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郭达的N种表情
——郭达小品表演艺术漫议
■ 陈孝英
▲ 由郭达、杨蕾、史锋和邹小茜表演的小品《产房门前》登上了1987年央视春晚,此后郭达成为春晚常客。
组图为今年5月郭达受陈孝英之邀回陕,再次表演《产房门前》。本报记者李明睿/摄
小品明星中的“另类”
众口一词“憨厚哥”
小品明星好像有不少相通之处,跟他们相比,郭达显得有点儿“另类”:
——明星在生活中多数社交广泛,机敏过人;他却不然,从合作者(如蔡明)到友人,众口一词称他“憨厚哥”,憨态可掬的他连接受采访也会紧张,以至有记者惊呼郭达怎么“如此不‘明星’”!
——不少明星未必愿意被人称为“小品演员”,有的演小品走红之后甚至屡屡宣布告别小品;他却不然,坦言:“小品和话剧一样是表演艺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演小品让我学会了如何精炼语言,塑造人物,控制舞台”。
这就是郭达!他似乎是为小品而生的。
一见钟情,情有独钟,从一而终——这既是他对爱情的态度,也是他对小品的态度。
戏路广阔的性格演员
没有固定“造型”
郭达的“另类”,还表现为其表演风格自成一体。
大众熟知的小品演员,其表演风格往往可用一两句话来概括。
葛优总是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不严肃的事物,把芝麻绿豆小事和俗不可耐的东西搞得一本正经,人称“冷幽默”;陈佩斯则相反,总是用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严肃的事物,把大事、正经事当作游戏搅得乱七八糟,可称为“热幽默”。
潘长江和巩汉林总是在调侃自己;赵本山则鬼机灵地揶揄别人。
黄宏把小人物的机智发挥到极致(整个儿一个“能不够”);严顺开则把小人物的尴尬生生演活了。
郭达呢?你能像上面那样“一言以蔽之”吗?恐怕比较困难。这也许因为郭达不是一名本色演员,而是一位性格演员。本色演员一出场就是定了型的,他必须保持已经打造好了的扮相、服饰、姿态,否则就会让“粉丝”失望,甚至淡出观众的期望视野。性格演员当然也有自己一定的戏路,按照这种套路他表演起来会更加得心应手;但性格演员的戏路比较广,他可以扮演不同类型的人物,可以适应不同的规定情境,可以利用不同的手段创造喜剧效果,因而他在观众的视野中没有固定的“造型”(从本义到转义)。
郭达出道的小品《产房门前》中就有相当多的喜剧套路:古怪、固执、反常、误会、陡转(顺境转逆境、逆境转顺境),每个路数他表演起来都能驾轻就熟,取得不间断的喜剧效果。两年后的《换大米》,走的是戏拟的路子,他滑稽模仿红极一时的影片《红高梁》中的《祭酒歌》,用作换大米农民小贩的吆喝叫卖口号,竟使这首电影插曲改头换面流行于坊间。在《送礼》、《北京欢迎您》、《父亲》等小品中,都设置了“尴尬”的戏路,人物陷入尴尬的处境,捉襟见肘,洋相百出。在这种戏路中,郭达总是故作镇定,左突右挡,结果尴尬处境越陷越深,喜剧效果层出不穷,而最终走出困境时,喜剧人物便转化为悲剧人物,笑就转化为同情。
当然,对郭达小品的喜剧表演,也可以抽象出某些规律,比如:
他往往以表面的憨厚来掩饰内在的精明狡黠;
他具有很强的爆发力,往往在沉静中突然爆发出幅度很大的夸张动作;
他更注重用动作(而不是语言)来创造喜剧效果,方言的运用则浓化了作品的大众化、平民化特色。
姑且不论这些概括是否准确,但对郭达这样一位性格演员而言,它们似乎难免“瞎子摸象”之虞。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借鉴中国古典文论所特有的随感性、抒情性和鉴赏性的表述方式,试对这颗不守规则的“彗星”作一番解读。
准确把握人物的心理动势
把戏做足
在小品《山花》中,郭达的整个表演紧紧抓住“成功者的盲目”这一心理动势,而不是“仗势欺人”,
其喜剧路数是讽喻而不是恶讽。本报记者李明睿/摄
众所周知,人物一出场,就有动机,人物总是怀着一定的动机走出来的,他的一言一行都是为了实现其动机。随着戏剧情境的变化,人物的动机在某时某刻往往指向并执著于某一个点,这就是心理动势。
小品《产房门前》,由郭达扮演的男青年搀扶着临产的妻子春芳来到产房门前,他的动机是:一定要生个男孩。这时他的心理动势是鼓励春芳“下定决心去争取胜利”,于是,“医院技术好”、“种瓜得瓜”、“心里想着醋”就成为他“坚定信心”的“科学根据”。当春芳进了产房之后,他的心理动势是怨天尤人,宣泄痛苦。而当真相大白,得知产下男孩时,心理动势则急转为乐不可支,忘乎所以。
小品《送礼》,由郭达扮演的男主角到教育官员家去送礼,其动机是求得儿子被名校录取。恰逢官员不在,接待他的是官员的女儿。此时他的心理动势立即转为如何赶走这名难缠的“女竞争者”。当第三个人提着东西进来后,他的心理动势是如何唱好这出《三国》,赶走这个被他误认为的又一名“竞争者”。而当来者亮出主人的身份后,他的心理动势就立即转为如何挽回这尴尬的局面。
郭达的小品表演有一个突出的优势,就是善于领悟并紧紧抓住人物的每一个心理动势,然后把戏做足,予以充分的喜剧性夸张。也许郭达在理性上未必就能完全准确地把握住人物的每一个心理动势,但在表演中却切切实实地抓住并表现了它们,他凭的显然是一位训练有素的表演艺术家的悟性。
郭达扮演的大多是小人物,他们虽有各自的缺点和无奈,但远非恶人,因而那流动变化着的心理动势均非恶念。尽管他们也耍些小聪明,却往往弄得自己狼狈不堪。郭达准确地把握住小人物的心理走向,既不损伤人物的善良本质,又戏弄了他们的缺点,给观众带来会心的笑,其中既有嘲弄又不乏同情。
郭达间或也扮演势利者,如小品《山花》中的暴发户。他对雇佣的小保姆摆架子,挑毛病,动辄以辞退相威胁,人们看到的是一个以为有了钱就有了文化的新贵形象。他把外国白鞋油当作护肤霜要往脸上擦,却又自作聪明地训斥小保姆无知。这时,剧情便出现了两个走向:一是让人物用鞋油涂脸出尽洋相;一是现在的处理,让小保姆读出了上面的英文阻止了他,从而使他良心发现。郭达的整个表演紧紧抓住“成功者的盲目”这一心理动势,而不是“仗势欺人”,其喜剧路数是讽喻而不是恶讽。喜剧这一美学范畴,它有一个由弱到强、由“谈言微中”到泼辣刻毒的长长的谱系:幽默、机智、诙谐、滑稽、揶揄……直到讽刺,具体定位在哪种喜剧样式,与审美创造者的心性密切相关。郭达这个关中汉子虽人高马大,却生性善良,他总是努力让人物的心理动势朝着善的方向发展,他的表演总能唤起对人物的谅解和同情。真正的喜剧是从宏大的时空中俯瞰人生,站在云端向下界发出宽容大度的笑。
用语势和肢体语言激活语义
声音是“绝门”
剧本的台词仅仅为演员提供语义,那是一些僵死的语词,就像是被拔光羽毛的白条鸡。演员要把它转化为舞台语言,靠的是语势和肢体语言。据专家研究,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之间的交流,语义、语势和肢体语言这3者所起的作用分别为7%、38%和55%。远古时代,当语言符号尚未约定俗成之前,人们是靠发声态势和肢体的表情动作进行交流的,这种“似本能”时至今日并未消失,它只是融合进符号语言的交流中去了,正是它在交流中激活了符号语言。
郭达和陈佩斯、严顺开、潘长江、赵本山、李琦等人不同,作为一名喜剧演员,他既没有特殊的长相(如陈、严、潘那样),也没有特别的技艺专长(如李、赵、潘那样)可以利用。浓眉大眼、方正脸庞、魁梧身架、只谙话剧艺术的他依靠的是戏剧表演的常规,根据特定语境和语体的要求,找到最合适的语势和肢体语言,然后予以喜剧性的夸饰。郭达也有自己的“绝门”,那就是声音。他的舞台声音具有特殊的音色,其音频是男声与女声的自然融合,具有浓重的情绪色彩。他那裹着几分怨艾情绪的声音,经过语速和音高的夸饰与调整,总能打动观众,而且带着一种几乎是不可重复的,印有明显郭氏印戳的喜剧韵味。例如《产房门前》中,有3次快语速、大嗓门的语势(离开妻子去买凉皮时,边走边回头高喊:“心里要想着醋!”妻子进产房后,对着产房向门里高喊:“春芳,别害怕!我在这儿呢!”当误听产下女婴后,捶胸顿足地喊:“春芳啊!你这是对咱家一个最沉重的打击啊!”)。有两处快语速、低嗓门的语势(对劝慰他的干部:“那行么,我生个男的,你生个女的,那咱不就平衡了!”“俺不想当领袖,就想要个男娃。”)。有一处慢语速、大嗓门的语势(反过来开导得了女娃的干部:“同志,你是干部,要想开些,时代不同,男女都一样。刚才你不是说,女儿亲,女儿好,女儿是你的小棉袄。”)。由于语势把握到位,就产生了非同凡响的喜剧效果。对语势的运用,在《送礼》中发挥得更为出色。
喜剧表演既是语言的艺术,更是形体的艺术。在生活中,人的肢体动作是下意识地自然流露出来的;在喜剧舞台上,人物的肢体动作既是下意识的,又是有意的。下意识是人物心理动势的必然表现,而有意夸饰则是创造喜剧效果的艺术要求。郭达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又在西安话剧院从艺多年,典型的科班出身,功底扎实,一上舞台浑身是戏。《山花》中,他往沙发上一靠,伸长了腿,摇晃着脚尖,心满意足的暴发户形象一展无遗。《送礼》中,他毕恭毕敬、满脸堆笑地站在官员面前,一面不时用手触打着身后的竞争者,制止她插话,一个又可怜又精明的小职员形象活脱而出。尤其是在他的成名作《产房门前》中,将肢体语言发挥到了极致。当情节逆转,确知生下男孩后,他用一系列大幅度动作表现人物的狂喜之情,又是蹦跳,又是对观众“摇尾巴”(扭屁股),又是拉着护士跳舞,又是向人们散发红鸡蛋,一下子将小品推向了高潮。
中国“演出性小品”50年
永远坚持做他自己
从陕西小品大赛走向全国的郭达与当时担任评委的陈孝英(左)多年后再聚首,
陈孝英评价郭达小品表演“拙中见智、自成一体”
图片提供/陈孝英
想当年,古希腊、古罗马人创造了悲剧和喜剧,文艺复兴时期的西欧人培育了正剧和悲喜剧,今天,曾经创造了戏曲和曲艺的中国人又培育出一种崭新的独立的艺术样式——演出性小品。这是当代中国一批艺术家和理论家对艺术形态学的一个贡献。
如果从1983年央视春晚播出斯琴高娃、严顺开合演的《虎妞、阿Q逛北京厂甸》算起,新时期“演出性小品”已经30岁了;如果从1962年天津电视台创办的《幽默小品》栏目播出王景愚的《吃鸡》、韩非的《幕后》算起,中国“演出性小品”已走过整整半个世纪的历程。三十而立、五十知天命的中国“演出性小品”从萌芽一步步走向成熟,一代代艺术家前赴后继。他们中间有些人也许只是划破中国艺术苍穹的美丽流星,而有的人则有可能成为载入史册的壮丽恒星。我相信,郭达将是一颗灿亮的恒星,因为他清醒、执著、真诚,因为他永远坚持做他自己。
(本文作者系著名喜剧美学家、中国喜剧美学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