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禅 如何修野狐禅

禅,佛教之一宗,起源于印度,南北朝梁武帝时(公元500年左右)由达摩祖师传入中国,在少林寺面壁九年,以“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标志,发展迅猛,盛极一时,成中国佛教最大宗门,完全本土化,超越其祖地印度。“禅那”一词,译自梵文,有人称为思想之瑜珈,以静思冥想改造思想。

百丈怀海禅师每上堂,有一老人随众听法。一日,众退,惟老人不去。师问:“汝是何人?”老人曰:“某非人也,于过去迦叶佛时曾住此山,因学人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某对云‘不落因果’,遂五百生堕野狐身。今请和尚代一转语,贵脱野身。”师曰:“汝问”,老人曰:“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师曰:“不昧因果”。老人于言下大悟,作礼曰:“某已脱野狐身……”

这是“五灯会元”所录禅宗有名的“野狐禅”公案。这位老人五百世前也是禅师,为学生答疑,把“不昧因果”误解为“不落因果”,一字之差,堕为五百世野狐。这个问题改为现代世俗说法就易懂了,某君将入党,听党课,问讲师“入了党是否还受法纪约束?”,讲师竟答“不受约束。”误人如此,能不堕为野狐?

后来,佛家就把那些说“空”却非空,说“无我”而有我,论禅尚道行太浅之类“口头革命派”称之为“野狐禅”。

我自度根器愚钝,尘缘深杂,却又喜说禅论道,遂自动站队“野狐禅”之列,以免误人也。借王朔三分胆气二分痞气“我是‘野狐’我怕谁!”

是以为序。

(一)

张中行先生讲他对禅的兴趣,是起自年轻时读“红楼梦”,第九十一回宝玉与黛玉一段对话:

黛玉趁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东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

宝黛之缘是仙缘,这种情爱唯用禅语表达,才有仙气,变不可说为可说。张老把这段对话作为他说禅的引子,从“人之大欲存也”进入,真是高明。宝玉这里说的话都是禅林公案中的“语录”,“活学活用”了一番。文革中人们也常用毛主席语录对答,比如出差进旅店,客人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接待的答:“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介绍信?”去饭馆吃饭,收款员:“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客答:“贪污和浪费是最大的犯罪”, 收款员:“为人民服务!”贾宝玉要在当时,就不说“如有三宝”,而应对“向毛主席保证!”语录体不是林彪的发明。

回到今日红尘之中,看那些俗缘,肉缘,灯红酒绿,夜色阑珊,女的说:“上我那里喝杯咖啡吗?”男的答:“OK,明晨咱一起用早餐。”一对鸳鸯就对上了火。虽也含蓄,却仙俗之差,天上地下。世间万物,皆分阴阳,阴是遮掩,阳是袒露,相配得当,便是和谐,又和又谐,即是至美。中国旧时女子,笑不露齿,行不露足,处处表现含而不露,阴柔之美。如今世风变易,“标准微笑”要露八颗牙齿,女士露肩露背,露脐露腿,男士反倒西装革履,严严实实。阳作阴时阴亦阳,林妹妹若如此性感,不知宝哥哥作如何想?林妹妹若不如此性感,而周围姐妹都如此性感,不知宝哥哥又作如何想?

(二)

二十世纪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 1889-1951)是语言哲学的奠基人。他认为世界上有些事物是只能显示而不可说的,比如情感,情绪,宗教,审美,音乐,艺术等领域,属于“意”的东西,都无法言说。语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世界有能想的和不能想的,“凡能够说的都能够说清楚,凡不能谈论的就应该保持沉默”。

这些观念,在佛学中源远流长,释迦有言:“当知经义不可思议,果报亦不可思议。”自唐代以来中国的禅师们有所谓“禅不可说,一说即错”。六祖惠能虽不识字,但“诸佛妙理,非关文字”,能“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禅宗的许多“公案”“机锋”,答非所问,不知所云。要懂了就算“顿悟”了。究其实,禅宗所要表达的内容已超出世界的界限,论的都是前世来生,因果业报,谈的是缘起缘灭,无生无死,很多已越出语言的界限,超然于现实世界,并非故弄玄虚。科学和宗教是各有其界限的。

(三)

中国的禅师都是优秀的教育家,佛教是无神教,没有一个创世之神,佛陀只是创一家之言的启蒙学者,其肉身一样会死去,即所谓涅槃,而罗汉和尚都是讲师助教,度天下人于愚昧。好的禅师明白,智慧只能点燃,不能灌输。所谓“公案”“机锋”只不过是一根火柴,能否点燃这根木头,要看各人造化和机缘。按佛学说,人人都可以是佛,佛就在心中,只是被种种欲望,“贪痴嗔”蒙蔽了心智,好似泡了水的木头,不易点燃。六祖惠能说“未悟师度,悟了自度”,也即师傅引进门,修行靠自己。心中有佛,向内发展。反顾今日国内之教育,把知识当成灌水,学生变成填鸭,幼儿园当小学,小学当中学……到大学反“玩”起来了。知识变为“知道”,知道老师可能考的每一道题,便是好学生,好奇心,探索精神全灌没了。青出于蓝,又如何胜于蓝?所谓“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

五祖弘忍把法衣传给六祖惠能时,惠能是个文盲,尚未正式剃度,只是个挑水烧火的“临时工”,一无文凭,二无学位,真是“教外别传”不拘一格,今人难以想象。佛门虽是出世清静之地,涉及接班人问题也难免俗,半夜三更,弘忍给惠能悄然传法后就送他连夜逃走了,免遭同门追杀。

(四)

中国历代许多大诗人,如谢灵运,王维,白居易,苏东波等都深谙禅道。论诗如论禅,诗与禅有不解之缘。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盛唐诗人“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季羡林先生曾著文分析固中原因,诗和禅都讲求“言外之意”。印度古代有种文艺理论,认为词汇有三重功能,表达三重意义:表示功能(字面义),指示功能(引申义),暗示功能(领会义),三层义分两大类:说出来的和没有说出来的,没有说出来的“弦外之音” 涉及潜意识,就看读者的想象理解能力。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然。一首诗如其所有含义都一目了然,词藻再华丽,也绝非佳作,那些以没有说出来的为主的,才是上品。季老认为中国语言有其“模糊性”,没有时态,变格,主动被动之类,特别适合于禅与诗,所谓“意蕴”“神韵”者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与禅的语言都是暗示性的,这是中国古典诗词与禅道相辅相成的根源。

试看孟浩然的五言绝句:“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真乃淡然天成,不着痕迹,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再看杨万里的“桂源铺”:“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此诗在文字上几同大白话,胡适极为欣赏,其妙处应在“没有说出来”的。

(五)

我非常欣赏王阳明的一句话,曾选为“似水流年之旧时月色”的开篇词,以至“苏州杂志”节选时将作者误作王阳明,沾了圣贤之光。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美感是由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共同创造的,一件作品若不能引起读者的审美反应,只能称作“信息”,“信息轰炸”常使人晕头转向,不知南北,甚而造成弱智化。深山里的花“寂寞开无主”,如果没有人的欣赏,就只是一朵“花”,没什么美或不美。“价值”不是物质的固有性质,只有与其他事物发生关系时,才体现其“价值”,花的审美价值是相对于花和赏花的人而言的。作品给观者“再创造”的空间越大,美感就越淋漓尽致,汤显祖“牡丹亭”中许多词曲使人百听不厌,如醉似痴,奥妙在其无限的伸展空间,能让人暂时逃离现实,打开闻者的想象,点燃观众的情绪,给人的心灵以宣泄和抚慰的温床。“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叹世事无常,感人生短促,其中多少意蕴!

(六)

语言文字如一切生命体,有其生成,进化,变异,甚至衰亡。语言文字也是世界的相,尤其中国的象形文字,内含丰富的信息,中国的书法可当画看。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语相,特殊年代其语相也特殊。“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虽然乡音依旧,说的已是“古典”家乡话。文革时期,斯文扫地,当年流行的语言也就粗俗化,暴力化,贫瘠化。满街喊的,写的都是“横扫”“揪出”“批倒批臭”“砸烂狗头”“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滚他妈的蛋”之类,使人心惊肉跳。即使表达敬意,也是“最最最最….”,一时国人皆口吃。受其影响,后来写情书“万分万分的想念”“万分N次方的想念”,比古人沉甸甸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或轻飘飘的“又岂在朝朝暮暮”,相差何止万分的N次方。

时异境迁,今日,信仰不再,彻底唯物,争利不择手段,造假无所畏惧。又进而唯钱,唯欲,生活追求舍精神而唯物质,满眼“君临天下”“王者至尊”“买彩票中千万大奖”“花别人的钱踏实”“做女人‘挺’好”,“房价不能再低(背景为美女低胸装之特写)”“躺着依然高耸”“贱贱的爱你”“用下半身写作”云云。纸醉金迷,活色生香之世相。

到了网上,又是一种语境,“板凳”“沙发”“PK”“人肉”“雷人”“打酱油”“俯卧撑”“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如原上之草,“一岁一枯荣”,语言也像野草似的不断在生发出新。网络世界虽属虚拟,却又极其真实,偶而谣言四起,终究真相大白,雅俗共处,愚智交错,比现实世界少了点虚伪,多些许透明。“傻大姐”可以PK“林妹妹”,武松可以“人肉”西门庆。把世界缩小到“一日游”的是喷气式飞机,使世界更小到“一点通”的是互联网,人人可参“一指禅”。

在全球化的浪潮下,各种文化也在交融。当年五胡十六国,胡汉杂处,才有“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之说。每种语言都有各自的逻辑,说什么语用什么语思维。用英文写到“我”就该大写,用中文写到“我”就该用“鄙人”“在下”“不才”之类。传有某小学生做英译中练习,“HOW ARE YOU?”---怎么是你?“HOW OLD ARE YOU?”---怎么老是你?就是搞岔了语境。又闻某老外赞某君夫人漂亮,某君表示谦逊说:“WHERE,WHERE”,老外一怔,忙答“EVERYWHERE,EVERYWHERE”。最近听说“LONG TIME NO SEE” “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之类山寨英语,可能被正宗英语招安收编。

在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里,读几首有禅意的诗,比如“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之类,真有清凉剔透,春风拂面,铅华洗尽之感。

(七)

人类进行思维,交流,离不开语言,概念和逻辑。语言,概念有时却会成为陷阱。哈雅克在其晚年的著作“致命的自负”中说:“语言不仅传播智慧,而且传播难以消除的愚昧。”“正像智慧常隐藏在字里行间,谬误也是如此。”这里说的不只是指错误的理论,一些“好的概念”背后也会有谬误。对此三千年前的佛陀就已有深刻的解析,“金刚经”里反复强调,一切名相,概念都是虚幻,概念,名相,法相都会造成语障,心障。一切概念都是物相的固化,执著概念即执著虚妄,不要执著于“我相”“人相”“众人相”“寿者相”。所谓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一切都在变化之中。

经验世界的一切都是偶然的,也即各种机缘的聚合,经验事实只有重复性,没有必然性。必然只存于概念思维的逻辑中。如来说“不生法相”,而“必然性”即是“造相”“生相”。当人们看到一万只天鹅都是白色的,多次的偶然即成必然,以为天鹅必然是白色的,哪天突然飞来一只黑天鹅,“必然”就被“证伪”。科学就是在不断“证伪”中发展的。

“金刚经”里“如来说一切诸相,即是非相,一切众生,即非众生。”反复说“所谓‘某某’者,即非‘某某’,是名‘某某’。”

把“我”“人民”“群众”“集体”“阶级”“主义”“社会”种种深入脑海的概念,替代“某某”,静思一番,不能不叹服佛陀之智慧。

以下略取几例析之:

“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此概念占据我们脑海几十年,深信由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而必然会到某某终极社会。这种思维内含一个信念:人可以预知社会的未来发展,就像有人会算命一样,可以有先知先觉者为人类建构未来社会。而过去一个多世纪的乌托邦实践,却正是在高尚的动机下,给世人带来巨大灾难。“总是使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东西,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所以,佛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依恶生心不可,依善而生心也不可,善恶都不思才是正道,有人虽生善念,却“多少邪恶假汝之名而行之”做了“熊的服务”。

社会发展也是种自然的进化过程,如同物种进化有其随机性。如果“自然”称作“天”,人定难以胜天。社会发展更像是在遗传和变异中“摸着石头过河”,而不是“按图索骥”。苏联的解体,美国的经济危机,都不是外力所致,而是本身的“基因病”。苏联给世人演示了一个人为建构的经济体是如何散架的,美国的危机则正在向世人预示,人类是怎么走向破产的。当前这场危机过后,世界还会回复原样吗?不会了,机缘已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普世价值”此概念当今颇为普世,何为普世?地球村各种文明圈都认同的价值观,方为普世价值。二十世纪世界分两大阵营,一方以自由,平等,人权,私有为普世价值,一方以公平,集体,人民,解放,公有为普世价值,苏美前后分别在阿富汗“替天行道”,折腾数十年,结果一个已自身难保,改弦更张,涅槃重生,一个仍深陷泥沼,难以功成。其实世界最需要的普世价值是宽容,每个人的自由都应以别人的自由为界限,多元化才是世界之“本来面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能和谐,己所欲,强施于人,己所欲,强取于人,都不会有和平安宁。房龙说“所有不宽容的根源都是恐惧”,人类能战胜自己的恐惧吗?地球资源的有限,人类对物质享受的贪婪,使恐惧难除,恐怖主义的抬头更使人加深恐惧。

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容忍一个稍懂宽容的“国际警察”吧。

上面的两种“普世价值”都来自西方,都离不开个“争”字,或竞争,或斗争,有种骨子里的冷酷和残忍,有时不由使人怀念起老祖宗的“温良恭俭让”来,进入二十一世纪“国学”热之抬头是种渴望价值回归的怀旧,能不能回归是另一回事。

国家经济发展看GDP,GDP拉动看房地产。这是近些年国家经济实践中的一条或显或潜的脉络。全球化的市场经济出了毛病,原有的平衡已经不再,如何再造平衡?全球人大食堂里的饭碗突然不够了,咋办?---回家吃去!于是搞基建,促内需,而房地产可以拉动钢铁,水泥等行业,刺激住房消费,为地方财政带来滚滚财源,功莫大矣。有人说人类正在变成地球的癌细胞,吞噬着地球资源,中国的房地产何尚不是中国经济的癌细胞?政府和地产商为一极,炒房购房者为另一极,使银行资金(国民和企业的储蓄)“自激振荡”,房产“自我膨胀”吞噬着社会现在的和将来的消费能力,使储蓄贬值,造成通货膨胀,以极不公平的方式使社会贫富两极分化。说“极不公平”是指“赌资”的来源,股市里股民用的是自己的钱,房市里用的主要是银行的钱,用别人的钱赌。而且中国的房产都是“空中楼阁”,土地是国家的,政府很容易让房奴们“世世为奴”。设计此模式者真该堕五百世野狐身。

GDP无论衡量市场,还是社会民生都不是好指标。对人民是否幸福更有误导作用。不丹小国,人均GDP1400美元,人民幸福指数全球排名第八。简朴的物质生活,也能使幸福感超过富裕国家。回顾日本,美国的房地产泡沫,感叹失败常常“重蹈覆辙”,成功却很难复制,因为成功靠的是创新。

“矛盾”有人指出此词先天有误,可作一例。“自相矛盾”出自“韩非子”,某人卖矛又卖盾,称我的矛可刺穿所有的盾,我的盾可挡住所有的矛。这一对命题不能同时为“真”,但却可以同时为“假”,逻辑意义上的“矛盾”应是既不能同时为真,也不可同时为假的。所谓“矛盾”者,即非矛盾,是名“矛盾”。说明古人在形式逻辑上尚不严密,中国自古就非法制社会,缺乏形式逻辑之土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没法论理。就是近三十年前,人们不是每天会前高颂“大救星”会尾高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吗?谁敢在逻辑上多想。

(八)

王国维说成大学问,大事业者都会经历三层境界,第一层:“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第二层:“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层:“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说法本身极有禅味,将难以说明白之事说得明白。而第三层更有“顿悟”之意。

据青原惟信禅师说修禅过程也有三重境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是其一,“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为其二,“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乃其三。

第一层“以见为见”好理解,第二层“以识为见”,看到沧海桑田,万物变迁无常,山非山,水非水,似也不难。难的是第三关,“以空为见”, 山是山,水是水,山也虚空,水也虚空,都归“空”字,一切现成都是菩提境界,而这“以空为见”之本身也是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尤似天安门上有个国徽,国徽里面有天安门……层层相套,玄之又玄。第三层和第一层,似乎回到原点,实质境界已大异,一愚一悟。

遥想文革当年,风云乍起,阶级斗争盖子尚未揭开,如何“横扫”目标不明,我等小卒皆“荷戟独彷徨”, 寻找阶级斗争蛛丝马迹,八公山上草木皆兵。忽有人发现,清华园“新斋”“明斋”相邻两楼从空中俯视,乃“王八”二字,加上礼堂大圆顶,乃“王八蛋”也!按“工字厅”命名法似应如此,但这些建筑都建于北洋或民国时期,真有所指,亦非当下,遂作罢。所幸此发现未外泄给“二十一校”,否则“八二四”时怕不只是二校门之“拉倒”。

时过四十余年,网上忽传,北京新央视大楼俗称“大裤衩”者,竟然“裤衩”褪去,成了女阴男阳,大伤风化,受了洋人愚弄。一时声讨,追究之声纷至沓来。窃以为此风万不可长,依此逻辑推演,“杯弓蛇影”,都“意淫”起来,超市内卖香蕉,苹果的岂不都有“性暗示”之嫌疑?毕竟时代进步了,只是“吹皱一池春水”而已,“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真所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值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 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一众骇然。 ------“六祖坛经”)

(九)

二年前参加一位老同学儿子的婚礼,巧与周泉缨学兄同桌,相谈投契,承他赠我大作“现代佛学”一书,回头细读,不乏真知灼见,令人叹之再三。但总体又感有何不对劲处,说不清楚。后听老同学儿子一句感叹:“毛泽东的一句话(‘四一四’理论家),害周泉缨累了一辈子。”顿然开悟,周学兄还是著了相,执著于要救世救难的“理论家”之相。禅语有道“抱着桥墩游水”,执著于外物,自系束缚。此见曾“伊美尔”周兄,非背后议论也。

禅是无的宗教,要悟的是个“空”字,真“悟空”了便是“齐天大圣”。混沌世界,由无序变有序,因缘际会,皆出偶然。所有相终归虚妄,这个相包括心相,物相,法相,语相……皆属“自生系缚”。 人因为有妄念有烦恼而沉积为“心”,如能去除一切妄念烦恼,“心”就空了,而一切物也都是积缘而成,内因也罢,外因也罢都是缘,缘散物也就空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而此文所述,终还难空,毕竟生活在尘世之间,出了宗教界限,“槛内之人”生死好了,爱恨难消,说是“野狐”,名实相符,惟愿此文,抛砖引玉,启同仁一翻思索,便算功德矣。

野狐禅(二)

文章之道有时是有神遣鬼弄的,似乎冥冥之中有“文曲星”相助。神来之笔,假人之手,使文章随笔而生,随句而长 ,写成自读,也觉新奇,就像有的导演,看自己拍的影片,也会感动。前些时心中感到有些议论要发,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日,与家人去吃日本料理,日式餐厅装饰多以黑白色为基调,纸木质为基材,简洁自然,颇有禅味,端来之食物,或碟或盘,仅置二三件,有空灵之感。此时此景,忽然“野狐禅”三字如电闪在脑海划过,心中一亮,回家找出说禅之书,随手一翻,竟正是“野狐禅”那一页,未免一惊,遂动手写“野狐禅”。此文出笼,居然很受读者朋友欢迎,就有“再来一个”之想。其实这也是种“著相”,出家人有道“不三宿桑下”,在一棵树下睡三宵也会生出依恋之心,岂能一炒再炒?可既为野狐,也就不受此约束,管他续的是狐尾,狗尾?

(一)

说起简洁,中国文化正本清源就是自然简洁。中国的文字一字一音,一字一义,毫不罗嗦,字字相配,千变万化,称之“词汇”。中国的餐具,一双筷子,中国的围棋,黑白二色,中国的唐诗,五言四句,中国的写意画,虚实深浅,寥寥数笔,中国的乐器,一枝竹二三弦,中国的成语,四个字压缩了一段典故,无限哲理,中国的中医,三根手指,寸脉之间,中国的八卦,阴阳二爻,中国的“道德经”不过五千字,中国的佛教,演化成禅,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念一句“阿弥陀佛”,“一句顶一万句”,以一念代万念,不起虚妄之心。

虽属简洁,却不单调浅薄,而是包罗万象,变化无穷。就说一双竹筷,可以“蜻蜓点水”拈起一根豆芽,也可一箭穿心戳起一个鸡蛋,更可横扫千军,抄底囊括,和盘托出。就说围棋,黑白二子,可以演绎两军对垒,生死一“气”,或一统天下,或偏安一角。就说唐诗宋词,数行文字,尽舒胸中意气,引来无限遐思,且有韵有律,可歌可吟。就说那丝竹管弦,可以如泣如诉,“二泉映月”,也可千军万马,“十面埋伏”。就说周易八卦,阴阳二爻,一无一有,错综复杂,变生出六十四卦,推四时之兴衰,演千年之风云。

不难理解,禅宗之一段“机锋”,一通棒喝,可以使人顿悟,了生死,明本性。很多困境是在不经意间突然得以解决的,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二)

有位外科医生问一位宇航员,“你在太空飞来飞去,有曾见过天使吗?”宇航员反问:“你给病人头颅开刀,曾见到过思想吗?”

在“眼鼻耳舌身意”所感知的现实世界之外,还有个“潜世界”是人们看不到的,好比中医的穴位经络,“证无所证”却“自在如来”。有如一只蚂蚁在纸的一面爬行,很难证得另一面的存在。如果把一条纸带扭曲180度,再首尾相接,对蚂蚁来说纸带的两面就成了一面,沿一面爬行可尽历两面,两个世界就相通了,说不清哪是正面,哪是反面,庄子是蝴蝶,还是蝴蝶是庄子?能使蚂蚁开悟得道的是“扭曲180度”,称之为禅。科学是讲“疑”的,于不疑处有疑,在“理所当然”上质疑,从而证伪,取得知识的突破,科学的进步,但最终还是个疑。佛学也质疑,有疑才有悟,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但最终立足于信。

佛非创造主宰世界之神,而是彻底觉悟之人,信仰讲的是“信,悟”二字,不讲理由。若要寻根穷理,反成达到正觉的障碍,所谓“理障”。“四人帮”时期,“知识越多越反动”也有点“理障”的意思,可能由此化生出来,只是四人帮搞的是个“愚”字,而非“悟”也,愚是昏沉,悟是智慧。

在有些宗教里,人们畏惧上帝,敬仰神明,神的意志决定人的命运。在佛的世界里,人的命运不靠上帝主宰,而是凭因果律,今日事是昨日之果,明日之因,今世事是前世之果,后世之因。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人的种种实践佛学称之为“业”,种田是农业,做工是工业,经商是商业,上学是学业,服务是第三产业。“业”有个业和共业,有善业恶业和不善不恶业,业的积累便成“心”成“灵魂”,一世又一世在世间轮回,因缘际会,为人为畜,造业还业,受生老病死之苦。在佛学看来,人人是佛,佛在心中,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只要洗尽心中尘埃,去尽欲念,妄念,“四大皆空”就能自度,“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自己解放自己。

一旦成佛,就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离开轮回之苦。有些得道之人,达到“宿命通”或“天眼通”境界,能看到前世来生,藏传佛教中的“活佛”,即已经成佛,本可脱离轮回之人,但为救世度难,仍然滞留尘世,再转几圈,普度众生。即使“活佛”也不可昧因果,要继续积善业,佛界没有“铁饭碗”“终生职称”。

据说明代学者王阳明(守仁)五十岁那年经过江西一寺庙,进去寻访,到后院见一禅房,重门深锁,问是何去处?僧答是先前住持,在此圆寂,嘱封闭此门,已数十年。王觉跷蹊,坚令开门,僧不敢违,启封得入,果见一老僧已化为肉身菩萨,前挂幔联,书曰:“五十年前王守仁,开门即是闭门人。”王一惊,知道是自己前生,默然闭门而退。

这类笔记传说,谈的都是“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

日本京剧院院长吴汝俊,号称当今东亚第一男旦,一把京胡拉得出神入化。他的日本妻子年长他二十岁,两人萍水相逢,似曾相识,一见钟情。结婚时多数人不看好这段姻缘,至今已夫妻相欢二十多年,有善易者推算出他们已是三世夫妻,二千年,一千年前都是夫妻。

(三)

在唯物论看来,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实在的存在,人由各种物质组成,人的意识思想都依附于肉体,人死肉体化为尘土,意识思想也随之灰飞烟灭,人生从物质到精神都是“一次性”的。在佛学看来,物质只是暂有虚幻的存在,人体是物质的,由地水风火“四大”组成,人死灯灭,肉体虽然是“一次性”的,但灵魂不死,灵魂会带着不断加减的各种“业”,换个肉体世代延续下去。所以信佛的人不会虐待生灵,更不会草菅人命,视一切生命为同类,众生平等,一头猪,一只狗,他前世可能也是人。信佛之人行事处世都有道德底线,要对自己的灵魂负责,因为灵魂不是“一次性”的,要为来世积善缘。信佛之人也不会沉湎肉欲,以物喜,以己悲,因为“四大皆空”,肉体只是借来此生所用的,真正的“无我”境界。

即使不信教者也不能不敬仰宗教所塑造的完美人格,凡人都有缺点,对圣人谁能不“心向往之”?

唯物论者,出于教化和信仰,也能做到“忘我”,也会为“子孙后代的幸福”而牺牲,有的牺牲自己,有的牺牲他人。但由于对灵与肉的“一次性”观念,一旦信念崩塌,很容易深陷物欲,醉生梦死,道德崩溃,礼崩乐坏,处于末日心态。对同类异类的生命也少敬畏珍惜之心,把生命的毁灭视同打破几只坛坛罐罐。

近些年来,国内不少城市大兴拆迁之风,如阿拉伯神话“神灯”里的“旧灯换新灯”,个个像整容医院出来的“美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高楼大厦如同时装模特,亭亭玉立,绰约多姿。若以高楼为现代化的标志,中国的很多大城市都可入选世界最现代化的都市之列,名列三甲。在一些人眼里,拆的不就是些旧砖破瓦?只看见物,看不见魂,文化之魂。这些旧屋陋巷,曾经有过多少历史人物,风云故事在那里上演,有多少旧“业”缘结其间,古老的东西都有生命,这生命就是历史因缘的沉积,一条旧巷,一件古瓷,一块古玉,皆有灵性。可叹有些人识见浅薄如纸,永远参不明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之厚重。

面对“石林”般的高楼,常会自问,这个城市的魂在哪里?记得美国达拉斯市中心,一个百年的小邮政所,看上去不如大公司门前的值班岗亭,尚精心保护,供奉在一片绿地之中,若在中国,只怕早已被推土机铲平,拍出一块“地王”。现代的造城者,好像小儿堆积木,一楼更比一楼高,只向“有”中求,不知“无”中有,高度不能代替气质。

(四)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这句话我年轻时曾奉为人生格言。1962年高考作文试题之一是“说不怕鬼”,当时中央虽已在着手纠正浮夸左倾之风,但社会思潮仍处于“破除迷信”“敢想敢干”冒进发烧的惯性之中。高一级有位同学“上场昏”,把试题看成“说不怕兔”,居然洋洋洒洒写一大篇,猜想他是从龟兔赛跑说起,真如此倒还合了出题者的意思。

几十年的人生阅历,深感如果人类都变得“无所畏惧”,人类就成了最可畏惧的。也许有一天人类会成为地球上唯一不需要保护的动物。一个不信神,不信鬼,不信主义,不信法纪,不信报应,不信良心,不信感情的世界是多么可怕而冰冷,佛学中称其为“末法时代”。

经过“文化大革命”全民大折腾,有意无意人们到政治舞台的台前幕后都转了一圈,违背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圣人教诲,恍然大悟,“看戏的是傻子,演戏的是疯子……”醒是醒了,却从此没了信仰,失了精神家园,成游魂野鬼。

据称全世界六七十亿人口有十多亿是没有宗教信仰的,其中大部份在中国。中国人的生活态度历来入世而现实,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子不语怪力乱神”,关心的是当下。中国人的宗教观念比较散漫,包容而不排他,中国历史上没什么宗教战争,倒是有借宗教,弄神弄鬼的农民起义。很多人是见神就拜,但并不专一,在中国真信不易,造神却容易,姜子牙,秦叔宝,尉迟恭,关羽都是神,“封神榜”里不论好坏正邪,每死一个就“一道阴魂往‘封神坛’报到去也。”

佛教从汉朝起传人中土,经魏晋,南北朝,乱世动荡,生灵涂炭,促使宗教兴盛起来,到唐朝佛教就发扬光大了,对已处“独尊”地位的儒学造成冲击。据陈寅恪先生分析,唐朝以韩愈为代表的古文运动,实质是对外来文化之反击,“尊王攘夷,尊儒排佛”。但文化交融是历史潮流,阻挡不住,久而久之,儒释道融会到一起,成为中国传统文化,国人之精神家园。清末,国力衰弱,堂堂中华被列强宰割,丧权辱国,于是一代士人愤青将国之积弱归咎于传统文化,一概打倒,引入西方各种主义以代之,丛林哲学,“争”字当头,从鸦片战争一炮轰开国门,到“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中国革命非以俄为师……”,到“苏联的今天是我们的明天”,到中苏交恶“反修防修”,到文革动乱,国民经济几达崩溃边缘,到改革开放,绝地求生,苏联瓦解,“眼看它楼塌了……”。

历史洪流滚滚向前,中国式市场经济使生产力空前解放,精神上却无比空虚,唯物成了拜物,“无所畏惧”成“无所不为”,上无信仰,下无良知,“劣币驱逐良币”多生有术无道,有才无德之士。且看今日社会之种种怪状:芸芸众生,草芥小民,炸油条的可以加入洗衣粉,使油条又白又松,养鸭的可饲以“苏丹红”,个个“红油鸭蛋”,卖牛奶的可掺以“三聚氰胺”,牛奶又粘又稠,做火腿的可涂以“敌敌畏”,四季不腐,卖酒的可兑上工业酒精,使饮者未醉而真成酒鬼,喝农药自尽的可以毒而不死,救治中却因假药而自杀成为被杀,这里说的只是日常生活,饮食起居,既无战事,也无灾异,却人人自危,防不胜防,没有安全感。而手执大权为官一方者,据统计卷款外逃者已逾四千,人均搬走国库一个亿,至于大大小小,或隐或显,贪腐肥私,巧取豪夺者更不计其数。没有信仰的人,行为没有底线,什么“拍案惊奇”都能制造出来。

野狐禅 如何修野狐禅
孔子说“自故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人多解释为没有信用,无法立足于社会。依我之见,更应理解为:没有信仰,这个民族站不起来。

有诗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年忧。”若无逾生死之信仰,岂能为之?

自当有人把达尔文的“进化论”搬进人类社会,社会便成了“禽兽世界”,达尔文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又被误解成“物竞人择,强者生存”,如果真是强者生存,今日世界应是恐龙世界。喜好“做大做强”者应深思,今日世界种种危机莫不出于此。“人适天择”才能地久天长。

荒诞和现实常常走在一起,世界的颠倒在于越近“末法”,寺院庙宇香火反而越发兴旺,有点名气的古刹无不修葺一新,每到正月初一,子夜时分,争烧头香者,前赴后继,人山人海,直面菩萨金身的无不是达官贵人,草芥小民只能蜂拥于门外,香烟缭绕,对着前面的屁股顶礼膜拜,求财祈福……有几人明白“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三界唯心造”,佛在人心中?更有些人是“一日禅”,一年之中就信这一天,积一年之尘垢,靠一天洗尽,然后再我行我素,一如既往。

“南台静坐一炉香,终日凝然万虑亡,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缘无事可思量。”南怀瑾老人说“这是真正佛学”。

(五)

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在“袁氏当国”一书中写道:

“在中国的‘二十四史’里,国家二字,所指的往往就是今上,朕即国家这个概念,在皇帝这一名词还未出现的春秋时代,早已有之。所以中国古代的天子,除授命于他的天之外,谁也不怕。……宋神宗时代,富弼为宰相时,就有人告诉神宗,灾异是自然现象,劝神宗不要听天意示警那些鬼话,富弼闻报大为着慌,说‘人君所畏唯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者?’乃上书数千言,力辩天意示警,不可不信。……他怕的是天子连老天也不怕了,那如何得了?”

看来古代的有神无神之争,并非只是世界观之争,有更深的含意。在一个权力没有权力制约的极权社会,人们只能虚拟一个“天”来制约无边皇权,如果有人把虚拟之“天”真当作虚的,那就大错了,虚即是实,实即是虚,虚实可以转化的。君不见“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俱往矣”,烟消云散,而“天”还是那个“天”,“蓝蓝的天空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哪个更真实?

人之为人,要有信仰,更应有所敬畏,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敬畏心中的神祗,敬畏因果,至少敬畏自己的良心良知。有位英国作家说:“我不信上帝,但是我想念他。”

有些人皈依宗教是出于博弈考虑,如果信了上帝,上帝却并不存在,损失有限,多做些好事而已,如果不信上帝,上帝确实存在,那可是会下地狱的风险,还是该信。从事保险业的人,如其思维一贯,都应当皈依某一宗教的。这种皈依虽有“动机不纯”投机之嫌,但毕竟心中存有敬畏,久而久之也许弄假成真。

(六)

姑苏城外寒山寺,因一首诗和两个和尚而名扬天下。这两位和尚即唐代高僧寒山拾得,俗称“和合二仙”,寒山寺与唐朝的确缘分深厚。寒山曾经问拾得:

“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拾得答:“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这段禅林公案,有人说是软弱退避,自我麻醉,也有人说是宽容大肚,与世无争,其实是大智慧,说明中国的老庄之道已融入佛学之中,讲的是虚实之变易,特别是“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这八个字。如同武侠小说中的“吸功大法”,一拳打去,如打在棉花上,所有功力尽被化解。托尔斯泰名著“战争与和平”里的俄军统帅库佐图夫,看似老迈昏沉,在法军的进攻面前,一路退却,坚壁清野,避其锋芒,直将法军引到莫斯科城下,天寒地冻,粮草不继,俄军凭时间,凭环境,凭历史,等待时机,击溃或说拖垮了法军,典型的“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当年韩信,受胯下之辱,后来登台拜将,勾践卧薪尝胆,终于兴邦灭吴,都是其例。

历史上这类故事不少,在暴力强权之下,小百姓往往无奈无助,唯有的力量就是“历史”,“不昧因果”,等待因果的兑现。

(七)

上面对寒山拾得公案的解析,乃入世之见,未脱凡夫俗子的视角,未离 “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有“分别心”,生“我执”“他执”,业业相报。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的佛门正见来看,既“无我”又何来“谤我,欺我,辱我,笑我……”?既“无人”又何来“忍他,让他,由他,避他……”?大千世界,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心无所住,都已放下,又何必“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这是更深的含义。

维特根斯坦写过一则寓言:

“……5,1,4,1,3 总算背完了。”一个老人疲倦地说,人问:“你在背什么?”“我在倒背圆周率”。

这是个悖论,圆周率是无理数,无终点,怎么倒背,从何开始?西方人的观念建立在“有”上,对于“无”很无奈。对禅而言,“无”即是“有”,所谓“无理数”,即非无理数,是名“无理数”。

同样道理,时间是无始无终的无限存在,又如何能来到“当下”?既有当下,必有个起点,所以西方宗教有创世之日。

维特根斯坦认为有些悖论是“伪问题”,是语言和思维的产物。“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佛学立足于“空”,认为现实世界皆为幻有,所谓当下,即非当下,是名“当下”。当你说“活在当下”,此话未完,“当下”已经过去,未来已成“当下”,哪里去抓这个“当下”?当下是虚妄,幻觉。凡事无所谓了或不了,它本是虚空,六尘缘影(眼耳鼻舌身意)把人骗了,把世俗幻影误当成真。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说“假作真时真亦假”,小说中人物是假的,世情是真的。胡适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女孩。”历史中的人物是真的,情节却很多假的。佛说:一切世相都是虚幻。小女孩也是幻影。

在一些佛教的壁画里,与一般连环画不同,它可以把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事放在同一幅画面里,一幅画能揽尽人生,好比时间轴串起糖葫芦上的果子,全拔下来撒落在画面上。从无边法眼看来,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才能把握无限和永恒。在几何学里,点线皆无“体积”,点线面之虚空,才有几何世界。所谓“色身无常,有生有灭。法身有常,无知无觉”“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佛界没有悖论。

(八)

台湾的陈水扁可以算是遭遇“现世报”的现代典型,检察官以宋太祖写的“官箴”作为对他起诉书的引子: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以前各州府官衙前都设一块碑刻,称“戒石”,刻有此十六个字,由北宋黄庭坚(山谷)所书,黄以诗书画“三绝”著称,书法为黄苏米蔡四家之首。

黄庭坚是江西修水人,人杰地灵,黄氏家族在宋代一朝就出了四十八名进士,一百零八名举人,到清末民国,又有陈寅恪一门三代五杰出于此地。修水县志里记有黄庭坚一段故事:

黄二十六岁那年,在芜湖做知州,生日那天,连续两天都梦见自己走到城郊,遇见一位老妇人在屋门口设立香案,供奉一碗芹菜面,口中念念有词。黄平素爱吃芹菜面,就都吃了,梦醒仍然口有余香,甚奇之,就出官衙寻迹找去。到城外果见有一农户与梦境相似,进门遇见一位婆婆,问起设供之事,婆婆称有此事,是为其女儿而设。其女已殁二十六年,昨日是忌日,因生前爱食芹菜面而奉之。女儿生前喜读书,尽孝未嫁。黄入室见一书柜,听说内存皆此女生前所作文章,所用书籍,二十六年来未曾动过,打开一看,竟都是自己历次科场所写文章,心中顿时明白自己是此女转世,婆婆乃前世之母。于是当场拜认,接回家奉养终生。

黄山谷后来自建一亭,设自画像,刻碑曰:“似僧有发,似俗脱尘,做梦中梦,悟身外身。”清初诗人袁枚有感于此,叹曰“书到今生读已迟”,怎么也赶不上黄山谷了。看来活到老学到老是没错的,今生不用,留待来世。

这类故事在佛教劝世书籍中有很多,较有趣的还有杭州灵隐“三生石”故事等,不待细说。信也罢,不信也罢,或如孔子“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也罢,只是不要轻易说是“迷信”。

宋是历史上比较善待知识分子的朝代,宋太祖更是能善待开国功臣的开国皇帝,虽也曾“杯酒释兵权”,但用的是“赎买政策”,并未“狡兔亡,走狗烹”,这已十分难得。历来功臣被杀,非因有造反之心,而是因有造反之能力,正如同后宫里的太监,必须阉之皇帝才放心。宋太祖看来是真信“上天难欺”的君主。

(九)

马斯洛说:“心若改变,你的态度跟着改变。态度改变,你的习惯跟着改变。习惯改变,你的性格跟着改变。性格改变,你的人生跟着改变。”不妨加一句:人生改变,你的下辈子人生也跟着改变。

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三生石”上。

唯物论,唯心论,如同欧氏几何里的“平行线公理”,在现实世界里无法把对方“证伪”,信与不信全在一个“悟”字。看尽人生百态,阅遍世态无常,此“心”欲放何处?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何处能使心安,就放归何处吧。

近二百年人类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物质上的成就和享受前所未有,可现代人活得并不快活,竞争压力也是空前的,很多人只觉得身心疲惫不堪,退休常令年轻人羡慕,一种变相的厌世。物质的繁华缺失了精神上的统摄力,传统文化可以改革,可以与时俱进,不能连根拔起,扫地出门。现代人的生活已被物质淹没,为物所役,成“房奴”“车奴”“财奴”“物奴”,住的是高楼,“坐拥都市繁华”,出门是汽车,屁股冒烟,看大街上的汽车如滚滚洪流,一旦塞车,顿成“堰塞湖”,夹在其间,会有将被汽车“淹死”的感觉,与“自然简洁”隔得何其远!真向往那清风明月,野渡舟横的境界。宁静才能致远,现代之国人往何处安放那颗浮燥的心?

按易经的观念,至阳则阴生,至阴则阳长,物质文明长到极处,精神文明必会萌生,物质淹不死精神。就如当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也没能把物质文明都淹死。

“景德传灯录”中记载,达摩祖师的弟子神光求师为其“安”心,光曰:“诸佛法印,可得闻乎?”师曰:“诸佛法印,匪从人得。”光曰:“我心未宁,乞师与安。”师曰:“将心来,与汝安。”曰:“觅心了不可得。”师曰:“我于汝安心竟。”

要想心安?达摩祖师说“将心拿来,我给你安上!”可那里去找“心”?再好的外科医生也没有办法,那是两个世界的事,可达摩说,已经给你安上了……

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窃以为对佛与禅,亦然也。入世出世,寸心之间,拿起放下,得大自在。

谨借唐代德成禅师一则偈颂为本文收结狐尾: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2010年2月春节

-------------------------------转自顾盼生辉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jonathangy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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