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2014-11-02 清华管理评论
文|陈刚：浙江社科院产业经济所助理研究员
在杭州的中华老字号中，都锦生丝织厂不仅历史悠久，而且长盛不衰，至今仍然以其精湛的工艺、绝美的作品，在社会上享有盛誉。其产品富丽华贵、色彩斑斓，有鲜明的民族特色，被誉为神奇的“东方艺术之花”。都锦生织锦旺盛的生命力，主要归功于创始人都锦生先生毕生孜孜以求的创新精神。他独辟蹊径，将艺术品产业化、日用品艺术化，在满足人们审美需求的同时，弘扬了我国传统工艺文化的精髓。
都锦生的“锦绣中华”之梦
都锦生(1897—1943)，号鲁滨，杭州西湖茅家埠人，以首创丝织风景工艺、创办都锦生丝织厂而闻名于世。其父都宗祁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因酷爱英国作家笛福的作品《鲁滨逊漂流记》，故特意为其取名为“鲁滨”。事实证明，都锦生并没有曾辜负父亲对他的期望，他毕生正如鲁滨逊那样勇于创新，积极进取，百折不挠。
都锦生早年就读于浙江甲种工业学校机织科，在校期间刻苦钻研，掌握了从设计到织造的全套新式丝织工艺。毕业后，都锦生执教于乙种工业学校，任纹制工场管理员兼图案画老师，同时还受聘于杭州奎元巷女子职业学校任图画老师。当时社会掀起振兴民族工业、实业救国的热潮，都锦生在毕业留校期间，萌发了把西湖美景织成风景织锦、升腾“锦绣中华”之梦的念头。他尝试着用八枚缎的点子，在意匠图上的小方格子里，以不同类型的点子来表达风景的层次、远近、阴面和阳面。1921年春，在历经了无数次摸索试样、反复钻研之后，都锦生终于亲手织出了世上第一幅风景织锦画“九溪十八涧”。该风景织锦画只用黑白两色，但不同于素描山水画的地方在于，它成功地把杭州九溪烟树的朦胧意境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效果是普通素描山水画所无法实现的。“九溪十八涧”的成功，以独特的艺术方式升腾了那个时代的“锦绣中华”之梦，所产生的轰动效应可想而知。
试织获得成功，使都锦生振奋不已，他敏锐地捕捉到传统文化艺术改造与市场的契合点。因此，决定辞去教职自己开办织锦厂。1922 年 5月15日，都锦生在茅家埠挂起了都锦生丝织厂的招牌。初时丝织厂只购置了一台手拉机，雇工人一名。尽管最早的工厂异常简陋，但是该厂织造的丝织风景画新颖别致，价格也控制在合理的水平，因此颇受社会的欢迎。随着知名度的日渐提高，都锦生还聘请了绘画专家来设计纹样，开始追求更广泛的纹样题材，除了编织杭州风景外，丝织厂还试织了大量古代名人书画、山水、仕女、花鸟等纹样题材。除此之外，都锦生还善于审时度势，及时对工艺和产品进行改进。如最初的丝织风景虽然很受欢迎，但是只有黑白双色。都锦生经过精心设计，将著名国画织成彩色丝织画，所作唐伯虎《宫妃夜游图》彩色丝织画，在1926年美国费城国际博览会荣获金奖。费城获奖后，都锦生将工厂迁到艮山门，扩大规模，改良产品，拓宽销路。期间他利用东渡日本考察之机，从留学法国的友人处获得一台法国产最新全铁电力机，又购得法国制造的棉织油画风景做样品，与工人、技术人员进行解剖分析，在此基础上研制新产品。他在四五年的时间内，将都锦生丝织厂从简陋的手工小作坊发展成为具有一定规模、在社会上享有一定声誉的织锦工厂。到了1926 年，都锦生丝织厂已拥有手拉机近百台，轧花机五台，意匠八人，职工约一百三四十人，呈现出蒸蒸日上的新气息。
据现存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国民政府工商部对都锦生丝织厂基本情况的调查》记载，都锦生丝织厂1931年生产的丝织风景画为52000件；销路最旺的区域为南洋、英、美等国及中国各省；营业额为15万元，盈利10万元。此时都锦生已经在全国13个大城市建立营业分店，营业所覆盖杭州、上海、北平、南京、重庆、广州、香港等地。1929年的《西湖博览会日刊》曾对都锦生丝织厂生产的一系列新产品作了点评，称丝织锦绣定价仅及湘绣十分之一，在制作中又纯用五彩丝线织成，故而明媚鲜艳、富丽堂皇，远胜于当时的舶来品。
都锦生凭借他的志向、背景和专业专长，通过大胆的技艺创新、生产工艺创新、经营理念创新，升腾了“锦绣中华”之梦，他的丝织作品逐渐享誉海内外，他不懈努力树起的“都锦生”品牌，成就了丝织行业著名的中华老字号。
都锦生的创新
按照经济学家熊彼特的定义，创新可表现为：开发新的产品或者改良原有产品、采用新的生产方式、开辟新的市场、发现新的原料和半成品、创立新的产业组织。企业家作为创新的主体，对企业的转型发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都锦生织锦之所以能在国内和国外受到广泛的认同，源于都锦生大胆的风格创新、工艺创新。都锦生认识到，要有所突破，必须以开阔的视野，走面向市场加快产品研发和创新的道路。都锦生的创新风格体现在：
都锦生利用传统审美的特征，吸收了传统风景织锦和西方像景织物的精髓，兼收并蓄、博采众长。在民国时期，丝织艺术发展经历了前所未有的中西文化大碰撞，这种碰撞使大众的消费观和审美观发生了革命性的转变。像景织物源于欧洲，后传入日本，都锦生在访日期间，从日本像景织物中得到了灵感和启发，开始着手创作中国特色的像景织物。美国费城国际博览会获奖之后，都锦生对法国的棉织油画风景进行了深入的技术拆解和分析，在此基础上借鉴法国棉织油画风景的技法，研制出油画质感强烈的《白海石塔》，轰动一时。这种博采众长式的改造，既反映了丝织行业发展历史背景的变迁，也极大地迎合了公众审美观念的转变。当然，这种创新并非凭空虚构，而是从中国传统织锦的历史积淀中寻找契合点。中国较早就出现了以西湖风景为题材的风景织锦，清代杭州就有“西湖十景”的丝织作品，清代钱塘人厉鹗在《东城杂记》中提到当时有一种称为“织成西湖景”的织物。都锦生织锦很多取材于杭州的本土风景，他的创意正是来源于对传统风景织画的改造，将中国传统风景织锦和西方像景织物的精髓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都锦生还找到了传统文化与现代产业、高雅艺术与市场的结合点。尤其是艺术品产业化、日用品艺术化的举措，成为该行业历史性的创举。都锦生非常重视中国的传统文化元素，善于根据国人文化心理的特点，选择极具民族吉祥文化意味的形式来展现自身的作品。可以发现，在都锦生织造的作品中，除了主流的西湖风景之外，更多的是表现福、禄、喜、寿等民间愿望的作品。除了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融合，都锦生还运用传统技艺和现代设计手法，将都锦生织锦运用到服饰等日用品开发中去，在满足大众审美需求的同时，也促进了艺术品的市场推广。可以发现，都锦生所创的品牌产品，不仅是高雅的艺术品，同时又是普通的日用品。除了五彩、黑白丝织风景和人物画外，还有织锦领带及台毯、内衣料、织锦锻旗袍料、丝质翻领衫和内裤、织锦竹伞、绸扇、织锦手袋等产品，这些毫无疑问都属于大众日常实用的消费品。如当时女士的手袋，是都锦生的创举，几乎风靡一时。手袋设计的初衷原本是为了节省原料，但是后来独具匠心地绣上兰花、翠竹等花卉图案，再借助《浙江商报》、《杭州市政周刊》等报刊上的宣传，其市场反响极佳。与此同时，都锦生创造性地在日用品中融入了他的构思和创意，使其又成为具有艺术价值的工艺产品。1929年的《西湖博览会总报告书》高度赞扬都锦生领带印花与织花各式皆备，图案新颖、色泽尚佳，为一般着西装者所乐用的实用品。
都锦生也非常重视传统工艺与先进技术的结合，实现在工艺上的创新。中国传统丝织行业由于长期未能摆脱手工织造的束缚，导致生产效率低下，产品瑕疵较多，另外织物的细腻程度也因此受到相应的制约。而近代工艺的改进，有效地解决了这一系列问题。都锦生也意识到传统手工织造衰落的历史潮流已经无法挽回，因此有必要重视借力先进技术，继续挖掘传统工艺特色。在创办丝织厂后，都锦生从日本引进贾卡提花织机、从法国引进全铁电力机，发挥机械生产的优势，提高制造效率，这为传统工艺与先进技术的结合并创作了一流的作品提供了坚实的技术支撑。
创新风格的时代传承和转变
都锦生丝织厂在抗日战争期间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1943年5月，都锦生在悲愤中因病离世，但都锦生的织锦工艺还是保留下来了。建国后重建的都锦生丝织厂，继续传承着创新的历史传统，并注重融入新的时代元素。特别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们审美水平的提高，高档工艺品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喜爱，有鉴于此，都锦生丝织厂更加重视面向消费者的产品开发，在不断创新织造工艺、渲染艺术效果的同时，积极主动地运用现代设计理念进行创新开发，使产品满足更高层次的市场需求。可以看到，建国后都锦生丝织厂仍然保持着锐意创新的时代观念，不断赋予作品新时代的内容，在产品题材和风格样式上不断推陈出新，开发出一系列既有浓郁的都锦生风格，又富有时代气息的全新作品。
都锦生丝织厂利用现代元素推进创作作品风格的转变，满足多元化的艺术追求，具体包括：继续发扬中西合璧的优良传统，实现新时代元素下的重新组合型创造，都锦生丝织厂将古老的丝织工艺和现代西方油画艺术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创新出更多富有时代色彩的作品，如梵高的《向日葵》、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等作品；在生产原料上，打破单一使用蚕丝织物的传统，逐步加大对天然丝、人造丝、合纤产品等新型材料的利用，这不仅降低原材料成本，而且赋予了都锦生织锦更浓郁的时代感；在艺术表现手法上，都锦生丝织厂努力探求更具有时代性、生活性的艺术美感形式，以及更多、更富有民族特色的表现手法，特别是注意吸收传统织物技艺的精华，将织锦、刺绣、棉织等各种技艺结合在一起，并综合运用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等各种表现手法，对织锦的内涵进行了多方位的诠释，满足更加多元化的市场需求；在生产工艺上，都锦生丝织厂与浙江大学、浙江丝绸科学研究院合作研究，开发出了黑白像景纹制的自动化技术，实现了技术引导下的工艺改造，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此外，都锦生丝织厂还开发出了意匠图的计算机读入系统，成功实现了对传统意匠设计工艺的保存和传承；在价值转变上，都锦生丝织厂完成了织锦与现代生活的完美结合，推动工艺价值向经济价值的转变。在漫长的探索中，都锦生丝织厂从市场出发，充分利用杭州“丝绸之府”的历史传统和旅游业发达的独特优势，开发出一系列具有杭州地方特色、民俗风情的新产品，包括以西湖为代表的旅游纪念品、装饰品、工艺品等丝绸文化相关产品；在题材内容上，注重彰显艺术品个性，扩充和丰富题材，都锦生丝织厂开发的挂历、年画、屏风，以及西游记人物系列、红楼梦人物系列、奥运五福娃、京剧脸谱等一系列装饰物，极富东方文化的古典韵味和时代气息，深受市场顾客的喜爱。不可否认，都锦生丝织厂就是在不断寻求变革和创新的历程中，获得了生命的活力。
都锦生的创新精神
纵观20世纪前30年的杭州，是丝绸行业的成熟时期。业界异军突起，呈现出勃勃生机。与都锦生丝织厂同一时代的有1926年成立的杭州震旦丝织厂、1927年成立的美丽染坊厂和新华丝厂、1928年成立的有东升丝织厂和云裳丝织厂、1933年成立的九豫丝织厂等。许多厂家与都锦生丝织厂一样，在那个时代辉煌过，如新华丝厂的产品在1929年西湖博览会获优质奖、云裳丝织厂在经营的鼎盛时期产品远销欧美和东南亚。然而这些企业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的昙花一现，有的日薄西山，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都锦生丝织厂至今仍然维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产品行销世界80余个国家和地区。目前都锦生丝织厂已能生产花色品种达1000多种，是杭州最大的织锦厂。都锦生织锦也被列入“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和“杭州市传统工艺美术企业保护品种和技艺名录”。正是创始人都锦生独辟蹊径的创新，使都锦生织锦能够以其创意、品质和口碑，开辟新的市场。特别是在上世纪20年代中叶，丝绸业界企业纷纷崛起，恶性竞争加剧了市场的混乱。此时的都锦生丝织厂并没有被竞相效尤的恶劣环境所击垮，相反及时注重对都锦生织锦的综合包装，提升创作产品的生产能力，提高创作产品的生产质量，并加快对后续的新一代产品的研发，为此他加快对国外市场的调研。从1928年至1931年，他先后出访日本和菲律宾，了解国外市场需求的特征。在日本期间，他全面考察了日本丝织业及织造技术，并带回大量的日本丝织物标本作为研究素材。如在日本考察期间，他发现当地流行的阳伞非常别致，从而萌生了改进杭州传统纸伞的念头。他特意购买了几把日本阳伞作为样品，并订购了一些制伞用的钢骨，回国后通过不断地更换材料、配置图案，形成了独具杭州特色的织锦阳伞。之后，他还花费大量的精力解剖分析法国棉织油画风景，在借鉴西方先进工艺的过程中拓展都锦生织锦的生命力。此外，都锦生还花重金聘请留学生进行新产品的联合开发和旧工艺的改进，加大对英国、日本等优质原材料的进口等。都锦生织锦之所以经久不衰还有一个原因——他采取了非常前卫的营销策略。考虑到国内的激烈竞争，都锦生最初采取了将丝织产品营销放在外销方面，他的产品因结合现代工艺和传统工艺、美术化和艺术化，以其独特的东方魅力和神韵、浓厚的民族题材和特色，深受国外顾客的喜爱，其国外市场因此迅速扩大。建国后都锦生丝织厂通过持续不断的全方位创新给产品一次次注入了新时代的元素，满足日益多元化的市场需求，这些创新不仅使得都锦生织锦成为中华民族独特的工艺珍品，而且使它能够在近年来丝绸行业遭受挫折的浪潮中，凭借着自身的优势，始终维持并扩大自身的市场份额。
都锦生丝织厂的成长和发展历程，体现了一种积极进取、开拓创新的精神。这种创新精神不仅要求继承和发展传统丝织文化的精髓，而且强调要充分吸收和融合外来文化，兼收并蓄、博采众长，在不同文化的相互碰撞中寻找后续新一代产品的研发灵感，不断创造新的产品竞争优势。而这些正是中国丝织行业在发扬传统艺术、推动经济转型中应积极思考和借鉴的。
本文责任编辑：樊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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