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的诗《疯狗》释义 食指的诗 热爱生命

《疯狗》

受够无情的戏弄之后,

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

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

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

我还不是一条疯狗,

不必为饥寒去冒风险,

为此我希望成条疯狗,

更深刻地体验生存的艰难。

我还不如一条疯狗!

狗急它能跳出墙院,

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

我比疯狗有更多的辛酸。

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

就能挣脱这无形的锁链,

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

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

“我”,诗人,在我们这个时代里成了一条疯狗。这就是食指的诗《疯狗》所描述的。这首诗被选录在由牛汉和谢冕主编的《新诗三百首》里,与这首一起选录的还有诗人最著名的两首诗《相信未来》以及《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这首诗以“疯狗”为中心意象,共分四段,每一段都以含有“疯狗”的句子为中心句:“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我还不是一条疯狗”,“我还不如一条疯狗!”,“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造成情感和思想的层层递进,和给予诗歌本身一种运动感和形式感。

第一段的意思有两层。其最为直接的意思,我们可以读成诗人对这个无情世界的一种怨诉和谴责,“受够无情的戏弄之后,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我们都知道这个无情世界指的是哪个世界,这就是我们自己曾经或者依然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性之恶被有形的无形的体制充分激发出来,纯真和良善反成了罪恶,而罪恶以主义和理想之名反成了光荣。诗人并不是站在外面的旁观者,而是直接遭际这个世界的冲撞者,结果却是被撞得头破血流,“受够了无情的戏弄”之后,我已经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而仿佛成了一条疯狗,在人间漫无目的地游荡。这就是这首诗的第一段,诗人在一个非人的世界里变成了疯狗。但这只是第一层意思,表层的意思,而更深一层的意思,虽不易被察觉却是这首诗真正的意趣之所在,则隐含在“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这一句里。社会、权力和他人不把我当成人看,为什么诗人却说“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难道是诗人被折磨的自甘沉沦了吗?如果真是这样,那诗人还何以作为一个诗人?这是一个问题,一个隐约让我们感觉不舒服的问题。以狗自譬,在汉语言里并不鲜见,最有名的当然是孔子的“丧家之犬”之譬,还有诸如“青藤门下走狗”这一类的文人雅趣。在这里,诗人把自己自譬成一条“疯狗”,其形象显得更为落魄、沮丧、崩溃,在城市的街头,在人们冷漠的目光里,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条被赶出家门的疯狗,“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当然了,这样的一条疯狗其在人间的游荡哪有目的可言,哪有归宿可言,而只能是漫无目的地残存苟活。且慢,在这里,在这一表层的意思之外,我们的倾听是否听得见还有另外一层——那个“他者”的声音?是的,这个“另外”是通过“仿佛”一词而透露出来的:“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我”,毕竟不同于一条疯狗,“我”还仍然是诗人,而“我”——诗人——的游荡毕竟也不同于一条疯狗的游荡,二者的相似性仅只是一种表面上的“仿佛”而已。诗人在人间的游荡固然是为社会所逼迫,但也另有原因,因为游荡者乃是诗人。总之,诗歌的第一段在其直接的表层意思后面,我们隐隐约约察觉到另有深意,而且这种深意是为我们所不熟悉的:为什么诗人说他自己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诗人的游荡果真是漫无目的的吗?

诗歌的第二段诗人说得直接:“我还不是一条疯狗,不必为饥寒去冒风险”。这两句的意思是我们所熟悉的,诗人从第一段的感情状态重回理智,这样认定自己,“我还不是一条疯狗”,因为我是人吗。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生存之需我还是能得到的,他们——那个高高在上的“他们”——还没有真的想把我变成一条疯狗,最起码我不必为衣食犯愁。尽管受尽非人的嘲弄和折磨,我只要留在人类社会中,就不必真的像一条疯狗一样为饥寒去冒风险。但是接下来的两句又是我们的普通意识所不熟悉的,令人惊讶甚至惶恐的:“为此我希望成条疯狗,更深刻地体验生存的艰难”。第一段里的疑问明晓了,确实,是诗人自己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而希望自己成为一条疯狗。甘愿放弃人的身份而去做一条狗而且是一条疯狗,这是多么不合常情。如果说,孔夫子的“丧家之犬”之譬只是一种伟大抱负受挫后的自嘲,其中是含有一种自我欣赏和自我满足感的,而现代汉语的“疯狗”一词却丝毫不再带有那种优美效果,完全是粗砺的,麻人的,我们普通的审美感简直要在这里责备诗人用词不雅不当了。固然不雅,却非不当。怎么说?诗人说得明白,我之所以希望自己成为疯狗,是为了“更深刻地体验生存的艰难”。奇怪,真的有这样的人吗?当然,虽然罕见,但人类之中毕竟有这样特殊的种类,他们乃是:诗人。我们这个世界里真正的诗人。这个诗人的身份根本就不属于什么美学的和审美的,也不属于那一类高高在上的词:文学,艺术,精神。这个诗人只属于苦楚的大地。而只有“疯狗”这样的词才与这个唯一的身份相匹配。诗人的用词怎会不当呢?他最直接最深刻的感觉选中了这个词,把这个不雅的词带入现代诗歌中。这固然触犯了那样一种所谓的古典审美,但它真实,而诗人追求的也只是“真实”,这就够了!这个诗人曾经化身为旧约里的先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佛,以及耶稣基督。在现代则化身为,仅就我能想到的:卓别林的影片《摩登时代》里的那个查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德米特里——他们真实的身份其实就是这条“疯狗”——诗人。在这个诗人看来,生存如果毕竟还有真理可言,则其不在别处,而就在其艰难性之中。这种艰难性曾经被另一位诗人如此表述:“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来浇灌家乡平静的果园”(海子)。而在食指这里,诗人以疯狗的形象来指示在我们这个极端异化的世界里生存之艰难性,更具视觉效果,也更具社会批判性和讽刺意味。在这里,诗人也回答了另一个疑问:诗人在人世间像疯狗一样漫无目的的游荡真的是漫无目的的吗?当然不是,诗人乃是为了更深地体验生存之艰难而甘愿去流浪,甘愿把自己变成一条疯狗。如果不经由“自甘堕落”为一条疯狗,“我”如何能真正地成为一个诗人而抵达那生存之真理中呢?表面上的非功利性和漫无目的性,非但不是阻碍,却恰恰是接近那真理的条件,当“人”离开真理越来越远,或许我们真的只有通过重新变回野兽才有可能重返天堂。曾经由另一个流浪的诗人,把诗人之流浪的目的如此表述为:“探寻神隐去的踪迹”(荷尔德林)。

诗的第三段,诗人却痛苦地意识到:“我还不如一条疯狗!”,这一句后面加了全诗唯一的一个感叹号。沉郁平静的叙述变成一声嘶喊:“我还不如一条疯狗!狗急它能跳出墙院,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我比疯狗有更多的辛酸。”如果说在前一段里,诗人已经对自己“人”的身份强烈质疑了,这一段则是进一步的推进,由质疑来到否定。否定什么呢?否定我自己,否定我的处境,否定我的“人”的身份——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严,被关在有形无形的围墙里头,尽管倒是能得饱暖——这样的“人”值得去做吗?这样的人真的比不上一条疯狗呢。这样的人是谁呢?当然首先是诗人自己,一只樊篱,一个铁笼,把诗人——这本属于大自然的儿子,自由的儿子——圈养起来,这樊篱和铁笼,或许是监狱,或许是医院,或许是精神病院……其实,这样的人不也是我们每个人自身,人类自身吗?我们每个人,不是也跟诗人一样,时时刻刻在遭受着监禁和剥夺吗?世界越来越成为一个监狱,一个大沙漠。作为自然之子的诗人无法忍受这个现代的铁笼和院墙,他想逃出,却无法逃脱,只有默默忍受,饱含辛酸。在这里,对“人”之生活和“人”之身份的否定达到了顶点,人不但被看成没有反抗的可能,甚至是连反抗的能力也没有,而与之相比,疯狗则几近于一个斗士了,狗急能跳墙吗,人却无处可逃。

诗的第四段笔锋一转,用了一个想象性的“假如”开头:“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就能挣脱这无形的锁链,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非常肯定和果决!诗人以此意志的果决结束了全诗。是的,诗人没有把自己想象成更有力量的老虎或者狮子——因为这根本不对头,而是想象成一条疯狗,只有疯狗这卑微的、极卑微的动物,才有可能挣脱这无形的锁链。我们发现,这一疯狗的形象,在层层递进中一步步得到升华,从一条到处受人驱逐的疯狗,到诗的第二段那游荡着体验生存之艰难的真理追寻者的形象,再到第三段里的反抗者、斗士,到最后,这大无畏的反抗者终于挣脱了锁链,获得了自由,那本属于它的,大自然赐予的自由。诗人是多么渴望自己真的能成为这样的一条疯狗,一个自由者啊,为此,诗人竟达到如此惊世骇俗,去他妈的“人”吧,去他妈的所谓“人权”吧,“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

最后我再谈一下全诗的这个中心意象“疯狗”。从三个方面:

第一,“疯狗”在现代汉语里当然是一个贬义词,这样一个贬义词却为诗人拿来所用,而且成功地实现了由贬义向褒义的转折,这真的令人惊奇,这是这首诗的不俗之处,简直可以说成就。说到底,诗是语言的艺术,而诗人的任务,就是去挖掘语言的可能性,进而拓展人类的经验和感性,拓展我们对事物的敏感性,拓展世界的可能性。诗必须抵达这个源泉,让不可能成为可能,让想象力复活,让语言重新闪闪发光。这个任务,与其说是审美性的,倒不如说是伦理性的——诗的伦理,诗人的伦理。

第二,“疯狗”与动物形象。动物形象在现代文学中的广泛出现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除了童话中形形色色的动物,基于野外观察的动物描写这类作品之外,以其象征性著称于世的动物,最著名的有卡夫卡的“甲虫”,麦克维尔的“白鲸”,里尔克的“豹”等等,食指的“疯狗”可以纳入这个系列进行对比阅读和对比研究。就情感和思想的深度而言,食指的“疯狗”真的可以与卡夫卡的“甲虫”做比较,二者有一个共同的主题:人变成动物。或者说:人渴望变成动物。这里头包含有真正深刻的哲学主题:对现代性的反思,对极权主义的反思,对现代人道主义世界观的反思等等。谈到食指的创作,如果说《相信未来》时期的食指还是理想主义的、人道主义的和大叙事的,通过前面的分析我希望能够表明,《疯狗》时期的食指已经实现了思想的深刻转向,至于在多大程度上这种转向是大面积的和具有明确意识的,我由于缺乏对食指诗歌更广泛的阅读,而不敢在这里妄言。顺便提一句,把食指诗歌在思想深度上的这种转向说成是从早期的乐观主义到后期的悲观主义的转变,其实是不着边际的。

第三,值得注意的还有一点,即在“疯狗”这个复合词中的“疯”一词。我们知道这是一种精神状态,现代医学则称其为一种精神性疾病。在诗中,“疯”对“狗”的修饰强化了一种丧魂失魄的情态,一种彻底被拒绝被伤害被嘲弄孤立无助的情态。这里的“疯”不是病理学甚至也不是心理学意义上的,而是精神意义上的,生存论意义上的。这样的一个形象,其实就是诗人——人类之中最可宝贵、最当被珍惜的那一部分,代表着人类自我拯救力量的那一部分——在现代的真正形象,或者说本质形象。在此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不疯的诗人还怎么能称作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人呢?如果说过去的时代里诗人为人类承担歌颂和赞美之职,今天的诗人则为人类承担疾病和命运之责,这种承担当然不是旁观者式的哲学家式的,而是把所有的疾病和命运加于一身,成为那个替罪羊,那条“疯狗”,那道永恒的伤口,而痛苦和不幸变成美丽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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