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10月这支在朝鲜战场上威震"长津湖"的英雄部队回到浙江,参加了解放浙江沿海诸岛的战斗。1955年1月18日下午2点30分,一江山岛进攻战斗开始,从火力准备到登陆仅用了三个小时就结束了战斗,19日凌晨2点肃淸了残敌。达成了以一江山岛为中心的大陈列岛战役的胜利,实现了浙江省全境的解放。五十八年了,浙东沿海的硝烟已经散去,当年血战一江山岛的解放军部队就是陆军20军第60师,她的前身是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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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一江山岛
原国民党海军少将钟汉波将军回忆,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日,国民党海军护航炮舰永定号接到一条命令,舰长钟汉波奉命从大陈转送一位“重要人物”前往一江山岛。国民党军大陈防卫总司令刘廉一亲自送行。这个“重要人物”,就是在五、六十年代闻名台湾的国民党军一江山岛防卫司令、国军的“英雄”王生明。
一九五五年一月十九日,国军少将王生明在一江山岛阵亡。钟汉波送他去一江山岛的时候,他的生命还有七十七天。钟汉波,国民党海军少将,黄埔一九三七年期出身,在国民党海军中属于“儒将”一流。他不但善战,而且善写。他在大陈战役中担任国民党海军永定舰中校舰长,可谓这一战役的亲身经历者。以后在台湾,他陆续担任国民党海军登陆舰队参谋长、海军官校副校长等职务。著有《海峡动荡的岁月》等书,记录了若干海上作战的内容,也包括一江山岛战役的历程。这些五十年前的资料,无疑带有深刻的时代烙印和历史价值。
其实王生明去一江山岛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将死在一江山岛上。一九五四年,蒋经国钦点这位胡宗南的爱将调任一江山地区司令,就是知道他确有“死守”的能力,也有“守死”的决心。
一江山岛不能不守。丢了一江山岛,就丢了大陈岛。如果王生明都守不住一江山岛,国民党军中,就没有人能够守住它了。
今天,台湾知道王生明的人已经不太多,连用他的名字在高雄命名的“生明路”,也已经被重新命名为“凤顶路”。原因是台湾年轻人眼里,王生明也是一个“外省人”,属于随同国民党这个“外来政权”来到台湾的“入侵者”。
写到这里不禁有些困惑,台湾的独立分子为了“独立”,要否定自己在中国的祖宗,要否定过去的历史,要否定蒋介石,甚至连自己说的中国话也要否定。不知道否来否去,还能够剩下什么?假如抱定了死志去一江山岛的王生明知道了这些,不知道心里又是怎样的感觉。
一江山岛登陆战,是大陈战役的核心战斗,因陆柱国所书《踏平东海万顷浪》一书而闻名海内。不过这本书给大家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侦察科长雷震霖与现代花木兰高山的爱情故事——传统的解放军陆军形象。实际上,这是一场袖珍的诺曼底之战。在这场恶战中,解放军一反“木船打军舰”的传统,在大陈列岛和国民党军展开了一场堪称现代化的殊死战斗。空军出动了轰炸机部队,歼击机部队;海军出动了鱼雷艇大队、两栖登陆大队,甚至罕见地出动了大型战舰和国民党军争夺制空权、制海权。陆军登陆部队也不再是小米加步枪了,动用了从无后作力炮到火焰喷射器等的新式武器。
这一仗,解放军胜得并不容易。从政治意义上说,这是一场令人痛心的同胞之间的战争;从军事意义上,两岸同样优秀的职业军人斗智斗勇,都展现了自己出色的军事才能。可谓攻得凶狠,守得顽强。直到今天,再来看此战的细节,仍然让人感慨不已。
一江山岛登陆作战的结果,左右了大陈战役的胜败。失守一江山岛的国民党军,被迫撤出浙东列岛。但是,这一战后,国民党获得了美国方面更为有力的支援,可说也有所得。今天的一江山岛登陆战的资料,主要是解放军方面的材料。但是,这次战役,在海峡对岸的记录中,又是怎样的情状呢?那些在一江山岛之战中,被解放军消灭的国民党军人,又是抱着怎样的人生心态进入阵地的呢?好像这方面的文字,还是比较少的。
在送王生明前往一江山岛的那一天,刘廉一等国民党高级将领,在永定舰官舱为王生明送行。刘廉一说:只要志诚兄(王生明字志诚)能守到天亮,我就去和你同死!刘廉一的说法是有一定含义的,因为解放军在一江山岛之前的历次登陆战役,由于采用木船打军舰的偷袭模式,没有制空权和制海权,无不是夜间奇袭。而国民党军队普遍夜战能力较差,往往一遭夜袭就全军崩溃。如果解放军夜间进攻一江山岛,王生明守不到天亮,大陈岛的国民党军就没有能力去增援,因此有“守到天亮”的说法。
但真正的一江山岛登陆战,却是在白天打的。这是解放军第一次发动白天的登陆作战,而不是偷袭,是全面夺取制空、制海权后的强攻!
王生明的守军,确实苦苦支撑到了第二天天亮。王生明真正战死的时间,不是他和大陈通话的一月十八日下午,而是十九日的清晨。解放军截获的电报显示,王生明是在十八日下午二○三高地失守的时候自杀的。攻占指挥部的解放军发现了“王生明”的尸体。然而,这具尸体后来被判明,是代替王生明指挥核心工事防御作战的另一个国民党高级军官、一江山岛防卫司令部政训主任孙刚埔。第二天清晨,一江山岛国民党军最后有组织的防卫阵地九○高地的秘密地堡失守,王生明在此处用手榴弹自杀身亡。
守到天亮,就有援军么?
听到这段话,钟汉波和周围的海军军官暗吸一口冷气。海军是一个比较迷信的兵种,刘廉一不提我去给你解围,却说我去和你同死,似乎反映了这位将军内心深处对此战结果的预卜,不免让海军官兵有些不祥的感觉。王生明却浑如未觉,说道:“守一天,我让台湾振作;守两天,我让共匪丧胆;守三天,我让白宫翻过来。”送行之后,永定舰启航,当夜到达一江山岛。因为一江山岛在大陆炮火覆盖范围之内,永定舰不敢开灯,岸上也不敢发信号。钟汉波技术高超,灭灯行驶,用舢板送王生明上岸。王随后让人送来母鸡一只,感谢海军弟兄。
现在看海峡两岸的情况,拿一只母鸡送礼,都有些拿不出手。可在那个时候却是难得的好东西。国民党当时在大陆沿岸占据了不少岛屿,这些岛屿的守军和驻防在那里的海军官兵,补给上呈现一种畸形的状况。
国民党海军官兵回忆,五十年代到福建沿海的白犬岛上吃饭,由陆军请客。驻防官兵的宿舍极为简陋,军服不整,但食物却极为丰盛。美国通过情报机关“西方公司”援助的牛肉罐头,可以随便吃,虽然有些罐头早已过期。问题是,没有蔬菜、鲜肉等新鲜的食物。这些,是西方公司无法援助的。牛肉虽然好吃,天天吃罐头,没有蔬菜,也无异于一种折磨。台湾曾有新闻照片,显示离岛守军“在共军的炮火下种菜”。大家都明白,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算新闻。这个种蔬菜,也就新闻得很了。
陆军如此,海军也是一样。永定舰当时已经在大陈岛驻扎半年。这样新鲜的鸡肉,也无异于凤毛麟角。钟汉波舰长没有舍得自己吃,把鸡肉绞成肉糜,炖了鸡粥和全舰官兵一起来吃。
这不是和解放军的官兵平等一样了吗?要说,国民党在大陆溃败之后,能够在台湾站住脚跟,靠美国人的支持是一方面,能够作些反省也是很重要的。陈诚在台湾搞土改,军队的风气,也多少有了些“励精图治”的改观。原因也很简单——再退,就只能退到太平洋里去了。
钟汉波将军对此是深有体会的。二战结束,钟汉波以少校联络官身份飞赴东京,奉命销毁日军建立的甲午战争胜利纪念碑。一九四七年,钟汉波将军以二战中被日军掳去的海关缉私舰飞星号,押运两舰铁锚、锚链和炮弹回国,一雪甲午之耻。当时,还有若干甲午遗物留存在日本,比如镇远铁锚,定远舵轮和装甲板等,等待运回中国。但是,回了国的钟汉波,却再也没有接到赴日的命令。海军上层当时争权夺利,早把国家的尊严忘得一干二净。更令人切齿的是,钟汉波运回国的三百寻定远锚链,竟被海军总司令部的人员作为废铁偷偷卖掉赚钱!海军名宿曾国晟在铁匠铺偶然见到这批锚链,问明原委,长叹一声,就此投共。
三百寻锚链才能卖多少钱?国民党当时的腐败,就到了这种令人发指的境地。
以这种状态,国民党不丢掉大陆,那是没有天理了。
攻打一江山岛的解放军海军中,有一支奇特的装备了重炮的火力掩护船队。它们使用登陆艇改造的轻型船只,却可以从海上发射凶猛的火力。在攻占一江山岛的战斗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虽然船小炮大,却射击准确,行动稳定,这就是原国民党海军辰溪水雷厂厂长曾国晟的杰作。
一江山岛不是在岸基射击范围之内么,为什么还要用这些海上的火力支援舰呢?
因为指挥一江山岛作战的解放军将领,正是解放军中人称“智多星”的张爱萍将军。他深知在任何战争中,出其不意,都是极为重要的军事手段。
提出打一江山岛,就是这种智慧的体现。打一江山岛的主要突击方向,选择从海门礁登陆,也是这种智慧的体现。而登陆海门礁,就要用到曾国晟设计的火力支援舰。
打一江山岛,似乎是一个得不偿失的选择。一江山岛,是国民党大陈防御体系中最硬的一块骨头。它南北最宽七百米,东西最长一千两百米,包括南、北两个岛,没有居民和淡水溪流,中间间隔一条百多米宽的水道。北一江山岛稍大,是国民党军主力所在地,驻守着国民党反共突击队第四大队全部。主要据点为二○三高地、一八○高地、中山村。南一江山岛稍小,主要据点解放村,驻守着反共突击第二大队的一个中队,总兵力七百余人。另有工事构筑人员、政战人员、女慰劳人员等共计约三百人,皆可投入战斗。该岛周围当时完全没有港湾,四面皆是陡壁,只有很少的几片沙滩可以登陆,皆在国民党军火力控制之下。这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而且岛子很小,就是打下来,恐怕伤亡也不会小。解放军设计大陈战役的时候,起初准备打更大,防范更弱的南麂山、披山、鱼山等岛屿。
张爱萍力排众议,决心先打下一江山岛
原因何在?原因在于大陈列岛的地理结构。如果从天空中看大陈列岛,如同一朵绽开的莲花,南麂山岛、披山岛、鱼山岛等,都是莲花的花瓣,层层拱卫上下大陈岛。打之可以占到便宜,但不能给国民党守军造成根本的动摇。但一江山岛,正是这朵莲花的花蕊。而且从它的上面,肉眼就可以眺望大陈岛。拿下了一江山岛,就一拳捣在了大陈防卫的心脏上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江山岛之战,不但是一个袖珍的诺曼底,而且是一个袖珍的孟良崮。张爱萍要从敌军的防御链中,深入虎穴,挑出最强的来打!这种战略意图,解放军认为国民党军很难猜透。而战术上选择在海门礁登陆,更是解放军灵活的战术体现。
海门礁,没有滩头,岸边只有宽不过五、六米的沙滩,部队登陆后无法展开。上面就是悬崖峭壁,而且隐蔽在南、北一江山岛之间,大陆方面的炮火无法直瞄,这是一个任何登陆专家都不会选择的地方。解放军选了它。这就是出其不意,解放军的思路是——对这个“死地”,国民党军一定甚少防备,而登陆部队是一支经过特殊训练的精锐劲旅,一但上陆,便立即攀岩而上!
用爬山的方法打海战,是解放军的发明。更重要的理由是,这里后面就是悬崖,岛上的国民党军炮兵无法直接打到登陆艇队。如果越悬崖而打跨射,命中率和闭着眼睛开枪打鸟儿差不多。即便国民党方面有所准备,在那里部署有一点部队,靠机枪或者手榴弹,根本打不穿解放军的装甲登陆艇。
不幸的是,国民党方面的智慧,超过了预期。他们不但预料到了解放军攻击的目标是一江山岛,而且,虽然没有认定这里是解放军主攻目标,王生明还是本着不留防御死角的认真劲儿,在海门礁方向,作了相当严密的部署。
王生明曾经指着地图说:如果共军在海门礁登陆,那么他们上岸踩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我地堡的机枪口!
原来,海门礁前那五六米的狭窄滩头,正藏着国民党军一排密集的暗堡。更没有想到的是,王生明也想到了海门礁无法受到炮火支持的弱点,他在那里部署了一批秘密武器,目标,正是解放军的登陆艇。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
其实,在一江山岛之战前,国共两军在这个海域的作战,一直没有停息过。其主力则是海军和空军。
国民党海军方面,对于浙东沿海的海战多有消极态度。原因是这一仗从一九五四年开始,断断续续打了将近一年,其间国民党海军损失惨重。舰艇受损固然不少,未受损的舰艇也疲于奔命。在海峡两岸的战史上,这可以算做一个转折点。在这一战之前,国民党海军眼里基本看不到人民海军的存在;这一战之后,国民党海军再也不敢小看这个年轻但是充满朝气的对手了。
套用蒙哥马利那句“阿拉曼之前我们不知道胜利……”也许国民党应该说“一江山岛之前我们不知道土八路会打海战……”
永定舰,属于美国一九四七年赠送国民党的八艘可钦级扫雷舰之一,排水量六百四十吨,装备一百毫米炮两门,四十毫米炮四门,二十毫米炮三门。这个级别的扫雷舰,美国二战期间建造很多,也经常作为巡逻炮舰使用。二战后成了“剩余物资”,大量赠送给“友好政权”使用,包括日本自卫队也曾经大量使用这级军舰。
就是这样一级几百吨的小军舰,解放军在建国初期因为没有海军,就对它几乎没有办法。一九四九年十月,国民党军撤守舟山。一条合彰号登陆艇因为机件故障漂流到已经解放的镇海甬江口搁浅,舰上一千多名国民党陆军大哗,要求舰长竖白旗投降。海军因为没怎么和共军交过手,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肯投降。这时候永定舰急急赶来,一面开炮掩护、一面拖带合彰号逃走。解放军因为没有军舰,无法从海上拦截,只好徒呼奈何。
但是到了浙东作战,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一九五四年五月十六日,钟汉波的永定舰和沱江舰、宝应舰、渠江舰组成的国民党巡逻编队,在一江山岛的东南,遭到数艘人民海军大、中型战舰(舰名不详)的截击。经过炮战,双方脱离。在此之前,三月十八日、四月二十七日,人民海军战舰也多次主动攻击国民党军巡逻舰艇。
这几次战斗持续时间不长,由于双方都缺少攻击对方战舰的炮术训练,而战果不彰,但是已经足够国民党海军惊讶的了。第一,共军也会打海战了;第二,人民海军出动了大型舰艇,让国民党方面心理上受到震撼,感到这一仗解放军志在必得。
让国民党海军感到难受的是,大陈岛是一个渔业岛,根本没有工业设施。居民除了打鱼,就是好打麻将、抽大烟。一旦舰艇受损或者机件故障,解放军可以就近修理,国民党海军却要开回台湾基隆修复,这未免太不公平。海军中有人哀叹不被打死,也会跑死。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国民党海军把一艘坦克登陆舰“中权号”改造为修理舰,重新命名为“衡山号”,变成了停泊在大陈的活动修理厂,勉强可以部分解决问题。
修理厂可以放在海上,机场可不行。国民党海军没有航空母舰,浙东国民党军最大的问题,就是大陈岛上没有机场。现代战争条件下,没有空军掩护的海军舰艇,大概都有赤裸裸的感觉。
国民党海军最初对于解放军的空军是不害怕的。解放军空军起初的几次轰炸给大陈地区国民党陆军带来一些损失,但对能跑的军舰就勉为其难了。国民党海军曾经讽刺共军飞行员连水天线也分不清。
这些人里面,钟汉波是个反对派。他认为解放军善于学习,被解放军掌握了天空,海军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钟汉波和一般国民党海军军官不同。他出身空军,而且战后到日本接收赔偿舰艇,亲眼看到日本军港中被盟军飞机摧毁的大小战舰,对于制空权的认识比其他人敏感得多。
他的确是正确的。不过,他没有来得及亲身检验这个结论的正确性。
十一月二日,永定号送王生明上一江山岛。三日,国民党海军永春号炮舰,在侦察头门山的行动中,被解放军岸炮击中负伤。海军方面为了报复,命令永定号出击,再次炮击头门山。
十一月四日,钟汉波率永定舰在永嘉舰掩护下,靠近头门山五千公尺,进行炮击。解放军未予还击。
十一月五日,永定舰再次靠近头门山,这一次接近到一千五百公尺,进行炮击。这一次,解放军突然还击。第一炮就命中永定舰主桅,舰桥上的人员多被弹片击中,舰长钟汉波仅以身免。事后查明,解放军炮兵在头门山埋伏了一个由四门一百三十毫米的岸防炮组成的重炮连,目的就是诱国民党海军舰艇自投罗网。
永定舰最大的炮只有一百毫米,解放军的战术可谓知彼知己。永定舰连中数弹,好在它水密性能不错,而且装甲薄,解放军使用的穿甲弹将它贯通却没有爆炸。该舰带着重伤逃回大陈岛。经紧急抢修后,因负伤太重,不得不开回台湾修理。钟汉波舰长自己没有负伤,比他的前任齐鸿章舰长幸运多了。齐鸿章从永定舰舰长任上,调任当时在广东万山群岛据守的第三舰队司令,官运很不错。但是,却在那里被解放军桂山号编队夜袭,打断了一条膀子。
值得一提的是,国共双方在海峡较量,解放军打永字号舰积累的不少经验教训,却在抵抗外国侵略的战场上起到了作用。一九七四年,西沙海战爆发,解放军南海舰队官兵以弱敌强,干净利落地把越南海军怒涛号炮舰送入了海底。这艘怒涛号,就是和永字号完全相同的美国可钦级出身,所以解放军对它的火力死角、结构特点十分熟悉,打起来当然得心应手了。
解放军空军大显神威的日子,是一九五五年一月十日,那一天聂凤智指挥解放军空军轰炸机部队,利用刮大风,国民党军戒备松懈的时机,奇袭大陈岛,一举击沉“中权”号坦克登陆舰(老中权舰改装为衡山号修理舰后,国民党海军将另一艘二○二号坦克登陆舰,重新命名为中权舰,结果,新、老中权舰一起挨炸)、重创衡山号修理舰和太和号驱逐舰。负伤最重的是太和号,腰部几乎被剖开,幸好它正停靠在衡山号侧面,衡山号虽然中了三发炸弹,修理能力还是有的。经紧急抢修后,太和号出逃台湾。
国民党海军当时的主力舰号称“四大金刚”,形容其最新、最大、最好的四艘美制太字号驱逐舰,这就是太平、太康、太昭、太和,(以后又增加了太仓、太昭),加上一九五四年十一月被解放军鱼雷艇击沉的太平号,四大金刚在大陈岛折了一个半,损失实在太大了。
这次轰炸后,国民党舰艇白天再也不敢在大陈岛停靠了,更不要说前出到一江山岛作战了。一江山岛的制空、制海权都落入解放军之手。谁都知道,解放军下一步,就是要登陆了。
向哪里登陆呢?
共军要打一江山岛。这个判断是一九五三年下半年,胡宗南离开大陈岛时最初提到的。
胡宗南离开大陈岛,是因为一九五三年六月二十四日,解放军声东击西,激战一天拿下了积谷山岛。从积谷山岛,解放军的炮兵已经可以打到大陈本岛。支持国民党军在浙东作战的美国西方公司,认为国民党军已经无从守住大陈岛了,仓皇撤逃。失去了支持的胡宗南,被蒋介石调回台湾。送行时,胡宗南对部下讲到,积谷山岛是大陈岛的南大门,一江山岛是大陈岛的北大门。丢了这两扇大门,大陈岛就守不住了。说完,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共军一定会打一江山岛!
根据网上朋友的信息,解放军攻击一江山前,曾有严重的情报泄密问题,使国民党军对一江山岛的防御,给予了特别的重视。这个观点我无从证实。我所了解的,国民党军意识到解放军很快要打一江山岛,是因为双方一次极小的战斗。
这就是擂鼓礁遭遇战。这一战,国民党海军也有份。擂鼓礁,是一江山近海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块礁石,涨潮的时候面积不足一百平方米,乱石崎岖,还有水下岩洞,便于隐蔽。一九五四年十月下旬,国民党海军永修舰上的几个国民党水兵,奉命在夜间送两名“谍报员”上岸活动。
天将破晓的时候,这几名水兵用舢板滑向擂鼓礁,悄然上岸,却发现礁的另一面已经有两名“共军”侦察员在活动!
这几个国民党兵也算胆大,未加思索就依仗人多,用摸哨的方式突然袭击这两名解放军。最初战果不错,两名解放军侦察员措手不及被俘。但国民党兵还没有高兴两分钟,从另一侧礁石下忽然遭到猛烈射击。原来,解放军侦察员是带有掩护人员的。双方短促交火,战斗中一名国民党谍报员被打死,另一人被俘。水兵们不善陆战,仓皇上舢板逃走,两名解放军侦察员自然也“完璧归赵”了。
这是一场很小的战斗。几乎在同时,解放军猛烈炮击一江山岛。永修舰水兵带回的消息称,在那两名解放军侦察兵的身边,有高倍望远镜,有一江山地形图,还有铅笔等物。
国民党方面判断,这次炮击乃是引诱一江山岛守军还击,“共军”侦察小队藉此清查一江山上的火力点。那么,很明显,这是在为登陆作战做准备了。
国民党大陈防卫司令刘廉一被解放军打昏了头。张爱萍在总攻一江山岛之前,曾经派出空军骚扰性地轰炸渔山、南麂山国民党军阵地。刘廉一就急急忙忙向各岛撒胡椒面一样派出了援军。
但王生明坚信共军的目标就是自己。在王生明的督促下,一江山岛的国民党军,在防御上可谓尽了最大的努力。储粮、储水,每个战斗兵都保证有两至三件武器(结果一江山战斗结束后,清点战果,歼国民党军一千挂零。其武器大多在战斗中被炸毁,但依然缴获枪炮一千零八十二支)。二○三高地的核心阵地,是石壁中掏空凿成,与山体结合一体,外面覆盖钢筋水泥,号称无人可以攻陷。即便如此,王生明深知自己兵力不足,乃利用两大法宝试图加强防卫。一是在岛上布置层层铁丝网;二是尽全力埋设地雷,借助地雷的力量,弥补人员无法封锁的地区。一江山岛的地雷密度达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
值得一提的是,我相信共产党方面肯定是搞到了王生明的布防图,至少是草图。所以,在攻击上,明显采取了针锋相对的手段,使王生明的地雷阵完全失去了作用。另一个旁证是,解放军参加过一江山岛战役的耆宿,曾经娓娓而谈,国民党军的三道战壕怎样相互掩护,子母堡一共多少个,火炮的部署如何。战后一江山岛都成了一片焦土,他从哪儿分析出来的很令人可疑。
王生明没有来得及做的,是在岛屿周围只布置了少量的水下障碍物,却没有布置水雷。国民党军考虑的是,解放军如果采用帆船登陆,吃水很浅,水雷的作用不大。国民党军没想到的是,张爱萍这一次不是用帆船,而是用武装到牙齿的钢铁登陆艇来打一江山岛,其总数足有七十余艘。
七十余艘美制登陆艇!张爱萍家里不是美国华侨,他哪儿来的这么多美国登陆艇呢?都是拜国民党海军之赐。
解放军登陆一江山岛,使用的主要是美制坦克登陆艇LCU、机械化登陆艇LCM和人员登陆艇LCVP,它们都是二战后期建造的优秀登陆艇。美军吸取太平洋战争早期登陆艇和两栖车,在日军轻武器打击下损失惨重的教训,新型登陆艇注重防御,并采用三台发动机以增强其生命力。解放军从哪儿来得如此多的美制登陆艇呢?一个重要来源是一九四六年七月十六日,美国国会通过的五一二法案,赠送了中国两百七十一艘剩余舰艇,其中有很多登陆舰艇,共分为中、美、联、合四大系列。中字号是大型坦克登陆舰,美字号和联字号是轻型登陆舰,其他的各型登陆艇,国民党海军称为“合字号”。因为国民党海军当时正在大肆排挤闽系,新任海军司令桂永清因晕船而且根本不懂海军,合格的海军人员极为缺乏,合字号这种小军舰就有些管不过来了,有些干脆稀里糊涂地流入了民间各个航运公司。即便是留作军用的,从大陆撤退时,也有很大一部分登陆艇无人管理,轻易被解放军缴获。被各个航运公司接收作为民用的艇只,此时则被解放军重新征用投入战斗。
这不怪国民党海军。国民党海军官兵回忆,从大陆逃台的时候,海军人才匮乏到极点。只有领头的舰长一个人会使用六分仪,其他舰长的本领只是跟上前面的船走。尽管对于解放军手里有这样多的美制登陆艇措手不及,这些“增强防御”的登陆艇,依然被一江山守军打瘫了好几艘。战后,解放军专门派出炮艇,拖带这些在一江山登陆战中损毁的登陆艇返回修理。
一九五五年元月十八日,解放军出动轰炸机四百架次,大举轰炸一江山岛。随后就是猛烈的炮火打击。几个小时之内,小小的一江山岛,落下重炮弹一万多发(国民党称四万两千发)。岛上国民党军所有的有线通信全被炸断,大陈指挥部只能呼通二○三高地王生明的总部。国民党守军表面阵地被摧毁,伤亡惨重。随后,解放军七十艘登陆艇组成的登陆劲旅,带着数千精兵,分四路直扑一江山岛。
最关键的,当然是海门礁的一路!
登陆一江山岛,战斗最为激烈的是两个登陆点。一个是乐清礁,一个是海门礁。
乐清礁的战斗是强攻。
因为乐清礁正在一江山岛国民党军核心工事所在的主峰二○三高地的下方,距离不足两百公尺。对于没有回旋余地的小岛来说,拿下了乐清礁,二○三高地就唾手可得了。一江山岛,也就没有悬念了。所以双方在这个方面都投入了重兵。国民党方面是深知此地之重要,不得不守;共产党方面则是打蛇打七寸,专找硬钉子来拔。
这个拔钉子作战打得并不顺利。
在一江山岛防卫司令王生明的亲自指挥下,国民党军在这个方面打得十分顽强。解放军原来认为,猛烈的战前的炮击应该已经将国民党军工事基本摧毁。等到战斗开始,才发现炮击和轰炸的效果并不十分理想。
国民党军的布防,尽管基本在解放军的掌握之中,但是其工事的坚固程度超出了预期。永久工事以钢筋混凝土浇筑,上面横竖交叉四层枕木,再覆盖沙袋。半地下配置,目标很小。除非直接命中,极难摧毁。这样的工事,环岛三层,层层环护。对一江山岛守军来说,唯一的问题是,一江山岛完全由岩石构成,难以向下挖掘坑道。这个困难,和孟良崮上的张灵甫差不多。
另一个问题是,第一批炮弹爆炸后,加上空军轰炸,岛上烟雾弥漫,能见度很低,影响了后续射击的准确度。而岛上的国民党军多有战斗经验,遭到炮击时都能较有效的进行避炮。
因此尽管炮火看起来很凶猛,其实效果并不是很好。解放军的伤亡中,一半在双方步兵短兵相接前发生,主要是在水际滩头。而国民党这个阶段的伤亡不到三分之一。
炮火的真正价值,在于彻底破坏了岛上由铁丝网构成的障碍,同时打断了国民党军各部之间的通信联络。王生明能够指挥得动的,只剩了二○三高地周围的数百守军。
因此,在解放军登陆艇登陆乐清礁的时候,国民党军实力尚存,居高临下,给强攻乐清礁的解放军造成了相当大的伤亡。激战良久,解放军只夺取乐清礁下方的一带狭长地带,宽度不过二十来米。国民党军地堡的机枪射口开的极低,几乎没有射击死角。
有朋友说,此战参战部队在激战中看到海水逐渐从浑黄变为赤红。大概说的就是强攻乐清礁的战斗。
一江山的工事构造,曾经得到一位善于防守的将军的指点。这个人,就是当时国民党“浙江省政府主席”、被毛泽东称为“白兰地”的钟松。
钟松,黄埔二期高材生,蒋介石嫡系,在胡宗南军中与刘勘齐名。和董钊这种“大班长”不同,属于真正比较能打的将领。八一三事变,就是钟松的六十一师率先打响对日军进攻的第一枪。此后,在抗战中有多次精彩的防御战战例。一九四七年,钟松的整编第三十六师,在沙家店遭到彭德怀一野的猛攻。毛泽东认为,钟松的战斗力应该在白酒和葡萄酒之间,算作白兰地。不过这次作战中,彭德怀着法犀利,不顾兵家常法,侧路侧水硬拼钟松。善于防守的钟松只打了两个小时就全军覆没,副师长朱侠被打死,钟只身逃走。
因此战,毛泽东给彭德怀题词: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
一江山岛的防御证明,钟松组织防守是有一套的。他碰上彭德怀,大概和赵括碰上了白起一般的无可奈何。
一江山岛下的海水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一九三八年,钟松在武汉会战中曾以同样出色的防御组织,让日军尝到过苦头。史载:“中央军钟松大战黎集,史水为赤。”
同样是血染红了水,黎集的鲜血让中国人为之振奋。那么,一江山岛下的鲜血呢?
同是中国人之间的相残,因为信仰不同的相残,无论军事上面多么出色,也让人感到无限的伤感。对于国共之间的迭次血战,台湾方面的历史爱好者,往往有两种看法。第一种,就是大谈共产党搞人海战术,国军机枪手杀到手软,只好投降。这显然是有点儿失去了逻辑,问题是颇有不少台湾朋友一本正经地讲这些话,往往他们还受过良好的教育,这就不仅是可笑了,而是让人毛骨悚然了。(街上一个流氓疯了不要紧,如果居里或者费米疯了,是不是很可怕?)第二种是以王生明的儿子王应云为代表的。几十年后,他和原一江山岛守军之一的陈学连,一起访问过一江山岛。看过双方在令人头晕目眩的绝壁上的鏖战遗迹后,他说道:“两边都带种。”
好吧,我想我们大陆的朋友在看过双方激战的历程后,也该有这种心胸,说一句——“两边都带种。”
王应云所看的那个悬崖,我推测,很有可能就是王生明葬身的九○高地。战斗打响三个小时之后,王生明看到二○三高地失守已成定局,退守到这里等待大陈岛的援军。
从乐清礁强攻二○三高地,三个小时应该是拿不下二○三高地的。以二○三高地到海边的三道防线,国民党守军自称能守三个月。
三个月是多少有些夸张了。太平洋战争中,日军在中太平洋的要塞塔拉瓦,要比一江山岛坚固多了。日军声称“美国人用一百万大兵、一百年也拿不下塔拉瓦”。结果,战斗只打了四天。
乐清礁的战斗,最大限度地拖住了国民党军的有生力量。解放军在海门礁的登陆,则给了一江山致命的一击。
乐清礁和海门礁的登陆攻击,大概如同张爱萍的左拳和右拳,谁是实施致命一击,要看实战的进展。一江山岛的造型,如同一只哑铃。二○三高地是一个锤头,一九○高地是另一个锤头。海门礁就在一九○高地的下方。
我的朋友麦克的父亲,是国民党海军旧人。麦克说,一江山岛失守后,台湾海军中有人说,台湾的防御任务要增加一倍。这是一句气话,不过并不是没有道理。
乐清礁和海门礁都是陡峭的山崖,完全不符合登陆战“抢滩”的打法。但是对一江山岛来说,解放军的攻击方向无疑是正确的。一江山岛滩头狭小、地雷密布,国民党军曾反复试射,认为如果选择那里登陆,无异于自杀。
但是,乐清礁的倾斜度是四十度。而海门礁,达到了七十度!
解放军就是从这里硬攀上了一江山岛。
台湾的东部海岸也正和一江山岛相似,从南到北连绵的高达八百英尺的峭壁。除了花莲以外,几乎没有稍大的港口。所以国民党退到台湾,布防只对西面平原地带。东部是作为天然屏障,无需设防的。
共军既然连乐清礁海门礁这样的地方都能攀上来,台东方向怎能不设防?
这当然是气话,当时的土八路,还没有能够在台东发动攻势的海军实力。
王生明的布防,是按照不留死角的原则。但总的来说,对于这种“绝地”,布防的兵力显然要少一些。
对海门礁的突击开始后,国民党守军开炮还击。但敌众我寡,很快被压制。登陆艇队已经进入海门礁峭壁掩护下的死角。海门礁下的国民党军暗堡开火,但打在登陆艇的钢板前门上当当作响而毫无作用。解放军在登陆艇上用沙袋垒成工事,以机枪对射,双方不断有人中弹,距离在急剧缩短。
距离一百五十米,王生明的秘密武器开火了。只见冲在前面的几艘登陆艇接连中弹,纷纷起火或失去控制。冲在最前面的二一二艇连中数弹,驾驶台也被击中,炮弹击穿艇长于延增面前的钢制防盾,于艇长双腿都被打断。紧跟在后面的二一四艇被国民党军的炮弹像开罐头一样,从舰首一直打穿到艇尾。全艇五十五人,还没有登陆竟然有五十人伤亡!
王生明的秘密武器就是坦克防御炮。解放军登陆一江山岛,使用的登陆艇可以携带坦克。但解放军还没有阔气到这个地步。一江山岛之战,登陆部队全部是步兵。国民党军的坦克防御炮不是打坦克,而是打登陆艇。用坦克防御炮打登陆艇,是王生明的杰作。坦克防御炮,本来是步兵用来打坦克的武器,虽然不能连发,而且口径小,单发炮弹的爆炸力有限,但是具有射击准确,穿甲能力强,特别是有随处可以发射的优点,用来打登陆艇确实是好武器。登陆艇的前门可以挡住重机枪子弹,在坦克防御炮面前,却和纸糊的没有区别。战前,王生明把一个坦克防御炮排,放在海门礁峭壁的岩洞里,给在这里登陆的解放军突击队造成了重大伤亡。
不得不承认,上个世纪中叶的解放军,是当时最富有创造力和最为剽悍的军队。在国民党军的弹雨面前,解放军做出了惊人之举,他们在各艇纷纷中弹的情况下,一面用舰上的火器还击,一面不顾一切的向前冲刺。国民党兵惊讶地看到“共军”踉踉跄跄地在弹雨中,把充作掩体的沙袋抛入大海,以便减轻船头的重量,强行抢滩。国民党军滩头暗堡的射击中,不断有解放军战士中弹落海,但各艘登陆艇还是奋力冲到了海岛边。
对于登陆来说,礁也有比滩好的地方。那就是滩头水位较深,登陆艇可以一直顶到岸边。国民党军的暗堡机枪射孔开得极低,打起来几乎没有死角,封锁了所有登陆艇的大门。虽然解放军抢滩成功,却无法冲出艇体。与此同时,坦克防御炮还在继续给登陆艇造成伤亡。
令人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滩头的国民党官兵惊讶地发现,从解放军的登陆艇上,同时伸出了一根根二、三十米长的竹竿,竹竿头上绑着炸药包。炸药包一直捅到国民党军暗堡的机枪射口或者坦克防御炮的工事里引爆!这就是解放军破坏国民党军滩头障碍的特殊武器。
解放军参战战士回忆,当时登陆艇一靠岸,就顶在国民党军的机枪巢上了。国民党军地堡的上盖已经被炮弹打掉。解放军居高临下,从艇上向地堡里面投掷手榴弹,国民党军士兵抓起手榴弹向回扔,无一发落空。但国民党军毕竟惊惧交加,掷回的手榴弹纷纷落入水中,没有一发扔到登陆艇的甲板上。此后,艇上把一根捆扎炸药包的竹竿塞进地堡引爆,一切遂归于沉寂。
解放军登陆了,果然如王生明所说,落地就踩在了国民党军地堡的机枪射口上。只是这时候国民党军的地堡,已经不再射击了。
滩头,一向是登陆战牺牲最大的地方,一江山也不例外
无论用坦克防御炮打登陆艇,还是用竹竿挑炸药包炸碉堡,双方军人,都体现了中国人在军事方面的出色才能。王生明没能守住海门礁滩头,不能说他不够聪明或者勇敢,而是他手中的牌,毕竟没有张爱萍的多,也没有张爱萍的好。
被突破的国民党军官兵并不肯就此认输。双方短兵相接的战斗,如同两块钢的猛烈碰撞。当战争的智慧用过之后,留给双方战士的,就只有硬碰硬的恶斗了。至少王生明当时并不是太紧张,他是做好了在岛上“有一堡,守一堡;有一壕,守一壕”的决心的。就算解放军突破了,他也准备来一个破裤子缠腿,缠住解放军,撑到第二天天亮,大陈岛的援军就到了。
是解放军接下来的战术动作,让王生明变了脸色。
登陆后的解放军,首先利用国民党军通信中断的弱点,一举攻占一江山岛哑铃的两个锤头之一的一九○高地。而后,舍近求远,不是从乐清礁,而是从一九○高地,朝第二个锤头二○三高地猛冲,进展神速!
岛上不是到处是国民党军的明碉暗堡么,解放军怎能“进展神速”呢?
因为解放军选择了一条奇特的路线进行突袭,充分展示了这支军队勇猛而刁钻的战斗作风。
这条路,就是沿着连接二○三高地与一九○的山脊直冲。
一江山岛的山是石头山,这条岭脊上无法布雷的。而解放军的炮火打击岭脊也最容易找到目标的(岭脊是制高点,解放军的炮火对岛上各个制高点轰击最为凶狠,九○高地,原名九三高地,战斗结束时高度被解放军炸低了三米),这条线上国民党军的工事人员,在基本未登陆已经被消灭殆尽。解放军沿着这条线冲击,如入无人之径。缺点是岭脊暴露在两侧的火力之下,没有可以隐蔽的地方。岭脊上解放军战士的伤亡惨重。
但是,要杀伤岭脊上的解放军战士,国民党军就不得不从岭两侧的阵地中钻出来仰射,自己又变成了下方解放军登陆部队的靶子。
下午四点,付出了重大伤亡代价的解放军突击队,一举攻占全岛最高的二○三高地的顶峰,并在那里升起了一面红旗。
王生明的核心工事,就压在这面红旗下面。
后人评论,王生明此时犯了一个战术错误。他下令预备队向二○三高地主峰反击,坚决夺回这个制高点。
似乎,当时国民党军最好的办法是分散坚守,他哪里有本钱和解放军拼消耗呢?
但王生明有他的苦衷,不得不发动反击,事实证明,他的顾虑十分正确。
有人说,大陈岛守将刘廉一中将,曾久久地眺望激战中的一江山岛。直到那面红旗升起在二○三高地,他终于长叹一声,放下了望远镜。
从战斗打响,大陈岛方面始终按兵不动。当然炮兵火力的支援是有的,一江山岛太小,几乎没有可用的炮兵阵地,守军的炮兵并不强。和解放军进行炮战的,是国民党军在大陈岛的炮兵。
解放军的传统是小米加步枪,但这并不是说解放军只会用步枪,给土八路大炮,他们很快就会玩大炮;给土八路原子弹,他们也很快就能把它弄响。锦州之战,国民党陆军副总司令范汉杰,领教了林彪的炮兵课——论一千门大炮齐射的摧毁效果。从此以后国民党军在火力上的优势,就成了明日黄花。一九五四年,大陈岛前线的解放军,装备已经大为改善,重武器火力上完全压制住了大陈岛的国民党军,而且出动空军轰炸大陈,出动海军舰艇前出到大陈岛和一江山岛之间寻战。大白天的这种挑战姿态,令大陈守将刘廉一措手不及之下,也感到震惊。
刘廉一,国民党大陈防卫总司令,第六十七军中将军长,并不是一个怯战的将领。舟山之战,他曾经指挥登步岛反登陆作战,迫使解放军撤出战斗。他在国民党军中可称一员骁将。但是一江山岛的战斗中,这位骁将却没有什么突出表现。
国民党海军黄球鹏中尉,当时在刘廉一的指挥所担任联络参谋。针对刘廉一长久地用望远镜观看一江山岛上的战斗的说法,他回忆道:司令官当时哪有时间去看。他的印象中,整个战斗中,刘廉一始终在隐蔽部忙碌不堪,在和王生明通话,和台湾通话,和海军方面联络,安排炮兵反击,调动组织部队等等。但是,他在一江山岛战斗打响前,刚把手中所有的大部分预备队,撒胡椒面一样派去了周边各岛,要集中足够的反击兵力,谈何容易?
感觉上,这位沙场宿将是有些被打慌了。
国民党的海军也被打慌了。面对人民海军和空军的挑战,他们不但没有迎头反击,反而掉头逃出大陈岛锚地,远离了战场。
其实,战斗中刘廉一不是没有尝试过派部队渡海增援一江山岛。前面提到和王应云一起去一江山的国民党老兵陈学连,和其他数百名士兵,已经登上了机帆船,准备出发增援,但命令却迟迟不来。
国民党战史中记载,这是因为“风浪太大,无法过海”。
笑话,难道共产党不怕风浪么?
刘廉一肯定有他的理由。没有足够的预备队,送几百人上去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何况海军不愿死战,也许这些人根本就送不上去。国民党的海军和陆军始终就没有协调好过。
如果王生明能够守到第二天天亮,或许刘廉一有更多的信心,派部队去增援。
据说硫磺岛战役,美军的情况也一样。在和日军胶着死战中,几名海军陆战队员忽然在日军制高点折钵山上升起了星条旗。美军士气大振,就此奠定胜局。
一江山岛二○三高地上的那面红旗,彻底打垮了大陈岛上国民党方面的信心。国民党方面认为,就在这面红旗升起之后,王生明随即在指挥部自爆身亡了。
那就没有增援的必要了。
接到出发取消的命令后,陈学连抱着枪在船上号啕大哭。他本来就是一江山岛的守军。王生明一九五五年元旦从台湾探亲返回后,自知一江山岛之战,已经不可避免,而且凶多吉少。他遂下令父子兵、兄弟兵,随一江山岛守军中的一部,返回大陈岛。陈学连父子皆在军中,其父留在了一江山岛。
“哪里还有命回来。”过了几十年,谈起当年远望一江山岛的心情,陈学连说。
以重大代价攻占二○三高地,在解放军来说,属于神来之笔。这就是王生明明知会消耗掉自己的有生力量,也不得不饮鸩止渴,强行反击的原因。
王生明对反击二○三高地,应该是比较有信心的。他派出的指挥官是第四大队大队长王辅弼。为了保证成功,连他自己的卫士都编入了突击队。
后来的参战人员回忆说,解放军的炮火不是“打”进国民党军中,而是“砍”进了国民党军的反击队形中。这次反击,流尽了守军的血。尽管伤亡惨重,王辅弼果然是一员悍将,不负期望。在他的指挥下,国民党残军向二○三高地发起了近似疯狂地反击。解放军占领高地的部队伤亡太大,几乎全部阵亡。解放军空军掩护攻击的飞机已经打光了弹药,只好用俯冲试图吓退敌军。眼看国民党军的反击就要成功,一支奇特的部队忽然杀入了战斗。
投入战斗的是全部是解放军海军的水兵。
在海门礁登陆的登陆艇,非沉即伤,水兵们自发组成了突击队,跟随在陆军后面冲锋。眼看二○三高地告急,这支水兵队恰好投入增援。
这就是国民党战史中所谓解放军海军陆战队参加了一江山岛战斗的来历。其实,当时海军陆战队还没有编制呢。
杀红了眼的王辅弼率领残余的国民党军向水兵猛扑。
他后来回忆,当时一方面是战斗中无暇思索,一方面认为水兵打陆战毕竟外行。
战斗的结果是,解放军水兵全歼国民党残余的反击部队。大队长王辅弼被手榴弹震昏后活捉。
王辅弼忘了,解放军本来没有海军,海军都是陆军调来建成的,而且,都是陆军中的战斗骨干。
乐清礁上的部队也同时到达,合兵一处的解放军向二○三高地的核心工事猛烈突击。
王生明没有办法守了。
再好的工事,没有人也守不住。
他留下政训主任孙钢埔等组织防御,自己带少数人员,悄然消失在炮弹爆炸的烟雾中。
即便人少,核心工事的守军,还是顽抗了大约一个小时。核心工事太坚固了,没有人能够攻进来。
人是攻不进来,但是解放军并没有用人来攻。下午五点钟,解放军用火焰喷射器发动对核心工事的攻击,国民党军的防御彻底崩溃。
火焰喷射器的喷火能够进入碉堡射口,在工事里面还能转弯。土八路这次不是人海战术,是火海战术了。
当晚,解放军宣布占领一江山岛。
其实,此时岛上还有相当数量的国民党残军。守将王生明逃到了九○高地下面的秘密地堡,试图派人和大陈岛联系。
九○高地,是对峙的两座峭壁,高差九十米。下面是水,上面是天,中间一线是险路。如果大陈岛的国民党军反击,可以沿着这条险路直上二○三高地。
秘密地堡,就在天和水之间的峭壁上,外观与山体浑然一色,解放军根本没有发现这里有国民党军。
东山岛登陆战,解放军是因为残余守军坚守住了八尺门码头,使援军迅速登上东山岛,造成国民党军的失利。王生明,大概也很想把九○高地变成一江山的八尺门。
无奈,大陈的国民党军,彻夜无人来联络,守军电台已经损坏,也无法送出消息。
第二天早晨,九○高地上的解放军修筑工事,推下石头。绝望中的国民党守军神经过敏,误以为被发觉而开枪射击。解放军发现这里还有国民党残军,遂爆破攻击。王生明用手榴弹自杀。一江山岛国民党守军的抵抗,终于归于沉寂。
一月二十日,一江山岛上不再有枪声。国共在浙东持续五年的系列之战,至此落幕。一个月后,国民党军与美军联合实行“金刚”行动,将大陈岛守军撤往台湾。国民党在大陆周围的最后一个主动出击的据点,就此消失。
一江山岛是一座流血的岛。但无论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不得不承认,一江山岛之战后,浙东的人民,得到的是和平。
几十年后,王应云来到一江山岛和大陆访问。在解放一江山岛的烈士陵园,大陆方面也给了他这个“敌将之子”相当的礼遇。意识形态似乎已经不再那样重要。
王应云在奔走。他说,希望我们可以把一月二十日变成一个纪念日,就叫做“两岸和平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