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族迁徙史诗《哈尼阿培聪坡坡》
录入时间:2013-11-11
作者: 朱小和/演唱
史军超、卢朝贵、杨叔孔、搜集整理
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
云南民族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
(背景资料)
《哈尼阿培聪坡坡》
哈尼族是我国最为古老的民族之一,在我国第一部史籍《尚书·禹贡》中记载的“和夷”即与哈尼族先民部落有关。哈尼族是一个迁徙民族,大体迁徙路线是由西北的青藏高原向四川盆地、云贵高原及东南亚半岛北部地区流布,这在史学界是较为统一的看法。哈尼族迁徙史诗群即系统地勾勒出了哈尼族先民在各个历史时期的迁徙史路、在各个迁居地的生活图景,并以迁徙为中心事件,唱述了先民们主要的迁徙原因、迁徙路线及迁徙过程。因而这些作品在哈尼族人民的心目中被当做"信史",当作族根,通过祭司贝玛们的代代传唱,沿传至今,并发挥着强烈的民族认同作用。哈尼族的迁徙史诗较为系统,下面我们对已出版的作品进行简要的评述。《哈尼阿培聪坡坡》题意哈尼族祖先搬迁史"。作品流传于云南红河南岸哀牢山哈尼族聚居区。全诗长5000余行,由歌头和以下七章组成:《远古的虎尼虎那高山》、《从什虽湖到嘎鲁嘎则》、《惹罗普楚》、《好地诺马阿美》、《色厄作娘》、《谷哈密查》、《森林密密的红河两岸》。
哈尼先祖诞生在英日班房的虎尼虎那高山,最初生活在水里,后渐由螺蛳、蜂子一类小动物变成直立行走的人,后又学会了采集、狩猎、捕鱼和用火。由于食物减少,他们顺着山侧大;艾地戈耶"来到高原湖泊“什虽湖”边。历经数代后,因大火焚毁了森林,失去了食物来源,又迁到竹子成林的"嘎鲁嘎则"地方,与南方稻作民族"阿撮"(北傣语民族)交往共存。
后来两族发生矛盾,哈尼人又迁到南方雨量充沛的“惹罗”地区,第一次实行安寨定居。生产方式由游牧演变为以水稻耕作为主,整个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出现了部落首领、宗教祭司与工匠三体联合的权力组织。不久,因瘟疫横行,他们不得不迁离“惹罗”,来到南方的冲积平原“诺马阿美”,这里因水肥两利,生产发展到更高水平,但因与邻近民族“腊伯”发生战争,哈尼族失利,南迁至“色厄作娘”(今大理地区)。
继之,哈尼族又逐渐东移到“谷哈密查”(今昆明滇池一带)。在此,哈尼族为表示和平诚意,把武器埋于地下,故称这里为“谷哈密查”(即埋藏三尖叉的地方),后因与先入主此地的“蒲尼”发生矛盾,演成两族的大规模战争,哈尼族又战败南移,经那妥(今通海地区)、石七(今石屏)南渡红河(元江),深入哀牢山腹地,开发不毛,凭高守险,繁衍至今。
这部史诗是哈尼族传统文学的顶峰之作,具有较高的历史价值,是目前发现的系统、完整地记载哈尼族历史沿革的长篇史诗之一。作为哈尼族人民的“史记”,《哈尼阿培聪坡坡》以现实主义手法记叙了哈尼祖先在各个历史时期的迁徙情况,并对其迁徙各地的原因、路线、途程、在各个迁居地的社会生活、生产、风习、宗教,以及与毗邻民族的关系等等,均作了详细而生动的辑录,因而作品不仅具有文学价值,而且具有重大的历史学、社会学及宗教学价值。《哈尼阿培聪坡坡》由呗玛朱小和演唱,史军超、卢朝贵、杨叔孔记录整理,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年版。此诗的异文本有《哈尼祖先过江来》,由芦万明演唱,卢朝贵翻译,杨笛整理,载于《红河民族民间文学选集》第一集。
歌头
歌手:萨——依——
讲了,
亲亲的兄弟姐妹们!
唱了,
围坐在火塘边的哈尼人!
让我饮一口辣酒润润嗓门,
来把先祖的古今唱给你们!
先祖的古今啊,
比艾乐坡艾乐坡:哀牢山南段主峰,是哈尼族艾乐支系主要聚居区。
独根的药还好,
先祖的古今啊,
像哀牢山的竹子有枝有节有根。
瞧啊,
今晚的月光这样明亮,
蘑菇房蘑菇房:哀牢山区哈尼族居住的蘑菇状房屋。里的人们像过六月年六月年:哈尼族的重大节日之一,也称苦扎扎,一般在六月二十四日前后,节期三至六天,届时以村寨为单位杀牛祭祖,亦称祭秋房,青年们聚集一起荡秋千、摔跤、狩猎、唱山歌。
(本书编者注:原作品中此注释过于冗长,在此次编辑整理过程中,删除了与本作品无关的内容。)
一样欢腾。
我们正合唱一唱,
先祖怎样出世,
我们正合讲一讲,
先祖走过什么路程,
每支歌都是先祖传下来的,
是先祖借我的舌头把它传给后代子孙!
众人:萨——依——萨!
一、远古的虎尼虎那高山
(一)歌手:萨——依——
先祖的古今是这样开头的啊,
一娘生的亲人们!
在那远古的年代,
天边有个叫虎尼虎那虎尼虎那:即红色石头和黑色石头,此指红色和黑色大石垒成的高山,具体所指不详。的地方,
红红的石头像天火燃烧,
黑黑的石头像黑夜笼罩,
奇怪的巨石成千上万,
垒成了神奇巍峨的高山。
世间原没有高山大河,
天上也不见星月闪光,
天神地神杀翻查牛造下万物,哈尼族创世史诗《烟本霍本》中记叙:远古时,天神已造好日月星辰,但日月无光,于是天地之神杀倒查牛,用牛眼做月亮、太阳,使之有光。查牛:从土中拉出的神牛。
粗大的牛骨造成这座大山。
虎尼虎那岩石一层高过一层,
凸凸凹凹像天狗的牙齿一样,
凸起的石头顶着天的脚掌,
凹下的石头压在地的头上。
虎尼虎那神奇又荒凉,
五彩云霞在岩石上飘荡,
最高的山峰天神也不敢歇脚,
那道山梁像巨人高高的鼻梁。
陪伴山梁的是两条大水,
滔滔波浪拍打着山冈,
好像大山也有伤心的眼泪,
两条河日夜向着东方流淌。
北边的大河叫厄地西耶厄地西耶:流黄水的大河。
它的脾气又野又犟,
粗大的身躯扭动翻滚,
搅起无数漩涡浊浪。
大河像一只下山的饿虎,
怒吼声震动四面八方。
南边的大河叫艾地戈耶艾地戈耶:流清水的大河。
像青色的宝剑劈开山岩,
滔滔流水像闪电一样,
常常惊落蹦跳的岩羊。
宽大的水帘如飞流直下,
雪样的泡沫像白云飞扬。
远古的虎尼虎那,
先祖的古今是这样讲:
双角的马鹿结队奔驰,
大嘴的老虎到处窥探,
麂子在剑麻丛里啃草,
刺猪在芭蕉林里游荡,
老熊把大树扳倒,
猴子把石块滚进波浪。
泉边的小树上,
画眉争着唱歌;
山边的木姜子林里,
龙子雀上下奔忙;
猫头鹰不停地鸣叫,
老鼠吓得慌慌张张。
虎尼虎那的飞禽走兽数不尽,
虎尼虎那的游鱼跳虾数不完,
绿色大地到处充满生气,
哈尼先祖就出生在这个地方。哈尼族史诗《汗交交本本》(人类从哪里来)中又说,哈尼祖先诞生在色厄(大理)以北的“欧什”山上。
众人:萨——依——萨!
(二)
歌手:萨——依——
虎尼虎那山花开了又谢,
花开花落历经七十七万次,
山坡上生出了七十七种飞禽走兽;
虎尼虎那大水涨了又落,
水涨水落也历经七十七万回,
大水里有七十七种动物生长;
先祖的诞生也经过了七十七万年,
到我这一辈八十代已经算满。歌手朱小和的家谱有八十代。
亲亲的弟兄们,
要说哈尼先祖是什么样,
等我细细唱来慢慢讲。
先祖的人种种在大水里,
天晴的日子,
骑着水波到处漂荡;
先祖的人种发芽在老林,
阴冷的季节,
歪歪倒倒走在地上。
最早的人种是父子俩,
布觉是腊勒的阿爸。
布觉像水田里的螺蛳,
背上背着硬壳;
腊勒像干地上的蜗牛,
嘴里吐出稠稠的浆。
第二对人种是俄比和腊千,
她们是亲亲的母女俩,
娘两个分不开走不散,
走路像分窝的蜂群挤挤攘攘。
跟着出来了第三对人种,
那是阿虎和腊尼兄弟俩,
他们和前辈不同,
走路像蚂蚁排成行。
三对人种发芽了,
人芽和草芽不一样,
一代人用手走路,
他们里面有嫁给豹子的姑娘;
一代人蹲在地上趱动,
屁股常常磕在地面上;
一代人和我们现在一样,
腰杆就像挺直的棕树站在山坡上。《汗交交本本》中关于人类、各族祖先的诞生是这样说的:在矮山的坝子里,觉多和多娜开始繁衍人类,他们生下七个儿子,一个儿子一样肤色,世上的土地是七块,一人居住一地。七个儿子分别是汉族、哈尼族、彝族、傣族等的祖先,汉族祖先“召来”住在欧什山以北,哈尼族祖先——生着乌黑翅膀的血娜(一种鸟)住在欧什森林里,彝族祖先尤先和龙鼠玛(均为动物)住在欧什山腰,傣族祖先同推、篾西玛(两种红尾雀)。
住在江边坝子里。
换过二十三次爹娘,
人种像大树成长,
二十四代塔婆塔婆:传说塔婆是人类始祖母,她以前的“人”是动物,她以后才开始出现真正的人类。出世了,
她的英名人人敬仰。
塔婆是能干的女人,
她把世人生养。
在她的头发里,
生出住在白云山顶上的人;
在她的鼻根上,
生出在高山上骑马的人;
在她白生生的牙巴骨上,
生出的人住在山崖边;
在她软软的胳肢窝里,
生出的人爱穿花衣裳;
粗壮的腰杆上人最多,
雾露和他们来做伴;
脚底板上人也不少,
河水对她们把歌唱。
塔婆生出的孩子里,
她最心疼的是哈尼,
哈尼生在肚脐眼里,
祖祖辈辈不受风霜。传说塔婆生出了瑶、蒙古、苗,彝、哈尼、汉、傣、壮等二十一种人,因为她最爱哈尼人,便把他们生在肚脐眼里,这是对哈尼寨子多在山坳里的神化解释。
(三)
歌手:萨——依——
虎尼虎那时代的先祖,
从不把父母挂在心上,
阿哥认不得阿弟,
阿妹不知阿姐的长相,
阿舅是谁他们不管,
阿婶是谁他们不想。
撵跑豹子,
他们就搬进岩洞;
吓走大蟒,
他们就住进洞房。
找着吃食,
他们吃撑肠肚;
找不着东西,
他们饿倒地上。
看见猴子摘果,
他们学着摘来吃;
看见竹鼠刨笋,
他们跟着刨来尝;
看见穿山甲鳞甲满身,
他们也穿起树叶衣裳;
听见鹦哥鸣叫,
他们也学着把话讲。
天上响起百面大鼓的声音,
炸雷把大树劈倒在地上;
老林里烧起了七天不熄的大火,
火光把先祖的眼睛照亮。
先祖把火种捧回山洞,
把它小小心心保藏。
有了火再不怕抓人的豹子,
有了火再不怕吞人的大蟒。
热乎乎的身子力大无穷,
先祖就像老象到处敢闯。
火是先祖的胆子,
火是先祖的力量,
火是哈尼的命根,
火是哈尼的亲娘。
(四)
歌手:萨——依——
哈尼先祖生养下了大群儿孙,
石洞不能再当容身的地方。
看见喜鹊喳喳地笑着做窝,
先祖也搭起圆圆的鸟窝房。
鸟窝房搭上树杈,
冷天暖和热天阴凉,
圆圆的房子开着圆圆的门,
堵起大门不怕虎狼。
有了“火娘”火娘:即火。哈尼族对与自己生活关系密切的事物都有亲热的称呼,如火称“火娘”,谷子称“金谷娘”等等。和房屋,
先祖找着落脚的地方,
老人嘿嘿地笑了,
娃娃爬满草房。
你见我也高兴,
我见你也喜欢,
一个见着一个会招呼,
一个遇着一个会礼让。
摘回野果,
先祖们又唱又跳,
高高低低的声音,
在高山峡谷回荡。
喜欢的时候,
男人就比试力气,
力气大的人,
得到众人的赞扬。
力气最大的是先祖惹斗,
他打主意像刮风一样快当。
见千百只蚂蚁走来,
抬着死鼠运回土房,
他急忙跑向人群,
拍着手把话讲:
“小小的蚂蚁抬得起老鼠,
比蚂蚁大的人抬得起大象!
老老少少都跟我上山去,
齐心合力把野物敲翻!”
九个最老的先祖点头了,
九个最小的先祖也喜欢,
惹斗领着大家去打猎,
从这山爬到那山。
遇着大象,
先祖把它撵下深涧;
遇着麂子,
就敲断它的脊梁;
见着豹子,
就扛起木棒吆喝;
见着野猪,
就拿起石头壮胆。
惹斗的主意比蜂儿还多,
他的眼睛像星星闪亮。
黄茅草黄茅草:一种尖端如箭镞、质地异常坚硬的尖头茅草。戳穿了脚背,
他比着做成竹箭,
先祖们都学他做,
弓箭成了男人的靠望。
撵山的时候,
利箭像流星飞去,
中箭的老虎像麻蛇扭成团,
最恶的豺狗也不敢下山冈。
众人:萨——哝——萨!
(五)
歌手:萨——依——
麂子马鹿下儿,
一年只得一窝,
猎野物的先祖,
一天一天增多。
从前人见野物就跑,
现在野物见人就逃,
先祖们找不着肉了,
两座山峰戳上了肩膀。形容人消瘦。
先祖到处找食,
他们来到艾地戈耶河边,
抬眼望见飞虎飞虎:一种有翼的动物。捕鱼,
翅膀张开好像蛛网一样。
他们扑通扑通跳进河里,
丢上岸的鱼儿闪着银光。
火堆边围着大群先祖,
啃骨头撕鱼肉吃得真香。
有个阿波阿波:即阿爷,也含有对英雄、智者的尊敬之意,如起义女领袖“多沙阿波”的称呼。牙齿不快,
手里的青鱼跳进火塘,
转眼间鱼被烧熟,
样子像枯叶又焦又黄,
香甜的气味四处飘散,
先祖的鼻子像细草搔痒。
阿波舍不得丢掉食物,
抢出火堆尝一尝,
味道从来没有这样鲜美,
他的嘴巴嗒得直响。
先祖们把鱼肉丢进大火,
从此晓得熟肉比生肉香。
听我讲啊,哈尼的子孙!
听我唱啊,先祖的后人!
仓里的红米撮一碗少一碗,
撮到底半碗也不够装;
两条大河里的鱼越捞越少,
虎尼虎那不再是哈尼的家乡。
顺着野兽的足迹走啊,
先祖离开住惯的山冈;
随着大水淌啊,
先祖走过无数河滩。
艾地戈耶把先祖领到新的住处,
这里有宽宽的水塘,
水塘像眼窝深凹下去,
先祖就在什虽湖什虽湖:湖名。边盖起住房。
众人:萨——哝——萨——!
二、从什虽湖到嘎鲁嘎则
(一)歌手:萨——依——
亲亲的兄弟姐妹们,
先祖爱上新的家乡。
七十七双眼睛四方看,
七十七只手指指点点,
大湖边山岭连着山岭,
密林里野兽见人不慌。
七十七双耳朵一齐听,
七十七双脚走遍山冈,
大湖静得像睡着的小娃,
山林把大风拦在远方。
哈尼女人走到湖边背水,
哈尼小娃在草坡上吵嚷。
老林的绿荫下,
到处望得见哈尼支下的扣子;
尖尖的山脊上,
哈尼围猎的声音如雷响。
成群的豺狼野狗,
跌进了深深的陷阱;
成队的野猪麂鹿,
被利箭射穿了胸膛。
什虽山上成群的野物,
像湖边铺满的沙子,
先祖敲死了老野猪,
把它的小儿逮回住房。
先祖奥遮的姑娘遮姒,
又把新的主意想:
“才发的草芽汁不甜,
才下的小猪肉不香,
不如把它豢养,
再破它的肚肠。”
遮姒把小猪抱去,
从此把野物饲养。
先祖逮回十七种野物,
十七种野物闹闹嚷嚷。
遮姒做成木栏,
树桩围在四方。
木栏里野猪野马一处吃草,
木栏里野牛野羊一处游逛。
野鸡野鸭也关进来,
野狗野猫成了同乡。
一年两年过去了,
动物分出野生家养。
野生的有一百二十种:
龙、蛇、虎、豹、麂、鹿、狼……
家养的有十二种:
鸡、猪、鸭、鹅、马、牛、羊……
什虽湖边热闹了,
人欢马叫闹嚷嚷。
生着七十七层红冠的公鸡,
拖长声音啼鸣;
一夜不睡的看家狗,
见人就把尾巴摇晃。
六畜家禽越来越多了,
串串干巴挂满屋梁。
遮姒姑娘人人敬重,
件件大事和她商量。
哈尼还有一位能人,
遮努的名声飞遍八方。
她摘来了饱满的草籽,
种进最黑最松的土壤;
姑娘又去背来了湖水,
像雨神把水泼在籽上。
草籽发出了粗壮的芽,
草籽长出了高高的秆。
当树叶落地的时候,
黄生生的草籽结满草秆。
先祖们吃着喷香的草籽,
起名叫玉麦、谷子和高粱。
遮努的收成有好有差,
细想想是节令没有合上。
她请教养牛放羊的遮姒,
遮姒姑娘有了主张。
她指着十二种动物,
定下了年月属相,
一年分做十二个月,
一月有三十个白天夜晚。
哈尼算日子从鼠起头,
算到胖猪一轮就满。
有了属相按时栽种,
遮努种出吃不尽的米粮。
她又用五谷酿出美酒,
美酒成了哈尼离不开的伙伴。
众人:萨——哝——萨!
(二)
歌手:萨——依——
粗树围得过来,
长藤也能丈量,
什虽湖好是好了,
好日子也不久长。
先祖去撵野物,
烈火烧遍大山,
燎着的山火难熄,
浓烟罩黑四方。
烧过七天七夜,
天地变了模样。老林是什虽的阿妈,
大湖睡在老林下方,
这下大风吼着来了,
黄沙遮没了太阳,
大湖露出了湖底,
哈尼惹下了祸殃。
栽下的姜秆变黑,
蒜苗像枯枝一样,
谷秆比龙子雀的脚杆还细,
出头的嫩芽又缩进土壤,
天神地神发怒了,
灾难降到了先祖头上。
身背不会走路的婴儿,
手牵才会蹦跳的小娃,
哈尼先祖动身上路了,
要去寻找休养生息的地方。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几百个人做一队,
一个也不漏掉;
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几千个人做一群,
一个也不走散;
先祖走过的高山,
七十七双手也数不清;
先祖涉过的河滩,
七十七张嘴也说不完。传说哈尼族从什虽湖畔迁出后,还在丁图等地停留过。
熬过多少干季和冷季,
耐过多少雨天和热天,
哈尼来到南方的群山,
来到嘎鲁嘎则嘎鲁嘎则:地名。地方。
这里巨石满地,
这里龙竹成行,
清亮的溪水绕着竹蓬,
竹鸡的鸣叫响在耳旁。
竹林里住着阿撮阿撮:据传为傣族,不详。,
说话像清清的波浪;
阿撮见人嘻嘻地笑,
拉着哈尼问短问长。
先祖放下背箩,
娃娃爬到地上,
女人在溪边梳好头发,
男人把脸洗得放光,
哈尼跟阿撮走进竹林,
林间绿荫像溪水清凉。
好客的阿撮拿出竹鸡竹笋,
远来的哈尼拿出玉麦酒浆,
两处人都像火塘一样热情,
不断的话像溪水流淌。
阿撮教哈尼破竹编篾,
哈尼换上滑亮的竹筐;
阿撮教哈尼织帽子,
笋壳帽轻巧又凉爽。
哈尼把鸡鸭分给阿撮,
雄鸡帮阿撮叫起太阳;
哈尼教阿撮种五谷,
阿撮的篾箩装满玉麦高粱;
酿酒的方法阿撮也学会了,
阿撮男人们天天喝红脸膛。
先祖在嘎鲁嘎则住了两辈,
竹林刚遮掩着哈尼的住房;
只可惜龙竹刚刚成林,
苦难又落到哈尼身上。
阿撮的头人岩扎,
脾气比老熊还鲁莽,
他的女人突然死掉,
岩扎一天哭了七场。
他的咒骂像七月的暴雨,
咒骂哈尼带来不祥,
发誓要把哈尼撵走,
像把麂子撵下山冈。
哈尼送的干巴他当柴烧,
哈尼给的美酒他泼地上;
哈尼老人遭他骂了,
小娃也尝到他的棍棒。
七十七个老人出来说话,
七十七个老人走来商量:
“我们还是走吧,
嘎鲁嘎则不是哈尼的家乡;
我们还是搬吧,
离开阿撮居住的地方;
和和气气地来和和气气地走,
不要把眯细的眼睛变成睁大的眼睛!指亲热和愤怒。
喜喜欢欢地来喜喜欢欢地去,
不要用抬酒碗的手去拾弓箭棍棒!指和平与战争。
哈尼要搬了,
要到遥远的山冈;
哈尼要走了,
要到遥远的溪旁。
挖一蓬龙竹带上啊,
哈尼没有把阿撮的好意遗忘;
挖一蓬龙竹背上啊,
让哈尼不管走多远,
都有嘎鲁嘎则的竹林遮太阳。哈尼族贝玛在念诵葬词时要敲响竹筒,表示对嘎鲁嘎则的怀念。自此之后,哈尼每到一地都要在寨脚栽竹子,竹子成为哈尼的一种标志。栽竹时要选三颗洁白的石子和三棵草放进塘底,而且只能由三十岁以上的男子栽,否则栽竹的人会有一生的苦难,竹子发不出来,人也生不出儿子来。
众人:萨——哝——萨!
三、惹罗普楚
(一)歌手:萨——依——
讲了,哈尼的后代儿孙!
讲了,亲亲的兄弟姐妹!
今晚火塘里添进新柴,
茶水在壶里快活地歌唱,
酒碗喝干了又倒满,
先祖的古今又开始一章。
老牛忘不记它的脚迹,
白鹇忘不记找食的草场,
麂子忘不了出生的岩洞,
哈尼忘不了惹罗惹罗:地名。——
那头一回安寨定居的地方!
那头一回开发大田的地方!
不知是哈尼找到了宝地,
还是哈尼感动了上苍,
先祖踏进了一块低低的凹地,
茫茫大雨跟着飞过山梁。
大雨带着阳光的热和,
簌簌地洗掉先祖脸上的黄尘;
大雨带着泉水的清凉,
哗哗地冲掉先祖身上的泥浆。
先祖喜欢得呼叫:“惹罗!惹罗!”惹罗:哈尼语,意为大雨倾盆。
从此用惹罗来称这个地方。另一歌手演唱中又说人类发源在惹罗,并由此迁往虎尼虎那,但多数歌手及朱小和演唱则不同此说。惹罗又称惹罗普楚,即寨子很多的惹罗地方,“普楚”,即大寨。下文中讲到寨子尚有“蒲玛”之说,即大寨之意,如“厄戚蒲玛”。
惹罗的土地合不合哈尼的心意?
惹罗的山水合不合哈尼的愿望?
先祖抬眼张望:
高山罩在雾里,
露气润着草场,
山梁像马尾披下,
下面是一片凹塘凹塘:山凹。。
先祖西斗见多识广,
指着大山把话讲:
“哈尼人,快看吧,
天神赐给我们好地方:
横横的山像骏马飞跑,
身子是凹塘的屏障,
躲进凹塘的哈尼,
从此不怕风霜!”
智慧的老人点着白头,
赞成用惹罗做哈尼的家乡,
他们坐下说了长长的话,
把安寨大事细细商量。
从此哈尼不像雾露飘浮,
安寨有了惹罗的式样!
上头山包像斜插的手,
寨头靠着交叉的山冈;
下面的山包像牛架,
寨脚就建在这个地方。
寨心安在哪里?
就在凹塘中央。
这里白鹇爱找食,
这里箐鸡爱游荡,
火神也好来歇,此句意思是凹塘里背风暖和。
水神也好来唱。此句意思是哈尼族居住的地方总有清泉四季长流。
选寨基是大事情,
不是高能不能当。
先祖推举了西斗做头人,
希望他献出智慧和力量。
西斗拿出三颗贝壳,
用来占卜凶险吉祥:
一颗是子孙繁衍的预兆,
一颗代表禾苗茁壮,
一颗象征着六畜兴旺,
贝壳寄托着哈尼的愿望。
贝壳立下一天,
大风没有把它刮倒;
贝壳立下两天,
大雨没有把它冲歪;
三天早上公鸡还没啼叫,
西斗头人来到贝壳旁:
“昨夜老虎咬翻百只马鹿,
哈尼的贝壳安然无恙。
尊敬的阿波阿匹阿匹:阿奶。
亲亲的兄弟姐妹,
寨基选在这里,
哈尼的子孙会好,
哈尼的六畜会多,
哈尼的庄稼会旺!西斗又把肥狗杀倒,
拖着绕过一圈。
鲜红的狗血是天神的寨墙,
它把人鬼分开两旁;
黑亮的血迹是地神的宝刀,
它把豺狼虎豹阻挡。
先祖的直系后裔,
真正的哈尼子孙,
牢牢记住吧,
惹罗是哈尼第一个大寨,
惹罗像太阳永远闪光,
不管哈尼搬迁千次万次,
惹罗是世上哈尼的亲娘!
众人:萨——哝——萨!
(二)
歌手:萨——依——
惹罗的哈尼是建寨的哈尼,
一切要改过老样。
难瞧难住的鸟窝房不能要了,
先祖们盖起座座新房。
惹罗高山红红绿绿,
大地蘑菇遍地生长。
小小蘑菇不怕风雨,
美丽的样子叫人难忘。
比着样子盖起蘑菇房,
直到今天它还遍布哈尼家乡。哀牢山区的哈尼族以蘑菇房为骄傲,有“谁不盖起蘑菇房,谁就不是真正的哈尼”之说。
阿烟家三父子,
是哈尼最早的木匠。
他们砍来的梁柱,
像龙神飞天一样标直;
他们筑起的泥墙,
像早晨的太阳一样金亮。
哈尼姑娘和媳妇,
盖房时候最繁忙,
姑娘上山割来茅草,
媳妇下箐砍来竹竿。
她们的草排,
扎得像大雁展翅,
千百只雁翅,
落在蘑菇盖蘑菇盖:指蘑菇状房顶。上。
最后要立大门,
黄心树扛到寨旁,
做成的门板像蛋黄般好看,
开门声像鸡叫一样响。哈尼族喜欢会响的门,认为它会报告客人来到。
众人:萨——哝——萨!
(三)
歌手:萨——依——
大田是哈尼的独儿子,
大田是哈尼的独姑娘。
西斗领着先祖去挖田,
笑声和沟水一起流淌。
在落叶季节去砍树,
树灰是土地的米粮。
先种两年玉麦荞子,
试试土地对哈尼的心肠。
土好再来打埂犁耙,
地要松得像蒸糕一样。
田小伙打扮好,⑤哈尼族把田地称为小伙子,把秧苗称为姑娘,与前面的“火娘”相同。
又来养秧姑娘,⑤
秧姑娘出嫁的日子,
哈尼就在田里奔忙。
秧苗长高结谷穗,
像顶顶金帽发光。
新谷回家的时节,
脚碓像啄木鸟把树敲响,
清香的新米煮好了,
头一碗给阿波阿匹先尝。
从前惹罗只有老林,
现在惹罗金谷满山,哈尼族惯以开垦梯田著称。
最老的阿波坐在火塘边,
张开瘪嘴把话讲:
“哈尼人啊,我的儿孙!
我们再不用到处飘游,
再不用摘野果充饥肠!
快牵起我的手,
去看马尾一样耷下的谷穗,
去看酸汤秆酸汤秆:一种可食植物。一样壮的荞麦。
哈尼的儿孙们,
能吃苦才得甜,
做活要像土狗打洞,
不怕黄泥沾在身上,
栽秧收谷时尽管去苦去累,
死了晚娘也不消忙。”
众人:萨——哝——萨!
(四)
歌手:萨——依——
惹罗的哈尼,
像蚂蚁上树结队成行,
扳着指头算算,
六千已经算满。
二月祭树祭树:即祭祖节,过去译为“祭龙节”,不确切,时间在十月年后(哈尼以十月为岁首,故有“二月祭树”之说),主祭人类保护神“艾玛”(寨神)。每个家族有自己的神树,全寨又有共同的神树,由眯谷(祭司)主持祭祀,届时杀牲献祭,饮酒歌舞,狂欢二三日。妇女不能参加祭树,但在元阳下主鲁等地,主祭人又须男扮女装,这也许与祭树产生于遥远的母权制时代或与下文所叙的哈尼民族英雄戚姒有关。的时候,
肥猪杀翻在神山上,
腿快的人,
只分得手指厚的一片,
脚慢的人,
树叶薄的一片也不要想。
一家住不下分两家,
一寨住不下分两寨,
老人时时为分家操心,
头人天天为分寨奔忙。
寨里出了头人、贝玛贝玛:哈尼族传统歌手,民族古老文化的主要保存者,也参加一些祭祀活动。贝玛分大小,能者称牛腿贝玛,祭祀时可分得一只牛腿;小贝玛称鸡腿贝玛,可分得一只鸡腿。但其生活来源绝大部分依靠自己的农业劳动。、工匠,
能人们把大事小事分掌。
头人坐在寨堡里,
蜜蜂没有他忙碌;
贝玛天天诵读竹排经书竹排书:哈尼族无文字,传说从前有过,书写于穿孔竹片之上,称竹排书,类似汉族竹简。
哈尼的事书里栽栽:也许是书写工具的原因,哈尼语中没有“写字”,只有“栽字”。得周详;
工匠在溪边拉起风箱,哈尼族工匠的工场多设在小溪边,意为财源不断。
那里是他发财的地方。
惹罗大寨美名远扬,
各山各坝的那扎那扎:其他民族的统称。“扎”念za。下文皆同。来来往往,
矮山的汉族⑩诗中多有同类描写,意思是说:哪怕汉族住在矮山上,傣族住在平坝里,也没有哈尼住的地方好,以示哈尼寨子的好在。来了三伙,
河坝的傣族⑩来了三帮。
汉族夸矮山田里水多,
枯水的三月也满满当当;
傣族夸坝子河里鱼胖,
支起篾笆鱼吃不完,
他们要换惹罗的大田,
先祖摇头不让。
汉族又夸瓦房明亮,
上楼就会咚咚作响;
傣族又夸竹楼凉快,
上去就会嘎嘎地唱,
他们要换哈尼的蘑菇房,
先祖摆手不让。
亲亲的兄弟姐妹们,
先祖虽然去世,
往事不会遗忘,
哈尼好听的古今啊,
像春雨播在后人心上!
众人:萨——哝——萨!
(五)
歌手:萨——依——
哈尼有句古话,
老人常常爱讲:
“喜欢的时候不要太喜欢,
悲伤的时候不要太悲伤。”
管病的天神心肠比黑蜂毒,
他把病种撒遍惹罗的土壤。
力气最大的牛吐出白沫,
跑得最快的马虚汗流淌,
猪耳里流出黑血,
狗拖着尾巴发狂,
人吃不下饭喝不进水,
大人小娃两眼无光。
老实伤心啰,
亲亲的姐妹,
惹罗一天出了七十个寡妇!
老实悲惨啰,
亲亲的兄弟,
惹罗一夜有七十个独儿子死亡!
生谷子的大田闲了,
牙齿草有一拃长;
蒸饭的甑子闲了,
绿霉比头发还长;
背水的竹筒闲了,
白木耳生在筒上!
……
寨堡里聚齐了老人,
头人请阿波们来商量。
人人头低得像熟透的谷穗,
个个脸色比蜂蜡还黄。
七座大山压住人们的舌头,
能说会道的人也无力开腔。
缺了十七颗牙齿的老阿波,
把大家不愿讲的话来讲:
“水浇过的火塘吹不着,
刀砍过的树长不长。
快快离开惹罗土地,
去那瘟神够不着的地方!
快趁哈尼没有绝种,
去到别处繁衍兴旺!”
阿波的眼睛哭出鲜血,
身子像枯树倒在地上!
不离不行了,
亲亲的惹罗大寨!
不走不行了,
生养哈尼的亲娘!
走过田坝,
舍不得田坝,
田坝是养活六千哈尼的田坝;
走过山冈,
舍不得山冈,
山冈是养活六千哈尼的山冈;
走过老林,
舍不得老林,
老林为我们把狂风暴雨阻挡;
走过凹塘,
舍不得凹塘,
凹塘是阿妈生下我们的地方!
哈尼头人走上神山,
要把寨石搬到别处安放。
他的手像大风吹抖的草叶,
他的脚跪倒在寨石上。
哈尼阿波来到畜圈,
要牵走圈里的牛羊;
牛羊也恋着老圈,
眼泪像滴水崖的水往下流淌。
最不愿走的是哈尼女人,
最不愿离的是哈尼姑娘。
她们的伤心大山也支不住,
听来句句断人肝肠:
“哈尼尊敬的头人阿波,
你们的话女人从来不敢顶撞。
你们叫哈尼离开惹罗的田地,
是惹罗出了不懂规矩的媳妇,
还是出了不肯出力的姑娘?
你们叫哈尼离开惹罗的山林,
是嫌媳妇摘回家的猪菜太少,
还是嫌姑娘背回家的泉水不凉?”
“孝顺的姑娘媳妇哟,
世上再找不着你们这样的好心肠!
你们的心贴在惹罗的火塘上,
你们的心拴在惹罗的田坝上。
开大田数你们最出力,
盖蘑菇房数你们最忙。
想离开惹罗的人心最狠啊,
是灾难叫我们把狠心人来当!”
啊哟,不离不得啰,
先祖又要把家搬!
啊哟,不走不得啰,
哈尼又要走向陌生的山冈!
身背着不会走路的婴儿,
手牵着才会蹦跳的小娃,
六千哈尼告别了家乡。
手拉着不愿上路的老牛,
哄乖了汪汪叫着的小狗,
先祖走向南方的万道山梁。一说是在哈尼族旁边居住着一个比哈尼强大的“托洛”部落(有歌手解释为今壮族的土佬支系),与哈尼族发生争斗,哈尼族被迫迁徙。多数歌手所唱同于本诗。
众人:萨——哝——萨!
四、好地诺马阿美诺马阿美:有两种解释,一为诺马河边的平原,一为水源诺马。
歌手:萨——依——
讲了,
亲亲的兄弟姐妹们!
讲了,
围坐在火塘边的寨人!
先祖传下的古今,
像鲜花开满山间;
先祖留下的古歌,
像画眉在树上婉转。
我已唱过了三个夜晚,
你们得了三夜喜欢;
我已唱赢七个贝玛,
七朵金花插在耳边。贝玛在盛典中演唱带有竞赛性质,主持人将金花银花插于席间,优胜者可夺而戴之。
今天啊,
我提提精神,
又要唱出新新的一篇。
(一)
歌手:萨——依——
麂子离不开在惯的岩洞,
水牛离不开歇惯的老圈,
哈尼离不开生养自己的惹罗普楚,
走一步要望两眼。
走哟,望哟,
哈尼的铁脚翻过数不尽的高山;
望哟,走哟,
先祖的血汗把数不完的大河洒满。
为了找着惹罗一样的好地,
头人派出了七队人马:
“去吧,亲亲的兄弟,
你们长着马鹿的快脚,
你们生着老鹰的尖眼,
不要怕脚指头踢掉,
不要怕膝盖骨走弯,
快快找到合心的土地,
不要白做哈尼的男人!”
出去的人像离弦的箭,
回来的人像老牛耙田,
七起人有六起人发愁,
七起人只有一起喜欢:
“高能的头人,
亲亲的阿波阿匹,
赶紧背起竹箩准备上路,
赶紧捧起清水洗洗泪眼,
遇难的哈尼不消愁了,
万能的神降福到哈尼中间。
“我们走遍下方,
眼睛瞧涩瞧酸,
找不着一处合心,
瞧不着一处合肝,
不是见不到老林,
就是见不着清泉,
我们睡在山顶哭泣,
把尊敬的天神抱怨。
“天上响起呱呱的叫声,
头顶飞过一只大雁,
它的声音像雷鸣,
扇起翅膀像电闪。
我们尾着朝前走,
翻过一山又一山,
突然‘嗖’的一声响,
大雁扎向地面,
眼前霎时金光万道,
好像太阳落在脚前。
“睁大眼睛瞧瞧,
只见宽宽的平原,
一条大水汹涌澎湃,
湍急的水流分成两边。
大河像飞雁伸直的脖子,
平坝像天神睡在大水中间,
我们把这里叫做诺马阿美,
认定它是哈尼新的家园……”
男人的话还没有说够,
女人就像八哥嘴不闲:
“这块土地像不像手掌一样平?
这个坝子够不够女人绕个圈?”
男人“嗒嗒”地弹着舌头责怪:
“女人到底是女人!
那里平得像饭桌,
三天三夜也绕不完!”
娃娃们又唧唧喳喳:
“那里有没有花花雀?
有没有惹罗山上的树多?
有没有惹罗坝子好游玩?”
男人们听罢高声回答,
呵呵笑出心里的喜欢:
“水牛一样宝贵的儿子啊,哈尼族视水牛为珍宝,故用以比喻儿子。
让我告诉你们:
那里的高山上,
树林像头发一样密;
山下的坝子里,
鲜花一片挨一片;
那里的小河边,
乌黑乌黑的血娜雀不停地唱歌;
那里的刺蓬中,
恩西果维鸟恩西果维鸟:一种小鸟。忙出忙进把蛋孵。
好儿子啊,
等阿爸开出大田栽出秧,
你们就能绕着田埂尽情地玩。”
老头人又牵挂别样:
杀牛的秋房怎样盖?
拖狗的地方在哪里?
有没有地方安基石,基石:指神山上象征祖灵的石头。
有没有地方祭祖先?
样样问得详详细细,
头人阿波下令搬迁。
在那河水最大的七月,
先祖来到诺马河边。
奔腾的河水比豹子还凶,
撕破大地的吼声远远就听见。
头人想了三个夜晚,
要把过河的事情安排周全:
牛马猪羊都会泅水,
老人小娃有人背牵,
只有先祖的字书难带,
叫人时时牵挂在心间。
他把字书扎好三道,
嘱咐的话也说过七遍,
这才带领队伍横渡大水,
好像一只领头的大雁。
贝玛阿波紧随着大队,
珍贵的字书搂在腰间。
越走大水越深越急,
好像大蟒在腿上乱钻。
贝玛阿波“呸呸”地吐着唾沫,贝玛在念咒驱鬼时,第一句就是:“呸!有我高能的贝玛在这里,天鬼地鬼都滚开!”
连连把撵鬼的背词诵念。
大水慢慢淹到肚脐,
他把字书抱在胸前;
大水渐渐淹没胸口,
他把字书扛上了肩;
大水哗哗淹没肩膀,
他的脸变成绿叶一片。
贝玛大声喊:
“头人阿波,
七个水鬼来拖我,
阿波头人哦,
祖传的字书放哪点?”
头人大声告诉他:
“七十七个鬼来拖
字书你也要保全;
要是两手拿不住,
你不会咬在嘴里边!”
贝玛刚刚咬好书,
大大的波浪打过来,
贝玛张嘴“呃”了一声,
转眼字书就望不见!
哈尼过了诺马大河,
头人把队伍细细查点。
猪羊牛马没有打失,
老老小小个个平安,
只是哟——
阿公阿祖的字书不见啰!
问那管书的贝玛,
他用手指着老天,
说怕魔鬼来抢,
只好吞进肚子里面。
——可惜啰,亲亲的兄弟,
——可惜啰,哈尼的子孙,
从此哈尼再没有文字,
世世代代受人欺压;
从此哈尼再没有老书,
先祖的古今靠什么来传?
——啊呀,胆小的先祖贝玛,
过河的时候不是哈八惹,哈八惹:唱酒歌。哈八:酒歌,以一人主唱众人合唱的形式,在庄严的场合歌唱。本诗即是以此形式演唱的,一般主唱者先以“萨——依——萨——”的衬词起头,唱完一段或情绪高涨处,众人举酒齐合“萨——依——萨!”以与歌手所唱内容相应和,其意为:“合了!对了!老实好了!是这样呢!”的时候,
你为什么要把喝酒唱歌的嘴张开?
只怪你打失了先祖的文字,
哈尼成了只会说不会写的可怜人!
关于哈尼族遗失文字,诗中还有另一种唱法:哈尼族和彝族兄弟共同过河,彝族教哈尼族用嘴咬住字书,但哈尼族没有听清,以为是叫他吃进肚里,于是就把字书吃下去了,所以有这样的说法:“哈尼的古书吃进肚里也不怕,先祖的古今深深埋藏在贝玛心中。”贝玛也用这种说法来解释自己的知识丰富。
众人:萨——依——萨!
(二)
歌手:萨——依——
诺马阿美又平又宽,
抬眼四望见不着边,
一处的山也没有这里的青,
一处的水也没有这里的甜,
鲜嫩的茅草像小树一样高,
彩霞般的鲜花杂在中间。
一窝窝野猪野牛来来去去,
一群群竹鼠猴子吵闹游玩,
野鸡野鸭走来和家鸡家鸭亲热,
麂子马鹿走来和黄牛骡马撒欢。
小娃爬上树顶,
逮得着一窝窝喜鹊,
大人去到水边,
常常把大鱼抱还。
好在的诺马阿美,
哈尼认做新的家园。
按照惹罗的规矩,
哈尼把寨子来兴建:
定居的基石是寨子的父母,
它从遥远的惹罗普楚搬来;
占卜的贝壳是神灵的嘴,
会告诉哈尼天神的意愿;
最直最粗的树选做神树,
它荫庇着哈尼子孙繁衍。
诺马阿美老实宽大,
哈尼建起了最大的大寨;
惹罗建寨要一个贝玛祭献,
诺马建寨要七个贝玛诵念;
惹罗祭寨要拖一条狗跑,
诺马祭寨要拖九条狗转。
哈尼人口实在多,
一处在不下分在四面,
四个能干的头人,
轮流把诺马掌管,哈尼妇女衣饰上爱缀以水车齿形的花纹,呈一线绕四结的形状,传说即是以此纪念诺马阿美的四个头人轮流执政。
最大的头人叫乌木,
哈尼都听从他的指点。
乌木率领着哈尼涉过矣玛大河,矣玛、吾玛为诺马河的两条支流,二流之中就是诺马平原。
把嘎鲁嘎则的竹子种下一蓬;
大家又来到吾玛河吾玛河:为诺马河的支流之一。边,
把大竹的种子埋进地面;
乌木指着两蓬竹子中间,
庄严地划下哈尼的界限。
诺马阿美的四面,
四个大寨依偎山边,
哈尼立起四个石墩,
一个石墩代表一寨,
每年祭寨的日子,
头人就带领寨人来祭奠。
诺马阿美扎实好在,
哈尼爱上新的家园。
崖缝里冒出大股清泉,
像沸腾的水珠串串,
七个扎密扎密:姑娘。去背水,
七股笑声丢在后边;
七个阿妈去背水,
七个扎谷扎谷:小孩。把衣角牵;
七个伙子去打猎,
野物挂满了双肩;
七个阿爸去犁地,
地就像泡糕一样软。
早上起来瞧瞧,
十个女人笑了,
晚上睡下想想,
十个男人喜欢。
像野草一样扎根,
像石头一样站稳,
神赐的诺马好地上,
哈尼又把蘑菇房兴建:
惹罗的蘑菇房盖到诺马,
先祖又把新的式样增添。
两层的房子又多建一层,
矮矮的耳房站在旁边,
房顶修成平平的晒台,
老人爱去烤太阳,
小娃爱去摔大跤,
女人爱去做针线。
高高的房子新落成,
谷雀就来祝贺寨人,
扇动着棕片般的翅膀,
来把勤劳的主人叫唤;
花花的喜鹊也来搭伴,
领着小儿搬来旁边,
它也有自己的蘑菇房,
只是高高盖在树丫中间。
哈尼的牛马和猪羊,
也爱上这个新的家园。
看那寨脚的竹林边,
黄牛拖长声音在欢叫;
看那寨旁的平冈上,
马群一天到晚在游转;
看那寨头的黄泥坡,
早被猪群拱成蜂窝眼。
哈尼走到天涯海角,
不忘发家的宝贝是大田。
高能的乌木说话了,
像劲风把诺马坝子传遍:
“几千个人一个不要走散,
几千双手一双不要得闲,
快拿凿有八个孔的犁去开荒,
快拿开有十个孔的耙去平地,
开田不要怕挖绝土狗的种,
挖地不要怕把蚯蚓脖子斩断!
一说哈尼族在诺马已开始号地,谁看中哪块地就去号住,方式有两种:一是以木刻、竹刻或结绳作记,一是在地旁大树上交叉砍两刀,别人就不再来耕种。”
瞧啰,
在那高高的南罗山南罗山:诺马山名。下,
哈尼开出第一块肥田;
在那出名的南罗塞朋南罗塞朋:南罗的秧田。相传哈尼族第一次在南罗学会育秧,
与前所说在惹罗已会栽秧有出入,从原诗。
秧姑娘露出甜甜的笑脸。
瞧啰,
头年过去,
一棵包谷收三包;
二年过去,
一蓬芋头挖五背;
三年过去,
一穗红米收九碗。
开出大田,
公鸡伸长脖颈啼鸣了,
母猪也拖着大肚哼哼,
黄牛水牛也爱挑架,
哈尼夜里也不爱翻身。
攀枝花开了,
白鹇鸟唱了,
哈尼阿妈第一次把小娃在诺马生下,
哈尼阿爸第一次把衣胞埋在诺马山边,哈尼习俗,父亲要将儿子的衣胞埋在山上,
并且面向东方,以示吉祥。
哈尼在诺马兴旺发达,
好像雨后的竹笋冒尖。
瞧啰,
哈尼小娃一对一对地出来,
好似一窝窝兔子乱蹦乱钻;
哈尼伙子一伙一伙地出来,
在寨脚的草坝上蹓马比赛;
哈尼姑娘一群一群地出来,
清脆的笑声像叮咚的山泉。
众人:萨——依——萨!
歌手:萨——依——
哈尼的头人像树根一样出来,哈尼族信奉大树崇拜,以树为尊,故有此喻。
威严地镇守自己的地盘,
头上的帽子像山巅高耸,
手握木杖象征权力无边。
哈尼的乌木说一句话,
四个头人把头点;
哈尼的头人说一句话,
没有人会来违反。
哈尼贝玛像树干一样出来,
他咒鬼的声音震动群山。
不要怪他打失那珍贵的字书吧,
先祖的古今一直在他肚子里面。
他是个神通广大的能人,
恶鬼恶魔遇着也要打战。
他保护着哈尼躲灾免难,
使哈尼人像豹子般健壮。
哈尼的工匠像树尖一样出来,
他们是一个抵百个的能人,
造出的弓箭能射倒十头大象,
造出的大刀能把岩石剁断,
造出的工具像人手般灵巧,
哈尼用来打扮诺马家园。
哈尼的寨子一个个增多,
像灿烂群星闪烁在天边,
最大最亮的水明星有一颗,
诺合大寨又平又宽。
诺合紧靠南罗山脚,
它的财富滚滚不断,
哈尼月月前来赶集,
头人日日把乌木进见。
赶街的哈尼挤挤搡搡,
好像鱼群在水里游玩,
背上背箩鼓圆肚子,
合心的东西装严装满。
头人们来到诺合议事,
忙出忙进像蜜蜂打转,
高高的寨堡站在大寨中央,
权威的乌木坐在里面。
亲亲的寨人,亲亲的弟兄,
要问诺马的哈尼有多少,
不到七年,
就要以七千七百来计算;
要问哈尼在诺马有几代,
翻开家谱,
整整十三代人住在那边。
众人:萨——哝——萨!
(三)
歌手:萨——依——
七月里最响的是打雷,
七月里最亮的是闪电,
诺马阿美像打雷扯闪,
好听的名字一节节传远。
诺马的美名传到东方,
传进了腊伯腊伯:汉、彝、白等民族的总称,外族。
高高的大城。
腊伯的乌木派大队马帮,
跋山涉水来到诺马河边,
他们用五彩丝线交换哈尼的红米,
又用亮亮的金银来换哈尼的白棉。
诺马的美名传到南方,
那里坝子一片接一片,
出名的坝子名叫猛梭猛梭:地名。,
好心的摆夷摆夷:傣族。住在那边。
摆夷头人也派来牛帮,
叮咚的牛铃整天不断。
生意人像河里的鱼虾来往穿梭,
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心眼。
腊伯来时马背凸得像大虾,
走时就像母猪肚子拖在地下,
买卖又恶又奸猾,
好像乌鱼钻泥巴,
哈尼摇着手说:“麻卡麻卡:不行。麻卡!”
腊伯点着头说:“卡呢卡呢:行呢。卡呢!”
哈尼头人去见乌木,
七嘴八舌说出心愿:
“尊敬的乌木,
亲亲的阿波!
哈尼的心像寨边的青竹一样直,
腊伯的心像箐里的藤子一样弯。
因为不平,
诺马河水才滚滚流淌;
因为贪心,
腊伯才来到哈尼寨边。
请让我们拿起大刀弓弩,
把他们像麂子一样撵赶!”
乌木的心坝子样宽,
乌木的话棉花样软:
“亲亲的兄弟,
尊贵的头人,
哈尼心像金银样亮,
诺马的名声才像高飞的白鹇,
不要为了一棵稗子,
踩烂长满秧苗的大田。
诺马的哈尼比河沙多,
一人省一口,
要把腊伯的腰杆压断;
诺马的财富比河水旺,
一人出一把,
要把腊伯的背脊压弯。
客客气气地对他们吧,
不喝够酒不要让他上路;
亲亲热热地对他们吧,
不包好饷午不要让他回转!”
乌木的话就是天神的话,
头人们只好把腰弯。
哈尼的酒罐打开了,
倒酒的声音像雷神的笑声;
哈尼的火塘凑旺了,
煮肉的香气飞上云端。
哈尼的客气和财富啊,
被各路马帮越驮越远。
(四)
歌手:萨——依——
讲了,先祖的后世子孙,
我要把诺马的往事讲给你们!
听了,一寨的兄弟姐妹,
听我把伤心的古今来传!
我要讲啊,
腊伯怎样抢走哈尼的诺马,
先祖怎样被撵出诺马家园!
我要唱啊,
诺马河流过多少先祖的血泪,
有多少哈尼埋葬在诺马河边!
诺马阿美是园中的香椿,
不煮香味就四处飘散;
到来的腊伯像蚂蚁,
肥美的诺马真逗人喜欢;
离开诺马就会后悔,
家里的妻儿也忘在一边;
七十个人逗拢驮子,
选出个伙子把他们管。
腊伯伙子和哈尼相好,
见人就喜笑颜开,
好像久别的亲人团圆,
拉着两手叙长问短。雄鸡刚刚叫过头遍,
伙子来到乌木门前,
丰厚的礼物抬进大门,
动听的话说出一串:
“腊伯的京城高楼大厦数不清,
幢幢高楼用金银堆成。
见着哈尼的蘑菇房,
家乡的大房我不想。
尊敬的乌木阿波啊,
请你答应腊伯
把房子盖在哈尼旁边。”
哈尼乌木是截竹筒,
直是直啦没有心眼,
答应了伙子的请求,
准他把房子盖在寨边。
刚刚喝过盖房的米酒,
腊伯又迈进乌木的家门:
“腊伯哈尼同饮一条河的水,
哈尼腊伯同住在一座山边,
亲兄弟也比不上这样亲密无间,
同甘共苦是哈尼腊伯的心愿。
亲亲的阿波,
尊贵的乌木!
听见你们的壮牛哞哞叫,
我们想起家乡的牛群;
望见你们的骏马在奔跑,
我们惦记着自己的马厩。
有钱的阿哥忘不记无钱的阿弟,
请把哈尼的牛马分我们一点!”
糯米粑粑又软又香,
缺牙的阿波百吃不厌,
哈尼乌木听见请求,
慷慨地答应分出财产。
领着腊伯走进马厩,
乌木请他自己挑选,
望见母马小马关一处,
腊伯伸手把小马牵;
乌木又走进牛圈,
把壮壮的牯牛指点,
腊伯伸手到母牛背后,
把细脚的小牛拉出了圈。
牵走小牛小马,
腊伯把自己夸奖七遍:
“贪心才牵母牛母马,
我的好心乌木望见?”
憨憨的乌木听了他的话,
心里一层一层喜欢。
——哦哦,
亲亲的兄弟姐妹,
先祖乌木比老牛还笨,
把无数灾难带到哈尼中间!
——啊哟,
权威的乌木大头人!
你的眼睛是被鬼抠掉,
怎么望不见灾难来到面前?
难道最小的道理你也不懂,
难道放鸭小娃还胜你十分?
水牛老虎同一山,
老虎张口了,
水牛还活得成?
薄荷香柳香柳:一种高茎香料植物,常与薄荷栽在一处。诗中常用香柳薄荷的关系来比喻处事的安危,但有两种说法,贬义者说香柳长高,抢去阳光露水,薄荷难活;褒义者说香柳死了,薄荷失去扶持,也长不高。共一园,
香柳高了,
薄荷怎能不蔫?
乌木呀,
腊伯拉走小牛小马,
是要把母牛母马来牵!
阿波哟,
从此哈尼不能在诺马河边种田,
后世儿孙又要像麂子被人赶撵!
瞧啰,
腊伯拉走了小牛,
母牛哞哞叫着跟在后面;
腊伯牵走了小马,
母马嘶叫着跳出栏圈。
诺马的先祖呀,
没有牛也没有马了;
吃苦的哈尼哦,
望着空圈把乌木埋怨!
众人:萨——依——萨!
歌手:萨——依——
牵来的牛马还没有驯服,
腊伯又有新的盘算。
听说乌木有一儿一女,
两个儿女比珠宝值钱。
儿子还是贪玩的扎谷,
放鹅放鸭常到溪边;
女儿已经长成扎密,
就像山上的腊哈腊芊腊哈腊芊:杜鹃花,有些支系又叫妥底玛依。
伙子穿上漂亮的外衣,
洗白手脚又站到乌木门前,
好听的话树叶样多,
细细的腰树枝样弯。
“阿波乌木啊,
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我的马帮走过七座大山,
七座大山的姑娘
没有你的扎密逗人惹眼;
我的马帮走过七个大海,
七个海边的伙子
没有我聪明矫健。
“阿波哦,
麂子黄牛放一山,
箐鸡找伴找白鹇,
请你把金花戴在我头上,
让我把扎密讨进门!”
漩涡卷昏了鱼头,
风沙迷瞎了马眼,
乌木答应了腊伯的婚事,
把扎密嫁到腊伯中间,
扎密不单带去鲜花的容貌,
还带去最平最肥的良田。
头人们听见消息,
一齐走到乌木面前:
“哈尼是粗粗的大树,
树根就是大田。
扎密拿走了诺马的珍宝,
那里栽一年够吃三年。
哈尼的姑娘为什么嫁外人?
先祖的土地为什么给他人来管?”
乌木的回答大家都不欢喜,
但是头人怎好违背乌木的心愿:
“我的独囡招了姑爷,
姑爷也是半个儿子,
一家人就要像一家人,
一碗饭一人吃一点。”
乌木的姑娘爱上了漂亮的男人,
腊伯的话像蜂蜜一样甜,
她走拢各位头人,
为腊伯说话申辩:
“哈尼女人本不该多话,
但是水不舀干塘底不会露面。
哈尼从惹罗来到诺马,
几千人尾着高飞的大雁,
我也是扎密中的一个,
拉着阿妈的衣角来到新的家园。
安新寨的时候,
你们扛来粗粗的大树,
我和姊妹们背草到门前;
挖田的时候,
你们烧荒犁耙日日辛苦,
我送饷午天天去到田间。
今日我出门了,
只是从寨头嫁到寨尾,
没有离开阿爸阿妈,
没有去到地角天边。
阿波啊,
分田应当有我一份,
分房应当有我一间!”
头人们听了找不着答话,
只好随她分走大田。
扎密嫁到腊伯家,
天天像过活夕扎活夕扎:尝新米节,时间在农历八月第一个属龙日(哈尼认为龙的属相是增添上涨之意),届时全寨哈尼身着盛装品尝新米饭,并祭献龙王欧罗和始祖母塔婆。
不香不糯的饭,
丈夫不添进碗;
不肥不厚的肉,
男人不帮她搛;
好好听听的话,
一日说三遍,
句句说出来,
冬蜜一样甜:
“亲亲的女人,
好瞧的白鹇,
为了让你日子过好,
我要把生意做起来;
为了当上权威的乌木,
我要多多地找钱。”
哈尼扎密格格地笑,
奇怪男人的歪心眼:
“哈尼乌木不是自己找,
没有高能众人不会选。
乌木力气要大过水牛,
主意要像星星数不完,
只有这种人才能戴权帽,③权帽和绶带是哈尼族古代头人权力的象征。传说绶带是用贝(一种传说中的动物,所有动物都怕它,大小如狗,皮极珍贵)皮做成的,权帽则用虎皮做成,后垂貂尾,周围满插五彩羽毛。
宽宽的绶带才能挂胸前。”③
“阿爸从没说过这些话,
他们是粗心的老人!
亲亲的女人你细细说,
要紧的事情男人记心间。”
“哈尼来到诺马阿美,
攀枝花开过七十七遍,
哈尼像河边的竹林,
发得又密又快。
七十个能人也管不赢,
哈尼就分开住坝子四面,
乌木是能人里的老虎,
祖传的珍宝就带在身边。
“权帽不是拿来遮日头,
再滑的布也不比它轻软,
毛毛的虎皮又牢又花,
再硬的弓箭也射不穿。
“绶带也不是拿来扎腰,
十条豹筋也比不上它坚韧,
亮亮的带子像黑蛇的花皮,
再快的砍刀也难砍断。
权帽代表诺马的高山大岭,
绶带代表诺马的河流平原,
所有哈尼要对它低头,
它装着天神的意愿。”
诺马河里一层层大浪,
腊伯心里一阵阵喜欢:
“这样稀奇的宝贝,
怎不拿给我保管?
兄弟是三指长的嫩笋,
只知山上水边游玩;
阿爸是坡上的老树,
经不起雷打电闪,
丢失了先祖的珍宝,
哈尼的灾祸要到眼前!”
扎密生着大竹的直心,
听说赶紧把宝贝讨来,
托付给她的是阿妈,
女儿最讨阿妈喜欢。
乌木回到家中,
找不着帽子绶带,
怒火比山火还旺,
声音像老虎叫喊:
“女人,
你的头生到脚的下面!
怎能把宝贝交给外人,
你难道要把哈尼断送?”
妻子像雨中的小雀发抖,
晓得事情干得太憨。
乌木撵到姑爷家中,
要把帽子绶带讨还。
腊伯不像花样好瞧,
话比花蜜还要香甜,
梁头的腊肉割下三块,
洗脚的热水抬到面前:
“我不是一个哈尼也是半个哈尼,
阿波阿匹的话我记在心间,
不吃不喝不是亲热,
山样的大事吃饱又。”
乌木的怒火熄掉一半,
厚厚的肥肉送到嘴边。
尖牙的老虎掉进陷阱,
力大的牯牛穿上鼻眼。
“乌木的姑爷你听我说,
权帽绶带不该你戴,
赶紧拿来还给丈人,
要紧的事情不该乱来!”
“阿妈耳聋听不清话,
腊伯怎能当哈尼头人?
两样东西扎实宝贵,
年幼的兄弟不会保管,
阿爸年老又爱出门,
打失宝贝对不起祖先;
扎密的心头发样细,
姑爷的心马鹿样善,
不给扎密收着真是粗心大意,
不给姑爷守着难道要给外人?
“阿波哦,
我从远方来到诺马,
就像瓦雀歇在屋檐,
腊伯怎会要哈尼的宝贝,
只想等兄弟长大再归还。”
尖嘴的八哥叫得让人高兴,
巧嘴的腊伯说得乌木心转,
他哪知腊伯是漏底的水塘,
多旺的水也装不满。
(五)
歌手:萨——依——
诺马涨过几十次大水,
攀枝花红过几十次山冈,
夜鸟叫来不祥的时辰,
老乌木回到虎尼虎那故乡。
年轻的乌木接替了阿爸,
坐上高位管理四方。
得雨的秧棵一天天拔节,
诺马的腊伯一天天兴旺。
高脚的公鸡站满篱笆,
大耳的胖猪睡在路旁;
山上山下放着牛马,
坡前坡后盖着瓦房。
仗着人多马多,
腊伯的笑脸变成苦脸,
瞧着乌木细嫩,
腊伯由小羊变成老狼。
领着蜂子样的人群,
腊伯走进了寨堡,
不像来吃酒玩耍,
声气像牯子叫嚷:
“我的兄弟你要听好,
诺马不是哈尼的地方,
阿哥的在处不够,
快领着你的族人到下方!”
年轻的乌木坐在高位,
说出话来硬硬邦邦:
“不到十月年
十月年:按哈尼历法,十月是岁首,所以十月年是大年,节期较长,将近半月,最为热闹。这时正是大春上场、圈中猪肥的时节,家家杀猪舂糯米粑粑、蒸年糕、染黄糯米饭献天地祭祖先;亲友们互相走访;请媒说亲;出嫁的姑娘也要带礼物回家过年;男女青年,欢乐歌舞。有的地方还有一种特殊风俗,即前年出嫁的新娘们,要聚于村外山上互相诉说自己的新婚生活,而严禁男子偷听。你就喝醉酒,
舌头倒着生,话也不会讲。
一个老人不在,
规矩还是照样,
乌木的寨堡不准来吵闹,
这是说情讲理的地方!”
“你不见一块块大田,
长满腊伯的稻谷高粱?”
“一块块大田,
都是我阿姐的嫁妆!
你不见腊伯的畜群,
像云彩盖满山冈?”
“你抢走哈尼的牛马,
来时哪见牛羊!”
“满坝走着腊伯,
你睁大眼睛望望,
不怕你是乌木,
我们要占诺马地方!”
“多多的腊伯是哈尼扎密生养,
先祖的土地半点也不能让,
你愿在就安分守己地在,
不愿在就赶紧搬回东方!”
“嗬哟哟!
都说你是高能的乌木,
怎么一点道理也不讲?
要说哈尼是诺马的主人,
就把权帽绶带拿在手上!”
“你是吃血的豺狗,
只会欺负鸡羊;
你是吃米的老鼠,
偷米还屙屎在米上!
你的屁股老实大,
挤走别人的地位;
你们的手杆老实粗,
专把别人的饭碗抢。
你骗走权帽和绶带,
又打哈尼一巴掌。
我拿不出先祖的珍宝,
但指得出先祖开发的地方:
你到诺马河边去看看,
那里有先祖的石标;
你到南罗山上去望望,
那里有哈尼的石柱;
这神石从惹罗搬来,
和哈尼永远在一方!
你说出这样的丑话,
不怕天神降下祸殃?”
“天神管天上的事情,
忙不赢问人间的吉祥,
搬出神石也吓不倒人,
诺马定要做腊伯的家乡!”
“哈尼不是给人骑的快马,
也不是给人宰的肥羊,
你敢抬手我也敢抬脚,
你有弓箭我有刀枪!”
好话说完了,
丑话说完了,
乌木一句不听,
哈尼一步不让。
腊伯想出花招,
又对乌木讲:
“你当真舍不得诺马,
我也不再勉强,
该你在还是该我在,
请天神说话帮忙。
来吧,哈尼的乌木,
让我们到诺马河上放火,
看谁的火烟飘得最远,
诺马就是谁的家乡!”
年青的乌木点头答应,
没有把腊伯的话思量,
他是才学撵山的小狗,
却遇到了豺狗的老娘。
乌木拿起刻纹的牛角
牛角:指牛角号。传说这是天神召集各路神灵的号角,可吹出低沉悠长的单音,哈尼用来召集部族、指挥战斗,甚至谈情说爱。
号声传遍河坝山梁,
“嗒嗒——呜——嗒嗒——呜——”
一声比一声响亮。
九山的哈尼赶来了,
九坝的哈尼跑来了,
九沟的哈尼奔来了,
各路哈尼聚在一方。
乌木说完放火的话,
七十个雄壮的男人走出来,
弯腰听从安排指点,
他们都是砍树的内行。
走遍诺马的大沟小箐,
走遍南罗的十道山梁,
找着最粗最大的干树,
扛到宽宽的诺马河旁。
架起山高的火堆,
干树烧得雷响,
火把节也比不上这样热闹,
全体哈尼来河边瞭望。
七百个贝玛齐声念咒,
请神灵保佑火烟飘扬,
杀倒壮牛献过公鸡,
哈尼把燃烧的大树推进波浪。
奸猾的腊伯不进山箐,
不砍大树不烧火塘,
拾来干干的牛屎,
点着的青烟细线一样。
哈尼的火堆呼呼燃烧,
火光把河水照得红亮,
随着波浪时起时落,
好像傍晚江心的太阳。
——哦嗬,可惜啰!
漂过短短一截,
干树浸成湿树,
火苗咝咝哭着,
慢慢不见亮光。
腊伯的牛屎浮在水面,
不怕漩涡不怕风浪,
火苗越烧越旺,
浓烟飘满大江,
江风呜呜作鸣,
浓烟飘向远方。
啊哟,哈尼的后代子孙,
我们的火烟就这样熄灭!
苦啰,亲亲的兄弟姊妹,
哈尼把眼泪洒进波浪!
听啊,腊伯说话了:
“哈尼!
快快牵起牛马,
赶紧背起小娃,
顺着火烟的去处,
搬出这块地方!”
哈尼的乌木说话了,
一边捶打自己的胸膛:
“不服气啊,
老实不服气!
黑心的腊伯啊,
为什么要叫哈尼搬家?
阿爸的身子才埋进新土,
坟草还没有眼眨毛长,
你这细手细脚的腊伯,
为哪样把乌木的恩情遗忘?
不搬,硬是不搬,
哈尼要守住自己的家园;
不走,硬是不走,
哈尼要护住先祖的坟场!”
乌木硬硬地抵着,
腊伯又把主意来想:
“是啰是啰,
再对你们让让,
老乌木对我有情有义,
这回看在他的面上,
哪个合在诺马,
再请天神来讲。
“诺合是哈尼的头寨,
寨头岩石像堵大墙,
岩脚伸进诺马河水,
波浪日夜在那里喧嚷;
让我们去射那堵岩石,
谁射得上石头就把主人来当!”
乌木听说扎实高兴,
满口赞成腊伯的主张,
晓得腊伯不会撵山放箭,
哈尼的箭法人人高强。
乌木的宝弓从老辈传下,
射倒的野物堆成小山,
漆黑的弓身像木炭,
白润的弓把像月亮,
虎筋绷成筷子直的弦,
漂亮的箭羽拔自老鹰的翅膀。
乌木来到河边,
腊伯在那里张望,
拿把嫩竹窝成的小弓,
好像扎谷玩的一样。
乌木呵呵地好笑,
拉弓像大树伸手掌,
“嗖”地一箭射去,
“啪”的一声响——
箭头断成两截,
像鹞鹰折断翅膀!
难道是力气不大?
还是瞄不稳当?
乌木又使出大力,
一支支射空了箭囊,
岩石射出一窝白点,
箭杆纷纷掉进波浪。
腊伯把箭头涂上蜂蜡,
“卟”的一声射向岩石,
竹箭像轻轻的雀毛,
在河上飘飘荡荡,
刚刚挨着岩石,
它就牢牢粘上。
腊伯说了:
“天神不爱哈尼,
岩石已把话讲,
不要再说不搬的话啦,
还是快到别的地方!”
乌木流出大股眼泪,
好像利箭戳穿胸膛:
“天神要让我活,
我要活在诺马;
天神要让我死,
我要死在家乡!”
“咳!
出口话不算,
怎么做乌木?
哼!
不想迁的哈尼,
要被腊伯杀光!”
乌木抱起巨石,
丢进滚滚的河浪;
乌木朝天怒吼,
天上听见雷响:
“那扎
那扎:异族,前已有注。此处含从诺马河上游来的人、住在上边的人的意思,兼有不讲道理的人的意思。
应该离开的不是哈尼,
倒是你们这些野羊!
瞧瞧诺马有多少哈尼,
有多少蘑菇房盖在山上!
数数杀牛的秋房有几座,
神山的神树多粗多长!
要说动手抬脚的话,
就把你的号角吹响!”
腊伯抬头四望,
见哈尼河沙一样多,
腊伯只是几棵细草,
风吹草动会被拔光。
腊伯的念头像只鱼雀,
拍拍翅膀飞得快当:
“乌木啊,
你还没脱下碗大的包都包都:哈尼族的儿子一生下地,就戴碎布缝成的小圆帽,称为包都。
我就背你上山游玩。
看在亲戚的情分上,
我愿和你商量。
哈尼实在不想搬走,
就拿牛马来做抵偿,
今后腊伯也是主人,
大事小事要和我讲。”
听见腊伯话变,
乌木眼睛闭上:
“哈尼不是咬人的老虎,
也不是给老虎喂肉的肥羊,
你说话像拿尖刺戳人,
再不能把哈尼的亲戚来当!”
两个恨恨地分手,
一个不让一个,
嚷闹打架的日子到了,
诺马阿美像河水动荡。
众人:萨——依——萨!
(六)
歌手:萨——依——
讲了,亲亲的兄弟姊妹,
伤心的古今唱出口,
像青青的老藤一样长,
七十七句唱不完,
等我慢慢地说,细细地讲。
大水翻过无数波浪,
大山茅草青了又黄,
放火射箭的乌木去世了,
一个能人把乌木来当。
好听的名字就叫扎纳,
扎纳的古今人人会唱。
他生着漆黑发亮的脸膛,
像棵大树挺立山冈。
十颗虎胆没有他胆大,
十双鹰眼比不上他眼亮,
哈尼走过长长的路,
他是领群带路的头羊,
在他掌事的年月,
腊伯不敢来吵嚷。
寨头的棕叶一月一匹,
扎纳阿波也上了高龄,
手脚像枯藤样苍老,
又会气喘又会心慌。
腊伯头人换过三代,
换了头人换不过心肠,
望见扎纳年老体弱,
天天都来偷猪牵羊。
狗咬人人不会咬狗,
哈尼只愿平平安安,
扎纳叫来腊伯头人,
要他把腊伯管理顺当。
腊伯说出难听的话,
好像沤臭沤脏的水塘:
“偷是偷着啦,
抢嘛也得抢,
不偷不抢不会在,
头人不能把百姓绑。
“诺马的腊伯有一百,
大田只得一小块;
腊伯的牛马上一千,
只得一个小山冈;
要说不偷不抢,
哈尼和腊伯来分地方!”
乌木扎纳不开口,
烟筒咂得咕嘟响,
四个头人一齐把话说,
答应和腊伯划地分疆。
划地日子定在四月,
诺马山上青草正旺。
大风吹过刀口样的山顶,
青草像姑娘的头发披开两旁。
扎纳阿波爬上山顶,
舍不得把一山分做两冈;
舍不得也要舍得啰,
他猛地劈下手掌。
两边的地界划定了,
各人把住各人一方。
要提防黑心黑肠的腊伯,
扎纳阿波结下了第一个草结,
千百个哈尼一齐动手,
草结结成一道大墙。
高高大山分成两半,
腊伯不再来闹来嚷。
这座大山哈尼都记得,
“扎纳米波”扎纳米波:哈尼语,扎纳划界的山。世代名扬。
诺马的腊伯有七颗心,
七颗心都贪得无厌,
划界分地不打草结,
一块块石头抱上山冈。
到了天干风大的七月,
此处仍按哈尼族以十月为岁首的说法,七月相当于夏历的十月。诗中记历均沿用哈尼历法。
一山绿草变成金黄,
腊伯放起烧天野火,
先祖的草结变灰堆,
一阵狂风灰堆尽,
地界随风飞天上。
趁着青草难长难发,
腊伯把石头趱到这边,
好山好水被他们把尽,
好田好地被他们占光。
扎纳阿波火冒三丈,
也把石头排满山冈。
腊伯头人走来说话,
要哈尼让出地方。
扎纳阿波说了:
“腊伯,
你烧得了草结的地界,
烧不了扎纳米波大山;
你搬得动山上的石头,
搬不动哈尼的山场!
我乌木对着诺马的大山说话,
你要听清你要细想:
划定了地界你们又撒赖,
诺马就没有你们的地方!”
腊伯的头人大声吼:
“年老的扎纳,
你也听我腊伯头人把话讲:
哈尼快快搬出诺马,
这里是我们的家乡!”
哦哦!
腊伯实在欺负人,
一点不把道理讲。
水牛忍不得气,
也会挑起尖角;
哈尼忍不得气,
个个摩拳擦掌。
听啰,
扎纳的话传遍四方:
“诺马是哈尼的好地,
不能给野狗来屙屎;
诺马是哈尼的家园,
不能给乌鸦来歇翅膀。
九山九寨的哈尼,
不要再等再望,
快快吹响九道刻纹的牛角,
快快集合犁田种地的兄弟,
快快磨亮闪光的大刀,
快快削尖戳人的竹枪,
快快跟着我扎纳,
把心厚的腊伯撵光!”
打了,亲亲的弟兄,
哈尼和腊伯开了战。
河边遇着河边打,
田坝遇着田坝打,
喊打的声音传遍四方;
山上遇着山上杀,
箐里遇着箐里杀,
喊杀的声音叫人心慌!
哈尼的竹刀啊,
挑不破腊伯的肚皮;
哈尼的竹箭啊,
穿不透腊伯的胸膛。
腊伯的铁刀啊,
像剃头刀一样快,
把大树样的哈尼,
砍倒在山上!
腊伯的铁箭啊,
像尖刺一样硬,
把大象样的哈尼,
射翻在坝旁!
水急的诺马河,
漂起数不清的死人死马;
宽大的诺马坝,
哈尼人睡平倒光!
七千个女人变成寡妇,
七千个小娃望不见爹娘,
高高的秋房搡倒了,
三层的蘑菇房被烧光。
只怪忠厚的先祖乌木,
把田地牛马分给豺狼;
只怪老实的先祖乌木,
嫁出了不该出嫁的姑娘;
只怪昏头的先祖乌木,
不把权帽绶带珍藏!
扎纳召集全体哈尼,
把最大的事情商量,
权威的乌木决定离开诺马,
走出这多灾多难的故乡。
扎纳叫妻子带领老小,
顺着大河走向下方,
自己带领勇敢的男人,
把凶恶的腊伯抵挡。
贤惠的扎纳玛扎纳玛:扎纳的妻子,哈尼族的习称。哭瞎了双跟,
泪水浇湿烧倒的老房:
“麂子死了,
也要死在出生的岩洞;
白鹇死了,
也要死在出生的凹塘;
大树一样的哈尼,
不能离开生根的家乡!
“哈尼人啊,
怎能丢下座座大山,
那里有先祖的尸骨埋藏;
怎能丢下棵棵神树,
哈尼在那里乞求过吉祥;
怎能丢下滚滚的诺马河啊,
那滴滴河水是哈尼的血浆!”
听见扎纳玛的话,
七千个哈尼一齐停下,
七千哈尼纷纷跪倒啊,
求乌木带他们去拼杀疆场。
扎纳摇动满头白发,
声音又老又悲怆:
“亲亲的扎纳玛啊,
和我同老的女人,
鸭子不能和老鹰共一林,
人不能和魔鬼共一方。
起来走吧,
起来领着搬迁的人群,
快快走吧,
快快离开这熟悉的老房。
“瞧你面前的棵棵柱子,
都是我从山上砍来;
瞧你脚边的块块石头,
都是我亲手砌上。
瞧着它们抵得瞧着亲儿子,
望见它们好像望着亲姑娘,
我也舍不得啊,
和你一样悲伤!
“哦哦,
不能了,
再不能舍不得了,
花鹿最宝贵的是角,
人最宝贵的是命,
哈尼还想有后代,
就要到远远的下方。
“走吧,亲亲的女人,
草结烧掉,
来年还会转青;
房子倒掉,
石脚还会在地上。
大山不会变心,
平坝不会变肠,
只要哈尼没有死光,
总有一天会回到诺马河旁!”
听见扎纳的劝说,
扎纳玛离开了老墙,
走到诺马河边,
拾起一块石头,
她把这诺马的石头,
装进了披火披斗
披火披斗:大襟衣,哈尼族常穿的衣服。
让这珍贵的石头啊,
睡在靠心贴肉的地方。
她说一声:“走啊!”
就带着大队离开了家乡。
众人:萨——依——萨!
五、色厄作娘
(一)歌手:萨——依——
九山的树叶又细又密,
诺马河翻滚着树叶样的波浪;
九山的藤子又扭又弯,
诺马河像弯藤爬向远方。
顺着河水走过七日马路,
哈尼大队停下来歇歇脚掌。河水在这里转了个弯,
折头流向东升的太阳;
宽宽的水弯正合洗脸洗脚,
哈尼在这里安下营帐。
背上的鸡鸭还没有放好,
马上的驮子还没有卸光,
小娃刚刚攀住阿妈的奶头,
阿波刚刚把黄烟点上,
河湾里喊起“啊啊”的吼声,
芦蓬里钻出一群恶狼——
亲亲的兄弟们,
恶人早就等在这方,
一寨的姐妹们,
腊伯想把哈尼杀光!
扛着铁刀铁矛,
腊伯大声闹嚷:
“哈尼,
赶紧扎好你的驮子,
快快收好你的营帐,
远远地走高高地飞吧,
像领你们来的大雁那样;
不准再吃诺马的水,
不准再上诺马的山!”
九死一生的哈尼,
不像尖角的野牛强壮;
筋疲力尽的哈尼,
没有四蹄的马鹿快当。
但是哈尼人啊,
又抽出锋利的竹箭,
又拿起三拃的竹枪,
像拼命的老熊,
像发怒的老象,
把短路的强人杀倒,
把恶辣的腊伯砍伤!
后代的儿孙们啊,
牢记这伤心的往事吧:
哈尼从此离开了亲亲的诺马河水,
爬上了野羊才走的陡峭山冈。
众人:萨——依——萨!
歌手:翻过一山睡一夜,
走过一箐歇歇肩,
涉过一水喘口气,
爬过一坡吃嘴干粮。
女人抱紧了小娃,
小娃是哈尼繁衍兴旺的人种;
男人牵牢了牛马,
牛马是哈尼开发新地的靠望。
搬家的哈尼受尽苦难,
像雨中的蜻蜓颤抖着翅膀;
受难的哈尼不说山陡水急,
只怨先祖乌木太憨太犟。
扎纳阿波是聪明的乌木,
话语焐热了哈尼的胸膛:
“雨脚不停不能怪天,
只怪大雾罩在天上;
地下不平不能怪地,
只怪处处站着山冈;
世上不平不能怪乌木,
只怪腊伯黑心黑肠。
记着吧,我的后辈儿孙,
家里的事只能在家里说,
哈尼打失权帽绶带的话,
不能去对外人讲。
快走吧,亲亲的兄弟姐妹,
只要手不折,
就不会饿肚肠,
只要脚不断,
就不愁走不到好在的地方!”
走了,
哈尼又抬起粗壮的脚杆,
走了,
哈尼又挺起厚实的胸膛。
宽脯的骏马,
一脚不能跑过一座大山,
十步百步,
也能跑过十座山梁;
硬脚的哈尼,
一脚不能涉过一道大水,
十步百步,
也能涉过十条大江;
走过数不清的高山大河,
哈尼找着生息的地方。
派去的人回来报信,
在远处就已笑响:
“哈尼啊,
喜欢起来吧,
再走七十七日路,
就到色厄作娘色厄作娘:海边大坝子。。”
“色厄有个海子,
海里翻着波浪,
海水又清又甜,
大鱼肥猪样胖。
大水名叫得威
得威:又宽又大的水。得威在哈尼族民间文学中常常提到,如儿歌《阿密抽》中咒骂有钱有势的女人“吃水要吃得威的水”。
木船漂在水上,
说来你们不信,
船也穿着大襟衣裳!”指帆。
听说的人个个惊奇,
“哦嗬哦嗬”一片赞扬。
说话的人比手画脚,
像窝小雀吵吵嚷嚷:
“得威海边有九个大坝,
像九颗珍珠放出金光,
个个坝子又宽又平,
都像朝前伸平的手掌。
最大的坝子住着哈厄
哈厄:“哈”(读上声),此处意为鸡;“厄”,水。意为住在水边像白鸡样白的人。
脸皮好像白鸡的翅膀,
见着我们就嘻嘻地笑,
又是拉手又牵衣裳。”
哈尼的笑声像大河淌水,
乌木又有新的担心:
“一道山箐只养一对箐鸡,
一对老虎守着一座山冈。
哈尼从远处搬来,
哈厄给不给歇气的地方?”
“哈厄有笑眯眯的乌木,
喜欢哈尼同住一方,
答应把最高的佐甸佐甸:山名。,
给哈尼来做神山。”
扎纳召集头人,
把大事细细商量:
哈厄会不会像腊伯,
对哈尼撒下拿鱼的大网?
头人们想过七遍,
七个人一个主张:
“走路人说不得坐下的话,
打猎人顾不得坡陡路长,
逃难的哈尼走脱了七层厚皮,
驮子也磨通了马的脊梁,
事事小心不会出大错,
找个地方歇歇又讲。”
扎纳点点白头,
把哈尼分做三帮,
约好在佐甸山脚会齐,
三队人朝着三个方向。歌手解释,这样可以避免腊伯追赶。
众人:萨——依——萨!
(二)
歌手:萨——依———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哈尼走过七十七天马路;
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哈尼来到佐甸山冈。
到了说定的日子,
有一队人却不知去向。
等过一日又等两日,
等伴的母鸡已经抱蛋;
等过两日又等三日,
等伴的母牛已经下儿——
可惜没有等来失散的兄弟,
只等来流不尽的泪水和悲伤。
哈尼是一树的枝丫,
一根也不能折断;
哈尼是一窝的嫩雀,
一只也不能飞散。
乌木派人四处去找,
焦心的喊声四处回荡。
七天七夜过去,
哈尼回到佐甸,
四方找过三面,
只找着雀飞水淌;
九天九夜过去,
朝前找的人回到营寨,
个个像雨中竹子,
低着头弯着脊梁。
领头人说出了痛心的话,
句句话哈尼永世难忘:
“我们找到远远的前方,
望见哈尼留下的脚迹,
那脚迹里清水已经灌满;
又望见哈尼留下的灰堆,
那灰堆已是灰饼一摊。
我们爬上最高的山顶,
把亲亲的弟兄呼唤,
只听见自己的声音,
听不到他们的回答;
我们又下到最宽的河边,
把亲亲的姊妹呼唤,
只听见一阵阵浪声,
听不见他们的回响。”
佐甸山脚的哈尼,
一齐放声痛哭,
泪水像大雨落地,
浸湿了佐甸的土壤。
啊哟,亲亲的兄弟姊妹,
一娘生的哈尼子孙,
先祖传下了弟兄失散的古今,
叫后人不要把他们遗忘,
有钱有米就背着去找,
不要怕磨通我们的脚掌!
众人:萨——依——萨!
歌手:在哈尼心疼的日子,
贤惠的祖母扎纳玛唱起了哈八:
“萨——依——萨——
哈尼的后人哟,
我的儿子姑娘,
快止住眼中的泪水,
快忍住心头的悲伤,
快拿起尖角的锄头
尖角的锄头:哈尼族因居处山区,为开坡地方便,好用短柄、两尖角的锄头。
重建新的家乡。
“打失的孤雁会调头,
打失的哈尼会找着佐甸山冈。
快喂肥黄牛大猪,
等亲亲的兄弟来吃,
快栽出红米玉麦,
等亲亲的姊妹来尝!”
听见扎纳玛的歌声,
女人揩干眼泪,
男人挺起胸膛,
大人小娃齐声响应:
“萨——依——萨!”
(三)
歌手:萨——依——
为了在色厄住下,
扎纳和哈尼商量,
他头戴高高的帽子,
穿着新染的衣裳,
脱下棕片编成的鞋,
换上新鞋一双。
七个头人跟着乌木,
好像小鱼尾着大鱼,
身上银饰驮子样重,
走起路来叮叮当当。
哈厄寨子又宽又大,
整整齐齐像座蜂房,
不住哈尼的三层房子,
用木头搭起两层楼房。
头人的在处最高最大,
远远就望见它的模样,
白白的墙脚高又齐,
木楼的尖角像斑鸠张开翅膀。
哈厄头人站在门口,
见着哈尼又说又讲,
喜喜欢欢像喝醉米酒,
眼睛鼻子放出红光。
哈厄头人说:
“哈尼人呀,
你们从远方走来,
就请坐到哈厄的桌旁,
哈厄的美酒哈尼一同来喝,
哈厄吃肉哈尼一同来尝,
两家人在一处也不怕,
阿哥阿弟可以同坐一条凳上。”
扎纳唱起好听的哈八,
把哈尼的情意说出,
又牵过膀宽腰壮的牯牛,
把诚心的礼品送上。
哈尼像蚂蚁找食,
找着色厄作娘,
佐甸山脚是宽宽的坝子,
正合哈尼种地开荒。
哈尼把大寨立在这里,
照着规矩立下秋房,
赶紧砍树烧出火地,
抢着节令种下玉麦高粱。
奔走的哈尼没有人心疼,
心疼哈尼的是满田庄稼;
吃苦的哈尼没有人喜欢,
喜欢哈尼的是遍山牛羊。
哈尼的庄稼老实好,
像罗比草盖满凹塘;
哈尼的牛羊老实壮,
像乌山草撒满山冈。
哈尼哈厄情投意合,
就像两窝雀共一树,
两寨的女人爱在一处说话,
两寨的男人爱在一起商量。
一年的三月,
是哈厄赶街的月,
街子摆在得威海边,
人来人往像鱼群钻浪。
哈尼也来得威赶街,
热热闹闹像围拢火塘,
街头街尾要绕三遍,
大背小背满满当当。
哦哦,亲亲的哈尼儿孙,
记住这快活的时光,
赶街的日子是喜欢的日子,
一年到头只有这一趟,
赶街的日子是玩耍的日子,
一年到头只有这一场。
哦哦,一寨的兄弟姊妹,
你们问得威街的样子,
再会说我也难说像,
听听赫则大词
赫则大词:哈尼族古代宗教、文学、艺术、经济、生产的综合概括,亦可称哈尼族古典百科全书,共一万余句,又称“赫则一万句”。怎样唱吧,
那里说得仔细周详:
“最好听的是三月的弦子,
最好玩的是三月的街子,
女人喜欢的五彩丝线,
在那里像彩虹一样齐,齐:指花色品种齐全如同彩虹之有七彩。
男人瞧着的锄头,
在那里像太阳一样亮,
阿波阿匹喜欢的吃食,
那里一样也不缺,
扎谷扎密喜欢的穿戴,
那里一样也不少,
好东西街头摆通街尾,
要什么只消指指不消讲。”
扎实好啰,哈尼人!
难怪今日哈尼的在处,
三月的街子都有一个,
先祖赶过的色厄街子,
是哈尼三月街子的亲娘。
高能的扎纳阿波,
在三月里最苦最忙,
他叫拢姑娘伙子,
甜甜的话细细讲:
“离圈的牛马找不着歇处,
离家的哈尼漂流四方,
无儿的老虎守不住山岭,
无后的哈尼不会兴旺。
哈尼的姑娘伙子哟,
听阿波把害羞的事情讲讲。
“看那得威的海水,
绿得像块玉石,
看那佐甸的山坡,
桃花像彩霞飘满,
爱唱的花雀成对,
爱跑的花鹿成双。
三月是哈尼找伴的月,
快快去到心爱的人身旁。
我权威的乌木说下话来,
许你们不去种地放羊,
快去结成甜甜的夫妻,
阿爸阿妈不准阻挡。
不单伙子可以来娶,
姑娘也可以挑新郎——
姑娘们,
瞧着哪个伙子赶紧来认,
扎纳阿波帮你们结对成双!”
得了乌木的话,
姑娘走出大田,
伙子走下山冈,
尖声的树叶②、③均为哈尼族乐器。
吹透老林,
粗声的巴乌②顺风飘荡,
口弦③说着悄悄话,
三弦细细来商量,
得威的波浪和海风,
把巴布、巴查
巴布、巴查:情歌。哈尼族情歌分巴布、巴查两种,巴布为谈情时双方有了误会所唱的怨情歌,巴查为双方情投意合时所唱的恋歌。的歌声送到远方。
众人:萨——哝——萨!
歌手:佐甸的嫩竹一天天冒尖,
哈尼的小娃一天天增多;
竹笋转眼发成大竹,
小娃也一天天长大。
哈尼的小娃不会得闲,
放牛放马常到山上,
两山的箐鸡不会不斗,
一坡的小娃不会不嚷。
哈厄小娃也放羊放马,
嫩嫩的草坡被他们把光,
哈尼要去吆牛吃草,
日日挨着他们的棍棒。
打嘛重重的不打,
骂嘛重重的不骂,
拿着细细的树枝,
好像追赶坡头的小羊。
望见小娃挨打受气,
哈尼老实心疼,
想起诺马阿美,
心中又苦又凉。
先祖在满三年,
哈厄也有提防,
头人走进哈尼大寨,
说出的话叫人心伤:“哈尼啊,
走过你们的大田,
望见谷穗像马尾下耷;
走过你们的园子,
望见姜叶像乌鸦翅膀黑亮。
和你们一桌吃饭,
挟着的肉有一拃厚;
和你们一桌喝酒,
倒出的酒像大水淌。
“不是哈厄变心变肝,
做客也有散席的时候,
哈尼歇饱了力气,
应当去找自己的家乡;
得威水里再没有你们的鱼虾,
佐甸山脚你们再不得栽秧!”
哈尼个个伤心,
扎纳来把话讲:
“牛多了要分圈,
蜂多了要分房,
我们喜喜欢欢遇在一处,
也要欢欢喜喜走开两旁。”
扎纳召拢哈尼,
高声说出主张:
“色厄坝子再宽再平,
也不是哈尼的家乡;
得威海水再凉再甜,
哈尼也要把它遗忘。
哈尼人啊,
不是自己的房子不能久住,
不是自己的红米不能久尝,
拉上你们的牛马,
背上你们的背箩,
让我们走吧,
走到远远的地方。”
哈厄的头人也舍不得,
话像糯米又软又香:
“鸭子白鹅各游各的,
它们也共过一个水塘;
麂子黄牛各走各的,
它们也共过一座山冈。
哈尼哈厄都是兄弟,
不管你们去到哪方,
年年三月色厄街子,
哈尼可以来赶来玩,
年年得威水涨鱼肥,
哈尼可以来拉大网!”
听说又要搬迁上路,
哈尼女人哭倒路旁:
“七月的河水又浑又急,
哈尼像河水四处流淌;
我们的儿子是不争气的儿子,
把诺马家园打失在远方!
我们的男人是不能干的男人,
带来的苦难像大山一样!”
乌木扎纳走上寨堡,
他的声音苍老又雄壮:
“哈尼家家有人死去,
他们是战死在战场,
哈尼男人图的是名气,
子子孙孙也不会忘!
“听着吧,女人们,
争气的牛拿角来开路,
争气的人用手来开辟家乡,
不要怕磨通九层的脚板,
不要怕磨通七层的肩膀!
“听着啊,
见多识广的阿波阿匹,
快快扶起不愿上路的姑娘媳妇;
听着啊,
一样也不怕的兄弟姊妹,
快快牵起不愿出圈的骡马牛羊。
走啊,跟着我年老的扎纳,
去寻找爱在的地方!”
走了,亲亲的兄弟,
先祖又走在搬迁的路上;
走了,哈尼的儿孙,
先祖离开了色厄作娘。
哈尼的先祖是硬气的先祖,
再深的大水也难把他们隔断;
哈尼的先祖是值价的先祖,
再高的大山也难把他们阻挡!
众人:萨——哝——萨!
六、谷哈密查
歌手:萨——依——
唱了,
一娘生的兄弟姊妹!
讲了,
一寨的哈尼子孙!
先祖走过的路,
像哀牢山的青藤又苦又弯,
先祖传下的歌,
像艾乐坡的泉水源源不断。
围拢来啊,
今晚要唱那有名的谷哈密查,
这好听的名字啊,
像白鹇洁白的羽毛一片。
(一)
萨——依——萨!
离开得威海水,
离开佐甸田园,
先祖纷纷起程,
处处马嘶人喊。
大群的先祖走在路上,
好似象群走上平原;
大群的哈尼搬迁,
又像牛群走出大圈。
在那哈尼搬迁的日子,
色厄响起惊炸的大雷;
在那先祖离去的日子,
色厄的大雨遮地盖天。
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先祖像一窝白鹇觅食;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先祖像一群大鱼游转。顺着山尾朝下走,
走过七十七日牛路,
随着水尾朝下搬,
走过七十七日马站。
大山千座万座,
哈尼吃的山有一座;
大水千条万条,
哈尼吃的水有一条。
察访的兄弟把消息传来,
新的好地已经不远。
先祖走下一道山梁,
睁大酸涩的双眼,
哈哈的笑声像山洪暴发,
嘬嘬的赞叹像鸟雀啼转:
脚下是一片宽平的大坝,
三个缅花戚哩缅花戚哩:一目所及的范围。也望不到边,
满坝土地腊肉样肥,
抓把尝尝蜂蜜样甜,
野桃野梨挤满平地,
树下生着野姜野蒜;
花尾的箐鸡见人不躲,
林边草地挤满白鹇,
青青草地深齐腰杆,
马鹿野羊到处望见。
六条大河哈哈笑着,
走在这片坝子中间,
大河纵横交错流淌,
好像巴掌上的纹线。
在那坝子的尽头,
碧绿的大水有一片,
白日望去太阳样亮,
黑夜望去天空样蓝,
三个得威不比它大,
七个得威不比它宽;
七十七斤的青鱼像沙子样多,
八十八斤的黄鱼像芭蕉成串;
长条的公鱼跳水喘气,
好像利箭划破水面;
滚圆的母鱼钻草摆子,
好像月亮浇水洗脸。
数不清的大鱼大虾,
像百花盛开在宽阔的水面。
这块地方扎实好啰,
先祖叫它谷哈密查,
扎实出名的好地谷哈,
永远牢记哈尼心间。
众人:萨——依——萨!
歌手:谷哈坝子住着蒲尼
蒲尼:异族,一说是汉族。据考,可能指包括汉、彝等民族在内的多种民族先民。
他们是手脚黄黄的人,
不爱撵山打猎,
只爱开荒种田。
蒲尼的阿篇阿篇:大头人。叫罗扎,
头上的帽子鸡冠样鲜艳,
衣裳裤子宽又长,
脚上鞋子厚又软,
出门上路坐着高轮马车,
一把遮阳伞像鸡顶在头上,
千万蒲尼见他要磕头,
阿波阿匹也要弯腰杆,
七层楼房是他的在处,
高房盖在大海旁边。
哈尼来到谷哈密查,
罗扎心里老实盘算,
差人来到哈尼住地,
硬话说过七遍八遍:
“谷哈土地比天还大,
蒲尼人只有鸡窝星一点,
在不完的地方由你们在,
盘不完的田地尽你们盘;
只是手粗脚粗的哈尼,
要当我罗扎的帮手,
谷哈密查的事情,
样样由我阿篇掌管。”
大头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此后诗中再没出现“乌木”的称呼,这里的大头人扎纳与诺马划界的乌木扎纳是否一人亦不详。
的妻子扎纳阿玛,
对丈夫说出心里的牵挂:
“亲亲的男人啊,
老人的话留给了后代,
老人的事记在我心间,
哈尼不能当外人的帮工,
自己的羊群要自己来管!”
扎纳阿波摸着白头,
对女人说出自己的意愿:
“女人啊,
老人死去十七日,
事情出了十七样,
老人变出十七色,指老人死后皮肤改变颜色。
规矩天天都改变。
“哈尼是匹骏马,
也跑得汗淌气喘;
哈尼是只老象,
也走得脚疼腰酸。
你瞧最壮的汉子,
蹲下去膝盖抵住双肩。形容过度劳累已无法支持,只好采用这种姿势以免睡倒。
再走不得了,
再累不得了,
哈尼要和蒲尼同在,
哈尼要给罗扎来管,
不是我不想守住自己的羊群,
是羊群放进别家的田园。”
听说哈尼愿在,
罗扎有七层喜欢,
坐着高轮的马车跑来,
对哈尼说话又软又甜:“来吧来吧,
哈尼人!
大大的水塘在得下多多的鱼,
宽宽的坝子歇得下多多的哈尼,
爱撵山就把大山分给你们,
爱种田就把坝子划出半边。
你们快快丢下大刀,
快把长矛卸下双肩,
亲亲热热地在,不用大刀帮忙,
喜喜欢欢地在,长矛只会戳眼。”
扎纳阿波挥挥手,
哈尼把大刀长矛丢在脚前,
但是先辈的往事怎能忘记,
哈尼连夜把武器掩埋。
从此世代哈尼,
都把这里叫谷哈密查
谷哈密查:埋藏武器的地方。“谷”,三尖叉,泛指武器;“哈”,此处意为埋藏;“密查”,地方。谷哈密查指今昆明,今天哈尼族仍称昆明为谷哈。具体解释有二,一为哈尼族一到昆明就埋下兵器,以示友好;一为哈尼族战败后埋下兵器,认为兵器会带来灾难,从原诗。
不管走到多远,
都把这名字带到多远。
按照惹罗的古规,
哈尼举行安寨大典,
先祖把走来的大山,
选做万能的神山,
从驮子里拿出基石,
稳稳地放在神山上面,
这吉祥幸福的基石,
陪伴了哈尼千年。
哈尼的寨址也选好,
紧靠在大山旁边,
那鸟窝样的凹塘,
永远给哈尼温暖。
寨头也安下了神台,
先祖来这里祭神;
寨脚安下了高秋,
远处就能望见。
安寨的贝壳立过了,
划界的狗也拖过了,
豹子不会来拖猪抬羊,
魔鬼也不敢进寨游转。
大寨立起了三天,
寨头有雀鸟来唱;
大寨立起三夜,
寨脚有马鹿来唤。
去世的先祖留下古规,
新地要找新的水源,
找水要最好看的扎密,
她才能跨进水娘的门槛。
扎密打出第一眼水井,
这就是谷哈出名的窝尼井
窝尼井:据说昆明有著名的“窝尼井”,今已难寻。
井水像扎密的眼睛黑亮,
井水像扎密的心意甘甜。
女人吃着这口井水,
的笑声像水花串串;
男人吃着这口井水,
哈哈的笑声像水源不断;
阿波吃着这口井水,
脸上放出异样光彩;
扎谷吃着这口井水,
身子比牯牛还要健壮。
这些事情虽然古老,
弯腰的阿波还能记全,
哈尼扎密的水井,
如今还是谷哈最甜的清泉。
众人:萨——依——萨!
歌手:神山淌下一股大水,
像围腰把寨子围在中间,
清清的大水喂饮着牛马,
亮亮的大水鹅鸭成片。
大水给先祖带来欢喜,
大水给先祖带来吃穿。
寨脚开出块块大田,
一年的红米够吃三年;
山边栽起大片棉地,
一年的白棉够穿三年。
谷哈成了哈尼的家乡,
哈尼在这里增到七万,说当时昆明总人口为四万,哈尼占其小半。从原诗。
先辈的规矩一样不少,
哈尼又把新事增添:
谷哈有大大的红石,
蒲尼背来炼铁,
哈尼学会烧石化水,
也学会造犁铸剑。据哈尼创世史诗载,炼铁打制铁器是哈尼族先民自己的发明。
哈尼寨子天天长大,
谷哈坝子占去一半,
大寨生出窝窝小寨,
好像小鸡围着阿妈游玩;
哈尼后代天天变多,
好像细沙难得数完,
不管走到哪山田坝,
“伙咂麻咂”伙咂麻咂:哈尼族的习惯性问候,意为“吃饭没有”。
处处听见。
(二)
萨——依——萨!
哈尼手杆再粗,
也是罗扎的帮手;
哈尼脚杆再硬,
也是罗扎的跑腿。
罗扎有碗大的贪心,
把哈尼的红米撮完;
罗扎有盆大的狠心,
把哈尼牵空了畜圈。
老实不佩服啊,
哈尼睁大眼睛,
几百人一队,
几十人一群,
天天找着头人阿波,
人人诉说新的冤屈。
哈尼又换过三代头人,
这一代是有名的纳索,
他是扎纳阿波的独儿,此处所说扎纳是否是前面提到的大头人亦不甚明确。
是哈尼人里的好汉。
纳索落地就会说话,
七十个贝玛来教他贝
贝:贝玛念咒称“贝”(或“背”)。
纳索生来力大无穷,
七十个工匠教他锻炼
锻炼:指打铁炼铁。
他嚼过一箩的虎心,
他咽过一背的豹胆,
没有翅膀也会飞,
没有尖头也会钻。
纳索头人一天天长大,
身子像攀枝花树伸展,
宽宽的肩膀比岩石硬,
千斤力气藏在粗粗的腰杆,
圆圆的眼睛有数不完的主意,
直直的鼻子表示他的忠心赤胆。
纳索结了一门亲事,
讨回的姑娘不同一般,
她在哈尼人中排名第一,
戚姒的名声永世流传。
戚姒阿爸是厄戚厄戚:意为戚支系的、在水边的。头人,
他的大寨安在水边,
厄戚是哈尼第二大寨,
排在纳索的大寨后面。
戚姒扎密生在十五,
那晚月亮又白又圆,
戚姒的白脸就像满月,
她是月神来到人间。
戚姒长大越发好瞧,
一棵金竹栽在门前,
细长的脖颈像嫩白的竹节,
灵巧的双手像蝴蝶翩翩,
滑滑的辫子像黑蛇盘绕,
颤颤的腰肢像棉花样软。
戚姒在阿爸身边长大,
学会的本事老实不凡,
一把嘎得嘎得:弩箭。神出鬼没,
撵山的阿波也不抵她一半。
六月里的黑夜,
天像煮布的蓝靛,
晒台上有说有笑,
戚姒和阿爸谈地讲天。
阿爸说她年纪还小,
刚刚学会开弓搭箭。
戚姒抿嘴笑笑,
像朵才开的白莲,
“嘘”地吹响鸟哨,
一只血娜飞来,
等到血娜飞远,
戚姒射出竹箭,
只听一声尖叫,
血娜被射穿嗓管。
从此在她面前,
人人难夸弓箭。
戚姒的聪明蜜蜂难比,
她的善良马鹿一般,
都匹玛雅都匹玛雅:山茶,详见后诗。没有她鲜艳,
她是百鸟里的白鹇。
戚姒嫁给纳索,
像月亮和太阳一般,
帮助丈夫管理大事,
纳索对她佩服又喜欢。
听见哈尼的倾诉,
纳索把寨堡绕了三圈,
像斗架的牯牛,
睁开血红的大眼,
急忙传下号令,
把各寨头人召唤。
打着灯笼火把,
头人个个来齐,
寨堡再宽再大,
人也坐到门槛。
点亮粗壮的松明,
吃起辣辣的黄烟,
天黑说到鸡叫,
话还没有说完。
话有几样说法,
像牛角有平有弯,
有人要和罗扎打架,
有人说还不到时间。
戚姒说出主张,
排解男人的疑难:
“水大才能养出大鱼,
坝宽才能开出大田,
会打的只打一架,
不会的天天纠缠。
老辈说做罗扎的帮手,
是为哈尼的子孙后代,
不要看小娃换上新衣,
为小孩换上新衣是他长大成人的标志。
他是嫩竹身子还软,
谷哈人像树叶样多,
蒲尼人占了大半,
耐耐性子忍忍气,
哈尼才会得平安。”
戚姒说话扎实合理,
纳索把事情做了决断。
(三)
萨——依——萨!
罗扎生着七双耳朵,
天天打听哈尼的事情,
听说头人商量,
忙把主意想全。
平背的大猪杀倒,
圆腿的大羊绑翻,
最花的大鱼煎好,
最甜的米酒倒满,
请纳索头人来做客,
说话老实叫人喜欢:
“哈尼的大头人啊,
高能的纳索好汉,
自从你来领头,
哈尼事事兴盛。
瞧那伶俐的小娃,
成双成对地出来,
瞧那欢跳的牛马,
成伙成群在山间;
大田里的谷子,
鸡蛋一样肥大,
园子里的蒜头,
像小碗一样圆;
吃不尽的牛干巴,
把蘑菇房梁压断,
喝不完的糯米酒,
像打不干的清泉。
纳索啊,
我是一匹老马,
白头垂在胸前,
想和英雄攀亲戚,
把独囡嫁到你身边。”
纳索赶紧推脱,
说出心里的不愿:
“不真的话不是哈尼话,
哈尼说话句句实在。
你的好意我不敢领,
纳索的蘑菇房早有聪葵扎密聪葵扎密:贤惠的姑娘。掌管!”
话还没有说完,
有人拉开门帘,
罗扎的姑娘走进来,
一朵白茶花开放在眼前。
罗扎的姑娘马姒,
美名到处流传,
一双手像嫩嫩的藕节,
圆圆的脸像绽开的红莲,
薄薄的嘴唇能说会唱,
斜斜的眼睛会悲会欢,
头上金钗太阳般亮,
两边耳环月亮般弯,
两只小小的绣花鞋上,
百花开出一片春天。
马姒扎密张开小嘴,
说话就像画眉婉转:
“宽眉大眼的纳索啊,
不要背对人家的笑脸!
瞧你宽厚的肩膀,
好像坚强的石岩,
瞧你明亮的眼睛,
发出神光一片;
和你一处吃饭,
干饭也比肉香,
和你一处喝水,
清水也比蜜甜;
听你说话暖人心房,
同你共处我老实心宽,
家中有女人也不要怕,
叫她阿姐我也心甘!”
好听的话像好喝的酒,
纳索被说得心软。
罗扎又说另一番心意,
纳索就把头来点,
“纳索啊,
不是亲戚不在一处,
豹子黄牛难共一圈,
不做姑爷就做仇敌,
快领着哈尼朝别处搬迁!”
纳索回到寨堡,
把话说给戚姒,
戚姒仔细思量,
细细把丈夫来劝:
“头人商量的夜晚,
寨里的狗咬不断,
守寨的兄弟来讲,
罗扎来过三转,
哈尼说话被人偷听,
旧事未了新事又添。
“罗扎请客不是结交朋友,
硬嫁姑娘也另有打算。
他的肠子像弯弯的老藤,
望得见一截看不见一半,
他的心眼像密密的蜂窝,
数得清一边数不清一边。
“纳索啊,亲亲的男人,
哈尼和外人打交道,
吃亏的是哈尼人,
记得诺马的老事?
哈尼把乌木恨了百年。
那时腊伯讨走哈尼的扎密,
也把哈尼的诺马讨进家门,
今天蒲尼嫁出姑娘,
也怕生着一样的心眼。
“听你的女人说句话吧,
不要再做憨憨的人,
竹筒不能当枕头,
蒲尼不能交朋友。
你要一日欢乐,
早上不能喝酒;
你想一家欢乐,
不能讨两个老婆;
你想一辈子欢乐,
不能讨那扎密做女人。
纳索啊,
我的话句句实在,
愿你装进耳朵里面!”
——听啰,
亲亲的兄弟姐妹,
自从先祖戚姒说出了话,
它就牢牢记在哈尼心间,
哈尼走遍天涯海角,
都会说出这句格言!
由于哈尼族有过长期遭受外族欺凌的历史,所以形成了以上流传甚广的格言。当然,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民族地位、关系的根本不同,这一情况已不复存在。
众人:萨——依——萨!
歌手:好话金子般宝贵,
纳索却没有听见,
哈哈的欢笑飞出寨堡,
惊起了树头的鹊燕:
“好看的扎密,
心爱的妻子,
你像河边的龙子雀,
听见水响也飞上天。
罗扎心黑对我设圈套,
怎肯把独囡嫁给我?
罗扎如把扣子下,
怎说要把谷哈给我掌管?”
“高能的纳索,
亲亲的阿哥,
一棵粗粗的树,
不能一夜长成,
一天长成的大树,
会被大风吹断;
一个聪明的人,
不能爬得太高,
爬上高处的人,
会把腰杆跌断!
“哈尼在谷哈七代,一说三代,一说十多代。
人还没占一半,
谷哈坝子的四角,
哈尼只有两边,
蒲尼怎肯让出好地,
听凭你去主管!
纳索啊,
没有老象的身子,
就不要去占老象的地盘,
领着哈尼好好地过吧,
不要听罗扎的巧语花言!”
痴心的纳索听不进劝说,
美丽的马姒迷住他的心眼。
穿起新染的衣裳,
把马姒迎进家门。
祝贺的哈尼来了,
只是人来心不来,
望见纳索红红的脸,
阿波说:“瞧瞧,
圆圆的太阳花,
开遍他的脸!”
望见纳索漂亮的衣裳,
阿匹说:“看看,
亮亮的水明星,
哪有他鲜艳!”
从此哈尼人,
不对纳索把腰弯;
从此哈尼人,
只对戚姒把头点。
(四)
萨——依——萨!
日子像谷哈的大水,
转眼淌到二月间,
九山九寨的哈尼,
染新衣用去成背的蓝靛;
扎密穿戴得像漫坡的鲜花,
伙子打扮得攀枝花树样矫健,
那最怕羞的女人,
也装扮得比彩霞鲜艳。
各家各户来啰,
人人都来祭树,
在这热闹的日子,
哈尼祭祀祖先。每年二月属龙日,是哈尼最盛大的祭祀日,又叫“艾玛突的日子”。
最热最闹的地方,
要数纳索的大寨,
香香的菜大碗抬来,
甜甜的酒大壶提来,
竹兜里装满金黄的糯米饭,
哈尼族用一种乔木泡出黄汁浸染糯米,再蒸成黄饭,以示吉利。
老老小小坐在神树旁边。
肥肥的胖猪献上,
三筒的清水打来,
全寨男人庄严地站好,
听那高能的咪谷诵念:
“万能的寨神啊,
哈尼站在你的面前;
高大的神树啊,
哈尼来把你祭献。
虔诚的寨人献上一片诚意,
请你赐给哈尼一片喜欢,
猪鸡牛羊满圈满岭,
金谷玉麦站满大田,
哈尼儿孙像树叶一样稠密,
哈尼人人像大树一样雄健!”
祭祀已经结束,
哈尼摆开酒饭,
精致的篾桌排好,
像一群高飞的大雁。
咪谷阿波又唱起哈八,
哈尼端起亮亮的酒碗:
“萨——依——萨——
好喝的酒有了,
好听的歌有了,
神佑的哈尼寨人,
像喜鹊一样喜欢。
快拿尖嘴的花雀,
来做喝酒的天神,
雀嘴插上黄饭,
雀脚伸进竹筒,
献过的雀头放进碗,
它把喝酒的令来传,
雀嘴对着哪一个,
哪个就把碗喝干!”
好听的哈八不歇口,
唱过天地又唱祖先,
咪谷的喉咙干了又润,
祝福的话把寨人耳朵装满。
欢乐的哈尼放声唱,
“萨——依——萨——”
歌声飞上白云间。
山下突然传来马嘶人喊,
一阵马蹄响到面前,
是谁不守哈尼的规矩,
竟把寨神的威严冒犯?
大马上跳下一个人,
他就是蒲尼罗扎阿篇,
手里的大刀才磨快,
雪白的锋口亮得戳眼。
罗扎朝哈尼一指,
蒲尼把哈尼围成一圈,
今日罗扎神气十足,
白头也高高抬起来:
“听着,有名的纳索!
听着,我的姑爷!
你们从远处搬来谷哈,
是一窝麂子被狗追撵,
好心的蒲尼把你们收留,
分给你们好地好田。
是我威严的谷哈阿篇,
使得你们好吃好在;
是我高能的罗扎阿波,
保护你们子孙增添。
我还把天神一样的姑娘,
嫁给你哈尼大头人!
“哈尼啊,你们听好,
好心要有好报,
不能忘记蒲尼的恩典,
牛羊想啃青草,
就要顺着大山,
哈尼想在谷哈,
就要顺着阿篇!
“你们要当我的帮手,
要把猪鸡牛羊进献,
要拿来软和的厚布,
要拿出白细的吃盐,
撵山要献头和腿,
拿鱼要把最肥的一串交来。
不准再来这山上祭祀,
钻云的神树要砍翻,
谷哈密查样样属我,
我要来把大庙兴建!”
千百个哈尼不出气,
就像石头一样沉默;
千百个哈尼火了,
都望着自己的头人。
纳索咬咬牙关,
走到罗扎面前:
“尊敬的阿篇罗扎,
纳索亲亲的丈人,
蒲尼的好心哈尼不忘,
我们才当了帮手百年。
帮你砍出大块火地,
帮你开出大片良田,
帮你插秧种谷,
帮你栽树植棉,
帮你盖出厚砖大瓦的楼房,
帮你打出金丝亮晃的首饰;
你吃得甜甜油油地吃,
穿得厚厚暖暖地穿,
在得安安逸逸地在,
玩得喜喜欢欢地玩!
——这些都不说了,
还来要我们的神山!
哈尼是棵大树,
神山是它的根!
你要厚布哈尼给你织布,
你要吃盐哈尼给你熬盐,
你要神山哈尼坚决不给,
任你把七层嘴皮说穿!”
听见纳索说话,
罗扎老牛一样气喘,
白亮的大刀举起,
要把纳索砍翻。
山脚响起吼声,
“哝嗬!哝嗬!”像撵山,
吼声震撼老林,
罗扎吓出冷汗。
三千个哈尼上来,
把罗扎围在中央,
领头的人是戚姒扎密,
锋利的弩箭对准罗扎的心肝。
罗扎赶紧上马,
领着蒲尼下山,
来时比老虎还凶,
走时像小羊一般。
原来戚姒早有提防,
过年过节也不松闲,
望见罗扎领人出门,
她就跑进厄戚蒲玛蒲玛:大寨。,
领来多多的兄弟,
把罗扎撵下神山。
哈尼回到寨里,
把罗扎咒过千遍,
弟兄们围住纳索,
久久不肯走开。
纳索转来转去,
心像牛滚塘样乱,
痛恨罗扎变心变肠,
给哈尼带来苦难。
罗扎的姑娘马姒,
嫁来已经半年,
已怀三月身孕,
走起路来也很艰难。
住进哈尼寨子,
马姒喜喜欢欢,
拉着戚姒叫阿贝阿贝:小妹妹、小姑娘。
亲热得像块红炭;
见着老人“阿波”“阿匹”地叫,
见着小娃“扎谷”“阿妮”地喊,
遇着扎密长长地说话,
遇着伙子笑得很甜;
她和纳索相亲相爱,
笑脸像开不败的鲜花,
说话像画眉婉转啼鸣,
日日抬酒又递烟。
听见纳索咒骂,
马姒哧哧笑出声音:
“阿爸是棵老树,
外头粗壮里头枯,
老人做事样样糊涂,
他也无心把你冒犯。
“老羊想啃嫩草,
老人想吃好菜,
他想要的东西,
你就给他献上,
就算尽点孝心,
礼节也要周全,
说到神山他怎么会要,
城里大庙还多得用不完!
“蒲尼对哈尼有说不尽的好处,
难道你就忘记干净?
你要细细心心地想,
不要急急忙忙地干,
逗火了阿篇阿爸,
他会把哈尼来撵!”
戚姒回到寨堡,
心里的话说出嘴边:
“今天出的事情,
我已说在前面,
你的树长得太快,
风一吹就倒在路边;
你的地位坐得太高,
掉下来就把脚杆跌断。
我早早劝过你,
不要把罗扎当兄弟;
我早就说给你,
不要讨他家人的女人。
瞧啊,
他要把姑爷砍倒在神树前!
瞧啊,
他要把哈尼撵出谷哈平原!”
纳索喘着粗气,
睁圆两只大眼:
“头人坐上高位,
要靠道理说全,
老鹰没有翅膀,
不会飞到天边,
我有高高的权帽
权帽:此处指哈尼和蒲尼在谷哈以大河划界,两方各制一顶高帽,表示对所辖领地的占有权。
不服罗扎掌管,
我去和他说理,
天神会做判断!”
“说起讲理的话,
哈尼伤心不完,
憨憨的纳索啊,
讲理你讲不赢罗扎,
他会说谷哈是蒲尼的家乡,
不是哈尼先祖的田园;
他会说抢去神山合理,
山上他埋过蒲尼老人。
再说也是枉然,
他随时想把哈尼来赶;
再讲也是白讲,
今日的事你也亲眼望见!
“纳索啊,
听我一句良言,
小鸡和老鹰不能共一林,
黄牛和豹子不能共一圈,
快快带领哈尼走吧,
趁着罗扎没有动手;
快快带领哈尼搬吧,
趁着哈尼没有死人;
不要贪图好在的谷哈,
到别处兴建哈尼的家园!”
“你是聪明的扎密,
一向生着多多的心眼,
你是聪慧的女人,
怎会说要搬迁?
先祖来到谷哈密查,
已经过去百年,
淌下的汗能使大河涨水,
出过的力能搡倒大山,
你不说保住先祖的土地,
倒说要退出谷哈平原!
“纳索的女人啊,
亲亲的戚姒扎密,
我已打定主意,
决不离开谷哈。
哈尼要挖出埋下的武器,
把先祖的威风流传,
不打不走的才算哈尼,
要给罗扎尝尝哈尼的刀剑!”
“听见你威严的声音,
我的耳朵炸雷样响;
瞧见你发怒的神情,
我心头簌簌发颤。
“男人做事只图痛快,
女人才会知道艰难。
豹子和老虎咬架,
豹子要血流遍地;
哈尼和蒲尼打架,
哈尼要头落满山。
“啊哟,亲亲的纳索,
难道诺马的事情又要重现,
哈尼又要出大批寡妇?
难道喊杀的声音又要响起,
吃奶的小娃又要见不着阿爸的脸?”
“哎,女人!
水牛和老虎咬架,
老虎肚子也会被抵穿;
公鸡和老鹰搏斗,
老鹰也会被啄瞎双眼;
哈尼和仇人较量,
手脚从来不软。
多话不要再说,
快为男人祝愿!”
(五)
萨——依——萨!
哈尼吹响了牛角,
号声震动了山川,
牛角是大头人的嘴,
把紧急的命令来传:
“嗒嗒呜——嗒嗒呜——
静下来!静下来!
树也静下来,
水也静下来,
话的大门打开了,
哈尼的好汉聚寨前!
“嗒嗒呜——嗒呜——
快点!快点!
住在东边的哈尼,
歇在西边的哈尼,
快快挖出先祖的大刀,
快把先祖的志气来显!”
七沟七箐的哈尼来了,
九山九岭的哈尼来了,
像淌山的十股大水,
汇合到谷哈平原。
打了,一娘生的兄弟姐妹!
打了,亲亲的哈尼后人!
树多多的山上也打了,
树少少的山下也打了;
草旺旺的坝头也打了,
草稀稀的坝脚也打了;
清清的河头也打了,
浑浊的河尾也打了;
不打的一处也没有了!
不打的一日也没有了!
瞧啊,亲亲的兄弟,
瞧啊,亲亲的姐妹,
大刀长矛像蚂蚱乱跳,
快箭飞标像蜂子遮天!
人叫出了老虎的声音,
马吐出了老象的气喘。
谷哈密查抖起来了,
好像一个打摆子的人!
起头开战是清水河边,
那里就是划定的地界,
深深的界草已被点着,
长长的河岸像火龙升天,
青青的界石也被烧炸,
轰隆的声音传出很远。
接着开仗的是叙纳罗坝子
叙纳罗坝子:地名,所指不详,可能是谷哈坝子中的一块地方。
这块地方最平最宽,
打架为了把这里争夺,
这里的土地最肥最软。
两边派出最恶的人,
仗也打得最凶最狠。
纳索亲自去吹号督战,
号声像大雨铺地盖天:
“嗒嗒呜——嗒嗒呜——
冲上前!冲上前!
哈尼的好汉冲上前!
不要让麂子老熊跑掉,
要把老虎骨头敲断!
我哈尼的大头人领着你们,
万能的天神在我们中间!”
冲啦!冲啦!
杀啦!杀啦!
哈尼的大刀砍朝前!
哈尼的长矛戳朝前!
哈尼的棍子打朝前!
哈尼的三尖叉剁朝前!
还有那哈尼的流星,
在敌人头上飞转!
亲亲的弟兄们,
先祖在叙纳罗打得老实硬气,
杀翻的敌人一片连着一片。
哈尼宽片的大刀,
砍断了敌人的手杆;
哈尼齐眉的棍子,
打断了敌人的脚杆;
哈尼的流星套住敌人的脖子,
拉到面前又拔刀砍翻;
哈尼三五拃的长矛,
挑得敌人的肠子花蛇一样乱钻!
罗扎打不赢哈尼,
又派出新的兵马,
个个穿上厚厚的皮甲,
哈尼的竹刀竹矛戳不穿;
先祖吃亏啰,
几十个弟兄被绑,
蒲尼结起他们的头发,
像柴捆拖在马尾后边!
哈尼最老的阿波,
生着七十七层皱皮的老人,
望见情况紧急,
把哈八唱出嘴边:
“哈尼的英雄好汉,
豹子样勇敢的男人!
虽说我牙齿不剩一颗,
背脊也弯朝前面,
还听着你们呼喊,
还望着你们朝前!
记着哦,
老虎死了皮像鲜花,
白鹇死了毛像雪片,
先祖的志气不要打失,
死也要死在最前面!”
听见阿波的话,
哈尼的力气添,
早上捆去阿爸,
晚上儿子又上前!
打哟,
打了七个晚上!
打哟,
打了七个白天!
哈尼难抵蒲尼,
退进大寨里面。
罗扎得意地笑了,
一句一回喜欢:
“咬人的老虎落进笼,
挑人的水牛关进圈,
会跑会跳的哈尼啊,
你还能朝哪里钻!”
(六)
萨——依——萨!
罗扎召来众多蒲尼,
把大寨围成一圈。
哈尼白天冲杀七回,
七回被打退;
哈尼晚上冲杀九回,
九回被打转。
七十七个弟兄被杀伤,
七十七个弟兄被砍翻,
七十七个弟兄被绑走,
纳索大头人愁眉不展。
头人们连夜商议,
寨堡里坐成一圈,
年轻的高声咒骂,
年老的沉默寡言。
戚姒扎密忙出忙进,
炒菜煮饭一点不闲,
等到头人吃饱喝足,
开口说出她的打算。
一句才说出半句,
听见有人气喘,
抬起亮亮的松明,
见马姒站在门边。
自从神山开战,
马姒忙得像飞燕,
头上插满金花银花,
耳朵戴上金环银环,
顿顿给男人切肉倒酒,
天天把纳索吃得头转。
戚姒叫纳索小心提防,
纳索说她不敢捣乱。
望见马姒悄悄偷听,
戚姒急忙转过话头:
“阿妹不要站在门口
天黑地黑风大天寒,
你有小娃不好走路,
还是进家歇歇腰杆。”
左说右说马姒才走,
脚虽走啦心里不愿。
戚姒关牢大门,
说出最好的主意,
头人们听得哈哈大笑,
一个个把膝盖拍酸。
扁脚掌的公鸭叫了三声,
旺脚毛的公鸡叫了三遍,
雾露浓浓的时候,
哈尼把寨门打开。
罗扎听说消息,
赶紧召拢人马,
几千个人一齐,
杀进大寨门槛。
突然听见一阵吼叫,
好像炸雷落在面前,
地皮变成一面大鼓,
震得人马难站上边。
浓雾里亮起千百双怪眼,
数不清的魔鬼冲到面前,
魔鬼生着一对尖角,
轻轻一挑人死马翻;
魔鬼还有阿爹阿妈,
多多的小儿夹在中间,
爹妈的吼声又闷又老,
小娃的叫声又亮又尖。
哈尼不单放出魔鬼,
还在后头又杀又砍,
哦嗬哦嗬大声吼着,
把大群魔鬼吆到前边。
蒲尼的大队被魔鬼冲散,
像羊群被豹子遍山赶撵,
三个人里头,
一个被挑死踩死,
一个被烧伤踩烂,
还有一个——
被吓得脚瘫手软!
罗扎跳上快马,
一直跑到海边,
像被鹞鹰追赶的鱼雀,
朝着刺蓬乱飞乱钻。
太阳爬出大山,
照着谷哈平原,
哈尼把魔鬼叫回,
坝子里只剩一片白烟。
哈尼叫漏的几个魔鬼,
见着罗扎也不去撵,
草旺的水边最爱去拱,
又啃又嚼尾巴刷刷。
罗扎实在奇怪,
悄悄挨近旁边,
只见大鬼变成水牛,
背上披着蓑衣;
小鬼变成山羊,
身上蒙着披毡;
一只角绑尖刀,
一只角绑火把,
尖刀就是鬼角,
火把就是鬼眼!
众人:萨——依——萨!
歌手:讲了,亲亲的兄弟姊妹!
讲了,一寨的哈尼子孙!
在远古的谷哈密查,
戚姒布下了火牛火羊阵,
戚姒是高能的阿波,
她的美名世代流传!
恨不得啰,
罗扎鼻子冒出火烟!
恨不得啰,
蒲尼又把大寨围团!
大头人纳索不紧不急,
叫哈尼牵出火牛火羊,
这回火把扎得更大,
刀也磨得更亮更尖。
样样整好打开寨门,
火牛火羊等在后边。
哦嗬——
这回出了怪事,
蒲尼不朝里钻!
寨门打开三回,
蒲尼一回也望不见。
他们是不打啦?
他们难道回家转?
哈尼放下大刀长矛,
火牛火羊也吆回圈。
茶水没喝一口,
烟筒刚刚冒烟,
蒲尼冲进来了,
大刀长矛飞转。
亏得纳索力气大,
流星舞得像刮风,
蒲尼退是退了,
哈尼的死人又添。
戚姒皱起眉头,
又叫纳索开战,
寨门打开像棕披,
火牛火羊拉出圈。
哈尼刚刚拔出刀,
她又把寨门关严,
忙出忙进三四回,
纳索也把她埋怨:
“哦嗬”
此处的“哦嗬”是讥讽嘲笑之意,而非感叹,“哦嗬”一词在哈尼语中有多种意味。
哈尼的女人是酒醉的女人,
不会打仗只会闹着玩!”
他不知戚姒有聪明的主意,
嘴里调兵眼望四面。
她见哈尼牵出火牛火羊,
马姒就晒出大红被单,
哈尼歇下刀枪,
马姒也把被单收卷;
被单是她的声音,
罗扎远处就听见。
收起是:“来打得啦,
蒲尼定会打赢!”
晒出来是:“来不得哟,
一来就打败战!”
纳索也看出奸细,
低头不语不言。
他扎实喜欢马姒,
不肯把她杀翻。
戚姒劝告丈夫:
“不怕狗会咬人,
只要主人会管。
她泄露得了一回泄露不了两回,
只消你把她提防在心间。”
纳索说给女人:
“箐里的花蛇好瞧,
心肠又毒又狠,
我只爱马姒的样子,
心肠我不喜欢。
戚姒扎密啊,
亲亲的妻子!
样子和心肠都美的,
只有你一个女人!
心里的话我只对你说,
不会漏给她一点半点!
妻子啊,
蒲尼又多又恶,
哈尼大难到来,
我要去木朵策果
木朵策果:山名,意为很高很高的大山,为谷哈最高山;又可译为“像头上长着头发一样生满青草的高山”。
把神奇的木人造出来,
哈尼是死是活,
就看这回能不能如愿!”
(七)
萨——依——萨!
遮天遮地的大树,
站满木朵策果高山,
大树笔直像筷子,
粗得像水牛腰杆。
造木人要找黄心树,
树头要有手样的枝,
树脚要有脚样的根,
还要生着敲得响的干。
找来七百棵合心的树,
造出七百个慓壮的大汉,
木人有手有脚,
鼻子嘴巴齐全,
手脚又粗又壮,
肩膀又厚又宽。
拿出祖传的本事,
纳索把工匠神祭献,
请高能的先祖工匠使力,
求万能的大神小神参战。
红冠的公鸡杀下一只,
血浸的红酒弹向四面,
咬开食指上的血肉,
在木人身上点了三点。
一滴点在眉心,
眼睛会望舌头会弹,
吼出“冲啰杀啰”的声音,
把山崖也震垮半边;
二滴点在手脚,
手也会抓脚也会踢,
舞动哈尼的长矛大刀,
上戳下砍快如闪电;
三滴点在心口,
会说会讲也会喜欢,
问出一句能答十句,
脑子会想心会打算。
造过七天七夜,
七百个木人造成了,
穿上宽宽的披火披斗,
和真人难分难辨。
纳索领着木人回寨,
留下七十个弟兄把守高山,
再造七千个木人,
要把罗扎撵出谷哈平原。
——听啰,哈尼的子孙,
让我把好听的古今来传!
远古的先祖是高能的先祖,
做下的奇事一桩又一桩!
在谷哈宽平的大坝,
哈尼蒲尼站在两边,
蒲尼像水边的茅草,
排得又密又严,
哈尼像崖头的刺棵,
人马只有一点。
罗扎望见好笑,
骑马来到面前:
“纳索,我的姑爷!
找不着人来打架,
就答应我的条件,
哈尼只要像听话的牛马,
我就给你们山林大田!”
纳索拔出弯弯的牛角,
吹出“嗬嗬”的长声,
猛然间——
像天神来到谷哈,
七百个哈尼冲杀上前!
这些哈尼不比从前,
个个像豹子老熊力大无边,
罗扎还来不及细瞧,
蒲尼就被杀翻一片。
罗扎急忙下令,
蒲尼射出利箭,
支支长箭射中哈尼。
哈尼像刺猪大针插满,
可惜不见哈尼倒地,
鲜红的血也不见流淌,
你望我我望你嘻嘻地笑,
你帮我我帮你把箭拔完!
小狗遇着豹子,
罗扎吓破苦胆,
跑都跑不赢啰,
马脚也被跑断。
讲啰,亲亲的兄弟姊妹,
哈尼的木人一上阵,
就把蒲尼大队杀翻!
瞧啰,
在宽宽的大路上,
哈尼的木人把蒲尼堵截;
在窄窄的小路上,
哈尼的木人把蒲尼阻拦;
在滚滚的大河边,
哈尼的木人把蒲尼砍倒;
在平平的大田里,
哈尼的木人把蒲尼追赶!
众人:萨——依——萨!
歌手:嗬!嗬!
木人杀不赢的人一个也没有了!
木人攻不破的寨子一个也不见了!
谷哈阿篇啊,
被哈尼撵进他的大城;
谷哈罗扎啊,
望见哈尼就躲得老远!
听说阿爸打败,
又见哈尼喜欢,
马姒扎密的心哦,
像小鱼在铁锅里煎。
等到纳索回来,
马姒走拢男人,
像缠花绕树的蝴蝶,
左右前后打转。
抬来最甜的米酒,
点着最呛的辣烟,
巴掌肉喂进七块,
紫米饭喂进七碗。
马姒甜甜地问:
“亲亲的阿哥哦,
亲亲的男人!
哈尼打了胜仗,
我笑得手软脚软,
不知有兄弟受伤,
不知有人死在外边?”
纳索吃得打嗝,
饭饱酒足耳鸣眼花,
哈哈放声大笑,
戚姒的话忘记后面:
“扎密哟,憨人!
打仗的是木人,
刀砍砍不死,
箭射射不穿,
怎会死在外边?”
马姒吓得心跳,
急忙细细盘问:
“豺狗家狗做一窝,
麂子黄牛做一处,
木人怎样分,
真人怎样辨?”
“真人会淌汗,
木人不淌汗;
真人流鼻涕,
木人鼻子干!”
纳索张开嘴,
就像水难断,
心里说“莫讲”,
嘴里说不完;
样样事事都讲啰,
样样事事都说全,
木朵策果的事情,
马姒扎密也听见!
马姒急得汗淋淋,
大火烧在眼面前,
想去说给阿爸,
寨门把守又严,
出门的人个个搜查,
衣裳裤子处处摸遍。
马姒的心河沙样细,
马姒的心硬刺样尖,
脱下尖头的花鞋,
把机密写在里面,
又装作挑水洗菜,
把花鞋放在水边,
打听消息的蒲尼,
赶紧拿给阿篇。
罗扎打好主意,
领人又来开战,
甩出长长的套索,
把哈尼拖到马前。
打嘛也不打,
杀嘛也不杀,
先搡去晒太阳,
瞧瞧会不会淌汗,
又拿鸡毛搔鼻孔,
瞧瞧淌不淌鼻涕,
会淌鼻涕会淌汗的,
马上拉去砍头,
不淌鼻涕不淌汗的,
赶紧推进大火里面。
哈尼的七百木人啊,
眨眼就化成灰烟!
罗扎又派出人马,
围住木朵策果,
放起烧天的大火,
把一山木人烧尽!
苦啰,先祖的儿孙,
灾难来到哈尼面前!
惨啰,后世的哈尼,
伤心的事出在谷哈平原!
罗扎领着蒲尼来了,
一直打进厄戚蒲玛,
大人小娃被杀被砍,
牛马猪羊被拖被牵,
到处望见鸡飞狗跳,
平平的坝子堆满死人,
熊熊的大火烧红了天!
众人:萨——依——萨!
歌手:听啰,一寨的哈尼人!
在那木朵策果山上,
七十个哈尼为保护木人,
被砍死在高高的山巅,
七十个好汉流出七十股鲜血,
把木朵策果大山染遍。
一树树白花染红了,
像早上的彩霞耀眼,
哈尼把它叫做都匹玛雅,
谷哈的山茶花至今最红最艳!
众人:萨——哝——萨!
歌手:萨——依——萨!
讲了,一娘生的兄弟姊妹!
讲了,亲亲的哈尼寨人!
望见满山木人被烧倒,
瞧见满坝哈尼被砍翻,
纳索像中箭的老虎,
要带领兄弟们拼死在寨前!
聪明的戚姒劝说男人,
要他把哈尼带出谷哈平原:
“哈尼像被割断的草,
一排一排倒在田间,
要保住哈尼的人种,
只有另找新的家园!”
听见戚姒的话,
哈尼都把头点:
“逃难吧,
谷哈没有哈尼的站脚处!
逃难吧,
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这回啊,
哈尼不能成伙结队了,
为保住人种啊,
各人脸朝哪面就逃向哪面!”
七十个头人说话了,
七十个头人把头点:
“纳索啊,
你不是有福的头人,
我们不再听你指点!
你的心被鬼拿走了,
马姒的手蒙住你的两眼!
那个女人啊,
心肠比毒蜂还毒,
快快把她杀掉,
她的鲜血才醒得了你的酒,
她的命才能抵哈尼的屈冤!”
头人纳索提起大刀,
头人纳索怒火烧天,
惹火的豹子龇起尖牙,
发怒的水牛角抵朝前,
三下两下扳倒马姒,
磨快的大刀抵在她胸前。
戚姒心肠最好,
她把大刀隔开,
说出大锤样重的话,
一句句打在纳索心坎:
“大头人哟,我的丈夫,
我一夜翻身五次,
十夜没有闭眼!
开头劝你不要讨马姒,
你偏偏把她领进家来,
后来劝你莫泄露机密,
你又把嘴凑到她耳边;
哈尼今天吃尽苦难,
只能怪你心短嘴快!
“纳索啊,
马姒肚里有哈尼的小娃,
你怎能把怀孕的妻子杀死?
难道丈夫杀死妻子的规矩,
要从你高能的纳索开头?
难道阿爸杀死儿女的规矩,
要从你英雄的头人开端?
杀死马姒,
十条大江也洗不净你的臭名;
杀死马姒,
谷哈大海也洗不净你的黑脸!”
戚姒的话像熊熊的火塘,
烘红了头人纳索的脸,
纳索把大刀扔在地上,
头像老马垂到胸前。
戚姒对头人们行过大礼,
又把新的道理说了一遍:
“尊敬的头人阿波们,
哈尼的女人不会说话,
说不合心意不要当真。
马姒扎密犯下山样的大罪,
杀死恶人也合我的心愿。
可是阿波啊,
请你们留下马姒一条命,
请把她收进逃难的哈尼中间!
同耕一田的兄弟成冤家,
哈尼蒲尼成了仇人,
杀死马姒扎密,
换不回哈尼的命,
杀死阿篇的独囡,
只会逗起两边的仇怨!”
戚姒的话扎实有理,
头人个个都已听见,
吸烟筒的搁在一边,
抬茶碗的放在脚前。
马姒扎密得了性命,
扎实感激戚姒的恩典,
说要做个低贱的人,
把洗脚水抬到戚姒面前。
戚姒和她说话,
样子还像从前:
“饭米糯米可以蒸一甑,
苦笋甜笋可以发一山,
不要做我的下人,
只要做我的姊妹,
不要帮着恶人,
只要帮哈尼一边!
“阿妹啊,
你我互相仇恨,
会带来儿孙的仇怨!
我们相亲相爱,
后人才会喜欢。”
(威姒生有一子,名叫卢威,马姒之子叫卢策,由于戚姒的宽怀大度,卢威、卢策两个支系世世代代和睦相处,再无内部纷争。)
讲了,亲亲的兄弟们,
哈尼在谷哈把大事商谈,
烟筒的烟灰堆成三堆,
说出的话马驮不完,
七十七个头人一齐开口,
权威的话说在下边:
“谷哈密查是打失的好地,
哈尼要离开谷哈朝下搬迁。
纳索的妻子戚姒扎密,
是哈尼最英雄的女人,
全体哈尼要听从她的吩咐,
她叫走到哪边就走到哪边!”
头人的话刚刚出口,
“哦嗬!哦嗬!”欢声一片。
哈尼走到戚姒前面,
对她深深把腰弯。
望见哈尼的样子,
纳索怒气冲天:
“哪个听见公鸡尾着母鸡叫?
哪个见过女人把男人鼻子牵?
戚姒本事再高再大,
也只是我纳索的女人!
不要听从搬家的话,
男人都跟我守住家园!”
戚姒抬起尊贵的手,
请全体哈尼安静下来,
金子样的好话说出口,
哈尼人人都听见:
“没有头人的哈尼,
像没有王的蜂群,
灾难来到的时候,
要围拢大头人身边!
头人阿波们啊,
高能的扎纳去世了,
他的魂扛在纳索双肩,
我们要和纳索商商量量,
他还是哈尼的大头人!
纳索啊,
头人不是没有教过的小牛,
爱跳就跳爱玩就玩,
你要听我戚姒的劝告,
快快领着哈尼搬迁!
雨有一天会停,
灾难有一天会解脱,
不能在坝子中心当一棵顶天的大树,
也可以到边远的大山上做一棵大树顶天。”
权威的戚姒把手一摆,
旁边走出八个哈尼,
八个人把纳索扛上肩头,
省得憨犟的头人又叫又哼。
趁着天黑雾大,
蒲尼望不见人,
哈尼马上起程前行,
悄悄离开谷哈平原。
众人:萨——依——萨!
七、森林密密的红河两岸〖1〗
(一)歌手:萨——依——
谷哈不是哈尼的好地了,
哈尼又找着新的地方,
聪明的戚姒早已派人,
找到另一个山场。
好在的地方名叫那妥,(那妥:今通海。)
天气没有谷哈凉爽,
三座大山围住平地,
竹蓬密密站满山冈。
山下睡着宽宽的坝子,
就像朝前伸开的脚掌,
下方有潭碧绿的大水,
山头就能望见波浪闪光。
瞧地的弟兄来说,
安寨的凹塘已经找着,
神山的基石已经埋好,
定界的石标已经栽上,
还顺手栽下哈尼的烟种,
黄烟是男人难离的伙伴,
只等大队去到新地,
就能把新烤的黄烟品尝。
听我说啊,亲亲的兄弟!
听我讲啊,一娘生的姊妹!
那妥阿惠(阿惠:烟丝。)最香最软,
那妥阿惠最细最长,
你今天走去那妥瞧瞧吧,
先祖撒下的烟花还开在那方!
讲了,亲亲的兄弟姊妹,
哈尼大队来到那妥,
男人脸上沾满黄灰,
女人头发又乱又脏,
年老的阿波扎实火起,
说那妥是个不祥的山场。
老人的话金银样贵重,
他们的话能做药煨汤。
哈尼才开出大田,
各处的蒲尼也随着搬来,
他们在平坝盖起大庙,
长声的钟鼓整天敲响。
这是些能干的查尼阿,
(查尼阿:手艺人。“尼阿”二字连读,下面的“尼阿多”等均如此。)
不像谷哈的罗扎凶狂。
人人老牛般苦干,
个个喜鹊般会讲,
生着好心好肝,
有事也肯帮忙。
哈尼不愿和好人打架,
决定让出那妥地方,
查尼阿拉住哈尼的衣襟,
请先祖和蒲尼同在一方。
哈尼说小林难歇大象,
告别了蒲尼走向下方,
临走把最饱的烟种,
播在查尼阿的地上。
众人:萨——依——萨!
(二)
歌手:萨——依——
像老鹰找歇翅的大树,
像胖鱼找喘气的水塘,
先祖走过下方的九山九岭,
哈尼涉过下方的大河大江,
靠着锄头样的脚板,
靠着甘蔗样的膝弯,
先祖来到了石七,(石七:今石屏。)
又找着新的家乡。
石七的坝子巴掌样平,
石七的名字从不听讲,
山脚住着几家蒲尼,
山雀野猫和他们来往。
石七头人见着纳索,
脸上做出瞧不起的模样,
说话口气比水牛粗,
样样事情不爱商量。
听说哈尼要来同在,
张口闭口就要牛羊,
逗得纳索好气又好笑,
话像大刺一样硬邦:
“石七头人你竖起耳朵,
说话做事不要憨犟,
把你这小官放进眼睛,
还不如一颗细沙会梗会痒!”
石七头人害怕了,
赶紧强装笑样,
听说纳索汉姓姓李,(新中国成立前许多哈尼人为躲避大汉族主义的压迫或钦慕汉文化而袭用汉姓,如本诗歌手和翻译者分别姓朱、卢而同时又有哈尼姓名。)
也说:“我和你姓一样。”
纳索问他李有十二李,(十二李:哈尼按十二家支排列姓氏。)
十二李中姓哪样?
头人从来不听说,
张大嘴巴答不上。
哈尼在石七扎下,
大寨安在纳罗山旁,(纳罗:黑色的山,在今石屏县境内。)
出名的大寨个个记得,
“纳罗普楚” 人人难忘。(纳罗普楚:黑山大寨,即今石屏哈尼大寨。)
纳罗山光光秃秃,
远望像一堆黑炭,
只见黑石不见绿草,
山上山下难放牛羊。
哈尼不嫌石七穷苦,
先祖不怕纳罗荒凉,
寨头大山认做神山,
神明的基石好好安放,
山边寨脚开出平地,
盖起杀牛祭寨的秋房。
夜间坐拢一处,
男人女人商量,
穷处不是哈尼的在处,
要让石七好吃好住;
早上出去做活,
人人不怕出力,
荒凉贫瘠的石七,
一天变出七个样。
搬开黑亮的石头,
把大田开到山上,
引来清亮的泉水,
栽出绿绿的稻秧,
到秋风吹起的时候,
山上山下一片金黄。
有了好山好水,
盖起高高的蘑菇房,
有了好田好地,
阿妈把好儿生养,
看那高高的纳罗山上,
阿爸又把儿子的衣胞埋进土壤。
望见纳罗不穷,
望见石七变样,
望见哈尼吃着白亮的肉食,
望见哈尼喝着香甜的米酒,
石七头人心不来了,
要和先祖划开两旁。
七千哈尼只给一块地,
七百蒲尼拿去大地方,
还要哈尼给他做帮手,
还要拖走哈尼的牛和羊。
宽厚的先祖火冒三丈,
高能的纳索撸起臂膀;
两边又结成了冤家,
石七又变成了战场,
“嗬嗬”的牛角又吹起,
“上前”的吼声又叫响。
石七头人打不赢哈尼,
连夜从谷哈请人帮忙;
石七的蒲尼一下变多,
像纳罗的石头遍布山冈。
打啰,杀啰!
哈尼又死去七十个兄弟!
杀啰,打啰!
哈尼又打失七十只牛羊!
新开的石七不能再往,
哈尼又要去到远方。
高能的戚姒召拢哈尼,
说出的话让人心伤:
“多灾多难的哈尼啊,
我们像细脚的麂子,
被人撵过数不清的山冈。
为了不给蒲尼杀完,
为了不让哈尼死光,
兄弟姊妹不能再欢聚一堂,
头人领着子孙各去一方!”
啊哟,心疼啰!
啊哟,扎实悲伤!
一处长大的兄弟要分开,
一处玩大的姐妹要离别;
阿波们不能再在一处咂烟闲谈,
扎密们不能再在一处把线纺!
分寨的日子哦,
像木刻刻在哈尼心上;
分家的日子哦,
像烙铁烙在哈尼肝上。
石七的七千哈尼,
哭声震垮了纳罗山梁!
在高高的纳罗山头,
哈尼最后一次祭神;
在凹凹的纳罗山脚,
哈尼最后一次杀牛在秋房。
分寨的大典开始了,
七十个贝玛坐在高位上;
告别的时候来到了,
七十寨哈尼站在下方。
大大的水缸倒满清油,
碗粗的灯芯点得通亮,
神圣的灯光照着神山,
灯光映照在哈尼身上。
哈尼今后各走一方,
人人都把基石抚摸;
搬迁的哈尼背不走神山,
要把这神石放在心上。
瞧哦!
全体哈尼一齐跪下,
庄严的话对着神讲:
“不管我传到哪一代,
这神圣的基石不烂,
我不变哈尼的心肠!
不管我走到哪一方,
这高高的神山不死,
我永远认得哈尼的家乡!”
听哦!
七十个贝玛高声把话讲:
“分寨的哈尼人,
古规古矩最要紧,
后代的子孙来相认,
就看这古规忘不忘!
“不要忘啊,
一家最大的是供台,
一寨最大的是神山,
神山上块块石头都神圣,
神山上棵棵大树都吉祥,
砍着神树和神石,
抵得违犯了父母一样!
“不要忘啊,
建寨要照惹罗的规矩,
要竖那珍贵的贝壳,
(贝壳:哈尼的吉祥之物,详见第三章所述。哈尼族结婚一定要在箱底压上两个贝壳以示吉利。)
要拖那划界的肥狗,
要立那杀牛的秋房!
“哈尼人哦,
牢牢记住吧,
哈尼是老祖母塔婆的爱子,
大寨要安在那高高的凹塘;
寨头要栽三排棕树,
寨脚要栽三排金竹,
吃水要吃欢笑的泉水,
住房要住好瞧的蘑菇房!
“亲亲的哈尼人啊,
不能把哈尼的故乡遗忘:
不能忘记虎尼虎那的大水,
不能忘记惹罗普楚的山冈,
不能忘记诺马阿美的大田,
不能忘记谷哈密查的悲伤!
“哈尼人啊,
走到天边也要记住,
哈尼都是一个亲娘生养,
一个哈尼遭了灾难,
七个哈尼都要相帮!
“啊啊!
叮嘱的话说完了,
我们的眼泪也流光!
快到四面八方去吧,
愿你们无论走到哪一处,
都像这遮天的竹蓬一样茂盛;
愿你们无论去到哪一方,
都像这标直的棕树一样刚强!”
离了,离了,
亲亲的兄弟姊妹,
先祖离开了石七地方!
走了,走了,
亲亲的哈尼后代,
先祖像山水淌向四面八方!
众人:萨——哝——萨!
(三)
歌手:萨——依——
石七头人好似豺狗,
想把哈尼赶尽杀光,
领着蒲尼紧紧追来,
一日要打三次大仗。
戚姒率领哈尼大队,
去找新的地方;
纳索领着七百好汉,
把蒲尼追兵阻挡。
分手的时候到来了,
戚姒对丈夫把话讲:
“扎纳阿波已经死去,
高大的身子变冷变僵,
他把哈尼福气带去,
苦难像大山压在我们头上。
“纳索啊,亲人!
虽说你武艺高强力大如牛,
也千万不要贪打恋战。
我领着大队朝前去,
你打退蒲尼快赶上,
哈尼等你来做主,
羊群盼着领头羊。
“前头有条哈查,(哈查:大江,指红河。)
翻滚着红红的大浪,
在红水的两边,
是青青的大山。
那里有遮天的大树,
那里有暖和的凹塘,
恶鬼恶人难找到,
是哈尼中意的地方。
纳索啊,男人,
我丢掉百样珍宝,
只带上你的酒壶烟筒;
我打好软软的棕鞋,
等你穿鞋过江!”
细心的戚姒留下马姒,
叫她和头人纳索做伴,
她知道纳索脾气暴躁,
只有老婆能和他说话商量。
听说大队不在,
蒲尼追得更猛,
纳索边打边退,
去到建水山上。
几天几夜爬山,
脚杆又麻又酸,
几天几夜打架,
手杆又痛又胀。
哈尼又中毒气,(毒气:指瘟疫。)
个个睡倒山上,
七百哈尼被捉,
手脚一齐被绑,
蒲尼不捉马姒,
她是阿篇的姑娘。
石七头人喜欢死啰,
提着大刀来找纳索,
找着纳索就找着金银,
好到谷哈密查领赏。
等到翻遍七百哈尼,
不知纳索去到哪方!
——听啰,一寨的兄弟,
纳索是天神的后人,
扎纳歇在他的肩上;
纳索是高能的哈尼,
会变千样万样。
他变成一棵大树,
阴凉铺满四方。
蒲尼热得冒烟,
坐到树下躲凉,
身子刚靠上树,
大刀架在脖子上,
转眼被砍死一片,
个个喊爹喊娘。
多多的蒲尼围拢,
见着大树就砍光;
纳索又变成巨石,
平平地躺在路旁。
蒲尼砍得手软,
身子像朵棉花,
望见石头又平又滑,
争抢坐处又推又搡。
石头突然翻过身来,
把他们压死压伤。
石七头人发起狠心,
又把纳索围在中央,
见着石头就砍就剁,
不怕大刀砍缺砍断。
山腰走来马帮,
马铃叮咚作响,
驮子上驮着木头,
马锅头单在马上,
(马锅头:红河流域对赶马人的习称,他们多爱骑单边马,即双脚迈朝一边,这是哀牢山区马帮的特点。)
纳索又变成木头,
在驮子上摇摇晃晃。
砍烂一山石头,
还是不见纳索,
石七头人又吼又叫,
好像饿虎纵下山冈:
“哈尼,
快快交出纳索!
不交,
就把你们杀光!”
纳索听见吼声,
把马姒悄悄叫到身旁:
“扎密啊,我的女人!
要救出七百哈尼,
只有我来偿命。
你叫蒲尼快快住手,
说我纳索就在身旁!”
自从跟随戚姒扎密,
马姒换了一副心肠,
已经不是蒲尼女人,
变成一个哈尼姑娘。
瞧见纳索变来变去,
马姒心里阵阵喜欢,
听说纳索要去抵命,
马姒一阵一阵悲伤:
“亲亲的男人哦,
高能的纳索!
我怎能望着你去死,
我怎能去对蒲尼讲?
我没有这样的狠心,
我没有这样的狠肠!”
纳索的话像刀砍,
马姒没有了主张,
只好答应头人纳索,
去对蒲尼把话讲。
(又一说马姒在迁徙途中仍出卖哈尼,纳索即被她出卖而死,与原诗不符。)
蒲尼答应马姒,
松开哈尼的捆绑,
把纳索烧成灰堆,
又拿石槽来装。(石槽:石棺。)
哈尼的大头人纳索,
死在建水山上,
后代子孙不忘祖先,
过山过水来到这方。
山上盖起纳索大庙,
庙里供着纳索石像,
虔诚的大礼行过三遍,
黄黄的烟丝献上三撮,
过山过水的哈尼人啊,
会得纳索头人的保护,
爬山脚不酸,
下箐脚不软,
痨病能躲脱,
瘟病染不上!(据说新中国成立前建水山上的纳索庙还在。)
众人:萨——依——萨!
歌手:萨——依——
马姒领着七百哈尼,
翻过七座钻天大山,
在红水滚滚的江边,
把哈尼大队赶上。
听说纳索英勇战死,
七千哈尼痛哭悲伤,
红河两边深深的峡谷,
哈尼的呼喊久久回荡。
戚姒揩干眼泪,
下令马上出发,
哈尼顺着红河,
走到江尾下方。(指红河下游地区,越南境内。)
下方天气扎实热,
好像背着大大的火塘,
牛马猪鸡张嘴喘气,
大人小娃身上发痒。
老林厚是厚了,
草也发得很旺,
只是到处爬大蛇,
沿途处处遇老象。
猪羊蹄子烂了,
骏马牙齿掉光,
公鸡不会啼鸣,
狗也不会汪汪,
母牛下儿难活,
母马养儿死光,
阿妈生下的小娃,
只能活过三早上!
下方在不得了,
哈尼又来上方,
趁着枯水的干季,
渡过红河大江。
找着的第一块好地,
名字叫做“策打”(策打:地名,不详。)
那是清水旺旺的山坡,
厚密的树林围着凹塘。
挖出大片坡地,
梯田开山上梁,
支起高高的荡秋,
盖起三层的寨房。
第一次丰收季节,
玉米堆得像山;
第二次收获的日子,
红米堆齐屋梁。
小狗也养成胖狗,
瘦羊也喂成肥羊,
小娃喜笑颜开,
老人脸上发光。
戚姒把策打让给马姒,
领着儿子找新的地方。
戚姒的恩情比哀牢山大,
马姒卢策永远不忘。
戚姒马姒比姊妹还亲,
卢威卢策像一娘生养,
新寨老寨相帮相助,
代代子孙你来我往。
众人:萨——依——萨!
歌手:讲了,一寨的兄弟姐妹!
讲了,先祖的后代子孙!
好听的哈八唱过九天九夜,
唱歇了哀牢山上的大风,
唱平了红河里的大浪,
今晚单唱我们艾乐,
怎样找着尼阿多家乡。(尼阿多:地名,今元阳县境内,是哈尼在红河南岸最富饶美丽的地方,哈尼以其为骄傲;旧译“鸟多””丫多”,不准确。)
众人:萨——依——萨!
歌手:从前哈尼爱找平坝,
平坝给哈尼带来悲伤,
哈尼再不找坝子了,
要找厚厚的老林高高的山场。
山高林密的凹塘,
是哈尼亲亲的爹娘。
权威的戚姒领着哈尼,
走遍了江外所有大山,
处处都有好在的歇处,
戚姒要找最好的地方。
这天队伍停在山坡,
哈尼正在喝水歇凉,
树上飞来一只白鹇,
轻轻走过哈尼身旁。
白鹇走到戚姒面前,
摇摇身子抖动翅膀,
一片白云样的羽毛,
轻轻飘到戚姒手上。
白鹇抬起细细的红脚,
走一步拍一下翅膀,
白白亮亮的羽毛,
像银子闪闪发光,
银光闪闪的小路,
铺向树多的山冈。
戚姒跟着白鹇,
走进旺旺的草丛,
绕过高高的老崖,
望见迷人的地方。
只见山坡又宽又平,
好地一台连着一台,
山梁又斜斜缓缓,
好像下插的手掌。
下头三个山包,
恰似歇脚的板凳,
中间空空的平地,
正是合心的凹塘。
再看高高的山腰,
站满根粗枝密的大树,
老藤像千万条大蛇,
缠在大树身上。
又看平缓的山坡,
淌过清亮的溪水,
舀起一捧喝喝,
甜得像蜜糖一样。
再看山头和山箐,
野物老实多啦:
细脚的马鹿啃吃嫩草,
大嘴的老虎追逐岩羊,
狐狸在剑茅丛里出没,
老熊在大树干上擦痒;
岩脚深深的草棵里,
野猪呲着獠牙喘气,
坡头密密的竹林里,
竹鼠眯细眼睛把嫩笋尝;
大群鹦鹉在小树上嬉戏,
成对的鹧鸪在刺蓬里鸣唱;
披着黄衣的龙子雀,
在树枝上跳上跳下,
扇着黑翅的老鸹,
在树顶上哈哈笑响。
……
这边瞧过瞧那边,
上方听过听下方,
水淌雀唱的山窝,
戚姒把它爱上。
哦嗬的声音喊出欢喜,
嚓嚓的脚步走得匆忙,
劈开高高的刺蓬,
戚姒走进了凹塘。
凹塘里歇着大群白鹇,
好像白云飘落这方,
望见人来轻轻啼叫,
不飞不躲像把话讲。
白鹇是吉祥的鸟,
白鹇是哈尼的伴,
白鹇喜欢的地方哈尼也喜欢,
白鹇的家乡也是哈尼的家乡。
顺着白鹇铺出的银路,
哈尼大队走进山场,
个个眼睛亮光闪闪,
把神灵的恩惠赞扬。
男人解开斜口的大襟,
脖子上揩了五把汗,
额头上揩了三把汗,
一边揩一边把嘴嗒响;
女人捧起清清的泉水,
脸上洗了三把凉,
头上洗了五把凉,
一面洗一面啧啧夸奖。
见着这块好地,
公鸡白日也叫了,
鸭子晚上也唱了,
大马也闻见青草香,
挣脱缰绳跑上山冈。嗬嗬!
有十七层皱纹的阿波开口了,
认定这是哈尼合心的地方;
缺掉十七颗牙的阿匹说话了,
认定这是哈尼合心的家乡;
共扶一架犁耙的十个男人开口了,
认定这是哈尼发家兴旺的宝地;
共操一架纺车的十个女人说话了,
认定这是哈尼子孙繁衍的地方!
嗬嗬!
哈尼把寨子立起来了,
寨基就安在窝窝的凹塘,
这是哈尼挂头名的好地,
江外再找不着更好的地方,
要说寨子的名字——
“尼阿多”比打雷响亮!
江外的哈尼聚集这里,
尼阿多是哈尼的靠望:
来啰!
脚跛的阿波,
气喘的阿匹,
腿软的扎谷,
生病的阿妮——
都来到这方!
来啰!
背着鸡鸭,
吆着小猪,
牵着小牛,
拉着小羊——
都走拢这方!
来啰,来啰,
放下宽片的大刀,
拿起窄片的砍刀,
歇下三的长矛,
扛起三尖的锄头,
先祖要丢掉逃难的日子,
哈尼要在新地栽种米粮!
瞧哦,
先祖又把古规在尼阿多传扬:
上头的山包做枕头,
下头的山包做歇脚,
两边的山包做护手,
寨子就睡在正中央;
神山神树样样不缺,
寨房秋房样样恰当。
先祖的古规十足十美,
尼阿多又添出新的一样:
从前庄严的阿玛突,
只把寨神供在上方,
今后哈尼的阿玛突,
要把尊贵的戚姒祭献颂扬!
记住啊,亲亲的兄弟姊妹!
戚姒是哈尼最大的能人,
她的地位和寨神一样。
她是最直最高的大树,
威严地站在哈尼山上,
她有最大最多的神力,
保护着哈尼子孙牛羊。
众人:萨——依——萨!
歌手:瞧哦,亲亲的寨人!
尼阿多像山上的旺笋,
一天比一天长高长壮!
瞧那寨脚开出台台梯田,
层层稻秧比罗比草兴旺;
瞧那寨头开出片片坡地,
块块荞子比乌山草更旺;
猪鸡鸭鹅老实爱肥,
骡马牛羊老实爱壮;
小娃玩耍像猴子热闹,
老人吃烟像打雷样响。
哈尼在尼阿多不出三年,
名声随大风刮到四方。
鸡叫狗咬把生人引进寨子,
做生意的蒲尼常来游逛。
他们挑来女人喜爱的丝线,
男人爱使的东西也各式各样。
哈尼换出的红米腊肉虎皮,
把蒲尼壮汉压得摇摇晃晃。
纳索玛(纳索玛:纳索的妻子,即戚姒,这样称呼表示尊敬。有七十个男人的智慧。)
走遍了江外的大小山冈,
哀牢山上的块块石头,
她都熟得像手心的纹样。
纳索玛说给寨人:
“亲亲的子孙后代,
听我把要紧的话讲:
不要怕磨通脚上的九层老茧,
不要怕勒烂背箩筐的肩膀,
快去占下江外的地盘,
快去开发哈尼的家乡。
哈尼来到一处新地,
蒲尼也尾到这方,
不比马鹿快就撵不着马鹿,
哈尼要有快快的脚和硬硬的肩膀!”
听见老祖母的吩咐,
哈尼像蜜蜂搬家分房,
分家的头人抱着白鹇,(因为白鹇为哈尼引了路,所以此后凡哈尼搬迁,都要抱着一只小白鹇,认为白鹇是指引道路的神鸟。)
领着寨人去到新的山冈。
第一个能干的头人楚依,
领着哈尼去到瓦渣瓦渣:红河县一地名。,
由他传下的楚依这支,
至今还在瓦渣地方。
楚依头人多才多艺,
白鹇跳舞他也比样,
(他是第一个编白鹇舞的人,白鹇舞:哈尼族的代表性舞蹈,通过对白鹇各种动态的模仿,借以表达哈尼对吉祥幸福的企望。)
“哈森阿波” 名扬四方。(哈森阿波:编舞的师傅。)
楚依的儿子叫略博,(此处人物姓氏与哈尼族的父子连名制有出入,不详。)
把白鹇舞跳遍山乡,
从此好看的白鹇舞,
陪伴哈尼度过长长的时光。
略博生下两个扎密,
好像天上一对月亮,
卢威瞧着最好的妹子,
把她讨进自己的蘑菇房。
讲了,先祖的后代儿孙!
自从楚依分了寨子,
尼阿多的哈尼各去一方,
江外最清最甜的水边,
哀牢最肥最软的土上,
到处有哈尼的子孙,
到处都有哈八在唱。
大寨生出小寨,
小寨生出新寨;
大寨是小寨的阿哥,
小寨是新寨的亲娘;
哈尼寨子布满哀牢山,
像数不清的星星缀在天上。
跟着分家的楚依头人,
罗纳头人也走出家乡,
领着术娃、罗纳两支,
扎在两个不远的山冈。
罗纳是个宽厚的头人,
让彝族兄弟住在身旁,
从此罗纳的大寨,
成了两族的家乡,
“哈尼哈窝提玛札”(哈尼哈窝提玛札:这是流传在红河南岸哈尼族地区的名谚,意为“哈尼族彝族是一娘生”或“老大老二一娘生”的意思。)
两族兄弟都爱讲。
第三个头人叫罗赫,
在竹鹿安下了寨房;(此处提及的竹鹿及下文提及的罗蒲、麻栗、必扎、洞铺等均是元阳县境内地名,恕不详注。)
策打的儿孙也搬来,
一处做活一起商量,
人多地少在不下,
兄弟又为分家忙:
早上分出去的是罗蒲寨,
下午分出去的是麻栗寨,
麻栗寨是世上最大的哈尼寨,
山腰上盖满七百个蘑菇房。
第二日早上又分出一支,
领寨的头人名叫必扎,
必扎寨子好是好了,
只是地方不够宽敞。
必扎、罗蒲和竹鹿,
三寨又走出哈尼三帮,
三股水合做一股,
在洞铺安下寨房。
围坐在火塘边上的哈尼,
亲亲的兄弟姊妹阿波阿匹,
这些人就是我们的直系先祖,
洞铺就是他们开辟的家乡,
要问哪家祖先是哪一个,
快把各人的家谱细背细讲!
众人:萨——依——萨!
(六)
歌手:萨——依——
讲了,一娘生的兄弟姊妹!
唱了,亲亲的哈尼后代儿孙!
好听的哈八唱到今晚,
该唱的已经唱过,
该讲的已经讲完,
长长的路已经走到了头,
会唱的喉咙也不能再唱。
一寨的亲人啊,
碗里的米酒已经喝干,
变暗的火塘不能再向,
明天还有要紧的活计要干,
各人应当回到自己的蘑菇房,
多余的话我还有一句,
只是不能用哈八来唱。
(搜集整理者按:接着歌手按规矩叙说了分寨的详情——纳索玛去世后,卢威、卢策派出两路人去占领各地,一路到了河口县的麻迷、玛拉、俄八、俄扎及越南境内的窝比和戚策蒲玛等地,一路到了绿春县的事尼阿、窝拖蒲玛及红河县的大黑弓、元阳的哈卡、皮甲等地。)
后记
迁徙史诗《哈尼阿培聪坡坡》是在红河两岸广大哈尼族群众中广泛流传的传统史诗,它以哈尼哈八(哈尼族酒歌)的形式系统地吟唱了哈尼族祖先曲折而漫长的迁徙历史。这部史诗的搜集、录音、记录、翻译工作经历了一九八一至一九八四整整三个年头,许多同志和朋友为它作出过努力。这里首先应当感谢红河州和元阳县的领导、群众和朋友们,没有他们的指导和帮助,这一工作是难以完成的。同时,笔者怀着激动的心情,想到哈尼族广大的歌手队伍,他们是保存、发展千百年民族传统文化的志士能人,没有他们世世代代口耳相传,千千万万美好而珍贵的诗章将像流星彩霞般消逝。为我们演唱过这部史诗的哈尼族歌手,主要是元阳县攀枝花公社洞铺寨的朱小和同志,为了保持此诗的真实性,此稿的全部演唱材料都来自他一人。另外,同县歌手麻蒲成、车国忠、李开明等同志也为我们演唱过此诗,材料虽未采入此稿,但他们的演唱对我们理解这首史诗帮助是十分明显的,特在此表示衷心的谢意。
哈尼族各支系演唱此诗各有其浓厚的特点,朱小和是名满元阳、红河、绿春、金平四县的著名歌手,他的演唱富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具有生动的形象特征和磅礴气势,这些读者自可抿味得出。在录音、翻译过程中,我常常被他的歌声所感染、所牵引,而随着歌声进入哈尼族古老的历史深处,伴随着哈尼先祖们在高山、在江畔、在老林、在丛莽中跋涉、颠簸,力排困难,奋力前进。朱小和家系三代贝玛,大爹曾在元阳县猛弄白氏土司衙中担任专司演唱史诗的贝玛。从记事起,他就依随着父辈出入演唱场所,在口耳相传中,很早就精熟了哈尼族主要的古典诗歌。他聪颖过人,博闻强识,勤于钻研,曾自创五种发声法,使演唱的音色具有雄浑、朴厚而又悠悠不尽的韵味。他的性格幽默风趣又富于激情,因此演唱中独具一种声依意起、情随旨远的意趣。他还为这两部史诗作了大幅度的补充,使之更臻完美。
口译者卢朝贵对哈尼族传统文化有着极深的感情和极浓的兴趣,常常为搜集、翻译一件作品翻山越岭,四处奔走,对哈尼族的文化事业真可谓献出了一颗赤子之心。
这一译稿,是在先录音,根据录音与歌手逐字逐句直译,再补充录音,根据大量补充修订的录音直译,然后笔译而成的。全部录音,包括第一次系统演唱和一九八四年四月、七月两次演唱补充的录音,都是朱小和一人担任的,口译者主要是卢朝贵,其间朱小和自己也担任了一部分口译任务,直译记录由笔者和杨叔孔同志担任,补充修订部分的直译记录由笔者担任,笔译稿由笔者完成。
一九八四年四月和七月两次补充,主要有以下内容:
1、第一、第二两章在第一次演唱时只作了概括性的叙述,歌手作了细节方面的许多补充和调整。如第一章第二节中关于“人种”的出现,关于人类始祖塔婆繁衍人类的描述,第二章关于嘎鲁嘎则的描述,在第一次演唱中极简略,此时也作了许多细致的补充。在迁徙地点的顺序上,第一次演唱中嘎鲁嘎则在虎尼虎那之前,后经歌手再次演唱作了颠倒。
2、第四章中哈尼族与腊伯比赛决定输赢的三次描述,大量生动的细节也是后补的。
3、补充最多的是第六章中对哈尼族女英雄戚姒扎密形象的丰富和润饰,她的几次策划布局和临危决断,她的雄才大略等等,均是后补的。全诗细节还有一些补充,兹不一一列举。
笔者认为,这样的补充是必要的,效果是增强了科学性和文学性。没有传统文字民族的歌手,实践使他们具备了惊人的记忆力,加上诗歌格律的帮助,往往能演唱几天几夜。朱小和是哈尼族歌手中的佼佼者,他在数十天中,一气唱下两万余行的长诗,其艺术才力和记诵能力是十分惊人的,因此,相比之下,他的演唱比其他几位歌手的要完整、生动、丰富得多,这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无论如何,歌手总不是电子计算机,对师传的作品不可能一发一毫均不改变,而恰恰是由于各个歌手对同一作品有着不同的理解与润色,使这一作品在演唱中染上了歌手的个性色彩。同时所谓情发于中,声出于外,即便同一歌手在不同的情绪状况下演唱往往也大不相同。朱小和同志在唱到哈尼族被迫从诺马故乡迁出时,感叹欷歔,泣不成声,几次无法继续,因此许多细节作了删减,卢朝贵在口头翻译时也出现此种情况,因此许多情节和细节是在以后补充的。基于此我认为,对一部作品如果仅仅凭一次演唱是无法完整地记录下来的,更谈不上翻译的信、达、雅。若有条件,应对同一作品、同一歌手做多次、重复的调查。
我们的工作程序是这样的:直译时力求弄清每个词句的所有含义。为此,一九八二年第一次翻译时,卢朝贵与朱小和常为一个字的理解争论半个小时之久,这样才能做到“信”。比如第六章中重点描述的“戚姒扎密”,演唱时几句带过,但后来补充时我们却了解到这个词有着诸多的内容:第一,“戚姒扎密”的全称是“厄戚戚姒扎密”,“厄戚”又是“厄戚蒲玛”的简称,意为建筑在水边的戚支系的大寨,这是哈尼族在谷哈(昆明)所建的第二个大寨,而戚姒是厄戚大寨头人的女儿,因此叫“戚姒扎密”,即“戚支系头人之女”。第二,由“戚姒”了解到“姒”是古代哈尼族对平辈青年女性的尊称,如诗中提到的“遮姒””马姒”等等。这样就全面地把握了“戚姒扎密”这个词的含义。第二步,写出第一次笔译稿,由歌手和口译者反复讨论,提出修订意见。朱、卢二位提出的意见很多,兹不一一赘述。第三步,重复补充。这是十分必要的一步,没有这一步,就会“仅毛而失貌”。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歌手除对若干细节进行补充外,对情节也有一些重大的补充,例如关于谷哈之战,初唱时只说是混战了一场:“打啰打啰,田边也打啰,山边也打啰,老林也打啰,不打的一处也没有啰……”如此而已。我们在直译时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些重大的关节处歌手反而演唱得极略?后来做了许多说服工作,与朱小和、卢朝贵的感情逐渐加深,彼此取得信任,他们认为我也是他们的“自己人”之后,方才袒露心怀。原来这首长诗的流传在历史上遭受了坎坷的命运,由于它的主题是歌颂哈尼族人民的,其中有些情节描述到哈尼族祖先与“蒲尼”的矛盾冲突(这在谷哈之战中最为突出),“蒲尼”是哈尼语“汉族”的意思,于是新中国成立前反动统治阶级便在大汉族主义的支配下,对演唱此诗的歌手肆加镇压,有许多优秀的歌手惨死在他们的屠刀之下。(其实按当时的历史状况,汉族未必就是谷哈的统治者,“蒲尼”意为汉族只是今天的释义,历史上的“蒲尼”是哈尼之外的许多民族,即便是汉族,也是历史的真实,无可厚非。)新中国成立后,大汉族主义在一部分人中尚未肃清,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中极“左”思潮强烈,使广大歌手更是为之钳口,因此,这首著名的史诗如珍珠被尘土封埋住了。朱小和虽然大着胆子为我们演唱,但唱到有关的地方,就极粗极略一句带过。我们知道真实情况后,不禁十分感愤,再三地做他的思想工作,他于是打消了顾虑,慨然说:“好吧,要杀头也唱一回!”于是细细地吟唱起来,顿使此诗变得丰富生动起来。谷哈之战由混战一场分出了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战争序幕,蒲尼要夺走哈尼祭祖的神山;第二个层次是在哈尼族战败的情况下,戚姒扎密巧布火牛火羊阵,大败蒲尼入侵者;第三个层次是哈尼族大头人纳索上木朵策果高山制造木人,用木人与蒲尼作战。围绕这三次大战,歌手对戚姒扎密的形象作了许多补充,使之变得丰满。蒲尼头人的女儿马姒扎密嫁给纳索,但在双方争战的时候,她却背叛丈夫向蒲尼泄露机密,第一次用晾晒被单的办法向蒲尼满传递消息,第二次又用绣花鞋送出情报,戚姒扎密始终对她保持了警惕并一一将其阴谋识破,这反映了戚姒扎密的机警。当马姒败露后,全体哈尼一致要求严惩叛徒,但戚姒扎密却从民族的大局出发,出面回护,从宽发落,她认为马姒已怀下哈尼的孩子,杀死马姒,纳索这位大头人就开了丈夫杀妻子、父亲杀孩子的先例,将在整个民族中造成恶劣的影响,此一。第二,她敏锐地预感到,杀死马姒,无补于已经战败的哈尼族,相反,只会加剧哈尼和蒲尼之间的隔阂,累及子孙后代,所以在马姒愿意洗心革面的情况下,她对马姒仍然亲如姊妹,这又表现了她一个战略家的胸怀与胆识。由于她采取的这一重大措施,造成了她的儿子卢威和马姒的儿子卢策两个后代支系世代友好的局面,从而保持了哈尼族内部的团结和统一。另外,在谷哈战争之前,她对蒲尼人的吞并野心已有察觉,知道哈尼族的力量还不足以与蒲尼对抗,于是力劝丈夫纳索养精蓄锐,避免与蒲尼正面冲突,并提出退出谷哈南撒的决策,以保存哈尼族的元气,但都没有被纳索接受,哈尼族果然战败,损失惨重。一失败之后,纳索意气消沉,她又安慰他:“雨有一天会停,灾难有一天会解脱,不能在坝子中心当一棵顶天的大树,也可以到边远的大山上做一棵大树顶天。”由于她的决策,形成了哈尼族向红河南岸哀牢山区迁徙的壮举,时至今日,这一广袤地区仍然是哈尼族的主要聚居区。由于这些补充,史诗在历史深度和艺术魅力上都大为增色了,而且,它更完整、更接近原貌,因此也更真实了。在这一切工作完备后,我们才得以写出这份译稿。
此诗哈尼文译稿由卢朝贵、段贶乐同志担任。段贶乐同志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为使诗稿尽早付梓,在酷暑之中挥汗不止,先后三易其稿,尽力使每句每字都充分表现哈尼族诗歌的韵味,卢朝贵在此工作中也作出很大努力。参与此项工作的还有张志华同志,在此一并致谢。
哈尼族是我省人口居第三位的少数民族,计有百万余人,新中国成立三十多年来(更不用说新中国成立前)没有出版过一部长篇作品,在琳琅满目的云南省少数民族传统文学的序列中,竟找不到一本属于哈尼族的作品,这一现象令人十分痛心。坦率地说,为改变这一状况而努力,正是我们长年不懈致力于这部史诗调查、录音、翻译工作的目的。去年,省少数民族古籍办的负责同志了解到我们译出了这部作品,立即给予热情的支持,将其列为古籍办的第一批出版书目,并耗费资金,提供条件,帮助我们尽快把哈尼文稿写出来,我们的感激是可想而知的。消息传到衰牢山区后,许多关心此诗的哈尼族、汉族朋友纷纷互相转告,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无不感激省少数民族古籍办的同志为哈尼族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作为对此诗付出微劳的笔者,谨代表一切关心此诗的同志和朋友们向他们致以衷心的感谢!
许多朋友嘱我在此诗出版的时候写一点介绍评论,由于我对哈尼族传统文化爱之有余知之不足,未敢置喙,但情动于中,不能自禁,于是将一些翻译过程中的联想写成几篇文章另行发表,那可能是一些极不成熟的想法,写出的目的是向读者和专家们讨教而已。只是有一点我却是敢于相信的,就是这首列诗虽然出版较晚,但它将在各民族(包括汉族)传统文学的行列中闪射出迥异的光彩,以她历史的、文学的、美学的、哲学的、民族学等等的学科价值而引人注目。
结笔之际,我不禁想说一句多余的话:对创造了如此辉煌灿烂历史诗章的哈尼族祖先们来说,这首诗的出版,或将会是一个温馨的告慰吧!
史军超
一九八五年一月十日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