《花儿与少年》这支歌谁是原创?
一,“花儿”之最
《花儿与少年》可以说是中国西北回民音乐“花儿”的典范,还没有哪一首“花儿”具有如此高的知名度。在我们弹琴班里这也是必学的一首中国名曲,虽比不上《梁祝》,起码也可以跟陕北民歌《兰花花》的名气媲美。
中国最权威的《辞海·艺术分册》对“花儿”一词的解释是:“流行于甘肃、宁夏、青海的一种山歌。是当地汉、回、土、撒拉、东乡、保安等族的口头文学形式之一。”
这段解释有一个重大缺陷,它忽略了花儿的流行地——新疆。新疆民俗专家楼望皓指出:“新疆的花儿主要在昌吉、奇台、米泉、巴里坤等地广为流传,其渊源主要是从宁夏、青海、陕西、甘肃等地传到新疆。”为什么新疆花儿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新疆回族歌唱家马良玉指出:“回族花儿民歌,一直就在我们的身边没有离去,只是她在传承与发展中,被保护的广度和深度不同,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他还说:“新疆回族花儿民歌。同时也是多民族的民歌、无论是回族、汉族、维吾尔族、东乡族、等民族都喜欢唱。”看起来我们今后真要大力宣传新疆花儿才行。
我家里就有好几本“花儿”专著,“花儿”还真是一门文学和音乐的大学问呢。在歌中,“花儿”指姑娘,“少年”指小伙子,同时,“花儿”“少年”也指这种歌唱形式。
说到《花儿与少年》,大家最为熟知是这一段:
春季里么这到了这
迎春花儿开 迎春花儿开
年呀轻的个女儿们呀
踩呀踩青来呀 小呀哥哥
小呀哥哥呀 小呀哥哥呀
小呀哥哥呀 手挽上手儿来
迎春花么这开放呀
千呀千里香 千呀千里香
女儿家的个心上呀起了波浪呀
小呀哥哥 小呀哥哥呀
小呀哥哥呀 小呀哥哥呀
小呀哥哥呀 扯不断情丝长
二,《花儿与少年》的原创难道是这两个人吗?
上面这段正是《花儿与少年》的核心唱段,那么这支曲子最早从哪儿来?我们一般只看到曲谱旁边写着“青海民歌”,好像是民间无名氏所作,其实非也,它是有来源,有作者的,它产生于四十年代的青海省。这里不能不提到两位著名人物——马步芳与王洛宾,他俩正是这支歌的原创,马步芳口唱,王洛宾记谱整理加工。
可能大家会奇怪,马步芳不是著名的西北军阀吗?极其凶残,曾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在河西走廊一带几乎全歼了徐向前麾下的西路军,两万多红军将士惨遭杀害。这个暴君跟如此优美多情的民歌能有什么关系?
大家又问,著名的西部歌王王洛宾不是新疆民歌的传歌人吗?他的作品几乎全都是热烈奔放的维吾尔风格,哈萨克风格,跟委婉羞涩的回族民歌《花儿与少年》能有什么关系呢?洛宾老人的代表作《在那遥远的地方》虽然产生于青海,但这支曲子显然与青海回回的花儿之间毫无传承借鉴的痕迹,明显属于哈萨克风格。
我有一本书,作家李桦著的《西部歌王——王洛宾大写真》,我曾拿着这部书就教于洛宾老人——他是我父母的老朋友——洛宾老人告诉我,李桦是他的朋友,李桦这本书是通过洛宾老人认可的,而且老人还在我这本书的扉页签名,表示认可。所以我认为这部书中的描写是真实的,符合历史的。
三,王洛宾与“花儿”的缘份
这部书有一章叫做“六盘山下五朵梅”,说到1938年洛宾与肖军、塞克一行来到甘肃六盘山采风,宣传抗日,在山下车马店遇到回族民间歌手,车马店女老板“五朵梅”,听她唱了许多“花儿”,其中有一支“眼泪里的花儿漂满了”,把几个文艺家全给“镇”了!王洛宾完全被“五朵梅”征服了。他本来计划经新疆去巴黎留学,学习西方古典音乐,没想到一支“回回花儿”改变了王洛宾的人生道路,洛宾从此在西北留了下来,最后竟成了“西部歌王”。
王洛宾拜师五朵梅
王洛宾从此在青海搜集“花儿”,成了最早的“花儿通”。中国以乐谱记录“花儿”的第一人,当首推王洛宾,始于1938年。第一个在舞台上演唱“花儿”的,也是王洛宾。
只是1939年,王洛宾在兰州偶遇新疆维吾尔司机,听到闻所未闻的新疆民歌《达板城的姑娘》,这才改变了他的兴趣方向,最终从回回花儿转向了新疆维哈族民歌。
由此可见,“花儿”是王洛宾最初接触到的西北民间音乐,他对“花儿”有如此精深的研究,后来能创作出《花儿与少年》也就理所当然,毫不奇怪了。
称王洛宾为“西部歌王”真是名至实归,他不仅是新疆维哈风格的民族音乐采集、创作和传歌的第一人,也是西北五省“花儿”的采集,研究和传歌的第一人。
四,马步芳与音乐
马步芳固然是凶残而反共的军阀,但也并非一个大字不识的大老粗,早年也是从宁海军官训练团毕业的,有一些文化,而且十分精明,脑子够用,否则也不可能在西北众军阀中排除异已,坐上西北军政长官,即“西北王”这第一把交椅的。
至于他的音乐爱好,我看来自家乡艺术的薰陶。他的老家“河州”(今甘肃临夏和青海民和县以东地区),是“河湟花儿”的发源地,也是西北花儿最主要的发源地之一,那里几乎人人都会唱花儿,聪明的马步芳当然也会。
临夏是河湟花儿的发源地
马步芳治军也很有一套,颇懂得艺术和宣传在军中的力量。当年中国各路军阀都有自己的军歌,马步芳自然也不例外,他经常在部队中举办歌舞演出,以活跃气氛,鼓舞士气。既然是以回民为主的军队,歌舞也很自然以“花儿”为主。
因种种复杂原因和偶然因素,王洛宾的音乐天才被马步芳看中,在王洛宾遭特务迫害身陷囹圄之后,无路可走时,马步芳把洛宾请到了青海,奉为座上宾,成了马部的音乐教官。
王洛宾在青海草原
五,《花儿与少年》的诞生
1945年秋季,西宁举行庆祝抗战胜利社火比赛,马步芳决定司令部自己也搞一个社火队,让王洛宾组织节目排练。马步芳找到王洛宾,将自己家乡河州老家的一首“花儿”唱给王洛宾听。这支歌实际上来自河湟地区的社火节目《八大光棍》。
王洛宾觉得马步芳的歌词基本可用,就连夜对词曲修改润色,将一首民间小调修改成一首欢快的爱情歌曲,手法简练,旋律优美,节奏欢快。这就是原始的《四季调——花儿与少年》:
春季里那么到了这,水仙花儿开,
绣呀阁里的女儿呀,踩呀踩青来呀
小呀哥哥,小呀哥哥,
小呀哥哥呀搀我一把来 。
夏季里那么到了这,女儿心上焦
……………………
秋季里那么到了这,丹桂花儿开
……………………
冬季里那么到了这,雪花满天飞
……………………
所谓“八大光棍”是八位小伙子(少年)与八位姑娘(花儿)的爱情歌舞表演。八位“少年”打扮成英雄武松的模样和行头。因封建专制时代,男女授受不亲,“花儿”只好在军中找八位年轻俊俏的小伙子假扮。
八大光棍歌舞
这部歌舞剧当年在西宁上演多次,后来就在马家军中传唱流行起来,这就是最初的《花儿与少年》。
六,陕西省歌舞团的扩展再加工
1949年,马家军被解放军消灭,王洛宾也被王震召至帐下,当了解放军的一名音乐工作者,授文艺科长,随军入疆,成为新疆军区的音乐家。而那支传唱一时的《花儿与少年》只好暂时消声匿迹了。
但优秀音乐不会随政治变迁而永远埋没,1956年冬天,为参加全国专业音乐舞蹈汇演,西北文工团(陕西省歌舞团的前身)决定排演大型歌舞剧《花儿与少年》。由青海“花儿王”朱仲禄作词,并提供音乐素材,作曲家吕冰编曲,与舞蹈编导章新民合作,以青海花儿《四季调》(即原《花儿与少年》),青海民间小调(小调与花儿不大一样)《蓝桥相会》、《五更鼓》等为素材,共同创作出了抒情歌舞《花儿与少年》。
1957年。陕西省歌舞团以此曲参加了全国专业团体音乐舞蹈会演。从此,这首《花儿与少年》一曲成名,红遍全国。
当年我正上初中,同学们都在传唱这支优美动听的歌曲,给我印象极深。后来我找到陕西省歌舞团的词谱,抄在了自己的歌本上。
七,从《花儿与少年》乐曲结构分析看它的来源
对陕西省歌舞团创作的《花儿与少年》稍加分析,就能看出它源自何方。一般说,每一个大型乐曲都具有分段结构,我们举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为例,它由三大部分组成:
一,呈示部(相爱),全曲主题。
二,发展部(抗婚),反映与爱情主题相对立的斗争场面。
三,再现部(化蝶),重复出现呈示部的爱情主题,将乐曲推向高潮。
大型歌舞剧《花儿与少年》也是这样,如果细分,可分为六个部分:
一,序曲,“春风吹醒凤凰山”,音乐素材取自其它曲调。
二,呈示部,“春季到来迎春花儿开”,即“四季调”,也是这部歌曲的主题部分。
三,发展部,“绕过一山又一山”,音乐素材取自其它曲调。
四,再现部,“东山的太阳照西山”,为“四季调”的变奏,即主题再现。
五,又一个发展部,“山里高不过凤凰山”,音乐素材取自其它曲调。
六,又一个再现部,“凤凰山的山头穿破了天”,仍然为“四季调”的变奏,主题又一次再现。最后以“少年爱上了红牡丹”为全曲结束句。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四季调》及其变奏,在二、四、六段反复出现,反复强调,构成这支歌舞曲的主调。也就是说,马步芳和王洛宾创作的《四季调》仍然是这支后来创作的《花儿与少年》的主旋律。
而一、三、五各段分别采用其它不同的青海民间曲调为素材,做为发展部分,衬托部分,穿插于主调之间,形成节奏和曲调的变化,以丰富它的音乐感染力度。
我们弹琴班弹奏这支曲子时,一般只采用其中的第二、五、二段,即前后都用《四季调》,2/4拍,形成主题。当中一段则用“山里高不过凤凰山”,3/4拍,与主题构成鲜明的节奏对比和旋律对比。
八,谁是原创?
这支歌曲唱响全国时,王洛宾却对其原创问题保持沉默,很显然,事涉军阀马步芳,那不是开玩笑。在当年阶级斗争的严酷岁月中,在解放军与马步芳的历史仇恨中,身受“历史罪恶”和“现行问题”双重威胁的洛宾老人只能保持沉默。
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洛宾老人才敢向社会透露“花儿与少年”的原创经过。
朱仲禄在世时,对洛宾老人的这个说法并不买帐,他认为他们后来创作的这支《花儿与少年》与王洛宾没什么关系,他认为“四季调”只是青海民间小调,而词基本采用了当时青海昆仑中学教师石殿峰的词。
实际上史实很明显,王洛宾与马步芳创作《四季调》在先,已流传多年。朱仲禄等人再加工在后,核心部分的曲调完全采用了王洛宾原曲,而歌词也只是略有改动而已,“四季”中只选了“春季”。所谓青海昆仑中学教师石殿峰的词,实际上也还是源自解放前流传此间的“四季调”,并非石殿峰自编。
客观的说,这支歌的真正原创应该在民间,在马步芳的老家,在农民的口耳相传之中。但原生态民歌要想传唱于世,必须要经过音乐家们提取,整理,加工,甚至再创作。王洛宾首次对这支曲子记谱、加工、再创作,当然属于“创作”,或叫做“编曲”。他对歌词也进行了整理加工,当然也属于“创作”的一部分。
朱仲禄、吕冰诸位,也对这支歌曲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以原来的《四季调》为核心,再以其它民间曲调为素材,扩展,加工,才形成了现在这样规模的歌舞曲《花儿与少年》。但在社会上一般传唱的《花儿与少年》,仍然指《四季调》这一小部分,仍然是王洛宾和马步芳搞的最精彩的那一块。
当然,我们并不否认朱仲禄的才华和贡献,朱仲禄跟马步芳都是临夏老乡,他们都在家乡学习到同一支民间花儿《四季调》,朱仲禄既然是“花儿王”,肯定比马步芳对花儿更熟悉,掌握的曲目更多。我们毫不怀疑,即使他没有听到过马步芳和王洛宾创作的《四季调》,也完全有能力将家乡的《四季调》用于《花儿与少年》的创作,这也是他认为此曲与王洛宾无关的理由。
但在音乐创作领域中,谁最先将深埋于民间的素材整理出来,正式发表或演出,那么创作的优先权就应属谁,发明权和著作权都遵循这样的理念。所以,我们只能说,马步芳与王洛宾是《花儿与少年》的最初作者,朱仲禄、吕冰为后来的加工作者。
还应补充一点,西北花儿及民间小调成千上万,“花儿王”朱仲禄为什么偏偏选择《四季调》做为创作《花儿与少年》歌舞剧的主调,而不选其它曲调呢?显然与当时流行于青海及西北的《四季调——花儿与少年》(八大光棍)有关,正是因为1945年马步芳与王洛宾共同创作了这首歌舞曲,并多次在西宁上演,在马家军及青海老百姓中传唱,已成为西北花儿的名曲,所以陕西省歌舞团才会因势利导,借风扬帆,进一步扩展,修改,最终获得成功。
牛顿有一句名言:“如果说我比别人看得更远些,那是因为我站在了巨人的肩上。”如果说朱仲禄和陕西省歌舞团因《花儿与少年》获得了成功,请不要忘记您是站在了音乐巨人,西部歌王王洛宾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