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王僚 吴王阖闾

吴王僚忽然站住打量公子光:"你好像是在发抖?"

"哦--我,腿上剑伤疼痛难忍。大王,到我这里赴宴,您怎么穿了这么厚的棠之甲?"

"这些天我打心里往外冷!"吴王僚弦外有音地说着,一把攥了公子光的手到了堂上。两人坐于绣团之上,公子光吩咐上馔。从庖厨中立即走来了一色剽悍的汉子,来献果品菜蔬和酒肉。王僚的兵丁在门口一一搜身盘检,一个也不放过。公子光便命上馔的人等全都剥去袍子,只穿内裤,赤背上堂。王僚这才稍稍松了松手中磐郢剑柄。公子光心上的弦却并未松开,他知道专诸立即就要来行其大事了。他不知道在一场肉搏到来之前,有何计策脱身。

随着一阵鱼香味扑来,轮到专诸来献美味的鲈鱼了。专诸在门口一现,公子光的心立即提起来狂跳不止。伍子胥也在后面打手势,督促蛰伏的士卒准备血战。那专诸却不慌,事先把外衣内衣全部剥去,只在腰间挽了个带子遮羞,露出了一身热气腾腾公牛一般强壮的腱子肉,身上的黑毛历历可见。

公子光再也耐不住了,道:"大王,你我手足亲情,非同一般。我知您十分惦记我腿上的剑伤,请大王过目吧。"说着,一把扯开了缠伤的绷带,鲜血呼的一下涌将出来,湿了绣团。

吴王僚说着"这又何必",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剑伤的深浅,没有看出破绽,便挥了挥手,"快些到后面把伤裹上。"

这时候专诸已经在门口跪下了双膝,用膝盖在地上一点儿一点儿向前蹭了。端坐于绣团之上的吴王僚见此裸体汉子高举玉盘,低着头膝行,自然不再戒备,只注意到还在动作的鲈鱼,没有留意公子光已假意去缠伤,躲到了帷幕之后。

专诸离吴王越来越近了。

香味已经在吴王僚眉宇间徘徊,盘中那一尺半长的鲈鱼,身上的热油吱吱地响着,又悦耳又诱人。鱼翅还在左右摆动,鱼嘴还在上下开合。专诸虽然低着头,却感到那吴国君王的身躯已经倾斜向前,在咽口水了。

千钧一发!

四周忽然静下来,静得可怕。

吴王僚的兵卫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在专诸与王僚相距两臂之隔的时候,两名士兵用长戟搭住了专诸的左右两肋。

专诸淡淡一笑,又向前挪了挪。

青铜的戟锋利无比,一下子钩进了专诸的两肋之间,限制他的行动。

吴王僚伸臂来接玉盘了。

专诸此刻的动作,非是人的目力所及,几乎是风驰电掣一般,空空的玉盘落入王僚手中,鲈鱼摔在地上打滚,一只雪亮的鱼肠短剑从鱼腹中抽出,已经执在专诸手中。他双膝一撑,手中一个美丽的弧线腾起,短剑只一闪,已贯通了王僚的三层棠之甲,穿透了胸背。

王僚只叫了一声"你",便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与此同时,用长戟钩住专诸两肋的兵丁也迅速反应,但见专诸虽然刺穿了王僚的胸背,他的两肋也被长戟向后猛然间拉开,专诸的胸膛立即被撕裂,张开了一个硕大的血门,一腔子血全部倾溅,泼出数丈之远。这一瞬间,帷幕后面的伍子胥和兵丁全部杀将出来。公子光在后面看得清晰:专诸被长戟拉开的两扇肋骨咯吱吱迸断了数根,腹胸中紫的蓝的肠胃,蠕动着,流泻了一地,肝胆破裂,污浊的黄水和鲜血咕噜咕噜喷溅。最令他胆战心惊的是,悬在专诸打开的空空如也的胸膛里的那颗拳头大的心脏,像一个精灵,还在噗噜噗噜地跳个不止!

吴王僚布防在门外、街上的兵丁闻声杀进来,伍子胥指挥的士卒从地道里冲出来,战在一处。一场混战,血肉横飞,兵铁相搏,咫尺生死。顷刻间双方均有死伤,人踩着尸体,踢着头颅,只念着把雪亮的锋刃插入对方的肉身子里去。第一个死于非命的是吴王僚,第二个被剁成肉泥的是专诸。专诸到死也没有哼一声,唯独他那颗完整的空腹中的心脏,突突地跳着,避开了吴王僚兵卫的兵刃,像球一般弹跃,逃到了公子光的空着的绣团之上。有兵丁想将那团活的血肉劈成两半,那血肉狡黠而灵活,左砍右砍砍不到,兵卫先自吓得昏倒在地,被人割了首级。

到底公子光这里将猛兵勇,而且地道里源源不断拥出后续兵源。吴王僚一方因为群兵无首,乱杀一阵就全部扑倒在地,无一生还。

公子光这才从帷幕后面跑了出来,先取了吴王僚所佩的磐郢之剑。

兵丁们退下,在外面待命。

伍子胥欢悦地叫了一声"公子"!

公子光回眸看了他一眼。

伍子胥聪明,自知称谓已经而且必须改变了,便作一长揖,毕恭毕敬地重新叫一声:"大王!"

公子光哈哈大笑,笑声忽然止住,他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流泪,是巨大的幸福让他不知所措,还是突然间回眸不寻常艰辛的三年?他咽了泪,问伍子胥道:"子胥,吴国的社稷真就这么轻易地属于寡人了么?"

"臣伍子胥向您禀报,请来的神已经送到了西天。大王洪福与天地比肩。请大王下令,立即杀入宫中去。"

公子光噢了一声,似乎已经明白过来了味儿,却又品咂着滋味儿。这个结果是他梦寐以求的,他的兄长终于不再骄横地发号施令了,下一个向全国发号施令的当然是他。可是这伟大的变革怎么竟然是转瞬之间的事情?这是真的吗?他环顾着横横竖竖陈列着的尸体和渐渐冷却的兄长与士兵的血。房间里只有他和伍子胥两个人,四周一片静寂,静寂得令他想大喊大叫一番才痛快。

忽然听到噗噜噗噜的声音,惊心动魄。

是专诸那颗不死的心脏,竟然蹦跳到了他的脚边!把他吓得张口结舌。那一团鲜活的血肉,是这场杀戮中侥幸活下来的东西,那东西鼓攘鼓攘地动着,跳蹦得十分有力。无论怎样跳蹦,却摔不破,只是一路抛洒着黏黏渍渍的血浆,拉着缕缕血丝。那血肉好像还认得人和路,偏偏来找公子光。公子光不由自主地躲避着,在尸体间跳跳蹦蹦,躲到帷幕旁边,哗地抽出了磐郢之剑,大吼一声:"寡人封你的胞弟为上大夫!"
刺杀王僚 吴王阖闾

伍子胥也叫道:"壮士专诸,贼王已死,你不辱使命,心安可也!"

那颗离开了依凭的心脏,对他们惨厉的叫喊无动于衷,还在兀自蹦跳。看上去,心包里的血即将挤干净了,外面的薄薄的包皮已经打皱起褶儿了,圆乎乎的肉团渐渐瘪下去,痛苦而又无奈地激灵激灵地抽搐,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它在寻找着什么?期待着什么?是在寻找往日栖息的躯壳,还是在寻求一种依托?堂上,一切倒下的,都永远无声无息了,这会儿这团血肉却跳个不止,实在是让公子光和伍子胥毛骨悚然。窗外有一阵风扑了过来,公子光和伍子胥以及那团不肯罢休的血肉一起打着寒噤。公子光目不转睛地盯着专诸不死的心,不知它还有什么动作。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已经让风给弄得歪歪斜斜了,抽搐得更紧了,却还是那样执著,那样顽强,那样令人恐怖地舞蹈,紧紧地跟着公子光。公子光虽抽出了剑器,却不敢贸然下手,忽然间双膝跪下,扔了剑,呜呜地大哭起来:

"壮士专诸在天之灵听了,寡人厚殓于你,寡人定不孚吴国父兄厚望,请壮士安心吧!"

一团死肉瘫在地上,专诸的心,这才死掉。

公子光忙逃出了门。

他立在这春夏之交的晚风里,一钩新月升起来了,天上地上都很暗淡。他的惊魂稍稍定了下来,可手里还是紧紧地攥着磐郢之剑。这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满足和幸福感。他觉得自己整个儿身体都在膨胀,作为吴国君王,踌躇满志。他唤人把眉、皿两位侍妾请了出来。眉、皿两位侍妾到跟前便施礼:"见过公子。"

公子光哈哈大笑:"公子?什么公子?公子何在?"

眉与皿全惊呆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伍子胥:"还不快快叩拜大王!公子已经是吴国君王了啊!"

两位侍妾懵懵懂懂地跪下了。

公子光还没笑够,道:"哈哈,你们看,寡人是不是有哪个地方不像君王啊?啊,两位爱妃?"

受封赏的皿妃没醒过神:"爱妃?这是真的吗?"

眉妃心眼儿伶俐:"臣妃叩谢大王封赏之恩。"

一阵风带着血腥味吹了过来,公子光又打了个寒噤。他收住了笑,面向南风,长叹一声。

伍子胥问道:

"大王受命于天,楚国兵马将因吴国有丧而不战自退,正是重整社稷,复兴吴国的时候,大王还有什么不快么?"

公子光又一把抓住了伍子胥的手:"爱卿说得好。重整社稷,复兴吴国,寡人和你共享天下!"

伍子胥道:"大王,休得迟疑,速速入主王宫吧!"

公子光立即乘上了王僚丢下的车驾,率领手下甲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空了的吴王宫。王廷无主,将军在楚作战,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公子光便主宰了吴王宫和宫中的所有粉黛。当晚,虽有前后左右簇拥,公子光在这高大阴森的王宫里,还是有点儿莫名的恐惧,他沉吟了片刻,拉住伍子胥的手:

"子胥莫走,寡人命你与我同榻而眠,彻夜议论国事。"

"臣下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你敢违抗君命?"

"臣下不敢。"

公子光哈哈大笑。

伍子胥也笑了:"如此说来,大王,臣下遵命。不过,伍子胥睡相不好,呼噜打得如同雷鸣狮吼还在其次,拳脚也不老实,只恐明晨会有夜观天象的术士来奏,客星犯了帝座,到时,还请大王宽赦!"

"那是自然,爱卿,你可知寡人现在心中所想何事?"

伍子胥笑说:"一句话,求贤若渴。"

伍子胥自认为猜得没错。他想,大王赐给他同榻而眠的荣耀,便是一个姿态,是做给天下贤士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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