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前后的几年里,我经营下一个属于自己的“小金库”,数额最大时,竟达16.5元之多。这些钱在那食不裹腹的年代里,着实是一笔不少的数目,按当时的物价大致算来,可以买一百多斤玉米或近二百近高粱,这些粮食足可以让一个五口之家消费一个多月。
这些钱大都是由一毛、两毛和伍毛的零钱组合起来的,面额最大的为一元,它们都是发行不久,还没来得及流通开来的新票子。我实实地把它们视为珍宝,每得到一张,就把它与先前的收获加在一起,重新查点数目,我喜欢一张一张的新票子在手里流过的感觉,在那清脆悦耳的“唰唰”里,生活好像也格外地充实起来。
没有票夹,我是把它们卷起来收藏的,外面再用一张厚一些的牛皮纸包裹,最后用母亲做鞋的绳子捆好,小小翼翼地放在坑桌上面的一个像框后面。做这一切的时候,似乎有一种神圣的感觉,那是自己的一个密秘,这一密秘使我那苍白而又单调的儿时生活从心底里变得格外有意义了。
我曾经因偷父母的钱而忐忑不安懊悔不已,打那以后一直到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就从没有再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我的小金库里的钱来路光明正大而且富于纪念意义,其中大多是曾祖父给我的奖励和其他长辈给的压岁钱,一少部是我拾麦穗或拔草所得到的报酬。
我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那乖巧聪明的样子特别令大人们喜爱。我的老爷爷尤其疼爱我,每每跟他老人家出门,有熟人问道:这个小孩是谁呀?我老爷爷用他那宏亮的噪门朗朗地回答:“重孙子!”我虽然还不明事理,但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老人答话的洋洋自得。老爷爷经常带我去赶集,这时,就是我们爷俩改善生活的日子,大饼大肉饱餐一顿,牵着手满面春风地回来,临分手,老爷爷再给两毛钱作为纪念,难得又都是最新的票子,我也就屁颠屁颠地跑回自己的屋子,在一种神圣气氛里把它存入自己的“银行”。
有时放学回来或阴天下雨不能去拔草的时候,我就把钱从镜框后面取下来清点一番,心里喜滋滋地数了一遍又一遍,从五元到十元,终于超过了十五元。那种怡然自得的高兴劲是外人无法体会到的。
“小金库”是我的经济基础,在那全国不富裕的年月里,它有力地支撑了我的上层建筑。
终于,有一天,这个经济基础开始动摇并坍塌了。
那天晚饭后,我搁下饭碗正想出去玩耍,父母让我坐下并郑重其事地与我这个还不太懂事的孩子谈起了家庭生活状况,说我们家粮食维持不了几天的时间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实在没办法弄到钱去籴高粱,不得已打算动用我的小金库,还安慰性地说:“等有了钱再还你”。
我的头一下子懵了,那是我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我的命根子,我的世界,我的全部,除非迫不得已,我从没有从里头取过一毛钱。我的童年里基本上没有肉味,红薯高粱玉米芯能填饱肚皮就是万幸,但一想到相框后面的牛皮纸里还有那么多崭新的票子,我就心满意足。贫瘠的生活里因为有了“小金库”而富有意义了。现在,父母要求我把他贡献出来,有种要把我的心摘去的感觉。我哭了。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我已体会过挨饿的滋味,我的小金库如果能帮助全家老小度过艰难的困境,即使破产,也是值得的;我也明白,如果还有别的办法,父母也不会去难为一个小孩子。看看父亲,正无奈地坐在那儿吸烟,母亲正拭去不断流出的泪水,年幼无知的妹妹梦中还不住的用舌头舔着嘴唇,我终于无怨无终地决定全额捐出。
第二天,父亲真的驮来了粮食,我们全家也平安度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小金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怀念你给我留下的美好回忆和你为我们全家所作出的贡献,更怀念小金库的主要奠基人——我那早已在九泉之下的老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