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眼 什么是鹿眼

鹿眼(一) 手捧鲜花的孩子(1)

这或许不是梦境,而是少年时代的一个真实经历:黎明前,我香甜地睡着,她又一次蹑手蹑脚地走近了。她的步子是这样轻盈,没有一点声音……先是站在近前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就低下头亲吻我的额头、两颊,最后又触动我的嘴唇。她吻得浅浅的,很轻很轻,弄得我痒痒的——就这样给惊醒了,猛地睁开,马上看到的就是那双美丽的鹿眼……我的双臂环住了她热乎乎的、润滑的长颈,再也不愿松开。黎明前的沉迷和簇拥让我泪花闪闪。

我最熟悉这双鹿眼。在我们家周边的林子里,如果我大着胆子走到最深最密处,就会遇到一只小鹿。它早就与我相熟了,我们已经成为好朋友。我渐渐发现它像我一样孤单,独来独往,到底从哪里来的,谁也不知道。它的眼睛清澈明亮地看过来时,让我心上颤颤的。我抱住它的脖子紧紧簇拥时,它就一下下蹭着我的脸颊。我们在林子里奔跑,一块儿找果子和蘑菇,冒着被蜇的危险去采一坨野蜜……就这样一直玩到天地乌黑一片,最后险些摸不到回家的路径。

只要我忙着上学没去林子,一大早就会出现那个梦境。它想起了我,也就跑到了我的梦里。我告诉它我去小屋了,我不能不去,因为我真的着迷了,我再也离不开了……它欣喜而困惑,好奇地询问——什么样的小屋?小屋里有什么人?

是这样,每天从早晨开始,我都在盼望和等待。匆匆地吃过饭,然后带上书包就出门了——“星期天也这样吗?”“嗯,星期天是最好的一天。”我穿过空空的校园,一直走向那个小屋……

我不知谁拥有过这样的幸福,有点莽撞,还有点胆怯;随着接近,我的脚步变得迟缓了,心中的那个小兔子又开始扑扑撞人了。我把一大束鲜花从包中掏出来,它因为有硬纸筒保护起来,一叶一瓣都没有折损。我站在门前一声不吭,屏住了呼吸。就这样伫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敲门。多么羞怯的声音:笃、笃笃。啊,我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接着门打开了……

她将我和怀中的鲜花一起拥住。

那一刻我相信自己的脸色也好似那一束鲜花,因为我觉得满脸都在灼烫。“老师……”一声呼唤小到了只有自己才听得见。我依偎在她的胸前。时间一秒一秒滑过,每一秒价抵千金。我害怕自己语无伦次,紧紧咬住牙关。这是人世间最温暖的地方啊,她身上的芬芳早已盖过了那束鲜花。我急促的呼吸让自己无法隐藏,一句话也说不出:其实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只想永远待在这儿。

可是我天一黑还要回那个小茅屋,那才是自己的家。

在我的经验里,一个人的童年缺少了父亲是非常不幸甚至是非常危险的。他这一生很可能会遭逢许多意想不到的困厄、一些不可思议的奇遇……不管怎么说,这肯定会影响他的一生。

首先是,一个人过早地离开了父亲会有难言的孤寂。这孤寂来自他人闪闪烁烁的眼神,来自内心的怯懦,也来自想象和思念。好奇心开始折磨他了,他要一遍又一遍地想象那个给了自己生命却又远离了自己的人。他就这样过早地进入了思考的童年、孤单的童年。他因为幻想和不安而独处,形单影只……

我从懂事的时候起就不记得父亲。后来随着一点点长大,更加固执地想弄明白那个父亲是怎样一个人。这真不容易。因为当时家里人谁都不愿提起他,在外人面前又不敢提起他。

我只大致知道:父亲先是一个英雄,后来又是一个罪犯。他从拘押地放出以后才有了我——他与一家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大约只有两年,然后又走开了。他正在南部大山里做工。

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一段更加持久的苦役,是与全家人更漫长的一次分离。我们家从此只有这三口人:我、母亲和外祖母。关于父亲的事情谁都比我知道得多,她们只是不说。而我又不能乱问,因为我从小就发现,所有牵涉到父亲的话题都是真正的禁忌。我不能问,我一看她们突然垂下的眼睛就会明白。

我们的居所是丛林中的一座小茅屋,它大概搭在了天底下最偏僻的一个角落。这就使我们一家显得更加可怜,使我变得更加孤单。只是许久之后,特别是我长大了之后,才觉得这多少有点神奇,或许还算是一个奇迹呢。因为当我全部得知了小茅屋的来历,并且能够从自然地理的位置上加以回视的时候,才明白这是上苍送给我们的一个恩惠:在一家人最困窘最危厄之时,即我们被驱逐出城而又无处可去之时,正是这座荒原上的小小茅屋接纳了全家。

也就是说,它是先于我们而存在的,有人仿佛有个预知似的,提前搭好了它。如今,动手搭这座茅屋的人早就过世了。我一直把他想象成童话里才有的那种老爷爷,一张慈祥的脸,白须飘飘。家里人告诉:他一辈子独身,年轻时是外祖母家的一个仆人,后来带着主人赠与的一大笔钱,独自到荒原上谋生来了。他在没有人烟的野林子里垦荒种植,历经万般艰辛草创了这个温暖的小窝。让我们想象一下:他出其不意地与主人一家相会时,该是多么惊喜。那一刻百感交集,双泪长流……接下来的这种荒原岁月该别有一番滋味。可惜他迎来自己不幸的主人一家之后,没有几年就故去了。好像他费尽心力打造的这个小窝、精心栽培的这片果园,只是为了这种等待和安置似的,等来了,完成了,他也就走了。世上有多少出人预料的好人,又有多少不幸的人啊。

关于那位老人的事情,每次说起来都让母亲和外祖母热泪盈眶,于是她们索性就不怎么提他。可是这位老人的故事,却让我一生都不能忘怀……我不能忘记的还有外祖母告诉的另一些事,是父亲刚刚从监禁地回来的情景:那时的父亲啊,一解下铐子就扑到了那座海滨城市去找自己的家了。可怜的他在大街上转悠了许久,要找原来的街巷,找那座府邸——它早就被改建了,原来的主人已经落荒而逃,逃进海边莽林里去了。他后来好不容易才知道是这样,于是就一路跌跌撞撞找了来……一家人就这样团聚了。

只可惜这不是苦难的结束,而是它的开端。他在荒原小屋里只过了两年,然后又得离开。这一次谁也说不准父亲的苦役会有多长。对我们全家来说,这段等待的日子可真难熬啊。

我们无时无刻不感激那位给了一家人居所的老爷爷。孤苦的老人哪,当年硬是在一片无边的丛林里垦出了土地,栽种了各种果树,一座挺好的茅屋就搭在了花园般的果林中间。这种燕子衔泥似的劳碌辛苦而幸福,这是筑园啊。老人凭一己之力在这儿创造了一个童话。这个童话曾经是迷人的。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一切,只停留在这一截上,那我们全家也就生活在老爷爷创造的这个童话里了。很可惜,世界上总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没有这么美好的事。凡是美好的东西就一定要打碎它,一定是这样。为什么?不知道。反正一定会把美好的东西,比如这个童话,给彻底打碎,让它一点屑末都不留……

五十年代初期,国家开始了垦荒,那是一个大规模的像打仗一样的运动。结果茫茫海滩上的林子毁了多半,草地和灌木烧掉了,有的地方种了地,有的地方种植了果树。这个运动的结果就是在离我们的茅屋不远处组建了一处很大的园艺场,并且把我们的小果园也给圈在了场内,最终成为它很小的一部分——我们那么好的园子给取走了,我们一家人却给抛弃了。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们这一家人不能算做园艺场的人,而顶多是做点零工。在离我们小茅屋几十米远处,园艺场的人盖了一座坚固的泥屋,里面住了两个护园的人,但他们只在收获季节才到泥屋里过夜。几年之后,小泥屋才有了真正的定居者,他们是园艺场的一对新婚夫妇:老骆和达子嫂。

园艺场无偿地取走了我们的小果园,却只让妈妈到园艺场做临时工。外祖母操持家务,空闲时就到林子里采蘑菇。显而易见,我更多的时间只能和外祖母在一起。

那片无边无际的林子啊,它让我经历着任何人都不曾遇到的一些奇迹——当外祖母忙得无暇照料我的时候,我最好的去处当然还是那片林子。多少人在里面迷过路,包括那些带狗的猎人;我却不会。我嘛,哪一棵奇怪的树长在什么地方,上面常常落下什么鸟儿;哪几棵橡树总是分泌糖汁,会引来火红色的大个头黄蜂,我都一清二楚。

这样的日子里尽管要想念父亲,要一人独处,可有时候也会把一切都忘掉,只剩下愉快。因为林子里的一切都与我结成了朋友,野果子、各种小动物、神奇的花、不为人知的小溪,都与我有了特别的默契。它们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都善待了我,这儿从来没有发生外祖母和妈妈所担心的事情。她们啊,什么都怕,怕林子,怕野兽和人,当一闲下来发现我不在身边时,就立刻到处喊我找我……而我也就在这些日子里,结识了那只同样孤单的小鹿。

鹿眼(一) 手捧鲜花的孩子(2)

父亲从南山水利工地回来的那一年我刚刚七岁,正是上学的第二年。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来这样一个父亲。我哪里知道,他这个人其实才是真正可怕的,伴他一起来到的还有更大的灾难。他带给小茅屋无边的恐惧、懊丧、绝望,留给我一生难忘的恐怖。我得说,他带给我们一家的简直就是毁灭,或者说他不声不响地把我们一家推到了毁灭的边缘……我只有这时候才明白,我过去对于他的全部想象都破灭了,我往昔的思念显得多么可笑啊。

十几年后我还记得他归来的那一天、那个时刻,记得第一眼看到他时心底里泛起了怎样的惊惧:这分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会是我的父亲?瘦弱、衰老,甚至是丑陋。我当时除了惊愕,还感到了一种难言的耻辱——直到许久许久之后,每当我想到第一眼看到的那副僵僵的眼神、吊在干腿上的半截黑裤,心里还要为他害臊……当然了,一切都需要慢慢改变,需要一点点扭转——可惜到了那一天,到了自己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骄傲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刚刚归来的父亲并未因为长年累月的苦役、因为无穷无尽的汗水而稍稍洗去了一点罪恶,而是相反,他变得更加罪孽深重了。我们全家很快从那些不断闯到小茅屋来的审讯者、监视者,从他们的声声呵斥和峻厉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每逢来了这样的人,外祖母就留下母亲支应他们,然后把我揽到屋内一个角落里。她一边护住我,一边听着隔壁的质问和大声怒斥。

那些长长的冬夜,北风吹响了林梢,好像怒涨的海水随时都会覆盖过来。我偎在外祖母身边,听着父亲在隔壁一声连一声咳嗽,母亲压低声音说话……那些夜晚啊,不一定什么时候,来自园艺场或附近林子里的民兵就要闯进来,他们照例什么都不解释,只吆喝着将父亲一把拉走。

“民兵”,这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两个字。我们茅屋四周总有掮枪的人,他们是被指派来监视父亲的。其实全家人都在他们的盯视之下。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事,连走路都轻轻的,说话时声音也要压得低低的。父亲平时要被喊到离我们家五六华里的一个小村去做活,因为他没有资格在园艺场做工,做临时工也不行。

可以想象,父亲如果早一年回来,我上学的事肯定会化为泡影。妈妈当时为了让我上学费了多少心思。因为总要上学啊。可是除了园艺场子弟小学之外,离这儿最近的学校也有二十华里。妈妈一次次央求,好说歹说才被应允。我终于要上学了,这是我们在当年惟一一件值得庆幸和纪念的事情。

上学前,妈妈和外祖母一遍遍叮嘱我:千万要听话啊——听各种人的话,老师的,同学的,反正无论是谁都不要招惹,千万别招惹别人啊。她们说求得这样一个机会多么不易,稍有闪失,这辈子就再也别想上学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这是我必须记住的,即在外面千万不能提到他,不能提到父亲。

就这样,我心里装着一大堆禁忌,战战兢兢背上了书包。尽管如此,出门后全身都是难言的兴奋,还有一点紧张和胆怯,心跳一个劲儿顶撞胸脯。难忘那个春天的早晨,当我翻过小果园后面的沙岭慢坡,斜穿过一片灌木林,进入更大的一片果园时,一眼就会看到一片红砖房子。那儿有冬青树墙,有垂柳,有水泥筑成的乒乓球台和草地。操场很大,边上长了可爱的法桐树。一排排穿得花花绿绿的学生正从红砖房里走出来,唱着歌。我像看着神话中才有的这一切,激动得一声不吭。

鹿眼(一) 手捧鲜花的孩子(3)

可能因为我太沉默了吧,从第一天开始,学校里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每时每刻都是拘谨的,尽管我总是想法遮掩它。我试着对同学和老师微笑,或者至少对他们说点什么才好——试了试,很难。我更多地记住了妈妈和外祖母的叮咛,小心翼翼地对待一切。可这样久了,又渐渐觉得自己像个木偶,总是机械地移动,挺可笑的。

从学校出来,一个人踏上那条灌木丛中的小路时,我才重新变成了自己。我又恢复了一个人在林子里的欢快心情,又叫又跳,大声呼喊那只飞在头顶的云雀。当登上沙岭之后,一眼看到那片小果园、园子当心那幢棕黄色的茅屋时,心上立刻一沉,又变得像它一样沉默了。我坐下来,两手按地,然后像只田鼠那样,悄无声息地从沙岭上滑溜下来。

值得庆幸的是,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没有一个同学和老师知道我们家的详细情况——我们的茅屋、父亲,这一切奥秘他们都不知道……但我想校长可能知道,因为他的镜片后面有一双好奇的、诡秘的眼睛。我于是像躲避灾难一样躲避着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终于有了几个谈得来的同学,他们大概开始把我看成朋友了吧。其中有几个甚至提出要到我们家玩,因为他们都知道我们家不在场内宿舍区,而是在一片林子的深处,并且是一幢茅屋——那该是多么有趣啊!他们嚷着要来,我却非常害怕。我用各种借口阻挡他们,好不容易才挨过了半年。

但可怕的一天还是来了。大约是星期一的早晨,我一进教室的门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上课铃敲响之前,教室一角的几个人一直嘁嘁喳喳的,他们一边议论一边往我这边看。我的心开始扑扑跳,只装着低头看书,两只耳朵却在捕捉他们的声音。我听到了“黑子”——全班个子最高、最让人惧怕的一个人,他父亲是场部的民兵头儿——正在高声喊叫——天哪,他在喊我父亲的名字!

我觉得全身的血液轰一下冲上头顶,接下去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们还是喊、哄笑。我仍然低头看书。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全班同学的目光一齐投在身上的那种刺疼。那些尖利的目光合在一块儿,重若千斤。

“你们可得离他远点儿,小心沾上毒水!”

“黑子”一喊,我的同桌真的把身子往一边闪了闪。教室内静得很。

只是一会儿工夫,又是一片嗡嗡声。这乱哄哄的声音直到上课开始、老师走上讲台才渐渐平息……

那一天是厄运的开端。从此学校对我而言就像个樊笼和地狱了。“黑子”喊出的话像病菌一样无休止地蔓延开来。我明白许多人都知道了我们家的事情,特别是父亲的事情。我发现所有上课的老师也都把一切搞得清清楚楚了。因为他们上课时偶尔要扫过来一眼,那目光里混合了各种各样的意味:厌恶、好奇,还有一点点怜悯……

但我没有把这些告诉母亲和外祖母。

我只好更多地奔向林子深处。那儿只有我一个人。四野寂静,鸟雀从叶隙里看我一眼,又缩回身子。我倚靠在一棵野椿树上,真想一直待在它的身边。这儿让人如此依恋……正南方那片黛蓝色的山影啊,上面飘着一朵朵白云。我知道,就在那片山的深处,囚禁着可恨而又可怜的父亲。

在家里,首先是外祖母看出了什么,她长时间注视着我,有时手里端着一瓢水就怔住了。“你怎么了孩子?你一整天也没说一句话……”我“嗯”一声躲开了她。

半夜了我还是睡不着,一直在床上翻动身子。妈妈过来了,点上灯。我紧闭双眼,不再活动。妈妈熄了灯。我一动也不敢动。可是直到黎明,我仍然没有睡去。我数着窗外的星星,不知不觉吐出了“爸爸”两个字。外祖母的手梳理我的头发。我忍不住了,伏在她的胸前。

“我再也不到学校去了……”

外祖母没有吭声。

早晨,妈妈帮我穿好了衣服。吃过早饭后,她从一旁取了书包,把背带放在我的肩上……

鹿眼(一) 手捧鲜花的孩子(4)

就在那些日子里,我发现了一个奥秘:校园里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孤单。我敢肯定,这个人大概也像我一样,暗暗压着一个可怕的心事。这不仅是当时,以至于后来一生,我都会从人群中发现那些真正的孤单者。

她就是我们的音乐老师。她来这所学校已经一年多了,总是无声无息的。她与所有老师都不一样,她在我看来,她多么沉默又多么美丽。我觉得她那温柔的眼睛抚慰着每一个同学,特别是投向我的时候,目光里有着深深的慈爱和护佑。

在这所校园里,我正在心底里把她当成了惟一的安慰——还有欣悦。如果不是因为她,也许我早就离开了这里。

她的目光中竟然没有歧视也没有怜悯,而仅仅是一份温煦、一种滚烫烫的东西。对我来说,她真的与别人不同。我不知道她来自哪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目光;我感到特别惊异的,还有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多么美丽多么温暖……

我一个人走在灌木丛中的小路上,常常想着她。这可以使我遗忘许多,不再沮丧。夜间,在妈妈身边,我因为想着她,因为莫名的感激,常常要一次次紧紧依偎,两眼湿润。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动不动就这样泪湿淋淋的,是最令人生厌的。我甚至准备一辈子都不哭。可也许是忍得太久了,这泪水一流起来就难以抑止。我很想告诉妈妈一点什么,但最后总是不出一声。

当时学校里除了上课,还要组织同学们到园林里做活,给果树施肥、间果之类。这是令人愉快的时刻,因为一到了树间就被密密的枝叶罩住,谁也看不见谁了。

离学校十几里外有一处小煤矿,那儿有一座矸石山,每到了秋末全班就要去山上捡煤,以供冬天取暖用。因为雨水可以把泥中的煤块冲洗出来,所以越是下雨就越要爬到山上。大家都穿了雨衣,可是“黑子”几个故意不穿,故意溅上满身满脸的黑泥,像恶鬼一样吆吆喝喝。我好不容易才捡到的煤块,一转眼就被他们偷走了。有一次“黑子”走过来,狞笑着看我一会儿,然后猛地喊了一句父亲的名字。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我的脸。我吐出了流进口中的雨水,攥紧了拳头。“黑子”跳到一边,接着往前一拱,把我撞倒在斜坡上。坡很陡,我全力攀住一块石头。这时几个人一齐踢旁边盛煤的篮子、踢我的手。我和辛辛苦苦捡到的煤块一起,顺着陡坡一直滚落下去。

我的头上、手上、全身上下都被尖尖的石棱割破撞伤,雨衣撕得稀烂。我满脸满身除了黑泥就是渗出的血,雨水又把血水涂开来……有几个同学吓坏了,他们一嚷,几个老师也跑过来。

班主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只听“黑子”几个说话,然后转脸向我怒吼。我什么也听不清,只任雨水抽打我的脸。

正在我发木的时候,有一只手扶住了我:音乐老师!她无声无响地把我揽到一边,蹲下,用手绢擦去我身上脸上的血迹,牵着我走开……

她领我快步离开矸石山,头也不回,直接去了场部医务室。我的伤口被药水洗过,又包扎起来。场医与她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清。离收工还有一段时间,她领我去了宿舍。

她的宿舍在第二排砖房的西边第四个小门。我今生第一次来老师的住处:天啊,原来是如此整洁的一间小屋,我大概再也看不到比这更干净的地方了。一张小床、一个书架,还有一个不大的办公桌——我特别注意到桌旁有一架风琴;床上的被子叠得整齐极了,上面用白色的布罩罩住。屋里有阵阵香味儿:水瓶中插了一大束金黄色的花……

她要把我衣服上的泥浆洗掉。因为要换衣服,我要在一道布帘后边待一会儿;还因为要烘干衣服,我只得在这儿耐心地等下去。天黑了,她打来饭让我一起吃。这是我一生中所能记起的最好的一餐饭。我的目光长时间落在了那一大束花上……我想起我们家东篱下也有一丛金黄色的菊花。

第二天上学,我折下最大最好的几枝,小心地藏在书包里。我比平时更早地来到了学校……她看到那一大束菊花,眼睛里立刻有什么欢快地跳动了一下。

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注意到,老师像我一样,常常一个人来来去去。我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住了,总要随着她移动。有一天傍晚我又一次去了她的小屋,不知不觉就待了下去。我在这儿发现了一本相册,于是看到一些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照片。

相册里有一对中年夫妇,他们的样子很严肃,她告诉那是父母十年前的照片。我还在相册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位军人,年轻英俊,但不知为什么,我不太喜欢这个人——正在我端量他时,她就把相册取走了。

他是谁?我觉得她的目光一看到那个人,立刻就有点异样。

天黑了,我想一直待在她的身边,可她一遍又一遍催促我回家。

“在小果园里,很少有人和你一起玩是吧?”我点点头。可我心里却在说:不,再也没有人比我玩得更好了——林子里有大李子树和山楂树,有各种各样的鸟儿;林子里有多少快活的小动物啊——有一天我会给你讲那只小鹿的故事……不过我们的确没有邻居,也很少看见一群一群的人。林子里偶尔进来一两个采药的、采蘑菇的、打猎的,他们只一会儿就离去了。大部分时间我只有外祖母和妈妈。妈妈要到园艺场做活儿,外祖母要忙自己的事情,忙着晒干菜,采蘑菇,缝补衣服。

“你在家里也这样默不做声吗?”

我身上有些燥热,我一直在心里喃喃叫着:老师,别问了,别问我们家里的事情了,求求你了。只是我越发不忍离去。可是天实在太晚了……

鹿眼(一) 手捧鲜花的孩子(5)

后来的日子我就像有了一个新的功课:把带着露珠的鲜花折下来,每周一次,尽量让每一枝都带上两三片绿叶。我用硬纸壳护住它们,这样装到书包里就不会弄坏。如果上课前没有找到老师,就得小心地藏好。我看到她急匆匆往办公室走去了——她如果在课间休息时回宿舍就好了,那时我就会把花儿交给她。我倚在门框上,咬着嘴唇等待。第一节课下了,她没有返回,我只好等第二节课。课间操时她终于回到了宿舍,可我又要被喊去做操。

直到傍晚我才取出那个硬纸筒,敲响了她的门。门开了——令人惊讶的是,这一次屋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坐在她身边,我差不多没有好好看一眼。老师赶紧招呼我坐下,又让我和那个小姑娘认识一下。其实谁都认得她,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讲过话。她的一口小牙齿雪白雪白,头发有点黄;一对眼睛让人惊诧——那完全是一只小花鹿的眼睛!那真是和林子里的小鹿的眼睛一模一样啊……我磨蹭着,最后只好把那一束花取出来。“啊,多好啊!”小姑娘叫了起来。

她叫菲菲,是园艺场老场长的外孙女,一个人所周知的宝贝疙瘩,大概早就被人宠坏了。这时她就坐在椅子上看着我,那对鹿眼从我脸上划过的一瞬有些发烫——我装得毫无察觉,只跟老师说话。老场长的小宝贝疙瘩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

这天夜里我照例偎在母亲怀里。她见我不停地翻动身子,就叹起气来。

“你今夜怎么了?”

“我太热了。”

母亲把被子掀开一点。我每夜睡着了都要枕一会儿母亲的胳膊,当我睡去的时候,这胳膊才轻轻抽出。我这天夜里说了梦话。“你一睡着就咕咕哝哝。”母亲说。

“我讲了什么?”

“谁知道呢。”

我又睡着了,可我相信梦中喃喃自语的一切都与那双鹿眼有关。

第二天上课间隙,我正站在那儿发呆,突然有一只手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是黑子。我身上立刻一抖。“喂,你包里有什么呀?鼓鼓囊囊的?”“吃的东西……”“给我吃不行吗?”“……”

就在他纠缠的时候,有个同学在一边不知怎么说起了父亲如何如何,于是有人就吵吵嚷嚷地问起了“父亲”,让我脊背那儿阵阵发凉。有人吆喝着:

“说说你爸爸!”

黑子说:“他没有爸爸。”

“我有爸爸。”

“他干什么?他在哪呀?”

还没容我回答,他就说出了一个侮辱的字眼:穿山甲。“在大山里开洞子不是‘穿山甲’吗?哈哈哈……”

我咬住牙关,终于没让泪水涌出来。我只在心里小声呼唤:“爸爸,爸爸……”从那一刻起,同学们嚷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的两耳嗡嗡响。我在一片混乱当中捂着书包跑开了。

我一直跑出校门,跑上了那条小路。荆棘划破了我的脚,我跑得大汗淋漓……

有很长时间,妈妈和外祖母都不知道我怀抱一捧鲜花上学的事儿。除了折自家的菊花,我还要在那条灌木丛生的小路上折一些好看的野花。我知道,我的老师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大蓬颤颤的、香气四溢的鲜花——比起我无尽的感激,这只是一份微薄的礼物。我一无所有,我只有一大束鲜花。

春天之后是夏天和秋天,这三个季节都有可爱的花朵;而冬天对我来说真是太漫长了。

我会永远记得春天又一次来临的狂喜——满岭,不,整整一片旷野上都开遍了鲜花。这简直不是别人的事情,不是一个秘而不宣的隐藏,而是无边的大地在与我一起欢呼。这隐秘眼看就要藏不住了,因为它写在了无边无际的野地上。我的采摘啊,我的不倦的采摘啊……那些日子里我总是在老师的屋里待到很晚,总是听她读书、弹那架风琴。

有一天夜里,她像过去一样送我出门,可不同的是这次她一直伴我向前,一直把我送到荒滩小路上。一路上她都沉默不语,像压了一个沉沉的心事。分手时她的手一下下抚摸我的头发,我像过去那样靠在她的胸前。当她挨上我的额头时,我的脸庞变成滚烫烫的赤铁……

两天之后,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把一束带着露滴的菊花用纸包好,往校园赶去。

那儿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她的屋门上挂了一把大锁。我站了一会儿,只得失望而归。

第二天那把大锁还在……这样许多天过去,这里一切照旧。

我的心开始慌跳。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又不敢问人。那束花蔫在了书包里。老师啊,你即便回了很远的家里,即便离开,也该告诉我一声啊。你到底怎么了?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再也没有出现。

鹿眼(一) 小路(1)

一条小路在我眼前蠕动、摇晃……时间飞逝而去,仿佛只一眨眼,当年在这条小路上奔波的少年已届中年……临近黄昏的下午,我掮着背囊,一路风尘奔向平原。走啊走啊,不舍昼夜,仿佛要一口气抵达这片陆地的尽头——当我悬崖勒马般止住脚步,这才发现自己正踏在这条童年的小路上。

就像被一根线牵住了一样,我一直向北,走入了那片小小的果园。先是在了无痕迹的茅屋旧址徘徊,然后又一口气翻过沙岭。我在寻找那所园艺场子弟小学。夕阳下望去,那排红砖瓦房的屋顶依然美丽夺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儿的一切竟然形同昨日:我心中此刻泛起的是那遥远而又切近的一幕,是当年音乐老师的那间小屋。至此,我再也无法驻足,无法停留,甚至不能有一分一秒的流连和耽搁。当我匆匆赶到了那一排法桐树下时,扑面而来的一阵清风让我惊讶得差点喊了起来——我又一次听到了,真的,就是它。

那是琴声,一阵风琴声!

我凝神呆立了片刻,竟被它直牵着大步走去,直到不顾一切地拥门而入——屋内是一架风琴,一位女教师正在弹奏——她被猛然闯入者惊呆了,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望向我……这目光,这就是当年的那双目光啊,它这么熟悉,它直直地盯着我。

面前的女教师二十多岁,身材、脸庞,甚至是说话的声气,都活像当年的那个人!更让人惊奇的是这间小屋,屋里的摆设,包括桌上水瓶中的那一束鲜花,一切都恰似当年。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最初的尴尬过去之后,我开始对自己的孟浪表示了歉意。可我又没法对自己的这种行为做出合乎情理的解释。我只是说:实在对不起,我是急着找一个熟人、一个朋友,我以为,我找错了……

“您找谁啊?”

“她是、是我的音乐老师……”

她好奇地倾听,渐渐脸上浮现出微笑。

……这就是那一天的情景,就这样,我认识了一个叫肖潇的人,她是今天园艺场子弟小学的老师——音乐老师。

那天我没有马上走开,好像在屋里没有来由地磨蹭了一会儿,甚至有些极不得体的询问:问她的来历、这儿的一切。原来她是从一个大城市来的毕业生,已经在果园子弟小学工作了两年。可我觉得她说话的声音、举止,都与当年的那一位如出一辙。这该不是幻觉吧?我甚至想:天哪,瞧今天,瞧这平原上的一切,它原来宿命般地存在着,这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一个奇迹啊……我最后就这样怀揣了一个难解的谜,慌慌张张地退出了。

我住进了园艺场招待所,那儿离小学不远,暮色初起时,常常可以清晰地听到风琴声。这琴声会让我恍若回到了当年,让我一次次从屋里走出来,向那个方向久久眺望着……林中小路旁到处都是色彩斑斓的野花,我忍不住弯腰采摘起来。蓬蓬的一大把香气逼人,摇颤不已,让人一时不知该放在哪儿。有时我捧着花束会一直往前走,当一次次走到那一排校舍时,终于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了。

我站在了那扇小门跟前。只是这一瞬间才让我怔了一下——可是再犹豫下去似乎显得更傻了。我开始笃笃敲门。没有回应。也许她不在更好。可是那扇被雨水淋得发白的门板恰恰缓缓地打开了……“啊,是您……”面前的肖潇脸颊一下变得绯红。我慌慌点头,嗫嚅着。

她请我进屋。我进门后首先看到的是桌上那一束鲜花——老天,桌旁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听到声音转过头看我,一双大眼睛乌黑乌黑:一双鹿眼!

这个场景让人猝不及防:又是一次时光的重合,又是宛如昨天的一幕……

眼前这个小女孩叫唐小岷,与当年的菲菲从年龄到长相都十分相似——不,她们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这一瞬我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时光真会开玩笑啊,它竟然能够、它正在把当年的一切重叠/复制在面前!

我在园艺场招待所待了下去,一天天过得真快。在这些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去叩响了那扇门。园艺场的人开始注意我了,在他们眼里这可能是一种暧昧的造访。而在这间屋内,随着几天过去,我和肖潇已经可以放松自如地交谈了:我们谈城里、大学,像一对交往了许久的朋友。我从地质学院毕业之后就进了一个地质研究所,因为我一心渴望的就是做一个地质人。在大学的每一个假期里,我都身负背囊穿行在山区和平原上,我的背囊里已经提前置备了一个地质人的全部行头。可是在这个人人羡慕的地质所里我才知道,这儿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离开城区。我眼看快要急疯了的时候,总算找个机会挣脱出来,来到了一家环境宽松的杂志社——我长舒了一口气,又可以甩开长腿奔波了……肖潇对我的野外生活十分神往,她甚至想在几分钟里弄懂什么是“正长岩”、“霏细玢岩”之类,听到“帐篷”两个字就眼睛发亮——我想无须解释她就会明白,那其实并不像听上去那么浪漫,甚至一点都不。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秋天。这个难忘的季节让我多年来第一次变得心无阴霾。我在园艺场一连待了一个星期之后,又开始寻找继续待下去的理由。至此我好像刚刚明白:自己无尽的徘徊,永无结束的长旅,似乎注定了要在此有一次滞留啊。这些特殊的日子里,我当然少不了去那条灌木丛中的小路,仔细辨认路旁的一切……

我说过,我们的茅屋已经再无踪影。可是当年护园人的那幢泥屋还在,它已经加了瓦顶,变得更加结实,里面仍然住着当年的那对夫妇:老骆和达子嫂。他们没有亲生子女,如今收养了一个叫骆明的男孩,长得高高爽爽,让我第一眼看到就发出了惊叹:好一个俊美的少年!

我常常看到他——他像我当年一样每天从沙岭上来去,踏着我当年踏出的那条小路上学。我每当在这条路上与他相逢,一抬头就能看到一双清澈的眸子;他的脸庞像红苹果,一双眉毛微微上扬——声音清脆晶莹,那是少年才有的美声……几天了,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从小果园走来的这个孩子,一直看着他登上沙岭,霞光勾勒出的清晰的剪影。

老骆夫妇把我当成了归来的亲人。达子嫂说:“可惜咱家寒酸了一些,要不你住在家里多好啊!这也是你的家啊!”一股热流涌遍了我的周身。我端量着骆明,手扯孩子的双手,像拥抱自己的昨天那样,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孩子。

鹿眼(一) 小路(2)

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我开始逃学。外祖母总是责备我,可我不让她告诉母亲,向她保证只待在园子里。但后来我忍不住还是要溜到丛林中——那里面有什么?有我的小鹿,有野花和浆果,有在草叶上蹦跳的甲虫,它们身上白色的、红色的斑点都让人着迷。灌木丛中偶尔还会有人走过来,他们有奇怪的装束、警觉的眼神……

“你又到哪去了?”外祖母每见我出现在大李子树下,就这样问。

“没到哪去。”

“我喊你听见了吗?”

“我在树上睡着了。”

“可不能在树上睡觉。”

“我看见乌鸦在树上睡觉,还有猫。”

我这样回答,一边盯着外祖母的满头银发——她头上有个地方凹下一点,多么奇怪啊,我真想伸手去抚摸一下。

“你呀,睡着了会从树上跌下来……”

我想告诉外祖母真的在树上睡过,也真的跌下来过,不过跌在一片绵软的沙土上,没事——我怕她把我的事告诉妈妈,就闭了嘴巴……我在林子里远比在学校幸福得多,我在这儿可以尽情地瞧它们:一只黑灰色的啄木鸟跳了起来,接着有一只身体像小黄雀那么大、翅膀飞快扑动的鸟儿落在刺槐上。花斑啄木鸟叫一声飞走了。我看到了远处树隙里的乌鸦、一只蓝点颏,它们都在忙忙碌碌。灌木丛里还有花脊背白脑袋的小鸟,它的名字我不知道。有什么在惊慌蹿跳——不久两只雀鹰出现了。它们无望地看着四散飞去的鸟雀,又重新注视野草丛生的沙土。沙土上有沙鼠,有冒险出穴的鼹鼠。茂密的柳林后边是成片的柞树、小叶杨和紫穗槐灌木,它们当中是旺盛的野韭菜和刺蓬菜。一蓬黄紫槿长得多高,开满了小黄花。花旗杆伸出可爱的粉红色花朵,它的茎和叶都长着细细的绒毛,上面还有一只蝉蜕。白茅根的间隙里开了星星点点的花朵,它们看上去像星星一样闪亮:蓝的,粉的,红的,甚至是乌紫的……我的小鹿没有来,它可能等不来我,就游到了远处。

半夜我常常失眠。折腾了许久,怎么也睡不着,外祖母给惊醒了。她安慰我,抚摸我的头发。我不愿让妈妈听见——她在另一间屋里,大概还没有睡,因为我听到了搬弄东西的声音。后来这声音没有了。

“我爸爸这会儿在哪?”

“睡吧孩子,别想心事了。”

“我一定要知道。”

外祖母一声不吭。夜色里我看不见她的脸。我贴紧在外祖母身上,静静地呼吸。我知道她这时也在想父亲。

我没有再问,可是她看着黑漆漆的窗户,一声一声说起了父亲。

她说如今他正在南边开山,日夜不停地劳作。随着她的诉说,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个形象:一个男人一声不吭,锤子在脸前挥舞,一手扶着钢钎……我真害怕那个锤子砸到他的手上,希望他能及时躲闪——可这锤子还是落到了他的手上。十根手指被打得血肉模糊,血水一下把石头染红了……我叫着爸爸,从梦中醒来还是叫。

整整一个白天我都躲在灌木丛中,想着父亲。父亲——人干吗还要有一个父亲呢?如果没有他,那么一切也就全都不一样了。我想妈妈和外祖母不声不响地做活,我在这林子里跑来跑去,大概都是因为有了一个父亲的缘故。这一天我爬上一棵最高的树,望着南边的山影。我知道那里面就藏着父亲——一个黝黑瘦削的奇怪男人。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我不记得有谁像他这样可怕:一天,十天,一年,只是抡着锤子,一声不吭。

“你怎么这么多天没到学校里来?到底怎么了?”音乐老师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吭声。

“到底为什么?”

我仍然没有回答。

“以后按时上学好吗?”

我点点头。

可是几天之后,当我再一次迎着黑子的喊叫低下头时,心都碎了。我害怕这里的一切。我跑出了教室。从那以后我就决心一个人在林子里游荡了。我爬到树上,看着松鼠怎样在那儿若无其事地蹿跳——各种各样的小野物在我眼前蹿来蹿去,它们竟然没有发现我。我把书包挂到树杈上,专心等着我的小鹿……

就在这些日子里,我有了一个叫“拐子四哥”的猎人朋友。这片丛林中终于有一个人愿意与我结伴玩耍了。我常跟他一直走向很远。他打了一只野兔、一只野鸡。他打着裹腿,不停地吸烟,坐下来就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那些故事中,有一个“蜘蛛精”的故事让我心惊肉跳,直到后来很久想起来头发梢还要竖起来……

故事说有一个孩子——就像我一般大,没事了就在松树间跑跑跳跳。他跑过树隙的时候,因为有一些蜘蛛网老要抹在脸上,就揪下一根树条胡乱抽打那些蜘蛛网,这样还嫌不解气,每见网上爬着一些小蜘蛛,就把它们都打死了。他一边打一边往前走,后来突然觉得身后凉飕飕的,回头一看,天哪,一个圆圆的皱巴巴的怪东西在地上飞快滚动着,那是追他来了。他吓得脸都白了,头一下涨大起来。孩子没命地跑啊蹿啊,心里再明白不过,要让这个圆圆的东西沾上边儿,那就算没命了。

孩子跑得慌急,就差没把一颗心跳出来。这样一口气跑到家里——要知道他的家离林子不远,也是树林边上的一间小草房。孩子一头扑进去,他妈妈一看就知道出大事了,焦急中一把攥住孩子,顺手藏到了一口缸里,合上盖子。

妈妈刚把孩子藏好,就有一个老太婆来到了门口。那个老太婆阴着脸,脸上的皱纹像麻线勒的那么深,站在门口往屋内瞥几眼,最后盯住那口缸,张口就说讨水喝。孩子妈急了,心想这可不得了,水缸盖子一揭那还不坏事了。她心里比谁都明白,门口站这个老太婆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她见了老太婆的第一眼身上就冷得打抖。她说:好心的大婶啊,实在对不住您了,您就凑合一下吧,俺家里实在没有一口水了……

老太婆咬着牙说:那就给我一块饼吧,我饿了。孩子妈没话可说,就拿了一块饼递给她。谁知老太婆一抓到饼,几步就蹿到水缸前,一屁股坐在上面,咔嚓咔嚓吃起了饼。她咬一口饼,脸上的深皱就使劲动一下,下巴一抖。一块饼吃完了,老太太拍拍手站起来,话也没说一句,跨出门去就不见了。孩子妈心里挂记着孩子,立刻去揭缸盖儿,谁知她一掀盖子就大喊了一声昏死在地上。

原来那口瓷缸里再也没有孩子了,只剩下了半缸血水。

那个老太婆不是别的东西,原来是一个老蜘蛛精闪化的,来给那些小蜘蛛——她的儿孙们报仇来了……

这个故事让我毛骨悚然。

鹿眼(一) 小路(3)

有一天直到很晚我才回家,可是跨进茅屋的时候一下子呆住了——我的老师在这儿……全家人一齐抬起眼睛盯我,那目光里有深深的惊讶。我两手不由得按住了书包。母亲把书包扯过去,急急翻找——那无非是几本课本——不,书包里还有一个圆圆的硬纸筒……母亲把它取出来:硬纸筒里是焦干焦干的一束野花。

老师的眼睛停留在干花上。

“这么久你到哪去了?”母亲绝望地看着我,让我回答。

“……”

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外祖母赶紧把我搂到怀里。我在她怀里颤抖。

老师用目光安慰了我。

妈妈让我当着老师的面做出保证:以后每天都到学校里去。我点点头。可是我知道自己的一颗心有多么执拗:我再也不到学校里去了,再也不去了。

老师离开时,全家一起送出来。她让妈妈和外祖母回去,要与我单独走一段路。她扯着我的手,沿着灌木丛中这条小路向前走去。我们并没有直接走向学校,而是走了很远,穿过丛林到了河边。我们都听到了咕咕的野物叫唤声:蒲苇里有扑通扑通的声音,那是大鱼在跳水。多么洁白的河沙,我们坐下来。她抚摸我的头发,一下一下抚摸。后来这只手停下了:“回到学校里来吧,别让家里人伤心。”

我答应了。

我重新迈进校门,发现黑子他们再也不用那种目光注视我了。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缘故——她肯定想了什么办法阻止了他们。

我在她屋里又一次遇到了菲菲,菲菲那双鹿眼转向我时,我的脸刷一下红了。

学校放假了,所有外地老师都回家了,音乐老师却没有走。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来没有父母,家里什么人都没有。我让母亲邀请她到我们家来,可是母亲摇了摇头。

“为什么?”

外祖母盯我一眼。我当然知道这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好像我们的小茅屋有一种毒菌,别人都是远远躲开这儿的。其实我早就明白了那些陌生的、冰冷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的原因。

我一次次去她那儿。这间小屋有我全部的幸福和温暖。有一天很晚了,分手时她突然告诉我:这些夜晚,有一只野兽总在四周游荡。

“什么野兽?”我问这句话时马上想到自己有个猎人朋友。

“你不认识,你见了也不认识。”

她再也不谈那只野兽了。天已经很晚了,我要离开时,她突然扯住了我:“你能在这里做伴吗?”

我也不知道。我说先要告诉外祖母……

“那你快去吧。”

她送了我一程,然后就在小路那儿等我。

我飞跑回去,又飞跑过来。黑影里她一个人站着,我挨上了她的身体时喘息得那么厉害。我们手扯手向她宿舍里走来。当离宿舍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一个黑影在门口一闪而过。

我喊了一声,她赶紧捂住我的嘴巴。

半夜里醒来,我总是倾听窗外的声音。我觉得有什么在蹑手蹑脚地走动。这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个蜘蛛精的故事,仿佛看到一个阴沉沉的老太婆,她脸上有纵横交织的皱纹——她在这个夜晚总要设法走进来。我紧紧蜷在她的身边。

天亮了,她像我一样一夜少眠,眼睛有点儿浮肿,可能偷偷哭过。

有一天我忍不住把老师门前黑影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说那是一些背枪的人——他们就在园艺场里串来串去,有时候我们茅屋四周也有这样的人。“他们就藏在树下。”“为什么?”“他们是专门在黑夜活动的人,他们要盯着茅屋、盯着一些人……”

我明白了,那些人也开始盯她了。是因为她与我们一家来往吗?是有人以此为借口欺负她吗?不过究竟为什么,我还想不明白。只是从那时起,妈妈总是催促我夜里去她那儿做伴。

有一次我从学校往回走,刚走到半路,突然听到有人在灌木丛中大声喊了一句:“穿山甲!”

我像被石块击中了一样。一阵难忍的痛楚使我蹲下来。我蹲了许久,直等这沉沉的痛楚过去才站起来。喊声响彻在林子深处,它消失得很慢……大雨瓢泼一般降下,我不顾一切往家里跑去。

我病倒了,一连许多天都不能到她的屋子里去了。我病得厉害。外祖母到林子里采来草药,熬了让我喝下去。我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妈妈说我脸色蜡黄。大约假期的后半截我都是在病中度过的。当我的病稍稍好了一点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师。可是我刚刚活动了一下,立刻就晕倒了。妈妈和外祖母再不离我的左右。那些日子我常常在树隙里晒太阳,在草垛边上坐一会儿,望着天上飞来飞去的鸟雀、在空中凝住的老鹰。我知道老鹰一动不动的时候就是瞅准了食物。外祖母说当老鹰在你头顶停住时,你一定要躲起来。我想再大的鸟也是怕人的,并不躲闪。外祖母说附近村子里有个小媳妇让孩子自己在门口玩,后来听见外面有扑动翅膀的声音,出去一看,那个老鹰已经叼起她的孩子往林子里飞去了。这个故事使我有点害怕——有几次它似乎真的就要落下来。

我那么思念老师。当我终于可以出门时,第一件事就是急急赶到学校——可是到处找不到她,一连好几天都让我扑了空。

这让我焦虑万分,我想她大概因为等不到人,就到别的地方度假去了。

终于迎来了开学。我采了一大捧鲜花,还带着露珠呢,将其小心地放到硬纸筒里。这一天我去得多早。笃笃敲门,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中年男子。

我简直蒙了:“老师呢?”

男子皱皱眉头,冷笑藏在嘴角那儿:“她走了。”

“她不在我们学校了吗?”

“反正你再也找不到她了。”

门重重地合上了。

鹿眼(一) 大李子树鲛儿(1)

父亲的归来,使我们走入了更加无法忍受的日子。因为父亲,也因为老师的消失,上学是不可能了。最后,为了一线生路,更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不得不匆匆逃离。从此,流浪他乡的日子就开始了……

在路上,在孤苦一人的时刻,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要频频回望。就像仍然在茅屋四周的原野上游玩似的,无论走多么远,都忍不住要回头去找那棵大李子树的梢头。可是我后来越走越远,终于再也望不到它了。不过我走在路上,总能感到一双目光在背后遥遥注视,我知道,那是大李子树在目送我的远行啊。

旅途上,每到了午夜会倍加思念妈妈和外祖母,可是天一亮依旧要奔向陌生的远方。我真的走向了难以返回的远方了。三十年后的今天,每当回想往昔,让我最为感激的就是那个夜晚,是我在疲惫的奔波中接受的那一声召唤——那一声声莫名而清晰的召唤对我来说至今还是一个谜。

那是妈妈去世前的一段日子。当时她在那个小茅屋里已经病危,可是我却仍旧一无所知地行走在大山里。有一天半夜,我刚刚找了个悬石下面的草窝宿了,正似睡未睡呢,突然有什么声音惊了我一下,让我一个骨碌爬起来。一颗心怦怦乱跳,满身都是冷汗,一阵惊惧像波浪般逼过来。我大气不出地呆坐着,只用心倾听着夜声,捕捉刚才传过来的那种声音。

北风里好像隐隐传来了恸哭,而且一阵大似一阵。

这其中有揪心的什么夹杂其中……我听着听着,天哪,我听到了妈妈的呼唤!是的,确定无疑,就是她的声音,尽管已经极其微弱:“我的孩子,你回呀,快回呀……”

我不顾一切地一蹿而起,抓住背囊往后背上一抡,一脚就跨进了夜色里……

我奔跑不息,一直向着北方。一路都听见呜呜的哭声……我恍惚看到小茅屋已被人团团围住,深棕色的屋顶在悲恸中晃动起来。呼唤一阵比一阵急促。我心中有个催促:快跑,快跑啊,因为眼看就来不及了。“我的孩子,快回呀,回呀……”

跑啊跑啊,妈妈等我,妈妈等我啊。跑啊跑啊,我终于在黎明时分踏上了那条灌木丛中的小路……鞋子脱落了,荆棘刺破了我的脚,脚背上的静脉血管在呻吟,血一滴滴淌出来。我只管低头往前,躲避着大李子树责备的目光。

呜呜的哭声越来越响。妈妈!我觉得自己在迎着她张开的手臂扑过去。我看见了大李子树,看见外祖母在大李子树下焦急地遥望,顶着一头白发——她不是已经去世了吗?她为什么又坐在了这儿?

就在看到大李子树的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一悸:我是千里迢迢赶回来送妈妈的。

一脚踏进院门,哭声骤停。几个人闪开一条路,让这个满脸苍黑的、惟一的儿子跨进茅屋。一个苍老的声音,不知是庆幸还是责怪:“你来晚了,你,什么都晚了……”

这是妈妈惟一的邻居老骆,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他已经站在门口,像是预先知道了什么似的,愤愤地站在那儿等我。我的腿软下来,不得不扶住门框。

“按规矩办吧,先买一些黄纸、香。要扎纸人纸马。要做一些元宝……”老骆的老伴已经出不来了,她快要生孩子了。她在屋里指使老骆,为母亲安排后事。

我把眼泪全洒在路上了,这会儿在母亲床边竟然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妈妈,我握着她冰凉的手,把脸伏上。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身上披了一件衣服,这时候才发现已经是半夜了。即将临盆的达子嫂站在旁边。大李子树哭了一夜,它泣哭的声音除了我谁也听不懂。风冰凉冰凉吹透了茅屋。我一刻也不能离开,一刻也不愿离开——我害怕在这片孤独的原野上,只让妈妈一个人安睡。

她因孤独而死。当年她亲手把我送走,从此就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从那一天起她天天盼我回来,盼我踏上那条小路。她等啊等啊,望眼欲穿。

大李子树哭了一夜。黎明时分我走出来,一眼看见大李子树低着头,身边坐着一位老奶奶——外祖母的魂灵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这时我才明白:她是来领妈妈的,时候到了,她要领走这个独守茅屋的女儿:现在要做的事只此一桩。她愤怒了,所以她不再理我。“我来领自己的孩子,日后你的妈妈也会来领你的……”这是我听到的外祖母最重要的一句话,是她掺在风中的声音,然而非常清晰。

老骆跑来跑去。他听妻子的话,固执地要按照当地葬仪来落实一个个事项,特别看重纸钱。我忍不住告诉老骆:不必了,妈妈苦寒一生,她花不惯那么多钱,就让她这样走吧。只要她能和外祖母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这对受苦受难的人哪,到地下去会合吧,”老骆抹着眼睛。我知道他在说父亲,扫了他一眼。

“孩子你不该回这么晚,”我仿佛看到外祖母从大李子树下站起,开始发出责备。

我的心都碎了。我想告诉外祖母自己怎样跨过千山万水,路实在太远了;告诉她,我深夜听见了北风里的呼喊,马上就踏着荆棘丛生的小路而来……

鹿眼(一) 大李子树鲛儿(2)

那场飞奔至今还在眼前,仿佛只一闪就过去了这么久,仿佛昨天刚刚送走了母亲。那一次,送别母亲和迎接新生竟是同一趟旅程,这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一个经历。

那天,邻居家的孩子出生了。送走了母亲,我该找邻居告别了:老骆转悲为喜,在小泥屋前的空地上快乐地忙碌,木格小窗上正冒出白色的蒸汽……

可惜那个孩子后来夭折了。他们再也没能生另一个孩子。

当我再次归来时,看到的是他们收养的骆明。

就像有一个宿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似的,每当秋天来临,我都要踏上回返的里程。如此频繁地来往于城市和故地之间,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我知道每一次归来都是因为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梦想。是的,对于我来说,小果园就像一个永久的谜、一个关于昨天的全部痛楚和美好的节点、一个真实的存在和象征、一个通向过去的入口和出口。经过了上一个秋天我才知道,就是它使我许多年来一直悬着一颗心,既不能遗忘也不能拥有、不能亲近。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生命深处愈加充满了惦念和向往。

这一次踏上平原,一直在心里念叨的是达子嫂的话:“大兄弟,你该来家里住啊,这里就是你的家啊!”于是我真的盘算住在他们家了——我想自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惊喜。下车后我就直接奔向了那片小果园——就像当年的那个孩子放学回家一样,我也是沿着灌木丛中的那条小路翻过沙岗的。当我站在那儿擦着大滴汗水,一眼看到那棵大李子树、树旁那座黑乎乎的泥屋时,心里立刻涌过一阵无法言喻的激动。

进了小果园,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一棵大山楂树的枝桠上,一只蓝点颏奇怪地瞅着我。多么静啊,静得令人生疑。没有护园狗的叫声,也没有鸡鸭吵闹,一切声息都没有了。到了泥屋跟前,我定了定神才发现:门板上挂了一把大锁。我坐下来等待,心想再有一会儿骆明就该放学回家了。

直到太阳落山,小果园里还是没有一个人影。

我只得像上一次那样,住到了园艺场招待所。第二天一早又来到了小果园,结果还是空无一人。多么奇怪,仅仅是一年后的秋天,这里的一切好像都变了。人哪去了呢?我不得不向园艺场的人打听老骆,他们听了上上下下打量我,支支吾吾的。我的心扑扑跳了几下,“你来晚了孩子,你来晚了……”耳畔好像又响起了老骆当年的那声责备。我犹豫着,本想待一切安排停当的时候再去看肖潇,可这时再也等不下了。

我去了肖潇的那间小屋,她也不在。

第二天等到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消息!招待所的服务员见我心急火燎到处找着老骆,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告诉:“老骆啊,他们家出事了!骆明前几天刚刚……”“你是说骆明?”“就是骆明,他们只这一个孩子,那天突然肚子绞痛,送到医院给耽搁了……”

我蒙在了那儿,直瞪瞪地看着她。后来我不知怎么就出了门,只顾匆匆向前,一口气闯到了小果园里。小泥屋的门上还是挂了一把大锁……像要证实一个荒谬的消息似的,剩下的半天我一直待在泥屋跟前。

那扇门一直关着。我在树下走着,有时长久地倚在那儿。面对一个如同死去的秋天,好像真正的故园已经随着那个孩子失去。但我仍旧努力地从这片小果园里嗅着昨日气息。我奔跑的足迹早就被阳光擦掉了,可生命中有些东西还是抹不掉的。我今天才发现这片园子是这么小、这么小。园子的西边还是那一排茁壮的洋槐,北面还是沙岗,沙岗下还是埋到半截的梨树和桃树。那棵大山楂树死后补栽的一棵小山楂树,如今已经长得很高很高。南边就是那棵红李子树,东边是长流不息的水渠,渠边有高大的杏树。大李子树就在这座泥屋旁,树下仍旧是那口砖井……一切都没有改变——要寻找当年茅屋的旧址也很容易,因为从大树的方位即可判断——它就在西南方不远处。

我如此切近地看着这片小果园,两手揪紧了它的昨天和今天。眼前这仅有的一户人家多么孤单,好像是他们把原来小茅屋中的人替换下来一样。同样的,他们也给小果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这一对护园人为这片小小的园林费尽心思,尽心尽力,瞧衰老的树木被更新,残破的土埂被重砌,一切都井井有条;而他们自己却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四十多岁才收养了一个孩子。不过令其大喜过望的是,这个孩子长了苹果似的红红的圆脸,大眼睛,手里总拿着一只苹果;他到果园外边玩时,人们问他是哪里的孩子啊?他就答:“俺是小苹果园的。”于是人们都叫他“小苹果孩”。这孩子太好了,似乎不该这一对老实巴交的护园人拥有似的,他如此伶俐如此漂亮,简直是一片园林的精灵化成的。他从来到的那一刻起就成了两个护园人的命,成了他们全部的幸福和希望……

突然小泥屋后面的灌木丛中有踏动的声音,我立刻喊了一句:“老骆……”

没有回应,但那声音更大了。停了一瞬,竟然有人在灌木丛中嚎叫起来。

这声音粗粝吓人。我想退开一步,可又站住了。那人喊着,噼噼啪啪踩断了灌木枝条走出来,渐渐走近了我:一个衣衫不整的人,满脸都是尘土。我对这种人太熟悉了,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流浪汉。

我盯视着他,刚要搭话,又忍住了。

他的眼睛飞快地眨了眨,做出一个奇怪的动作。我马上明白他不是一般的流浪汉,而是一个疯子。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就转过脸,一直向着小泥屋扑来。

他趴在小窗上往里看,然后使劲擂起了门板,一边擂一边呼叫。我看见他的背兜里有几块发霉的玉米饼和瓜干。擂了一会儿,他大概失望了,转过身,又像咕哝又像吟唱,急急走着,再次隐入了林子里。可也只是一会儿,远处又传来了他尖厉的呼喊,那喊声使人心惊肉跳——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

如果我不知道呼喊的人是个疯子,那么一定会认为大河决堤了,或者是有了海啸之类的突然事变。

“发大水啦!快跑噢,发大水啦——”

凄怆的声音惊起一群又一群鸟雀。

鹿眼(一) 大李子树鲛儿(3)

疯子的喊叫远逝了,四周又归于沉寂。我倚着大李子树坐下……关于发大水的记忆、关于它的故事简直太多了。小时候出去玩的时候,外祖母总是叮嘱:过河时千万要先看河的上游,如果看到一道白色水线,那就是大水冲下来了。外祖母的话反而使我充满好奇,我总想看到那条“白色水线”。外祖母还告诉,看到河里滚动的大木头,也千万不要骑上去,那都是水中的精灵变成的,你骑上去它就把你掳走了。

难忘她告诉的那个吓人的故事——有一年发大水,一个贪财的人看见涨起的河水漂来了一根木梁,就爬到了那根木梁上。谁知刚骑上去,这木梁就飞快地滚动起来,而且寒气逼人。他定睛一看,胯下的木梁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条龙,它在水里翻滚搅拧。他吓得面无血色,知道这下完了,长叹一声:“可怜可怜我八十岁的老妈妈吧!”那精灵得知他是一个孝子,不忍将其淹死,就一甩尾巴把他扔到了岸上。胯部火辣辣地痛啊,原来是被龙鳞磨得没有皮了。不过总算保住了一条命啊。外祖母最后总结这个故事说:

“幸亏他临死还牵挂妈妈,要不就没命了。”

外祖母的意思我听得明白,但没有吱声……自从那个瘦干干的老头——我的父亲回来之后,我就恨着他。我恨他又怕他,远远地躲着。我知道当我骑上那条巨龙时,它绝不会对我怜悯的。因为神灵什么都知道,神灵知道我恨着父亲,知道我起过什么念头。

汹涌的河水中发生了多少故事。在大河涨水的日子里,我几次想渡过河去。我一直寻找那个美妙的机会。

这片平原上的人对发大水都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夏秋天里泡在汪洋中的庄稼,在水中漂动游走的大草垛子,一闭眼就在眼前。那时候屋子泡塌了,猪和羊都从冲毁的圈里逃出,在乱成一团的街巷上蹿跳嚎叫。那时死人的事是最平常不过的了,被水冲走的,被塌墙砸死的,还有被涌来的大水吓死的。各种闻所未闻的水中小兽和飞禽都出现了,它们恣意闹腾,在屋顶上彻夜乱叫,让人心上不停地打颤。外祖母说每次发大水都是有兆头的——肯定有人看见了“鲛儿”。

“什么是‘鲛儿’?”我问。

“就是……”外祖母吸着凉气。

那个“鲛儿”的故事让我惊得合不上嘴巴:外祖母说他是雨神的独生儿子,他有一次出来游玩时被旱魃——就是让天下遭受旱灾的妖怪——掳走了。雨神急疯了,从此满世界里找她的儿子啊,结果这个可怜的疯婆走到哪里大水就跟到哪里,所以只要村子里有人看见了一个女人喊着“鲛儿”跑过,知道发大水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我问雨神的模样,外祖母说她穿了白衣白裤,骑在大白马上,跑那个快啊,长长的头发和衣袖,还有长长的马尾,都在风中飘着卷着。“那个可怜的女人啊,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从野地里一溜烟飞跑过去,无声无响的,她是急疯了。”“你见过吗?”她摇头:“有人见过。只要见了,都吓得头发梢竖起来,再也不敢吱声。过不了多久,那地方就发起大水来了。”“真有那么灵验吗?”“从来不会错的。”

外祖母一讲起那个妖怪旱魃就冷着脸,咝咝吸一口凉气。我知道她从心里害怕和厌恶它。那是一个又脏又贪的家伙,恨不得霸占喝光天底下的甜水才好,一张嘴扁得像簸箕,黑苍苍的脸,浑身长满了白毛,穿了铜钱编织的衣服,一活动哗哗响,一张大嘴腥气满天。这妖怪平时在地底筑一个冰窖藏了,口一渴就咔啦咔啦嚼冰碴,把雨神的儿子鲛儿用一根锈铁链子拴上,一天到晚折磨他。外祖母说到鲛儿就叹气:“这孩儿啊,有遭不完的罪啊,算掉到地狱里去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捉住旱魃,到那时就好了,五谷丰登,鲛儿也该回他妈那儿了……”

我问怎么才能找到旱魃呢?外祖母说这得等到大旱天才行——焦干的大地上如果有个湿乎乎的地方,兴许就是他的藏身处。不过那家伙有妖术,从前有人找到了,四疃八村的人把他围个水泄不通,又找来法师,最后还是让他跑了。旱魃这妖魔实在渴坏了,没有水喝就喝人和牲口的血——“有一年上村里有个老头起早赶车进城,刚出村就见前边路上堆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跳下车一看,以为这一下发财了,那是一大堆生锈的铜钱。老头想也没想就弯腰往车上捧,谁知捧了两捧没捧起,再要伸手就被那个簸箕嘴咬住了胳膊。结果不光老头给活活吞了,就连车上套的牲口也没剩下。村里人等日头升起出门一看,只见地上一溜血珠儿,还有满天的腥气……”

我恨着凶残的旱魃,想象可怜“鲛儿”正在哪里忍受折磨。原来大地上藏了这么多可怕的秘密。我既渴望见到白衣白裤的雨神,可又害怕她真的出现,怕这个疯婆子带来一场大劫。怪不得啊,那些年的雨可真大啊,不停地从屋檐上浇下来,就像小孩哇哇大哭似的。只要雨水不停,走在林子中的老人就会一连声地祷告:“‘鲛儿’啊,快回你妈那儿吧,你找不到妈俺也遭了殃。快可怜可怜老妈妈,也可怜可怜咱庄稼人吧!”

一天大雨之后,我瞒着母亲和外祖母跑到了河边上。那儿站了很多逮鱼的人,他们没法到河里抛网,因为巨大的水浪把他们吓住了。水性最好的两三个人也不敢到河心去,他们只在边上打了个旋就上来。雨刚停,天上还有雷鸣电闪,不一定什么时候大雨又会下起来。我在河边站了一会儿,仿佛看到了河里真的游动着巨龙,它们正瞪着暗绿色的眼睛看我。

我长期以来一直有一个隐秘的念头,只不过对谁都没有讲过。可我相信神灵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日子啊,在最艰难最煎熬的时候,我觉得活着或死去都没有多少意思。我在河岸上摇摇晃晃,闭上了眼睛,心里叫着母亲和外祖母的名字,也叫着那个瘦老头的名字,一下跳进了巨浪翻腾的河里——我只想冒死一搏,看看能否游过河去。

我奋力往前击打。岸上的人开始没有察觉,到后来看到了就一齐惊呼起来:“天哪!坏了,坏了!”他们喊我,一齐用手指点着。我头也不回地向前游。眼看就要游到河心了。我觉得那条巨龙真的出现了,它向我抡起了尾巴。强劲的尾巴打在我的腰上,打得我摇摇晃晃支持不住。水流带着我向下游冲去。我哭起来,不过我的哭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见。水浪在我的脸上拍来拍去,把泪水洗去。大水的声音掩去了一切屈辱。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在那最后的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妈妈和外祖母。可恨的是我最后还想到了那个瘦干干的小老头——我的父亲……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暖融融地晒在身上,我醒过来了。天哪,这是在哪里?四下看看,终于认出这是河湾,头顶是水流旋出的一个悬土顶子,我给卷在厚厚的一层杂物和树条堆成的泡沫里,身体那么巧妙地斜倚在一棵粗粗的柳树上,柳树是在上游被连根拔起的。这时我才知道外祖母的故事有多么荒谬——水里哪里有什么巨龙啊,水里分明有一只孤儿的摇篮。

我不会忘记这个经历,也明白了一个人不能轻易地去死。就这样,在黄昏的天色里,我带着满身污浊和擦伤回到了小茅屋……

父亲见我满脸的伤痕、身上乱七八糟的污垢,就瞪着眼睛。他不屑于和我说话,不愿搭理我,连呵斥一声都懒得做——事情就是糟到了这等地步。妈妈疼怜我,一把将我抱到怀里:

“你哪去了?你知道全家为你急成了什么样子——你爸到现在还没吃饭……”那个字眼从她嘴里吐出来把我吓了一跳——那个人竟然因为牵挂我没有吃饭……我咬紧了牙关。我不知为何哭不出来,越是想哭越是哭不出来……

那一场不能遏止的哭泣只在心里,它让我至今难忘。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

那个疯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转回来,他好像也在等一个什么人。他的呼喊又在灌木丛中凄厉地回旋,接着又是奇怪的嚎唱。

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伏在大李子树上,闭着眼睛。

这一刻,我真的梦见了雨神,她白衣白裤,骑在一匹大白马上,从原野上飞驰而过……

鹿眼(一) 大李子树鲛儿(4)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洁白的肌肤像是透明,圆脸,两只长长的上挑的眼睛;好像永远在微笑;又黑又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当她飞驰时就飘扬起来。她在远方是一个小点,这小点渐渐近了,白马长嚏一声,就停在我的面前了。一只温热的手抚摸我,我久久看着她,因为她太美丽了。我心里知道她就是雨神,可是我不说。尽管她看上去像在微笑,其实心里无比悲哀。她在寻找自己的儿子。

“你是‘鲛儿’吗?”“我不是啊。”“可我孩子就像你这么大,眉眼也是这样。”“我不是啊,雨神,你真的认错了。”“错就错吧,咱们走吧,回家去吧。”“雨神啊,求求你了,我不能跟你去啊。”“那我怎么办?我总得有个儿子啊。”“可是我有妈妈,有外祖母,她们在家里等我。”“‘鲛儿’,我的‘鲛儿’啊,妈妈也在这里等你啊。”“雨神啊,我们所有人都会帮你捉那个凶恶的旱魃。”“真的吗?谁能帮我救出‘鲛儿’?”“这里的人,整个的平原,一辈一辈都在捉那个旱魃。”

我听到大白马又一声长嚏,眼前的影子没有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回味着梦中的对话,真有些后怕。我差一点就被雨神带走了,因为她是一个疯婆子啊。她在最后一刻放开了我,是因为怜惜妈妈和外祖母,因为她也知道失去亲生儿子的滋味。还有,就是我向她转达了整个的平原的承诺:帮她捉住旱魃。

这个承诺是千真万确的。外祖母讲了多少捉旱魃的故事啊,它们都是真实发生的。她说就在我们一家人搬来的前几年,这里还轰轰烈烈闹过一场呢。外祖母说那一次捉旱魃惊动了整个平原,七七四十九乡,一春一夏都在闹这事儿。起因是连年大旱,从前一年就颗粒无收,第二年转过春来树都不愿发芽了,平原上饿死了人。所有人都在骂旱魃,骂这个折腾人的妖怪。老县长左胸口上别了银桃子,让人用大轿抬了四下里看旱情,说:“本县就要捉住那个旱魃。本县不信邪!鸟!”人们又惊又喜,惊的是堂堂一个县长张口就说那样的粗话,喜的是他下决心要捉旱魃了。各村都相互串通,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大户人家往外捐银子。

剩下的事情就是发动百姓四出找旱魃了,不漏一丝疑迹。结果不出半月就有了头绪:一个要饭的在一个坟地上发现了一座湿乎乎的坟包。不少人都去瞅了,咬咬牙说:这回准是那妖怪了,不信等着看吧。理由再简单没有:四周大旱连年寸草不生,土地干得像瓦块,可惟有那个坟包湿乎乎像要流水,不是藏了旱魃又当何解?村里差人连夜报了官府,那个老县长又坐着大轿来了,理着胡须看了半天,离开时狠狠一拍膝盖:“着!”

接下的几天,一群和尚道士做起法事来,烟火烧得呛眼,祖坟地方圆五里都插了桃木枝,旁边有法师日夜不停地念咒。村里人知道,这是为了困住旱魃不让它遁去。法事做上半月,法力足壮了,旱魃也困得没了力气,这时村里人就该围上去挖坟了。那会是多大的节日啊,人人都在想象妖怪怎样被捉,俊美的“鲛儿”如何被救。世世代代的大心愿就要实现了,人人激动得不能安眠。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突然有了波折。起因是几个大户联合起来阻挡,因为祖坟是他们的。大户说:如果挖不出旱魃,那不是白白掘了祖坟?老县长说:捉旱魃可是大事。大户说:里面没旱魃咋办?县长说:没旱魃官家修坟,做个最大的道场,就算你们祖上积德。大户哭着撤了家丁,穿上孝服等着掘坟。

法师一连数日坐在野地里,头发被日头烧焦了,脸上满是白屑。第十五天上,法师们干嚎一声站起,连连踉跄,眼冒金星。七七四十九乡的百姓都来了,破衣烂衫一望无边,拿着锄镰锨镢,一步一步往前挪,嘴里咕哝:“捉旱魃啊!捉旱魃啊!”法师将桃木枝拔起,往前走几步又插上,念着咒语。黑鸦鸦的人群夜里不睡,举着灯笼火把走走坐坐。这样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算把老坟地围个水泄不通,老县长一喊,镢头铁锨挥动起来。人群往前拥动,都想亲眼见一见妖怪,兵丁不得不往当空里放枪吓唬他们。

太阳出山时,这边掘出了一个大坑。奇怪的是一个湿湿的坟包剖开之后,内里却是焦干的。没有旱魃……哭声冲天,大户人家在嚎哭,黑鸦鸦的人全哭了:“天哪,硬是让那旱魃跑了,完了,完了,这回四十九乡的百姓一个个都得饿死啊!”

这就是那个春夏的事。外祖母说:“什么也没找到,白白踩死了许多人。这一年是庄稼人的一关,饿死了不知多少人。第二年呢?雨神又出来找她的‘鲛儿’了,结果就发起大水,沟满壕平,房屋倒塌……”

“发大水了啊——发大水了啊——”

“鲛儿啊——鲛儿啊——”

我伏在大李子树上,只要屏息静气,就能听到无边的荒原上满是呼号,它们此起彼伏,就像涌动涨满的海潮……

鹿眼(二) 廖萦卫一家(1)

那个可怕的消息进一步得到了证实,并让我得知悲剧如何降临在小果园里,知道了它的一些细节。

当时是一个下午,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骆明说肚子痛,一会儿脸变得蜡黄,鼻子嘴巴都扭到了一块儿,头紧紧抵住桌子。唐小岷跑去叫来老师。接着另两个男同学——怡刚和廖若把他背上,五六个人一块儿到了园艺场卫生室。卫生室里只有一个卫生员,听了听,又量血压,让快些送市医院。市医院离这里有十几里路。一时找不到车,就搞来一辆自行车,七手八脚把他扶到车上。大家一路推着车子飞跑,骆明在车上呻吟。唐小岷哭了。

最大的医院就是市中心偏北一点的那座大楼……人抬进了大门。里面的人多得很,到处都有人排队,走廊里躺满了人。地上有刚吐下的污物。好不容易到了急诊室,里面有两个穿白大褂的,一男一女,指点他们去挂号。

急诊室的女大夫大约有二十来岁,嘴巴尖尖的。她走过来问了几句。骆明一句话也说不出。什么时候发病?什么感觉?哪痛?这里?那里?“你轻些按他!”怡刚横眉冷对。骆明开始出汗了,额头上的汗珠渗出来,鼻子上是更多的汗珠。

“是不是……”那个女的问男的,男的点头。这时他们又去叫另一个值班医生,也是个女的。女医生四十岁左右,很高傲的样子,谁也不理。好像急诊室的这两个人都有点怕她。她走过来听一听,然后把老师叫到一边去。一会儿老师急呼呼转回来,说骆明很可能要手术。如果不马上手术就有生命危险。那个女的走了。一会儿骆明在床上滚动起来,喊的声音越来越大……

那个男大夫问通知家属了没有?“家属?哪里找家属?这是我们的老师……”“老师不行,老师能替他交押金吗?”“押金?多少钱?”医生说了钱数。天哪,这怎么办?老师差点儿哭起来。

廖若爬起来向外面冲去,要找什么人不知道,只在走廊上喊。几个白衣服的走过来,有一个戴着口罩,脸上流着汗,很胖。那个高傲的值班女医生总跟在那个胖子后面。正这时有个人大呼小叫赶过来,把走廊的人都拨到了一边儿。

大家像盼到了救星一样,喊着快呀快呀——都看出那人是骆明的爸爸,他终于赶来了。“快,快去,正找家长呢。”老师在后面喊。老骆闯到这儿闯到那儿,可能是骆明的哭喊把他弄蒙了。“来,这里签字。”有个穿白衣服的人递过来一个表格。“押金带了吗?押金?”老骆说:“我走慌了,慌急了。”他从衣兜里摸着,摸出了三块钱,还有一些钢镚儿。“准备手术,准备手术。”有人在一边嚷。“押金还没有交上呢,”另一个人喊。“押金,押金,快……”老骆急了,“谁还带了钱?谁还有钱?”唐小岷伸手四处找钱,她甚至把手伸到那个胖子眼前……

快呀,快呀……骆明在床上滚动。“再打一针。”胖医生很冷静地说。又过来打针。

有人回头找他爸——老骆哪去了?唐小岷告诉老骆推上自行车跑了。他去取押金了。胖医生松了口气,“如果顺利的话,他有半个小时就可以赶到。”这时有人推过来一辆轮椅。同学们一块儿围上,把骆明扶上去。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指挥着往前推,七拐八拐,走廊很长很曲折,可是没有灯,脚下坑坑洼洼。一边屋里出来两个人,他们把车子挡住,只让骆明进去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哭声,后来又是尖叫。骆明的声音。大家不顾阻挡一下子拥进去。天哪!这是一间空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床,不是什么手术室——而是等待手术的房间。旁边有一个大夫在那里摆弄针管。骆明被推在一边,谁也不管他。“快啊,快啊!”大家一齐喊。那个胖医生铁青着脸从门口走过,身边一直走着那个漂亮的、高傲的女值班大夫。大家把他俩拦住了。胖医生用听诊器给骆明听了又听,又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

骆明不再呼喊了,他蜷着,蜷成了一个球。“骆明……”唐小岷哭起来,拉着他的两只手,想把他蜷起的手伸开。

廖若把骆明紧紧地抱在怀中……

鹿眼(二) 廖萦卫一家(2)

“小苹果孩”离我们而去,留下了自己的影子:廖若。他们是一对朝夕相处的伙伴,那天骆明去医院抢救时廖若也在身边,一个死在了另一个的怀中——从那一刻起廖若的精神就不正常了,人们说他的魂儿也随着死者一路走去了……

我在骆明的墓地上看到了廖若:圆圆的脸庞,额头有些大,身材纤细柔弱;如描似画的一双眉毛下,眼睛有点呆滞。那时他望向我,嘴里只重复着几个字,什么也说不清楚。

无论是学校还是家长,都以为廖若会随着时间的延续一点点恢复。谁知随着一天天挨下去,病情反而日渐加重。廖若的父母慌了。

肖潇是廖若一家最好的朋友,她平时差不多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就因为她的介绍,我与这一家人在几年前就熟悉了,与廖若的父亲廖萦卫更是相处愉快,甚至已经成为可以深谈的朋友。事情发生得太突兀了,一时让人不知怎样才好。显而易见,骆明的死对一个孩子造成了异乎寻常的打击,肖潇除了要安慰老骆和达子嫂,再就是一天到晚往廖萦卫家跑,与他们夫妇待在一起,陪他们流泪。

我再次去寻找老骆,那个泥屋的门还是紧紧闭锁。后来我随肖潇一起去了廖若家,待了整整一天。

我们不忍心很快走开,只好长时间陪伴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有手足无措的父母。天很晚了我们才走出来,我一直把肖潇送回宿舍。我一个人在那排红砖房子旁边的垂柳下站了许久。从这儿可以看到肖潇窗户上透出的灯光……身后的原野一片漆黑,远处,更浓的夜色里有一幢幢楼房的影子,那中间就有廖家那幢破旧的公寓楼。

后来的许多天肖潇都和廖萦卫夫妇在一起。这天晚饭后我去了廖萦卫家,他们告诉:肖潇刚回,她实在太累了。夫妇两人似乎对我的到来满怀感激,一直不离左右。他们的热情使我不忍很快走开。廖若入夜后才开始安静下来,整个人疲惫极了,但又不能入睡:一对奇怪的目光不时瞥瞥我。我靠着他的小床坐下……廖萦卫和妍子就在旁边。因为廖若的病,夫妇两人已经许多天没有去学校了。可这变成了他们十几年里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他们要猝不及防地面对一个神经错乱的儿子:廖若从医院回来就没有安宁过,一整天到处胡蹿乱叫,长时间处于亢奋状态,有时还一个人不管不顾地跑出去……

窗子外面变得漆黑,廖若慢慢闭上了眼睛。我们把门合上,蹑手蹑脚来到另一间屋子。可是刚刚过了几分钟廖若那里就传出吱吱嘎嘎的床声。这声音不断响下去,夫妇两人在门前听了一会儿,后来推门走进去。

妍子伏在床头,看着儿子那双尖亮的眼睛,抚摸他的脑壳。“妈妈……”“让我和你一起睡好吗?”枕边上的一本书落到地上,廖萦卫给孩子拣起来。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不停地擦拭……廖若贴在母亲胳膊上一动不动了,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可惜只过了十几分钟,他的两手又猛地抖动起来,喊:“快呀……快呀……”妍子的胳膊被他不顾一切地扭住,紧紧勒向胸前。她一动不动。

“妈妈!”廖若大睁眼睛望过来,目光凝住了一瞬,从床上一下弹起,扑到了妍子怀里。“妈妈!妈妈……”

“怎么了孩子?”

“我们的船……它又被咬住了……我们的船……”

“孩子,你是做梦了,妈妈在这儿呢!”

“我们的船……”廖若的声音低下来,泪花闪闪。

她轻轻拍着他。母子俩的泪水淌在了一起。我和廖萦卫一直站在旁边,等廖若慢慢安静下来。过了许久,廖若眯着眼睛似睡非睡,歪到了床上,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妍子的胳膊一直被他抱在怀里。她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鹿眼(二) 廖萦卫一家(3)

廖若这间小屋子整洁无比,有一大一小两个书架:小书架盛了各种杂物,大书架则整整齐齐摆满了书。书架旁边是一张很精致的小桌,紧靠卧床。一张小钢管床镀成了粉红色,床上的被子柔软蓬松。屋子里似乎有一股菊花的香味。靠小床右边的墙上是一排放大了的印刷体英文字母——我注意到床头柜上还有一个小纸盒,里面用橡皮筋扎了一沓沓英语单词卡片。小书包放在桌前的椅子上,里边露出一把口琴、一盒彩色画笔。

当我端量小屋时,妍子从旁边找出了一个很大的纸夹:全是色彩斑斓的图画——每幅画上都标记了时间。这还是他幼儿园时期的作品。这些画用色大胆,总的色调是绿和红,一片绿色又一片绿色。河湾上望不到尽头的绿色蒲苇,青草间开满了野生鸢尾花。还有百合——红的百合、紫的蝴蝶花、杏红色的鸢尾……到处都是。鬼针草的黄色小花、粉色的小蓟花,它们掺杂着结成了一片,多么漂亮。浆果和花朵点缀了无边的草地。这片红色是什么?一片片的荼花。芦青河湾那望不到边的荼花不是自然的白色,而是被朝阳或落日映成了红色的海洋。一只白鸥欢唱着,云雀在头顶飞过——在它徘徊的天空下,总会有一个精致的窝。云雀在看护它的幼雏,等它们长大那一天就会像母亲那样不倦地歌唱……

一个星期过去了。再次见到廖若时,他似乎好了一点,廖萦卫夫妇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我发现前几天见到的那些画已经被贴在了墙上:那么绚丽的一大片!我忍不住指着墙上那些画:“多么漂亮!”他笑了,调皮地张大嘴巴笑。他的目光不再呆滞。我发觉这孩子的眼睛有点像母亲。四十多岁的妍子看起来只像三十多岁,人还没有发胖,体态还像一个姑娘的样子。而廖萦卫比她显得苍老多了,额上有了一道道清晰的皱纹。他剃了个平头,大概想使自己看上去年轻一点。

“你应该好好吃饭,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对廖若说。

“你要听叔叔的话。”妍子劝他,又转身小声说,“他有好多天没正经吃饭了。过去爱喝麦片粥,现在掺了糖都不吃。水果也不吃。奇怪,他最害怕粥,一见就要嚷上半天。”

廖萦卫从另一间屋里拿来了瓶装的果汁奶。这次廖若含住吸管,像小猫一样吱吱吸了两下,然后衔着那根吸管一动不动了。

“吸呀孩子,吸呀,”妍子说。

廖若仍然一动不动。

我和廖萦卫去了另一间屋子。这个房间稍微宽敞一点儿,还铺了一块肉红色的地毯。除了一张床一个柜子,就是两个触目的大书架。有几本植物学方面的书,更多是文学和音乐。他见我翻弄书架,就说:“我和妍子都是师范学院毕业的。我学中文,她学历史。可是我喜欢歌剧,她那时还喜欢写一点——诗。”廖萦卫笑得有些尴尬,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我们和肖潇一起时谈得最多,你知道在这儿,我们三个人是最谈得来的。”

我发现廖萦卫的脸有点红。四十多岁的人还这么怕羞,这在今天是极为罕见的……他说下去:“如果这儿没有肖潇,我们会寂寞得要死。她顶多两天不来,我们就得去找她……”

以前我来这里出差时,我和他们更多的是在学校和园艺场招待所见面,几乎没怎么来这里。如果从公寓外部看上去,谁也想不到里面会有这样一套干净洁雅的居室。它不大,可是收拾装饰得十分舒适。这是一套两间半的居室,廖若一间,再就是这个大间了;那个半间在门厅旁边——它原来是个厨房,不过已经被改造成了琴室,刷了地板漆,也同样铺了地毯,摆了一架钢琴。小屋子一尘不染。五线谱、简谱,还有一些钢琴入门书籍。那间屋子完全是另一种气氛。这会儿妍子进来了。

廖萦卫见我在端量那架琴,就说:“弹不好。”

我想也许这个屋子正需要像以往那样的琴声和笑语呢,这大概对孩子更好一些。我问:“他的同学常来吧?”妍子点头,“唐小岷前一天还来过。”我马上记起了一对美丽的鹿眼。肖潇说过,廖若和唐小岷、怡刚,是骆明最好的几个朋友。妍子说以前他们几个天天在一块儿,课余时间常到海边河边去玩。“唐小岷的琴弹得最好。”妍子说。

鹿眼(二) 廖萦卫一家(4)

我们不得不谈论起一个沉重的话题——我发现在这个平原上,除了肖潇,他们真的找不到其他人来商量如此重要的事情了。“我们想,”廖萦卫的头越沉越低,“是否把孩子送到……林泉?”

我愣了一下。

“我是说,林泉精神病院……”

我当然知道,只是默不做声。我有些担心,那样就等于对孩子和孩子周围的人宣布他是一个精神病人——这事可得好好想一想。我建议先请医生来看一下,也许他目前的样子并没有想象那么严重,不需要住院,可能仅仅需要镇定一下,打打针吃吃药……

妍子已经忍了好久,这时还是流出了眼泪:“我们已经请过了很多医生。你知道,到市里去请医生要花很多钱。廖若不愿去医院,我们每次都雇车把医生接回家,可医生开一点儿药就走了。他们都认为不能拖了,最好尽快送到林泉去,说别耽搁了。我们一听‘林泉’两个字心就凉透了。这么小的孩子就要送到林泉,他这一辈子……”

我斟酌着,最后说:“到林泉去是为了治病,病好了就回来。如果的确需要……反正医生会根据病情从长计议的……”

廖萦卫听了我的话却不停地摇头:“他的病不是林泉能治好的!”

妍子看一眼男人,又看看我。

廖萦卫目光凝在地板上,仍然摇头:“不是那么简单。孩子的病不是那么简单。我晚上睡不着,差不多一直陪着他失眠,这恐怕不是单纯靠药物……”

我注意到廖萦卫眼圈发青,双眼有些浮肿。

“我睡不着,想了很多。孩子的病根很深……他不是一般的孩子,我是说只有家里人才知道他是怎样的孩子,跟别人说这些他们不会明白的……廖若从小容易激动,思维一直是跳跃式的……”

妍子有些激动:“‘跳跃式’,那应该不是问题——这与他的病没有关系。我们的孩子是最正常、最聪明的孩子!”

廖萦卫转向我:“这孩子真的特别聪明,他非常敏感。我很早就知道,对这样的孩子可不能伤害。我们都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什么——你知道,有人就是特别敏感,这是一种天性,你不能伤害这样的人,因为他们往往也特别脆弱……”

妍子说:“是的,他几乎不能受一点点伤害。记得他刚入学的那一天逮了一只彩色的鸟,爸爸专门为它买了一个鸟笼。可他一转眼就打开窗户把它放掉了。我告诉萦卫说孩子把鸟放掉了,萦卫开始还不信,这么好看的一只鸟怎么舍得呢?他当时沉着脸:它自己飞到你屋里来,这多么巧啊——你怎么马上就把它放了呢?他只说了这样几句,可是一整天廖若的神色都不对,到了晚上还跟我们解释说:彩色的鸟本来就该在林子里,它需要自由自在——它有妈妈爸爸,有奶奶和爷爷,它们会急死的——所以一定要把它放掉,我们不应该为了自己高兴就把它关在一个小笼子里……他这样说着也倒罢了,谁知竟然大哭起来。我到现在也忘不了他当时哭得多么厉害。他大概在想那只鸟儿走失以后,鸟儿的一家人会多么难过着急吧,所以他对爸爸特别生气,也很失望……”

廖萦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妍子说下去:“你看,我们一直很谨慎地对待他。他多么善良,为一只鸟哭成那样——这个脾性像谁呀?我觉得他爸和我都是粗粗拉拉的人。我们却生出了这样一个孩子。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受过太大的刺激,所以骆明的事情就让他受不了。他和骆明成天在一起,交换书籍看、去影院,一块儿到林子里玩。还有唐小岷——他们三个真是太好了……”

廖萦卫说:“他们三个在一块儿谈论看过的影片,谈音乐、莫扎特,”他说着瞥了妍子一眼,“当然是受我们影响……”

我却在想:在这样的一片平原上,从小谈论莫扎特的孩子太少太少了,这在当地大概一个都不会有吧。还有钢琴,这屋子里的摆设和气氛,都与当地人差距甚大。这其实只是一种概念——一种来自西方的“概念化的生活”,是他们两个人读书时形成的,这会儿正一点点营造和追求,并努力使之落到实处。这在他们来说是勉为其难的,但他们不愿放弃。我的目光不由得转到了那架钢琴上——那时廖若和几个同学就围在旁边,它叮叮咚咚的敲击声把三个孩子越引越远,他们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在风中飞升,只等有一天回到泥土上生根……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又有些自责。不过有谁比我更了解这个平原呢?

鹿眼(二) 廖萦卫一家(5)

去不去林泉必须权衡——林泉是精神病专科医院,这对廖若也许没有坏处。我知道从精神病学的范畴来讲,连平常的紧张失眠也都属于这类疾患。最后我总算提出了一个建议:按廖若目前的状况看,他应该去林泉诊断一下。

妍子还在固执地反对:“我过去的一个同事就去过林泉,结果更糟。你知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应该采取环境和心理疗法。你不知道,再正常的人到了那个地方也受不了。那些人在一块儿,真是奇形怪状,有的……太吓人了……”她的脸红了,但还是把话说完:“有的病人还要接受电击——多可怕呀,通电时全身痉挛……我不能让廖若到林泉去。”

我一时无语。当然,如果是轻微的精神疾患,最好的办法可能还是亲人的抚慰,让他的神经在一种环境中慢慢松弛下来;而那些很重的病人就必须到林泉去,因为别无选择……我这会儿也没了主意。

廖萦卫叹了一口气,一直注视着墙壁。钢琴上方有一幅贝多芬的画像,再旁边是莫扎特、柴可夫斯基……“时间能使一切淡化下来——但愿这个过程能快一些,”他自言自语,“事情离得太近了,他一时还不能解脱。活生生的小伙伴一眨眼没了,他绝对没法接受……骆明是多好的孩子,又聪明又漂亮……我有时想,大概就因为这个世界太脏了,老天爷才不忍心把他留在这里。”

廖萦卫的声音里透出了激愤。妍子看着丈夫。

“我们俩都不善于料理孩子。他一点点长起来,真不容易。家里突然添了一个小家伙让人一下子没有准备。什么身上起痱子了,头上发炎了、起脓疱了,这得一点一点学着照顾……我们一夜一夜吓得不能睡觉,老觉得孩子不会呼吸了——他躺在那儿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们开灯看看,见孩子挺好地在那儿睡着,这才躺下;可睡着了又担心翻身的时候把孩子压伤。半夜孩子哭了、撒尿了,这本来都很正常,可我们还是担心,因为不懂,总觉得孩子要给憋坏什么的。最怕的是孩子得病,抱着他去排队、去挤医院给孩子打针……你知道,小孩子验血要从脖子那儿抽血,多么吓人!针扎进孩子身体的那一刻就像扎进了自己的心脏。妍子扭着头不敢看。那么小的一个嫩芽,怎么能把一根金属长针扎进里面去?直到现在我还怕回想那一针。我们知道把一个孩子养大有多难。骆明……他是死在廖若的怀里呀。你想一想,一个死在另一个的怀里,一个看着另一个挣扎了好几个小时……”

我听着,十分难过。我在想,如果有哪个科学家发明了分段抹除记忆的方法,一定会被人永远地感激——任何人都可以把某一段可怕的记忆抹掉,如果人类能够做到这一点该是多好。而现在只能把一切都交给时光——可时光是万能的吗?时间能够帮助一个人筛选记忆吗?我们知道,无论如何,它还是不会把真正沉重的记忆变得无足轻重,而顶多只是将它们沉淀到心的底层。

眼前这一对夫妇因为绝望和孤独,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身边的朋友。他们好像在当地并没有很多的朋友,只对我和肖潇寄托了莫大的希望,希望我们更多地陪伴他们并能够出一些主意。

这其间我一直没有见到老骆一家。那儿永远是大锁把门。后来招待所里的人告诉我:因为出了这件大事,他们大概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到这个伤心的地方来了。我问:“为什么?”“因为难过啊,他们不是去了亲戚家,就是去了别的地方……”

鹿眼(二) 那个岛(1)

一朵朵白云,背景是瓦蓝的天空。天气晴好时,人的心情会为之改变。我和廖若一起走出来,一直走向海边。

一路上廖若情绪极佳,思路出人预料地有条理,不停地讲以前的故事。他说有一次他们几个来海上玩,在海蚀崖那儿只差一点就撞上了一只海鸥。我知道那个地方:崖上有许多洞穴,每到刮大风的时候就发出呜呜的响声。廖若说:“我们想从崖下转过去。那一天涨潮,脚下的路快没了,我们小心地一点点往前挪动。一只海鸥正在崖洞里歇息,我们直走到跟前它还没有发觉,也许正打瞌睡呢,一下被惊起来,嗖一声从我们脸前飞走了。它的翅膀划了我的胳膊一下——那时一回头就得被啄……”

“是啊,那儿有很多鸟。”

“那天我们还捡到了一只小海蜇,瞧它浑身透明,大家就高兴地捧在手里往前走,想带回去养起来。可是一边走它一边滴水,低头一看,它正一点点融化呢。原来它的身体能变成水!”

我发现谈论这些的时候,面前的孩子一切正常。可见大自然有多么强的抚慰力,这甚至使我相信:只要经常走出屋子来到原野,他很快就会康复的……前边就是大海了,我心里的希望正像潮水一样涨起。

廖若一看到海就欢呼着奔跑起来。我也紧随上去。我们试了试水:由于几天来缺乏阳光,手插到水里有点凉。而往常这时候还会是游泳的大好季节。即便是冬天,连续几个晴天后海水也会有一种暖煦煦的感觉。大海把天空映在里面,一片苍蓝,浪花白得耀眼。远处有三两个船影,打鱼的人离我们很远。我们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又往前走去。老远看见那个凸起在海岸上的山包了——那就是探进海里的山脊,是廖若说的那个海蚀崖。我知道那里地形复杂,栖息了各种野鸟,有时还会发现海豹。这会儿只要顺着海岸一直往前就可以接近它——离它不远就是浅浅的河口,是芦青河的一条支流,叫栾河口;另一条支流是界河:两河与大海之间有一道山脊,山脊的余脉向北伸去,形成一个凸起的山包,迎海的一面就是那个悬崖。那里,长长的一段海岸都由云页岩、铁锈色的石灰砂岩和石灰岩构成,迎向水浪的那一面十分陡峭,大风天里,浪头每拍过来都要射起一丈多高的水溅。今天没有太大的海浪,所以我们可以踏着崖下的小路往前。

崖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空洞,这些空洞有一半做了鸟窝,结果不断有海鸥被我们惊起,它们扑动翅膀时带起一股风,扑棱棱飞向大海……我扯上廖若一阵快跑,害怕飞鸟带起的碎石会击中我们。

在悬崖旁边,我们找了一片干净的沙地坐下。廖若直直地望着大海,就像凝住了一样。我仰脸看天:“看见那个老鹰了吧?就像一个风筝……”

“那不是老鹰,那是水鸟。”他非常机敏地回应一句。

“对,是一种长腿水鸟,看到鱼就会一个猛子扎下去;水鸟逮鱼使用嘴上的一个弯钩,鱼被挂住就挣不脱,有点像钓鱼钩……”

廖若转脸打断我的话:“包学忠,我们同学,钓鱼的本事可大了。唐小岷不高兴和我们一块儿,她只与骆明在一起。”

我不愿他提到骆明,想把话题引开:“水鸟把鱼抓到,然后就有一顿美餐了……”

“……唐小岷只要和骆明在一块儿,包学忠就骂他们,说早晚用鱼钩把他俩一块儿钩上来。他有很多钩子,一根粗线上面连了很多细线,每一根细线上都有一个带倒刺的钓钩。如果把它们抛出去,就能把他俩钩住。他只这样说,不会那样干的。不过他一直在想法对付骆明。有一次他要把骆明从桥上推下去,还说‘淹死这个小女婿’……我们都说‘小苹果孩’该死。唐小岷说骆明热爱劳动、热爱劳动人民。我们问她:‘小苹果孩’是劳动人民吗?她答不上来。其实他父母才是劳动人民。”

他越说越急,鼻尖上冒出汗粒。这是多么复杂的一沓子道理,我承认连自己也难以回答。我注意到了他们对骆明与唐小岷的友谊有一丝嫉妒——不,那或许是来自少年的深深的嫉妒。

“唐小岷爱上了骆明,提到他就脸红,还故意生气。别装蒜了。我们几个在一块儿的时候,把他俩使劲往一块儿挤……”廖若说到这儿看我两眼,嗓子突然沉下来:“小岷和骆明,这谁都看得出来。她总是护着他。只要我说了骆明什么坏话,她就好长时间不理我。那天我们几个一起来海上游泳,我对骆明说,我们一块儿往深处游,咱可不是胆小鬼……我们潜水,一口气潜了很远。唐小岷站在岸上看,以为我们真要出事了,急得喊哪喊哪。她是个好心眼的胆小鬼,包学忠总叫她‘小妞’。他在校外有一伙朋友,那一伙人跟女孩子都叫‘小妞’,把找她们说成‘摽’。我们都会说那种话,一般人听不懂,唐小岷当然不明白了。她听不懂就躲着我们,只和骆明在一块儿。我为了气她,故意和包学忠、和他那一伙朋友一起到公司的游乐场去。包学忠的爸爸就在公司的肉联厂里干。包学忠那一伙朋友都是公司的人……”

我注意到“公司”和“游乐场”几个字,但这时不想多问。

廖若一边说一边瞥着我,神色突然慌张起来,后来竟全身发抖。我有些害怕,赶紧把话题移开。这样过了好长时间他的神色才和缓下来,不过还是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谁都怕包学忠,唐小岷也怕。有一次包学忠说,瞧吧,早晚有人会抢走那个‘小妞’的。‘谁都想尝尝那个小妞。”摽“上她滋味好极了……’他这是跟公司里那一伙人学的,什么都跟他们学,也戴黑眼镜,也抽烟。有一段我真的害怕了……”

他的两道长泪流下来:“我想告诉唐小岷提防他们,可她不愿理我,只和骆明在一块儿……我们这儿去年还发生过一起绑架的事儿,作案的都是十几岁的学生。我想让她提防他们。当时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和全班最讨厌的人在一起,只有怡刚明白,知道我在成心气她。包学忠一遍遍骂骆明,说早晚杀了这个兔崽子,杀了独霸小妞的人……”

廖若说这些话时一直盯着远处的海面。我却为内心里泛起的那个危险而不祥的判断稍稍痛苦:眼前的廖若心里装了极为复杂的故事,他的病可能不仅仅因为惊吓,而是有着更为复杂的诱因——它或许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我们下去游泳好吗?”他突然提议。

“水太凉了……”

“有人冬天把冰砸开照样游——那是冬泳。不过人一冻腿会抽筋,会沉到海底。在海底睡一千年……”

他的思绪又开始变得芜杂零乱了。我扯着他的手站起:“我们也许可以试一试,”

海边的水很浅,沙很白。这水还真有点儿冷,我一入水就打起了哆嗦。他却异常勇敢地扎了一个猛子,在另一边露出头来——那个地方水色发黑,已经是深水地带了。我害怕了,招手让他快些游过来,他却进一步往里游去,水性之好令我吃惊。没有办法,我只得快些往里游,不知费了多少劲儿才把他拦上岸。

鹿眼(二) 那个岛(2)

蹲在岸上,廖若一直看着海雾迷茫的远处。后来他咬着嘴唇问:“那里面,有个小岛……叔叔知道吗?”

我摇头,不知他指哪个岛。

廖若低低头,像是在镇定自己。一会儿他抬头望着远处:“妈妈讲过,那上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些小动物。有兔子、刺猬什么的。小岛上全是沙子和石头,上面有很多花、草和树。小岛上还有一种动物,叫穿山甲……”他看我一眼,“穿山甲真的能够穿过大山!石头那么硬,它能咬得动石头!可惜我只在电视上见过那种动物,它浑身锃亮,全身盔甲,有什么一动它就鞧起来,紧紧地鞧在一块儿……”

我向远处的迷茫望去。看不到那个小岛的影子。

廖若还在喃喃自语:“小岛上没有人烟,永远也不会有。岸上的人有船,可谁也不知道小岛在哪儿。它被掩在雾里,雾散了小岛也散了。有一天晚上下大雨,雨把雾全洗干净了,天一亮就闪出了那个小岛。我们驾着小船,使劲划桨。小船上有我们全家……我想让小船多装一个人。妈妈和爸爸说该把你那些同学也叫到船上来——妈妈说船这么小,只加一个人,你叫谁呢?当然是唐小岷……”

我想到了他那天梦醒了呼喊的船,就留意听着。

廖若说到这儿声音高起来:“小岛真的有,它就在海里,我们都去过——这是一个秘密,我只跟你说。包学忠一直想把唐小岷骗到那个岛上,其实是绑架……我害怕。他说这不算什么。我怕提她的名字。他一个劲儿问:想不想想不想?还说别让那个‘小苹果孩’把她独吞了……”

他一直说到全身颤抖。我不知怎样安慰他。他转过脸仰视我,一声不吭地盯住,像在下一个决心。他哭起来:“叔叔,那一天在岛上包学忠和我一块儿计划了,可我没干,真的没干。后来事情就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目光又落在遥远的那片迷茫上,继续自己的喃喃自语:“……妈妈说叫我最好的同学都上船来,要不去了岛上就会孤单……小船嘎吱嘎吱响。大浪哗哗扑过来,我们都没事儿。小船有个底舱,我和唐小岷、骆明,还有怡刚在一块儿。有人晕船呕吐了,是妈妈。我攀上去一看,妈妈的脸蜡黄蜡黄。船摇晃得厉害,爸爸说为什么不把帆落下来?帆落下桅杆还在摆动,这样船要翻的——爸爸咔咔砍断了桅杆。这只船有一百年了,拉帆的滑轮都是木头做的。一拉绳子吱嘎吱嘎响。唐小岷也开始吐,吐了一些绿色的水。她像一只小兔子,吃的净是一些青草和瓜。她把这些东西吐出来就好了。我让她喝糖水,骆明拦住了。我不知他为什么阻止唐小岷吃东西。她要饿坏了。

“离小岛还有一百米,看得越来越清楚了:有树,有野花,还有红果。我们闻见了它的香味。大鸟尾巴有好几尺长,每一只大鸟都像一朵大花。它们落在树上,在阳光下羽毛发亮。小岛上空有一道彩虹,彩虹上面是一些人。他们打扮古怪,用白布缠着脑壳,牵了骆驼……唐小岷说这是从大海的另一面映过来的,它们在很远的大洋那边。我们都同意她的说法。看上去离岛这么近,其实远着呢。划呀划呀,爸爸的胳膊都肿了。妈妈让我们替换爸爸。他的腿流着血:原来刚才两条黑龙把头搭在了船舷上,伤了他。爸爸把东西抛下去喂它们,它们才放船走开。我和怡刚骆明三个人一块儿摇橹。爸爸的腿还在流血。妈妈给他敷药。一会儿船又动了一下,船头又碰上了黑咕隆咚像骨头一样的东西——它从水里冒起来。妈呀!我吓得把橹扔了。

“它们慢慢从浪里探出了头——我看到了两条青面獠牙的黑龙,它原来这么丑……‘它还要什么?’妈妈说舱里没吃的东西了。老龙盯紧了唐小岷。怡刚把唐小岷驮上来了。她什么东西都吐光了,脸白得像纸,头发披在肩上,像一条小美人鱼。黑龙咽了一口唾沫。我喊爸爸。爸爸让我们都到甲板的那一边去,他用身子把大家挡住。妈妈哭起来。黑龙牙齿咔啦咔啦响,那是牙齿相撞的声音。它们要把这个小船掀到水里——小船离那个岛已经不远了,只要上了岛它就没办法了。我们都盼小船快些到。两条黑龙咔嚓咔嚓碰着牙齿。这时爸爸突然喊了一声,跳到了海里……小船四周立刻漂起彤红的血。妈妈哭着喊着,所有人一块儿喊……”

廖若哭成了泪人,好像这一切真的发生过。“爸爸的血染红了一片。我们一边哭一边摇橹。摇啊摇啊,那个小岛眼看就要到了。摇啊摇啊,摇啊摇啊。可是一会儿船又不动了。那两条黑龙又把小船卡住了。怎么办?怡刚和骆明,还有唐小岷,都吓得发抖。妈妈抱着我,把我按在胸口亲了亲,也跳进了海里……

“唐小岷吓得昏过去了,骆明抱着她。船又颠了一下。我们躲过一个大浪。那两条黑龙又出现了,牙齿又咔嚓咔嚓响了。骆明盯着我。他盯了我一会儿,就放下了小岷。我们谁也没有推他,真的,是他自己跳下了大海。只有我们三个人了。怡刚摇橹。马上要登上小岛了,我一伸手就能抓住树桠。可这会儿才发现:靠岸那儿还有两条黑龙,它们大眼瞪着我们,咔嚓!咔嚓!我抱着唐小岷躲进船舱那一会儿,怡刚被恶龙一口吞食了……

“最后只有我和唐小岷逃上了小岛……”

鹿眼(二) 那个岛(3)

廖若讲这个混乱交织的故事让我想起了肖潇的一次真实经历。那一年的夏令营就在一个海岛上举行,肖潇是领队老师。当她向我复述那个夏天的经历时,流露出深深的懊悔。她一直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学生,愧疚难当。这个事件甚至使她变得有些胆怯了。与夏令营有关的,似乎还有她不想说出来的别的事情……

他们去的那个海岛并非荒无人烟,不过居民很少。这个海岛只是最近几年才热闹起来,因为有个大公司大手大脚投了很多钱,在岛上建了不少休闲别墅和娱乐设施。传说那里已经成了人间天堂。所以很多人都想找机会去看看。肖潇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带领学生登岛的。她后悔的是事先并没对岛上的情况做更详细的了解,结果就做出了一个冒失的决定。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后来还是忍不住好奇。

她断断续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但我知道,整个事件中最重要的部分已经被她隐去了。

那次参加夏令营的并非全部学生,因为每个参加者需要交付一定的费用,所以只得采取自愿报名的方式。廖若和骆明,还有怡刚唐小岷他们都去了,出乎预料的是包学忠也去了——而他平时总要逃避这一类活动。只要是参加义务劳动、旅游观光之类,他从不沾边。可是这回他一反常态,不光积极参与,而且还在启程前几天为夏令营办了一件好事——公司的人听他说了这事儿,主动提出了资助,希望能和肖潇具体谈谈。这个公司在当地是最大的,董事长是远近闻名的一个人,名字叫“得耳”;但平时管事的是一位姓苏的老总。就是这个老总让下边的公关部主任传过话来,说要见见肖潇。她极不习惯与有钱人打交道,结果一犹豫就耽搁下了。谁知对方并未就此放弃,而是再次传话:他们公司在岛上所有的第一流的设施,届时一切都对夏令营师生敞开,将免费提供各种服务。那个主任还让人送来一大把花花绿绿的卡片,说到时候可以凭卡用餐和住宿、游玩之类。这一消息传出,学校的许多教职员工都狂热起来,他们认为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结果参加夏令营的队伍一下变得庞大起来。

登岛后才发现,这里比大家想象的还要热闹。岛上简直什么都有,就是缺水;一幢幢别墅的朱红色屋顶在碧蓝的天空下闪动,让人觉得来到了一个传说之地。树木不算茂盛,一些耐盐碱的杂草却长得生机盎然。岛上的淡水平时定量供应,因为全岛只有两三口时常干涸的水井可以提供饮用水。海水淡化设备正在安装中,所以在大旱时节要不断地从外边往岛上运水。肖潇后悔没有让同学们多带些饮料来——她这次本来事事想得周到,行前一样一样盘点,叮嘱学生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考虑到可能在海滩上宿营,他们还带来了许多尼龙充气帐篷。尽管那个公司的人许愿要给他们提供最舒适的住处,肖潇还是准备了其他——也许在外面宿营更愉快更有趣呢。

她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后来在这儿得到那个公司的每一点帮助,他们都将付出双倍的代价。

那一天刚黑下来,同学们吃过晚饭正准备到水里去——晚上睡前这一段时间是游泳的最好时机,因为除了上午十点之前、傍晚这段时间,太阳总是让人受不了。大家知道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都想抓紧时间玩一玩。肖潇叮嘱营长几句,又让几位班委和小组长分别带好自己的一拨人,然后就待在自己的帐篷里。她这些天实在太累了。

大约刚过了半小时,她突然听到了一阵呼喊声,马上跑出帐篷。

喊声是从东边一个紫红色帐篷里传出来的,她一下听出那是唐小岷在喊。她叫了一声,没有回应。她跑过去,还没有挨近帐篷就听到了呜呜的抽泣……唐小岷的衣服已经被扯破了,脖子和胳膊上有许多抓伤。肖潇反身冲到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小岷的哭声越来越大,肖潇抱住她安慰着,询问事情的经过。小岷说因为今晚头有点疼,就留下来休息,谁知刚刚躺下一会儿有人揭开帐篷的帘子,她刚问了一句,那个人就闯进来,用什么东西一下把她的头蒙住了。那人不顾一切地往下拽她的内裤……她与那个人厮打起来,由于呼喊声很大,那个人就慌了,最后拽下内裤就逃掉了……小岷两手掩着裸露的下身,全身剧烈战抖。

“是谁?”

小岷摇头:那个人一开始就蒙住了她的头。

肖潇被这突如其来的袭扰惊呆了。她努力镇定自己,知道本来不该让同学们知道这件事,可又没法隐下来。她不信会是夏令营内部的人干的,但又不能绝对排除。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她迅速把所有参加游泳的同学集合起来,一个个清点,发现其中惟独缺少包学忠和廖若。问他们的班组长,说廖若请过假,包学忠刚才还在这儿呢——正说着包学忠从黑影里出来了,全身水淋淋的。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游泳呀,真是的,我又怎么了?”

肖潇极力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很难。“你为什么一个人离开大家?”

“为什么?因为我从来都是一个人!跟他们在一起太没劲,就游那么几米远,我腻歪得慌,我怎么了?”

她又让人去找廖若。廖若出现了,像刚刚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哈欠,脸色很黄。他一见肖潇就说:“老师,我头疼……”

至此为止,肖潇更多地怀疑起公司那些人。因为这件事,她认为再也不能等了,决心第二天一早就离开这儿——如果公司不派船,他们就设法搭渔船分批撤离。这之前公司说苏老总会来岛上,届时还会来看望夏令营的老师和同学。但肖潇决定不再耽搁了。

这一天晚上她和小岷一个帐篷宿下。小岷不停地打颤,她就拍打她、安慰她。这一夜她们几乎没睡。

……

鹿眼(二) 林泉(1)

从海边回来,廖若的情绪仍然时好时坏。廖萦卫夫妇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再无心做任何事情。同事们来看望,他们也只会唉声叹气。肖潇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来陪妍子。有一次她去屋里谈了很久,出来时小声对我说:现在他们已经有些灰心了,不知道怎样才能救他们的孩子……

我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做、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肖潇说:“廖若和骆明唐小岷以前都是我这个班里的学生。我一直相信他们都是最好的孩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在骆明出事前廖若就常常躲着我,有点反常……我不知该不该把前后联系起来考虑,我没有说……如果廖若真的精神失常了,这两口子就太可怜了……”

我当然明白事情的后果,我说:“可是……”我想说关于孩子的一切主意最终还是要家长来拿,只可惜他们过于谨慎了。

肖潇叹息:“他们要能再顽强一点就好了。他们甚至打不起精神。我跟他们谈了好多,他们只是应付我。做父母的一旦对孩子失去了希望,那是最糟的了。不过他们非常信赖我们……”

然而这是多么沉重的信赖!虽然我将尽力为他们去做点什么,可是我知道自己并不比廖萦卫夫妇顽强多少。我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就像同一个家族的人。我们这个家族啊,既脆弱又倔犟,更多的时候是不幸……

肖潇因为要回学校上课,就提前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知该做点什么才好。真想和她多谈一会儿——很久了,我觉得心里的好多话只有跟她才能谈,每一次谈话之后,我阴郁的心情都会变得舒展一点,而且会长时间愉快,不再沮丧……

可能要急于下一个决心吧,这天下午廖萦卫终于约我到林泉去一次。“我们先去看看吧,如果有可能的话……”

面对着一个焦灼的父亲我能说什么?也许他早就该这样做了。

我对于林泉并不陌生,因为我的一个朋友以前曾在那里待了许久。也正因为如此,当我再次走向它的时候,心情有点格外沉重……

我们找到医生,廖萦卫简单地介绍了廖若的情况。医生则坚持要病人亲自到医院里来一次,说只有通过详细的检查,有些事情才能定下来。廖萦卫不停地摇头。他离开医生时小声对我说:“不不。除非是决定住院,要不就别让孩子到这个地方来,一次也不要来!”

我们想去病区里看看这儿的治疗情况,未被允许。后来我找到了一个熟悉的主治医师,这才被人领进去……正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无论如何这里还是多少有点让人感到可怕、至少是别扭。一些病人这会儿正在空地上活动,那是一些轻度患者。看上去这里的条件倒也蛮好,有石凳,花木,林荫路。以前那个好友住在林泉时,我曾不止一次来过这儿。我每当看到他们痴呆的眼睛、尖利的目光,心里就要发怵。我患病的朋友是一位著名的酿酒师,那时他一天到晚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设法从这里逃出……

前边不远有一个络腮胡子坐在石凳上——他穿着病号服,从石凳这一边很费力地挪蹭到那一边,两眼缓缓地转过来,无比温柔地看着我和廖萦卫。这样看了一会儿,他伸手拍一拍石凳。

我们有些小心地坐下了。

“噢开。”他说。

廖萦卫看了我一眼,对在我耳朵上咕哝了几句。我没有听清。

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病人的眼睛非常好看,只可惜那种光泽有点儿不对劲。它像毛玻璃的泛光,而不像正常人的眼睛那样真切和深邃。奇怪的是如果离远一些看,这目光倒显得十分温柔。

他盯住我们看了一会儿,也许终于明白我们是两个生人,是这里的局外人,于是突然就冷漠起来——但也只有一会儿他又重新高兴起来,哈哈大笑,两手合在一块儿,像祷告似的字字清晰地说道:“很好,一切都很好。事物就是这样嘛。你如果懂得了辩证法,你也就懂得了一切、懂得随便的什么。一对粉嘟嘟的奶头……如果下雨天青蛙不叫然而你又是一个色盲……那就很好了。幸亏你们俩懂得辩证法。”

他说这些的时候把手掌翻过来又覆过去,认真对在眼上看。

廖萦卫看着这一切,脸色有点发青,像害冷一样抖了一下,躲开一点。

病人磨擦了一下胡子:“我刚刚修过面,我自己能修——他们以为我会把脸割一道大口子。这是个错误,很严重的错误啊。其实我比他们更小心。我才不会随便下刀呢。割自己的脸?没门儿。我还不到对自己下刀的时候——那样我就算有了精神病。聪明人是不会朝自己下刀的,是吧?”

最后一句在问我们。我点点头。

“不过人太聪明了也就和精神病差不多,”他说着把手掌又翻动一下,“这就是辩证法!”他从石头上站起,做着正步走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大声宣讲,“我要组建世界上最大的一支仪仗队,刷刷刷在操场上走、走。所有人都要接受我的检阅——你看所有仪仗队员都要踩着这样的步伐,打着鼓点:嘭嘭嘭、嘭嘭嘭。一律穿上白衣服,戴上高帽子,上面插一个羽毛——要他妈的真正的雄野鸡毛、天鹅毛!”

医生在一边做个手势,大概是让我们离开病人一点。病人说:“你们不要瞒着我谈话了,你们知道这是很不礼貌的。当然啦,你们随便谈谈吧,我也好随便些……那些狗娘养的在无名指上戴个孔雀蓝再不就是猫眼石戒指,你就不得不被活活日死然而……”

我依从医生的手势站起来,他却盯住我上前一步:“你懂哲学吗?”我有些慌,点了点头。“那很好,”他飞快地伸出手,使劲握住了我的手,“咱们才是一家。你知道吗?你知道内因外因和正反两个方面——它们互相转化以及……我就是被一种不好的哲学给害苦了,一天到晚闹肚子,这不,弄到最后不得不来住院。煎熬啊。总而言之是很坏的哲学,你就是用了黄连素都不行……”

我愣了一下——我在这一刻竟然忘记了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认真地看着他。他接上说:“哲学这个东西也有老嫩之分。我们邻居,他动辄可以跟公家要车,我就不能。那天他要的一辆大头车起早走了,结果拉回来的哲学就嫩,刚长出两片小叶子的那种。等到我们慢腾腾去用牛车拉回来,我的天,哪里还有嫩的!我们只得拉回一些老掉牙的——没办法,只得拉回来煮。推到锅里煮上半天也煮不烂。老伴说凑合着吃吧,吃吧,反正都是哲学。结果到了半夜就闹肚子。这不,还是到医院里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目光转向操场。那儿有人在医生带动下不断地伸手、挥臂,再往前迈步,十个手指一根一根活动。眼前的络腮胡子看着看着,也学着他们活动起来,越动越快。接着他的手开始抖动,全身都剧烈地抖动起来,医生不得不跑过来……

有一个胖胖的女病人站在一棵木槿树下,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但没有声音。她的手势做得很好很标准。我们本想从她身边绕过去,可她一眼看到了我们,朝我们频频招手。我们只得站下。

她大约三十多岁,不过已经有点发胖了。乍一看她特别安详,是一个温和的女性。她正用无比亲切的目光端详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她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响动,两手在心脏部位抚摸着,然后紧紧按住了自己的乳房——她对我们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美丽的青春只有一次。”

我看了廖萦卫一眼。

“你们如果需要爱情就告诉我——其实谁不需要呢?谁都需要。没有不需要爱情的是吧,他们——”她用手指一指场子上的医生、护士,包括了所有的病人,“他们都需要。不过我只分给他们一点点,就像面包渣那么一丁点儿。我走哪里就把爱情带到哪里。伟大的爱情啊,像太阳一样照耀大地——”

她像朗诵一样说下去,旁边的人不太在意。

“有人以为扑灭爱情之火有多么难,他错了。只需要多弄一些冰块。把冰块堆成一张大床,然后让人躺上去,爱情那玩艺儿立刻就没了。我亲眼见到一个有最多爱情的人,他(她)就被这样整治过——他们把他(她)装进一个铁盒子里,然后再摊上冰块。天多热。苍蝇被赶开了。冰块把整个人都盖住了,铺在身上和身下,接着又把他(她)推到一个小黑屋里。老天你还能怎么办——他们咔嚓咔嚓吃了伸腿瞪眼丸儿了。”

我小声对廖萦卫说:“她是说那个人死了。”

女人盯住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赶紧摇头。

“你这个被爱情之火烧得脸色苍白的小伙子,真是好样的!”说着她在我们脸前打了个响指,“你真是好样的!”

我们退开一步,她又上前一步,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喂,你知道什么是处女吗?”

我们连连后退,只差要快些跑开了。

她伸手拦住了我们:“处女比科长大,她能管一个处的人哪。我们那儿有一个处女,扎着两根毛刷刷小辫儿——开始她还不是处女,每天在走廊里用拖把拖地。局长来了她就放下拖把,跑过去给局长提包。后来她就成了处女。我从来没有做过处女。不过我也挺想得开,不准备再这样苦熬下去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开。刚走开不远,那个女人突然转过身,迎着场子上三三两两的病人喊起了口令:“一二、一二”,还把手指伸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口哨,大声吆喝:

“孩儿们,操练起来!”

她大声地呼喊。奇怪的是好多病人对她的口令都立即响应。

鹿眼(二) 林泉(2)

当转过一排红砖房时,我们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在三两个男女大夫的陪伴下,有七八个年纪小小的病人正在树底下发怔——他们都是男孩,都在十四五岁上下,见了我们一齐抬头。其中的一个刚一转身看到我们,立刻堵住耳朵大声尖叫。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大夫马上走上去制止,他就“啊啊”叫着躺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女大夫连连呼叫,他理也不理。没有办法,女大夫就转而去叫旁边另一个男孩:“阿虎!阿虎!”

“阿虎”瘦瘦的,脸色蜡黄,总是咬着下唇。他应也不应,走到仰躺在地上乱滚乱踢的男孩跟前。他只低头看了几眼,那个男孩立刻不滚不叫了,乖乖地站起来。

阿虎咬着下唇,皱着眉头,又低头木木地走开了。

这时曾与我们讨论廖若病情的那个医生也过来了,对廖萦卫说:“这里的条件比过去好多了。这是第六病区……”

廖萦卫不答话,只看着我,脸色惨白。

医生的目光从那个叫“阿虎”的孩子身上扫过,“嗯”了一声,转身对我们说:“其实现在没有孩子了——我是说现在的孩子都在干大人的事儿!说起来简直让人害怕,这个世界上已经再也没有孩子了!”

他的话让人一时不解。他这样说时,眼睛一直盯在阿虎身上。

那个孩子总咬着下唇打转,像一直在低头找什么东西。

“有些未成年精神病人能给社会惹出大乱子,不如早些送进来好……”他这样说时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阿虎,但我却觉得这多少也在说给我们听。医生长长叹息:“真是没人相信啊!”一边说一边转脸招呼我们一下,“你们看见了吗?那个叫阿虎的才刚刚十五岁,前几个月还杀过两个人呢!”

廖萦卫身上抖了一下。

“他们那一伙都是孩子,最大的才十七……干得很残忍。最后他们把这个阿虎送来了,原来他脑子有毛病。这下给我们添了大麻烦。一开始弄得我们很紧张,让他单独待着,还制定了很多防范措施。不过后来才发现这没多少必要,完全不像想象的那么严重。他很平静。其实不要紧,我们有电击棒!”

医生接下去要说那个案子,廖萦卫害怕似的赶紧摆手说知道——平原上很多人都知道这起恶性案件,因为报纸电视都报道过。当时人们都认为这是平原上亘古未曾发生的一起大案子,最想不到的是案子破了,发现作案的是一些孩子,其主犯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我们的目光一直没离这个低头沉默的孩子。我真的怀疑这个黄瘦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会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

阿虎一伙都是初中生,一伙五个,平时在一块儿抽烟、泡娱乐场所,看暴力片和色情片;其中三个有偷窃史,两个强暴过女生——受害者竟然是大他们好几岁的高考插班生……声色犬马一直是他们最喜欢的东西。他们总是逃学,凑在一起弄钱,然后就去“蹦迪”,喝酒,看片子,到大街上找录像厅和酒吧,叼着雪茄闲逛,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内容。

有一天黄昏,大约是七点多钟,他们喝了酒,一块儿摇摇摆摆,走到一个宾馆的南墙根下。这儿有粗粗的法桐树,有常绿灌木,地处近郊,安静,车辆少,是恋人们的好去处。几个少年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悄悄摸到正在亲热的男女跟前,先不出声看一会儿,然后猛地吆喝一声,把对方吓个半死……这一次他们走了几圈,很失望,没看到什么。后来“呆子”——他们给阿虎取的外号——发现了一辆车,“呆子”说那车停得位置很怪。

几个人悄悄转过去,端量了一下,都说那车很棒,式样也新,简直没见过。这车停在了路旁法桐树和灌木之间,像是要藏起来。

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琢磨一下这辆车。他们很快隐到了大树后面。其中的“老大”十七岁了,长得又黑又壮,满脸疙瘩,总是先下命令让别人干——而这一次有些例外,他自己先摸上去了。他看了一会儿才回来说:“他们在车上正‘忙’呢。男的不像‘大款’,女的三十多岁,有个镶钻石的小提包——里面准有大钱。”

他们都打起了小提包的主意,后来又一块儿认定:这辆车真是馋死人了!

几个人又嘁喳了一会儿,决定劫车——把车开出几百里,先兜几天风痛快痛快,然后再出手:那笔钱能让他们乐上好一阵子!说干就干,其中一个马上从包里掏出一根绳子,说到时候必须把两人捆起来……

他们像猫一样爬过去,五个人一块儿上,竟然没有惊动车上的人。直到离车只有一二尺远了,这才透过摇开一半的车窗看到女人的长发。五个人不动了,他们都大张嘴巴看着,忘记了一切。最后是“老大”忍不住了,呼一下跃起,喊着“逮住了”,扑了上去。

那男子在惊吓中跳起来,让车顶猛地撞了一下头。就在男子慌慌整衣服时,两个男孩早把绳子套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刚喊出一个字,喉结就被勒住了。他两手空抓,一会儿就蔫下来……女的又喊又叫,正想赤脚跑开,被“老大”一把揪住头发。“‘呆子’,你他妈的刀子呢?”“老大”一吼,“呆子”马上掏出了一把不大的刀子。

女的一见刀子就软了下来。

剩下的时间由“老大”带头,先搜遍了男子身上的口袋,掏空了女人的小手提包,然后又强暴了那个女的。五个人中有一个勉强能开车,就发动起车来。他们把两个人捆好扔下,将车子歪歪扭扭开到路上。车子刚跑了几百米,有一个想起了什么,说:“赶明儿他们把车牌子一报,还不捉住咱们?”

于是他们又返回去。

男子捆在那儿大口喘息,昏迷了。“干脆点吧,‘呆子,’你来!”“老大”把绳子套在他颈上,让“呆子”勒。“呆子”用力勒起来。女人尖声大叫,“老大”和其余三个人就把她的裙子翻上来,遮住脸,然后又把闲下的一截绳子套上去……

破案已是九天之后。

当时这辆车、五个不满十八岁的男孩,已经把车开到了千里之外的一个港口城市……

这个案件在许多方面都创了历史纪录。

少年的残忍。

望着那个十米之外、脸色阴郁的阿虎,廖萦卫下巴活动着想说什么,可是很长时间说不出来。后来他只是重复了一遍那个医生的话,而且有些口吃:“现在真的已经……没有、没有孩子了……”

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阿虎,两眼里全是恐惧。

阿虎对我们全无察觉,他一直咬着下唇在原地打转,像在寻找东西一样,低头细细地看……

鹿眼(二) 林泉(3)

回去的路上廖萦卫一声不吭。

离那幢灰色的四层楼不远了,我们都看到妍子站在楼前等候。她有些急了,老远就迎上来。她大概在我们离开的时间里又哭过,眼睛红肿。她看看男人,又看看我,嗓子有些哑了:

“他躺在床上,不说话,总是闭着眼睛。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有时候爬起来,扳着窗子往外看。我叫他,他就像没听见。我以为他失去了听觉,离近些喊一声,他就猛一转脸。他哭着抱住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他一大早就在重复一句话:‘妈妈救救我,救救我……我害怕……’我说不怕,妈妈和你在一起呢……”

妍子嘴唇哆嗦,脸色发青。我们赶紧扶她进屋。

廖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退开时轻轻带门,他却低低叫了一声。我赶紧转回,坐在他的旁边。他伸手握住了我的食指,脸上浮出了微笑,这时真不像个病人。我想让他坐起来,想引他说点什么,可他没有任何兴致。我的目光落在那些色彩斑斓的图画上,他似乎高兴了一点。他坐起来,动作麻利地翻动着。这些画除了墙上贴的,还有床头柜里画夹上的——我们一块儿把它们铺在床上。廖若兴奋异常地睁大了一双眼睛。我问他是否还记得这都是什么时候画的、画每一张的具体情形?廖若说当然记得啦。我们一张一张欣赏。

“你最喜欢哪一张呢?”

他指着画了一条狗、一片绿草里挺出一枝浆果的那一张;还有,有一张画了日落黄昏:一片无边的荒原,上面三三两两的脚印;一个很小很小的影子消逝在远方……我觉得它意境深远,表达了一份说不出的孤独和渺茫。如果不是一种临摹的话,那么我敢说这远不该是一个孩子的心境。我问:“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廖若迟疑着,“那个黑影就是我啊。”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到海滩上。我想到海的另一边去。”

“哪一边?”

“就是太阳落山的那一边。我有一天走得很远,想走到太阳落下去的地方,看一看那里有什么——我知道有一个岛。我迎着它走了很远。爸爸妈妈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他们以为我走丢了,到处喊我。那一次他们找了好久,我把他们吓坏了。当时我只盯着落下去的太阳往前走,什么都忘了。这幅画就是画了妈妈和爸爸那会儿站的地方——从他们那里看,我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仔细看了看,发现有暗红色的光芒把那个小小的身影勾勒得非常生动。这幅画仿佛在诉说许多东西、蕴含了许多东西。我甚至觉得这是一幅了不起的少年创作,作者小小年纪,就有了一颗深远孤独的灵魂。可惜,这些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它来得还是太早了一点。

廖若沉默着。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叔叔,什么是‘林泉’?”

我心头一怔。因为他这样问让我毫无准备。我不相信他的父母会跟他说这些。我故意问:

“什么‘林泉’?”

“不要骗我了。他们这几天老在谈‘林泉’。他们在商量是不是把我交给那儿!”

看来一件事情要瞒住自己的孩子是多么困难,他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敏锐十倍。可我不能告诉刚刚去过的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我想了想,试着对他这样描述:“‘林泉’是一个公园的名字,里面有很多动物;一片很大的树林,有灌木、乔木,有各种各样的野花。林子里有泉水,所以叫‘林泉’。它们汇聚一起就成了河流,成了小溪,流向大海,汇入芦青河……”

“那儿有大河马吗?”

“也许。不过……”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害怕?我们什么时候去那儿?”

我心里扑扑乱跳,说:“不,你错了……‘林泉’很远很远——它简直太远了……”

廖若生硬的目光盯住我:“你在骗人。爸爸和妈妈有一次说:‘林泉反正离这儿也不远’——他们这样说过。”

“那离这儿也有几百里吧……”

廖若的目光暗淡下来:“我想到林泉去。”

“……”

“我们快到林泉去吧!”

我心里非常难过——难道这真的是命中注定?不……正这时我突然听到远远的传来一阵呼喊。我伏到窗前,却什么也看不见。

呼喊声越来越近了。我听清了,是以前在小果园听过的那个疯子的声音。

“发大水了啦——发大水啦——”

我把窗子关上。可是这声音仍旧穿进屋里。

廖若从床上一跃而起,神往地从窗上看着,说:“你听,你听!”

我让他不要理睬,说那是一个疯子在喊。

“疯子?”

廖萦卫和妍子大概在门外听过了我们的谈话,这会儿进了屋子。妍子安慰孩子:“不要听疯子乱喊,到床上去吧……”

廖若怔怔地看着窗外,像是一点也没有发现爸爸妈妈走进来。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

疯子终于离得更近了,他扯着嗓子大喊,在街巷上来回奔跑。这一刻我又想起了那个雨神的故事,眼前闪过她苦苦寻觅鲛儿的身影。可恶的旱魃诱骗并掳走了她的儿子,从此她就骑在马上挟风携雨奔跑不息……

鹿眼(三) 我的初恋(1)

我不知道今天园艺场的人会怎样看我。当然这并不重要。我只是在匆匆赶路的间隙、在突然涌上心头的愁绪中,才多多少少想到这个问题。他们也许会对一个中年人的无所事事感到费解,怜惜我在游荡中白白流逝的时光。他们不可能知道我心中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却又非常真实的感觉:至今还觉得自己是那个在荒原小路上徘徊的少年。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仍如当年,有着无穷无尽的焦盼、无法言表的向往,以及那样执拗的遥望。那里飘来的一阵琴声还在吸引我、诱惑我。那里贮备了整个童年的幸福,还有一个童话般的想念。在我远离它的遥远的旅途上,我留恋它以及与它有关的一切。我最不能接受的一个事实就是人去巢空,是她们消失的背影……

一开始我对菲菲时不时出现在老师的小屋里有些厌烦、惧怕甚至拒斥。是的,我与她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两人有着迥然不同的命运,分处于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几乎完全有理由嫉恨她,尽管她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我起码可以远离她,可以在内心里盼着她快些走开。可惜我没有勇气也没有权利将其赶走,因为老师就像喜欢我一样喜欢她,尽管这是我极不愿承认的一个事实。

最早发现这一切的还是老师,她投向我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说明。是的,我随时都能读懂她的目光。她的目光是循循善诱的、温暖体贴的。就是这目光渐渐让我感到了一种羞愧——为自己没有说出的嫉妒和恐惧,还有其他……我完全知道,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望向我的时候从来都是友好的,我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完全是由我自己造成的。

结果当然好极了,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不是在屋里交谈,就是一块儿走向林中小路……

二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当我一遍遍想念老师的同时,也在想念那个美丽的女孩——有时甚至更加强烈。我脑海里那么清晰地闪现她凸起的前额、一双深凹的大眼。我最多回想的场景就是:她坐在老师身边的那只木凳上,黑亮的鹿眼时不时地瞟过来一下。开始的日子里我多么愚蠢,竟然真的想疏远她,最不希望她的气息掺进这个小小的空间。我那时竟然不知道这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一段时光,不知道它会像电火一样稍纵即逝,一切都将从面前消逝……

天哪,世界上还有这样可怕而蛮横的事情,让亲密无间的两个人生生分离,并且永不相逢……

失去老师的日子里,我一个人在这条小路上踟蹰,孤孤单单。从此园艺场子弟小学变成了最可怕的地方,变成了一个痛苦的象征。我已经许多天没有跨入校门,外祖母和妈妈只见我背着书包出门,却不知道我每天就在这条小路上徘徊。我读的不是书,而是这些灌木,是小路旁边的一切……有一天我正站在一棵野椿树下出神,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人呆立在那儿。我很久以后都会记得她那天的模样:穿着裙子,光洁的一截小腿露在外面,脚上还穿了塑料凉鞋,针织红杠线袜。她站在那儿看我,开始的时候神色肃穆,有些费解;再后来她的脸上就漾出了微笑——笑过之后就转身走开了。

我却像被钉在了那儿。她的背影在我的视网膜上结成了永久的视像。

一丛又一丛稠密的紫穗槐棵把她的身影遮去了,我不知该跟上往前走还是站在原地。我在那儿伫立了很久……我在黄昏的天色里想:她为什么出现在这条小路上?她要到哪里去?她如果是来催促我上学,又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开呢?同样令我不解的是,为什么正迎着我走来的她,见了我会突然折回?要知道这条小路只能通向那片小果园,通向我们的茅屋——她原来准备到我们家去吗?那她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开了呢?

那一天直到午夜我都在想她,脑海中反复出现她的微笑。我从心里承认她是美丽的。我简直无法将她的微笑从脑海中抹掉。

又一天黄昏,我再一次听到了刷刷的脚步声——这声音就像树丛中跑动的一只花鹿,细小而缓慢,还透着一丝胆怯。我从那棵野椿树下走出,一眼就看到了额头凸起的小姑娘——她像上一次一样迎着我站住,脸上还是那种微笑。好像只有此刻我才真正看清了这双大大的鹿眼。我向前走去,一直走向她站立的地方。这一次她没有转脸,只不过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脚。

“菲菲!”

她没有回答,仰起了脸。我们在这条小路上长时间站立,相距很近,却长时间沉默着。这样许久,她突然自语了一句:“老师……”两行泪水从她脸上滑下来。

好像只有这会儿我才突然领悟:她是因为难过才在这条小路上徘徊啊,原来我们两人一样难过一样孤单啊——这是我们共同怀念的日子,我们都没有了心爱的老师。我们相互询问,结果全都一样,彼此什么消息都没有,只有同样的惊愕和痛苦。谁也说不清老师为何不辞而别……没有了老师,我们即失去了一切。

思念老师,从此成了我们待在一起的理由。

我邀请她到小果园去,她答应了。我走在前边,一路上一声不吭。我害怕这个时候见到别人,甚至怕见到外祖母和妈妈。翻过了沙岗,我们来到小果园最北边那棵茂盛的苹果树下。浓密的枝叶完全把我们遮住了。四周静得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她问我什么时候再去学校?我没有回答,心里说我再也不会去那里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她无声地哭了,说她也不想到学校去了……

这个夜晚,她开始叙说自己的事情。于是我开始惊愕,因为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老场长的宝贝疙瘩心里也装下了这么多委屈和哀伤。她原来活得也不轻松。她的家在镇子上,父亲母亲都在镇委会工作,只有她一个人跟祖母住在一个小村里;有时她也会到爸爸妈妈那儿,可是每次都要赶回来,回到祖母这儿。孤单的老祖母不知为什么恨着妈妈——她不能离开可怜的老人,老场长也希望她与祖母相伴……可是那个小村越来越让她害怕了……

原来小村里有个叔伯哥哥——他大她许多,让她一直依赖,现在却那么害怕。因为他变坏了。过去两人从不吵架,他总能弄来很多好东西,比如好看的贝壳、香喷喷的甜瓜送给她。“他现在老要盯住我……我越来越害怕他了……”

“为什么?”

“他当了民兵和治保会的头儿,一帮人都听他的。他是跟一些人学坏的……”她不再说下去。

但我能感到她非常害怕那个叔伯哥哥。

菲菲把头发往上拂一下,让我在微弱的星光下看到了那个鼓鼓的脑壳。原来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我发现她的脑壳上面有一些短小的、若有若无的茸毛。真想去抚摸她的额头,只抚摸一下。有好长时间,我甚至无法掩盖自己的窘迫和渴望。那一刻我的脸颊滚烫。不知是谁先伸出了手,反正我们碰到了一起。我觉得自己脸上就要烧起火苗了。但我用力忍住,只有剧烈的心跳会让她听到。可惜只坚持了一会儿,我就扭过脸去。

可是她把我的脸扳过来。

那个夜晚我闻到她身上有木槿花一样的香味儿。我觉得是木槿花瓣覆盖了她的全身。木槿花瓣里分泌出的甜蜜液汁会让我永生难忘。

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夜晚突然长大了。

鹿眼(三) 我的初恋(2)

那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日子。因为那是老师走失之后,一种不期而至的幸福,它让人生出了双倍的感激;还有,那也是父亲被派到海边打鱼的日子——他一离开,我们屋子四周就没有了恶犬。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自由,伴随着从未有过的幸福。我的心中只有她,我的周身都被一种木槿花的气息所环绕。

我相信,这样的时光人的一生也不会拥有太多……

我记得自己听到了小鸟鸣唱、乌鸦欢歌,连老野鸡也发出了悦耳的声音。一切声响都是一种问候,都如此美好。妈妈对我说着什么,我应答着,却不知她到底在讲些什么;外祖母咕咕哝哝,我高兴得抱了抱外祖母,蹦跳着走来走去。妈妈又说话了,可我同样什么也听不清。后来我看见外祖母把晾晒的干菜往囤子里装,就帮她干起来。外祖母又是咕哝。我扫院子,把一切都搞得井井有条,又往花盆里洒水,喂兔子。妈妈大声喊起来——她和外祖母这时终于看出我有点反常了。不过她们却因此而满面欢欣。吃饭时,我觉得所有的食物都那么可口,可我又一点儿吃不下。傍晚,一天的星星都出来了,妈妈铺开一张草编凉席,和外祖母一块儿到屋后的海棠树下休息。我则躺在她们身边。外祖母像过去一样指指点点,讲一些天上的故事。我最舍不得的就是这段时光。所有故事都让我百听不厌。可这一回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后来我终于跳起来。

我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听见妈妈在后面喊:“你怎么了?”

我随口应答:“就回来!”

我在小果园的沙土上蹿来蹿去,又倚到园子西北角的那棵枝叶浓密的苹果树下。我把脸贴在了沙土上。沙子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而且,那么温煦。我仰躺着,然后又爬到了树上。一只鸟被我惊飞了,发出了扑棱棱的声音。它好像还碰掉了一片叶子。我在树上一声不吭,久久地伏着。我想谁也不要惊动,就让我在这儿默默地想一件心事——或者什么也不想,只让我好好待一会儿。

可是这个夜晚啊,只要一想到心爱的老师,我立刻就变得万念俱灰了。

我仍然没有到学校去。菲菲有说不出的惋惜和沮丧;其实她和我一样,也想不出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度过。对我来说,老师没有了学校也就没有了,等待我的只能是那片丛林。我还想找到丛林中最好的朋友,那只小鹿,可是像过去一样,它也许久不见了。那个猎人朋友也不见了,大概他们全都去了远方……

菲菲偶尔还到学校里去。令她特别不能忍受的一个事实就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几乎所有的星期天菲菲都到小果园里来。她一直想让我到她的祖母家——我很高兴,因为那个村子对我一直具有特殊的吸引力,我常常想象她在那儿怎样生活、住在一幢怎样的小房子里。

一个星期天,她扯上我的手说:“走啊,我们走吧!”

我们穿过灌木丛,穿过一片果园,就看到了一片麦地。多么辽阔的平原啊,绿莹莹的田野一望无际,上面有一个个村子。我这时只端量着那个村子,它静静的,整个村庄看上去就像刺猬皮的颜色,也像一只巨大的刺猬那样踞在地上等候我们。

一条长长的巷子尽头有一扇棕色的门,菲菲一走到门前就有一种特别的兴奋。我知道这就是她的家了。推开门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院,小院里铺了一条卵石小道……老祖母正好不在,家里什么人也没有。菲菲说她到集市上去了,这会儿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她说这话时那么高兴。她说:

“她要到天黑才回来呢。我做饭给你吃,你别动,坐在炕上读书——读那些画册!”

我很愿意服从,真的像她说的那样端坐在炕上翻起书来。

菲菲扎了一个围裙,像一个小老太婆那样在灶间忙活。她拉着风箱,把锅里的水烧得咕噜噜响。后来水里又放进了玉米面,放进了豆子。她在熬黄豆玉米糊糊。这之后,她又从一个搪瓷缸里找出了一块豆腐,然后把一个咸萝卜切成了很细的丝,用香油拌好……这一切我都看到了。最后,她用一个瓷盘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了炕上。我们面对面坐着。

多么好的一餐饭。

刚吃过饭一会儿,院门就被擂响了。菲菲一下站起,却说:“不要慌。”

她蹑手蹑脚走到院门那儿往外望。我从窗户上看到她从门缝里瞅了一眼,马上弯着腰往回走——谁知门外的人喊起来:“菲菲你干什么,快开门!”是一个粗粗的男声。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看见院子里的菲菲沮丧地站着,垂着手。

“快开门!”男的又喊。

菲菲只得走上去,把门拉开。

进来的是一个黑黑的、头发剪得很短的男子,年纪比我大得多。他长了一双很细很长的眼睛,那模样立刻让我想起了某种动物。他比我粗得多也高得多,额角上有一块发亮的伤疤。从他进到院子的那一刻菲菲就在躲闪。后来我看出她故意转过脸大声朝屋里喊了一声:“碾哥来了。”

多么古怪的名字。我明白她是喊给我听的,同时也想到来人肯定就是那个叔伯哥哥。

“屋里还有人吗?”

菲菲点头:“我们今天要一块儿复习功课。”

他冷笑着,一跨进门槛就嚷:“哎哟,好香!”

我站起来。他僵僵地与我对视,莫名其妙地转脸对菲菲说了句:“挺好的哩!嗯,我可不想耽误你们的好事儿!”

他说着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哼着,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就走开了。

菲菲没有送他。她两手托着下巴坐着,一声不吭。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待了一会儿,她抹起了眼睛:“他很坏。他是个坏人。”

“你别哭,菲菲。”

“你不知道他是多么坏的人。如今全村的人都怕他了,他有一帮‘腿子’……”

我知道“腿子”是什么意思,那是指一拨围着他转的人。我想安慰她,还没开口,她的手就按在了我的额头上,又捂住了我的嘴。这样许久,她突然俯下身吻了一下我的眼睛。她伏在我的身上。我闭着眼睛,仿佛在她柔润的双唇下进入温湿的黑夜。我在这样的黑夜只想好好地泣哭。这个时刻漫长得无边无际才好……她抬起身,又一直拉着我的手端详。后来她像拿定了一个主意,说了一句:“我什么也不会怕的。”

我马上要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被她先说了。我心里泛动的一番话还有:有那么一天——这一天必定会有的——我们要把这一切告诉我们的老师。这是必须的,因为,这是我们无法也无力隐藏的幸福——天哪,我原来是个多么不幸又是多么有幸的人。这是多么神秘的一些事情。我说神秘,是因为我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特命运正暗暗惊讶。可这是真的,完全是真的。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们的老师会高兴的,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会理解这一切。所有的责难,都将在这种理解面前冰消瓦解……我要告诉我们的老师说我爱菲菲,非常地、深刻地、早早地、真正地爱上了她!她是多么美丽,她有一双鹿一样的眼睛,她就是书上所说的那种小天使啊,我的老师!

这天下午我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最后我不得不离开了她的小村。

她送了我很远,直看着我踏上了通往果园的小路才转身回去。

我的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除此而外什么也无法挤进来。天哪,不要说爸爸了,就是妈妈和外祖母,她们也一点不知道我心里贮藏了多么巨大的幸福。从此我能够忍受一切了——忍受什么?我说过:忍受一切!

正走着,有一个人从旁边的小岔路上突然穿插过来。这个人固执地站在前边,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我想绕过他,他却偏要挡住我。我这才注意起面前这个人:三十多岁,又粗又壮;乌黑的一张脸上,两只滚圆的眼睛正往死里盯我呢。多么奇怪的一件事。我想再一次绕过他,可是每次都失败了。他伸出一根食指,在我胸口上迟缓而又凶狠地一点,说:

“听着你妈的,别再沾菲菲的边。这里没你的事,都听明白了吗?”

我迎住他的目光。

“听明白了吗?”

我一声不吭。

“你妈的我问你呢:听明白了没有?”

我迎着他的那对目光,摇了摇头。

“那好,”他重新把我的胸口点了一下——这一次用的力气更大,让我猛地一个趔趄——他炸雷般地喊道:“我让你离她远一点!”

……

鹿眼(三) 我的初恋(3)

我明白那个人为何而来,也能够预料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可是我没有惧怕,因为我说过:我今后什么也不怕了。就为了有一个证明,也为了不让她担忧,我再一次见到她时,并没有把路上的那个经历告诉她。我一句也没有提起那次凶恶的威胁。也许这是我的一个错误。我当时只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会是漫长的,无论经受多少磨难,都将通向一个美好的结局。这个信念就是我活下去的保证。我好像只剩下了这么一点点东西,我将死命地抓住它、拥有它。

与此同时,我却发现了妈妈愈来愈多的忧愁。她更多的不是为爸爸,而是为我。她终于得知我不再上学的事情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儿子这样下去该怎么办。眼看着妈妈的白发一丝丝生出,我的心开始疼痛。可是我找不到安慰妈妈的办法。她为我的失学而愁伤,而我却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去那个学校了,我宁可在野地里游荡一生。

我像过去一样整天在林子里消磨时间,等待天黑。我不知一旦失去了这片林子我将流落何方。躺在树下想着遥远或切近的事,主要是想菲菲——她这会儿还在学校里。我只一个人待着,像个奇迹一般。我知道自己因为她而变得更加能够忍受了。我的小鹿也没有来,它如今去了何方?

当天色暗下来,我在乌黑的林子里有时也会害怕,因为我在想那个可怕的蜘蛛精的故事,特别是想那个不幸的惨死的孩子。我还更多地想起另一个故事——美丽的雨神骑着白马、穿着白衣白裤,在大风雨里一路呼喊“鲛儿”的样子。她的一路奔走会带来暴雨天灾,可我一直无比可怜这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可恶的旱魃,是那个恶魔设法诱骗了雨神英俊的独生子。传说中的旱魃面目苍黑,长了铁硬的锈牙,身上穿了满是铜钱连缀的衣服,一活动全身哗啦啦响,一卧下来就变成了一堆铜钱。这个妖怪一生下来就得了要命的口渴病,总想寻个机会大喝大吮一场,所以他到了哪里都要吸尽宝贵的淡水,让大地连年干旱。除了贪婪吸吮,他每年里都要吞食几头牲畜,性急也会吞食田野上的人。他最恨的就是天上的雨神,恨她不能让他畅饮一空。为了报复雨神,旱魃设计诱骗了她的独生儿子:那是一个白生生的男孩,名字叫“鲛儿”,因为贪玩迷了路,就上了旱魃的当。那会儿旱魃闪化成一个心慈面软的婆娘,说要领“鲛儿”逛逛人间的灯会。谁知“鲛儿”从此就落入了地狱,旱魃将他用铁链锁在一个地方,然后等雨神携风挟雨到处发疯一样寻自己的儿子……我知道这旱魃不仅仅是传说,而是近在眼前,因为一场场大旱折磨着平原上的人,他们不得不在炎炎烈日下四处寻找旱魃的蛛丝马迹:如果无边的焦野上发现了一处莫名的湿处,那就有可能是旱魃的藏身之地,他正和掳去的“鲛儿”待在一处呢!记得一年春天大旱,满坡的树木都脱了叶子,庄稼全枯了,可有人发现了有一个坟头永远湿漉漉的。都说天啊,这就是旱魃藏身的地方,快逮住他啊,这不光救了世世代代不受旱灾,也能交还雨神一个儿子了!几个村的人都汇聚一起,小心翼翼请来法师念咒烧香,在地上画了一道道符,然后人山人海围了,一点点举着锨镢往前挪动,法师走在最前边——那是个多么神圣多么浩大同时又是多么恐怖的节日啊,在老法师的大声呼号中,有人开始掘开湿漉漉的坟包……结果是空忙一场,除了坟包的主人大声号啕之外,什么妖怪也没有逮到。法师说:狗日的又跑了……

我幻想着雨神在林中突然闪现她的身影,看到白衣白马长发飘飘飞驰而去。没有,令人惊喜的是拐子四哥——那个猎人又出现在林子里了!他也喜不自禁,给我酒喝,我喝了一点。他像过去那样抽着一个黑色大烟斗,一闲下来就讲无头无尾的故事,不管我听还是不听。我问他旱魃的事儿,问什么时候才能逮住这家伙?他说别说这个大妖怪了,就是狐狸精人也斗不赢它。接着说:“……有一年上,有个像我一样的猎人,扛着枪到林子里来。他这人哪,不在乎,什么都打。这可不行,我告诉你孩子,这可不行。做人都得有个忌讳啊。他没有,那早晚就得出事了。那一天他喝了酒,来到林子里,一抬头就看见前面路口上有一只狐狸。他立马举枪。谁知这枪刚刚举起,那狐狸就变成了他老舅,还老牙老口地说了:‘你这娃儿,咋个用枪比划舅舅?嗯?’他吓得扔了枪。可是刚刚撒手,舅舅又变成了狐狸。他又举枪。结果狐狸又变成舅舅。来来回回七八次有了,你想想,要是个懂规矩的人还不早撒丫子跑啦?人家不,人家有胆气哩,嘴里咕哝着:‘日你妈,俺管你是谁哩!’嗵地一枪,把那物件放挺了。走过去一看,妈妈呀,真是老舅躺在那儿哩,血红马花的。他吓得抬腿就跑,一口气跑到舅舅家,见了舅母就问:‘俺舅呢?’舅母说:‘一大早进林子了,怎么?’他听了腿一软,哎哟一声跪在了舅母跟前……”

那天猎人离开了许久,我还一动不动地躺在树下。我一直在想那个亲手打死了舅父的猎人,想他将怎么挨过自己的一生。这会是无法抵御的懊悔,因为他两手沾了亲人的血啊。

旱魃,蜘蛛精,还有刚刚听来的故事……太可怕了,这些故事有的阴冷刺骨,有的冤气逼人。不知为什么,我一会儿觉得那个旱魃就在一旁冷冷地瞥过来,觉得自己是那个被蜘蛛精追赶的孩子,一会儿又觉得是那个亲手打死了舅父的人。反正我心中装满了莫名的恐惧和亏欠。

这片神秘的原野和林子啊,我将在此过完自己的一生吗?我好像真的无处可去,已经化为了它的一枝一叶……

回到小茅屋,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妈妈那长长的叹气声。我终于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了,我要一直待在妈妈身边。妈妈听了却摇头:“傻孩子,你哪里知道,你已经长大了,今后别说待在家里,你去哪儿都藏不下啊……”

“我为什么要藏?”

“因为他们会找到你……”

我吐了一口气:我又不是“鲛儿”,难道还会有个旱魃来把我掳走吗?就让我去干活吧,我会成个好劳力的;因为每个人生下来都要不停地干活,我又能怎样呢?我宽慰妈妈,说自己不怕流汗,而且那么讨厌懒汉。

妈妈听了反而流下泪来。她擦着眼睛:“傻孩子,你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妈妈肯定不忍心说出什么事情——她大概瞒住了什么,因为她不知道现在的我已经完全能够忍受了,什么都能忍受。我定定地看着妈妈:

“告诉我吧,到底是什么?就是旱魃我也不怕了!”

妈妈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头发和后背。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孩子,他们比旱魃还要可怕。我是说他们有一天会把你送走,送到南山去做苦力,那时候妈妈要见你一眼都难了,我的孩子……”

这怎么可能?他们凭什么像对待父亲那样?我又犯了什么罪?谁又能让我无缘无故地离开?这里有妈妈和外祖母,有菲菲……有我所有的牵挂和心爱,我怎么能离开?这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我大声喊了一句:“到底为什么?”

我一遍又一遍问妈妈。

“你看到南边那一溜大山了吗?那就是你爸爸长年累月做活的地方。他在里面开山,这些你都知道。那里的水利工地上要人,因为要一茬接一茬干下去。谁都不愿去,谁都千方百计地躲开;可是孩子,只有我们躲不过去,我们这样的人家全都躲不过去——你再长大一点点,他们就会把你送到工地上去了……干十年,二十年,谁也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时候。那时妈妈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妈妈哭了……一股愤怒在心中冲腾着,让我脱口而出:“到了那一天,我会从工地上逃走……”

“他们会把你抓住,那时候你就成了真正的罪人,一辈子也别想回家了。”

“爸爸逃过吗?”

“没有,因为他一开始就是个罪人。罪人逃不掉。”

鹿眼(三) 我的初恋(4)

我再不吭声。我终于明白了:我逃脱的惟一机会,就是赶在被缚住之前……我吸了一口凉气。我不想说什么了。我不想继续让妈妈难过和担忧。我该一个人好好想一想了,在一切都没有想好之前,我再也不会说什么了。这是一个走向沉默的年纪,好好忍住的年纪。我只想在用力忍住这一切的同时,痛痛快快地大骂一场。我以前还从不会这样骂人,因为妈妈从不允许我有任何粗鲁的行为。我是被这个年纪所逼迫,它多么凶狠地逼迫着我。我到哪里破口大骂、骂出这心头的淤愤呢?

在这样的时刻我只能独自走开,只能去那片林子。

在一片沉寂之中,我一声不响地呆坐。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肮脏的妖怪,是旱魃,他在一旁狞笑。大半天过去了,我终于把一切都想好了。我告诉自己:不,我还是不能离去,我不会就这样逃开。我要把一切都忍受下来,我一遍遍叮嘱自己。我已经失去了心爱的老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和外祖母,除了菲菲,我已经一无所有。我要和她们在一起。我的这些想法、这铁一样的决心应该告诉一个人——这是必须的,因为不说出来,我心里会疼死……

后来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我都和菲菲待在一起。

我们好像一直在重复着什么话。这些话永远新鲜又永远陈旧,而且永远没有终了。菲菲说:她不会让任何人把我带走——她将在那一天去找爸爸,找姥爷,让他们保护我,不让我去南山工地……她的父亲和姥爷我都没有见过,但我相信那两个人也许真的会搭救我。这一天我们除了在林子和河边,还要到海上去。只是走到半路,我突然想起了父亲——他在那里拉网啊……我只要和别人在一起,总是躲闪着他所能出现的任何场合,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所以在河口拐弯的时候,我就站下了——东边有一群拉网的人,我害怕父亲就在他们当中。我借口他们是一些赤身裸体的人,坚持要绕开他们。

菲菲却神往地看着那个地方。

有两个肩扛鱼叉的人走过,她对他们奇奇怪怪的装束和猎鱼的家巴什很好奇,又一次站下来。他们一高一矮,矮的穿了可笑的笨重的水裤,一走路就发出嚯嚯的声音。我一转脸,那个人却紧盯了我两眼,然后去看菲菲。菲菲背过脸。

他们走远了,那个矮子还在回头。菲菲说:“其中有一个是叔伯哥哥的‘腿子’!”

……

第二天,我正帮外祖母搬柴火,有个过路的人站下了。他长了个三角形脑袋,十八九岁的样子,见了我一个劲地招手。我觉得奇怪,就走过去。他指着沙岗的另一边说:“你看看那边有个什么东西!”我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了。

那儿什么也没有——不,那儿有三个人抄着手站着。他们当中的两个是陌生人,其中的一个乌脸我却不会忘记:就是他几天前在那条小路上截住了我,用手狠狠点戳过我的胸脯。我预感到什么,但这一刻出奇地镇定。

三角脑袋这会儿无耻而和蔼地笑着,搓搓手说:“这一下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地,立刻上来两个人把我架住。我怎么挣扎、怎么喊都没有用,他们就像聋子似的。

乌脸背着手在后面慢腾腾走,其余三个差不多把我提离了地面,越跑越快,后来简直像飞一样。

他们把我拖到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

在一棵不太粗的杨树下,他们粗重地喘息,等着那个乌脸走近。我发觉他们的手已经离开了我——这是个好机会,我只要一纵身子就可以跳出几米远,撒开腿谁也别想追上——只这样想,双脚却一动也不动。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固执地抵抗、等待。好像这次经历对于我是一场必需,我现在要做的只是迎向它,而不是逃脱。

乌脸走到近前。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黄铜烟锅点上,吧嗒了两口,看着我,点点头自语着:“记性不好啊。”他说这句话时显出很痛苦的样子。他接着大吸了两口,在鞋帮上磕打两下说:“办!”

三个人麻利地将我按到树上,接着刷刷抽出绳子。我猛地往上一蹿,头顶把一个家伙的下巴碰得一响。他们全力按我。那个家伙可能被我撞疼了,嚎叫着把我的头发拧在手里,一下下往树上碰我的头。眼前直冒金星,可我没有一声讨饶。我闭着眼睛,我在想妈妈——只要她和外祖母看不到这一幕,我就可以忍受。我会咬住牙关的。这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父亲的执拗——不幸的人啊,瞧你的儿子,他像你一模一样……我被他们拴在了高处。由于这棵杨树太细,我的体重把它压弯了。它要承担我可真是勉为其难,可是它像我一样没有办法。

乌脸问:“知道为什么办你吗?”

我不吭声。

三角脑袋说:“是为你‘打栏’哩!”

我知道“打栏”就是指猪羊交配前的狂躁。不能忍受的污辱使我浑身的血涌到了脸上。可我刚刚一张嘴,一个人就眼疾手快地抓起一把沙子填了进来。鼻涕眼泪一下涌出,我觉得嗓子被噎破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乌脸对那个人的多言多语好像极不满意,斜了他一眼。

三个人在乌脸的注视下操起了树条,把上面的叶子撸掉,然后抽打起来。雨点一样落下,烙我,烫我,痛疼像网一样罩住全身。单薄的衣服要被粘住了,血要流下来了……巨大的痛楚让我四肢蜷到一起,让我紧紧搂住了杨树。杨树,你就与我一块儿受苦受难,一块儿咬紧牙关吧。

“打!往死里给我打,看他还敢不敢‘打栏’……”

我在心里默念着妈妈和外祖母。菲菲的双唇好像又触碰到了我的双睫上。我的手抚在她毛茸茸的后颈上,紧紧地拥住她。

“……我们永不分开,永不。”

鹿眼(三) 父亲的海(1)

父亲是在初秋时节被传唤到海上去的。因为这时候地里的活儿少了。那些拉大网的人有一多半是随叫随到的——所以长年固定在海上的渔人自觉高人一等,对新去的拉网人总是不放在眼里。他们一个个晒得浑身油亮,而刚来的打鱼人一脱衣服全身发白,对比之下显得寒酸,令人发笑。父亲不仅不会打鱼,庄稼活儿也是刚刚学会。但在我眼里,他好像干什么都毫无难处。“你这个人哪,”海上老大走过来,用手点划着父亲的鼻梁:“你在山里打洞子行,干这个不行。”海上老大叫“老滚子”,他的话让一边的人哈哈大笑。

我一开始就想随父亲到海上,去看他们怎样把那个了不起的大网撒进海里,把一堆又一堆的鱼拉上岸。可我怕父亲呵斥,总是等他走了很远才悄悄跑出茅屋,绕着灌木追上去。当我看见他的后背时,再放慢脚步;父亲掺到那些拉网的人中,我才敢接近那些鱼铺子。那儿总是围了一大群玩耍的孩子,我和他们混在一块儿父亲也就察觉不到了。
鹿眼 什么是鹿眼

我渐渐熟悉了拉鱼的每一个程序。先是用一只木船把叠起的渔网运进大海——小船刚离岸不远,一人摇橹,剩下的几个人就开始撒网。船划到大海深处,这网就一路撒下去。船上的人影儿渐渐模糊。那时我替他们害怕。高高的海浪上,白色的浪花一点点变得遥远,它们托起了那只小船。船在漆黑的海面上一动不动,像凝固了似的;可你盯住它看下去就会发现,它正费力地偏向一边,它在一点点绕着往海岸上驶来。摇橹人浑身大汗,两只手臂像碗口一样粗。船到近岸了撒网人还在抛网——他们在海里把网撒成了一个大大的半圆形,最后靠岸。网的两端相距几百米,每一端都伸出了长长的网绠。人像蚂蚁一样咬在了绠上,都把搭在绠上的挂绳绕在屁股上;接着号子响起,一呼百应,一边喊一边往后倒退着拉网。沙滩上蹬出了一溜深窝。这样拉呀拉呀,大约要两三个小时才能让大网靠岸。

那是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鱼在近岸的浅水里蹿跳,甚至能让人听到它们在吱吱叫唤。虾、蟹子、大鱼、小鱼,一齐蹿起来。有一次我看到了一条身上长银斑的大鱼,肚子很大,可是巨大的肚皮集中长在头颅那一端,看上去就像一架小型直升机;有的鱼竖着跳起,像一把直立的长刀……多么让人迷恋的地方,我在这时候就觉得这是一个人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去处了。

我身上的瘢痂很快脱落了。我费了多少劲儿才设法瞒过了家里人。在这可怕的日子里,我就是靠海风才吹干了满脸泪痕的。我望着海上的一层层帆影,想象着天际交融的远方,想象着未知的命运,觉得这一切有多么奇特。涟涟无边的海,它就在我们跟前,而我们好像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了,觉得这很平常。其实细想起来它该有多么奇怪啊,真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不是吗?看眼前这群拉大网的人,他们一天到晚与大海在一起,却用那么平常的目光去看大海,这在我是永远也做不到的。我想可能是他们被劳累弄得疲惫了,无心无绪了。这儿的确是太累了,这儿能把人累死。

老滚子是整个海边上说一不二的人,所有人都怕他。买鱼的人、看拉网的孩子们,都怕他。他一扬手我们就得躲开。他不停地骂人,谁挨了他的骂,还要笑嘻嘻看他——他的脸上真的长了发红的胡子,他的外号就叫“红胡子”。谁都知道长了红胡子的人有多可怕。大家拉网时,他手里就握着一根棍子转。有一次,我看见一个人正用力拉网,不知为什么一走神,挂在绠上的细绳就有点儿松;这时红胡子正巧走过来,他用棍子敲了敲那根细绳,细绳立刻弯下去——如果拉网的人正用力,那么棍子敲上去就能发出嘣嘣声。红胡子骂开了,还伸出脚在他小腹那儿踢了一下。那个拉网的人比我大五六岁的样子,他赶紧喊:“大爷大爷,不敢了。”红胡子还是骂。小伙子一边哀求,一边更加卖力地拉网……

红胡子不断伸出棍子冷不防敲一下绠上那一串细绳,如果哪一根细绳被打弯,那个人就要遭殃。我旁边一个卖鱼的人说:“就得这样儿,拉网的人最要紧的就是心齐力齐。要是都偷偷摸摸藏力,那网鸡年猴年才能拉上来。”

我不敢说话,只紧盯着绠上那一溜人。我不敢去看父亲,那些人里要数他瘦弱可怜。他的肋骨在阳光下一根根都看得清。所有人身上都********,只有他穿了一个短裤。我也不知道此刻那短裤该脱掉还是该穿着,如果穿着,那么他也就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了;如果脱掉,那只会令我倍加羞愧。他的那个短裤啊,叠着补丁,不知是白色还是灰色,在阳光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的屁股又瘦又小,拉网的绳子紧紧勒在上边,我想用不了多会儿就会把他的皮肤勒破。再看看其他人,所有的屁股都那么粗壮,圆滚滚的,在阳光下泛着黑黝黝的光亮。

那个红胡子常在父亲旁边转悠。后来他伸出棍子往父亲的绳子上敲了一下——幸好绳子没有弯下去……那时我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红胡子啊,你远一些吧,你千万不要再打我父亲的绳子。

红胡子喜怒无常。他高兴起来就拤着腰满海滩蹦跳,一会儿又领头喊起了号子——其实那是唱;他的号子一开始我听不懂,只觉得蛮好玩。他的嗓门真大。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扯破嗓子、脖子鼓起了累累青筋、用尽全身力气唱歌的模样。他喊过第一句,一群拉网的人就紧跟上喊:“嗨哉!嗨哉!”一边喊一边往后猛劲用力——他们就是用这股冲力,把大网一寸一寸从海里拖出。

后来海上老大又唱出了奇特的节奏——我原以为只是一种变调,后来才看到那些拉网的人都有了得意的微笑,有了一闪一闪的目光。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因为我发现父亲的嘴唇活动着,却终于没有和大伙儿一块唱出来。有人呵斥父亲:“你怎么不跟上唱?毛病!”父亲斜了那人一眼,还是不唱。那个人骂:“你妈的!”

幸亏老滚子没有发现……这时大概到了拉网的关键时刻,因为我看到老滚子跳得更欢了,额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活动。他喊的词儿含含糊糊,但我终于听明白了:都是一些下流词儿——来买鱼的人中有了女人,他们就喊得更加疯癫。奇怪的是那些女人一点也不怕赤身裸体的男人,有时还故意走到他们跟前,点点划划说上几句什么,鱼篓都抛到了一边——看渔铺的老头看到这些鱼篓就飞起一脚,让它们像球一样在沙滩上滚动。

买鱼的女人在海边上闹惯了,什么都不在乎。她们只想活得痛快,只想把海边上的鱼弄到南边去,挣一笔钱。红胡子有时就把这些女人的名字套在号子里,他领唱一句,那些拉网的人就一齐用力,喊:“嗨哉嗨哉!”

海上老大有一次高兴了,用那根木棍在几个小伙子腹下拨来拨去,说:“好家伙,什么人抵挡得住?”

小伙子大声喊着号子,两腿抖抖地扎进沙土……

阳光像火,在这一溜红色肌肤上滚动。父亲身上发红,后来暴起了皮。多么可怕啊。有一天我在阳光下看去,差一点大叫出来:父亲身上的皮肤像破棉絮一样,眼看就要整张地从后背上揭下来……又过了许多日子,这些皮肤才变成了黑红色。

他们都嘲笑他的那个短裤……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父亲把它悄悄地褪掉了。他整个身体只有屁股那儿显得灰白刺目。这时我真怕他转过脸来。我一直躲闪着他……

鹿眼(三) 父亲的海(2)

每当大网接近海岸,买鱼的女人和孩子就呼一下围过去。大家都看到圈在大网当中的那一湾水开始沸动。大鱼嗷嗷叫,小鱼吱吱响。原以为是软弱无能的虾,这会儿在水里是那样英勇无敌。它们的长须能够像箭镞一样飞射和挺刺,那纤弱的腿只是轻轻一蹬,身体就如同闪电般弹向一方。这躯体近乎透明,你会觉得它的体内都是透明的水,或者是晶体。它弓起的脊背充满力量,让人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力量是从哪儿来的。乌贼鱼那些纷乱的、布满了吸盘的长腿看得人眼花缭乱。无数条长腿宛若彩带在水中舞动,疯狂地舞动。它们的腿攀在了海草上、鱼尾巴上,就紧紧揪住不放。黑色长刀一样的鲅鱼横冲直撞,不断跳起来砍击海水。只有一些小鱼在匆匆来去,好像对即将来临的危难毫无知晓;它们在水边上引逗拉网的人,右边摆动一会儿,左边摆动一会儿。一群小鱼中,领头的是条不知名的、不出眼的灰色脊背的小鱼——当所有的鱼都在惊慌叫喊时,惟有这一群小鱼在快乐地游动。

鱼在狂叫,太阳也嗞嗞有声。一群群的大人孩子围住了逼近的网。一个人指着鱼说:“它们就像熬干的米饭”——说这话的是一位买鱼的老太太。因为这时海水渐渐滤掉,各种各样的鱼拥挤在一起,每一个面孔都可以看得清楚。我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的鱼,它们真的像熬稠的米饭一样,就要从锅子里端出来了。一边早已铺了一张张席子准备着。有人用一个大柳条斗装起了活蹦乱跳的鱼,吆吆喝喝往席子上倒。鱼在席子上跳、叫,直到堆成了小山。

各种鱼堆在席子上的一刻,看渔铺的老人嗷嗷一叫,像弹皮球一样从铺子中跃出,一路跌跌撞撞跑过来。他拿出了一个大铁盒子、一个水桶,蹲在席子边上两眼放光。他盯住了这些鱼挑拣着,嘴里噗啊噗啊喷气,一会儿就把铁盒子盛满了,再把那个水桶弄满。他拎着跑回了铺子。

只过了一小会儿,渔铺子那儿就飘来了一股海鲜味。大家都明白,守渔铺的老人开始做午饭了。

鱼全部整到席子上时,拉大网的人才松了一口气,红胡子也不跳了。海上老大每当这时候就要蔫上一会儿,打打瞌睡。一边有人吆吆喝喝扛来一杆老大的秤,开始卖鱼。鱼贩子们呼叫着从四面围上去。与红胡子差不多的是那些拉网的人,他们这时也总是躲在远处,仰在沙滩上,让火辣辣的阳光直晒着。

早一点将鱼买到手的人并不急着离去,他们从躺得横七竖八的男人身上跨过去,骂着什么。一个女人背着鱼篓,正要从一个中年男子身上迈过,那个中年男子就用脚钩了一下。她毫无防备,跌在地上,鱼撒了一地。她骂起来,那个男人就帮她把鱼装到了篓子里。后来男人又喊一句什么,一把将她的辫子揪住。女人正生着气,转而笑嘻嘻地伸手捏他,又用沙子把他的身体浅浅地埋了。男人不停地呼喊,虚张声势,让四周的人快来解救——几个人果真围上来,一会儿就把那个女人的衣服剥光了,又把她抬起来,吆吆喝喝,在她的叫骂声里扑通一声扔到了海里。那个女人在浅水处使劲缩着,不敢站起,只说:“你们这些该死的,挨雷打的,快还我的衣裳来……”我觉得她只是骂,并不太恼,因为她一会儿又在那儿撩着海水洗起了脖子、脸,洗得那么细心。

正在她洗着的时候,懒洋洋的红胡子看见了,接着就一边打哈欠一边脱衣服,脱得光光往海里走,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浅水处的女人吓得赶紧喊救命。红胡子的头从水中探出说:“就来就来。”女人往深水里逃,水淹没了她的胸部,红胡子一直追上去。红胡子好水性,在深水里竟能像走路一样摇摆,直着身子把女人抱住。他们搂抱着越游越远,伴着那个女人的快乐大叫。岸上的许多人都停了手里的活儿往大海深处看。

水中的那两个人抱成一团,只留下了一个小黑点儿。这边的人说:“啧啧。人家老大就是厉害,在水里硬挺着也沉不下,还能腾出手来做些别的事情……”

黑点在海上颤抖着,漂游着,这样直待了很久才渐渐变大。海上老大手牵着女人回到了浅水。女人经过了这一回好像并不那么害羞了,大大咧咧从水里钻出,浑身湿淋淋地走到岸上,抓起衣裤就穿,说:“烦不烦死个人!”

有人问老大:怎么样怎么样?红胡子说:“我像个老海龟,把她驮在背上,一驮老远。‘大鲨鱼过来了。’我说。她吓得吱哇乱叫,我就把她藏在身子底下用腿夹住。夹一会儿,我说老鲨鱼跑了,她才敢重新伏到背上。这娘们儿好沉,有个三百二百斤的。”

大伙儿都笑。笑得很透。

午饭开始了,所有人都急急地跑到渔铺里拿出自己的粗瓷碗、铝碗。有的还拿来一个带豁口的破瓦罐。大家乱哄哄围向两口大铁锅子。锅盖是两半的,可以分两次从锅上取掉。看渔铺的老人这时显得威风无比。他木着脸,沉着地用一个老大的铁勺子在锅里搅来搅去。锅里一点青菜也没有,全是鱼。那些大鱼被几刀剁开扔进锅里,小鱼连剁也不剁。一锅鱼、一些姜片、几根葱,就这么煮在一块儿,那气味好极了。

分鱼时大家自然而然地排起了队,走到锅前就把碗伸过去。看铺子的老头闭闭眼说:“老大先来。”于是人们都回头寻找红胡子。红胡子已经穿好了裤子,裤带上就拴了个大茶缸。他把茶缸解下,懒懒地伸出。看铺老人的勺子在锅里拨来拨去,找到了发红的一条宽肚阔腮鱼,啪一下给老大倒进茶缸。有人小声说,锅里大概就这一条红鳞加吉鱼,就让老大吃吧。所有人都分得了一大碗鱼,找个绿荫,呼噜呼噜吃起来。有人还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酒瓶饮上一口。酒味儿一旦被风吹开,立刻就会引去好多人。

我的眼睛长时间寻找着父亲。在这混乱的人群里,他一直没有发现我。当他的目光转过来,我就躲到人群后边。父亲盛鱼的碗比所有人都大。我想他是个有心眼的人,不愧是开过大山的人。可是看铺子的老人分鱼时,那勺子刚碰到父亲的大碗,就抬头看一看——勺子里的鱼还没有倒尽就挪开了。“来一点儿汤,”我听见父亲冷冷地说。不知怎么我心里又愉快又有点儿胆怯,这时屏住了呼吸。那个老人略一犹豫,从锅里舀了一点汤……父亲的大碗盛满了。

滚烫滚烫的粗瓷碗在父亲手里跳动,他噗噗吹气,大概烫死也不会扔掉。他一直把它捧到很远的地方,一个人去吃了。

最后只剩下我们这群孩子了,锅里还有一些小鱼、半锅鱼汤。

“你们都是跟大人来的吗?”看渔铺子的老人问。

一群娃娃一齐喊:“是呀,是呀。”

我夹在其中,一声不吭。

看铺老人的勺子一边在锅里搅动一边说:“去找些家什来。”

孩子们各自到自己父亲那里取来他们喝光的空碗。我徘徊着,见地上有一个很大的贝壳,就拣起来。

一会儿我的贝壳里也盛上了一条小鱼和一点鱼汤。我蹲在孩子们当中,把它喝得一点不剩。

父亲吃完了,他到海边刷碗,仍然没有看到离他很近的我。

吃过饭没有多会儿就该撒第二网了。在撒网之前这段时间没有多少事情,拉鱼的人就在岸上闲走。有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伸手嚷了起来,说:“看,那边上来一个多大的海蜇!”

几个躺着的人听了都跑过去。海边上浮出一个海蜇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我从来没见过在水里凫动的这种动物——它在离海岸五六十米的地方漂游,身上五颜六色的彩带随着水浪飘动。有人到岸上拿来了铁抓钩,接着往水里走去。正这时我看见父亲也进入水中——父亲离前边那人最近,那人回头一看就笑了笑,说:“还是你来吧,让给你。”

父亲一声不吭取过了抓钩。这时岸上的人都看着父亲迎上那个飘彩带的大家伙走去。我心里想:它多漂亮啊,父亲怎么忍心伸出抓钩?父亲挨近了,那些彩带好像迎着他又伸长了一段。岸上的几个人惊呼几声,那个给父亲抓钩的家伙却哼哼一笑。

就在这一瞬间,那些彩带一下子沾到了父亲身上,父亲立刻嗷的一声大叫——他想跳开来,可是他在海水里只是歪了歪身子;接着又有几条彩带缠到了父亲身上。我亲眼看到父亲鼻子眼睛都皱到了一块儿,差不多要倒下来。可他硬是拄着抓钩,只让身子弯下。他咬着牙,脸色已经发紫了。我不顾一切大喊起来:

“爸爸——爸爸——”

这一次我没法隐藏自己了。爸爸终于听见了。他猛地瞪圆了眼睛,在人群里寻找。他终于看到了我。接着他又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他闭着眼睛扬起抓钩,把那个海蜇紧紧钩住。

“好,好样的!”岸上的人一齐说。

父亲全身抖动,像害冷一样抖着牙,一边颤抖一边往岸上迈步,手里只紧握那个抓钩。海蜇被拖上来,父亲也倒在了沙土上。

一些人围上海蜇,一些人围上父亲。

红胡子走过来,伸出脚踢了踢父亲,又对一边的人喝道:

“谁捉弄一个生手?我日你奶奶——谁?”

那个交给父亲抓钩的人哎哎往后退缩,被红胡子一把抓住。他把那个人的头发扯住就是一抡,那个人扑哧一声给摔仰了。

我蹲到父亲身边。他身上像被鞭子细细地抽过,又像被烙铁烙过,全是一道连一道的红印痕,它们在皮肤上凸起。我哭了。我想父亲再也不会活转过来,因为他上岸后就紧闭眼睛。他的呼吸越来越弱。我的手不敢按在这些红印上,只叫着:“爸爸,爸爸啊……”

我这样喊着,直到所有人都离去了。后来爸爸睁开了眼睛,我抱住了他。父亲鼻子里吭了一声,挣扎着坐起。他望着那个被人拉开了肚肠的海蜇,没有做声。

后来有人把海蜇弄成了几块,你一块我一块儿分开。有人取了最大的一块儿,对父亲喊:“最好的一块归你了。”

父亲好费力才站起来,我搀着他。

父亲的手像钢钩一样,一下抓住了那块大海蜇肉。

鹿眼(三) 父亲的海(3)

海上的工作除了拉大网之外,还要驾船到深海里采螺。采螺的人都是三人一个小船。有人不舍得出力气,作为惩罚,就被海上老大派去采螺。那些采螺人的日子有时却过得蛮自在。我不时看到一些小船从大海里摇上来,靠岸时就从舱里提出一篓海螺。海螺不像鱼那么值钱。

采螺人没白没黑地干,却不比拉网人苦多少。因为有时要拉夜网,拉网的人一直要在海上过夜。

不知为什么,有一天海上老大对父亲说:“你去采螺吧。”

父亲就到了采螺的小船上。

我想父亲坐上一个自由自在的小船到大海深处,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拉网只在岸上,而采螺要到深海,我还是多少有点儿替父亲害怕。

每一次采螺的小船走了,我就一直坐在岸上等,等他们归来。有时小船要出去大半天才能回返,有时只需几个小时就回来了——这要看在海上的收获,要根据风向和海流、涨潮退潮等等。这个我不懂。夜里我因为要等父亲回来,就常常留在了岸上。夜深了,直到采螺的船回来,我见到了父亲,这才安心。那些夜晚我常常留下,睡在渔铺的角落里。打鱼人满身的腥臭气都散发出来,我在这些赤裸的身体中间快给挤没了,怎么也睡不着。实在困了才能睡一会儿,一闭眼就要做一些五颜六色的梦。有时我梦见一些奇怪的黑鱼,它们在大海里旋转,成群结队进攻打鱼的人,把大网撕碎,把船掀翻,落水的人全被咬伤了,通红的血喷涌而出……这时我就吓得再也不能入睡。父亲回岸后困极了,他睡得太沉了;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想把刚刚做过的梦讲给他听。

有一天我在梦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父亲——看到了他们的采螺船。

那船上一共三人,一瘦一胖,剩下的一个就是父亲了。他们的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走,一直走进了大海深处。接着黄昏来了。他们采了很多螺,船舱都装满了,小船要往回返——刚刚掉头,就有一个笑嘻嘻的白发老人踏着海浪走来。父亲指着那个老人说:“你,你怎么能在水皮上走路,你是人吗?”其他两人见了白发人都吓得脸色煞白。老人只不说话,走到船上,拍拍三个人的肩膀,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束红色线绳——我觉得那就像红头绳;老人不由分说,用这红绳把三个人的胳膊——扎好。扎好之后,跟他们摆摆手,又重新踏着海浪走去了。三个人愣着,都低头看胳膊上的红绳,没有一个人敢解下……

天亮了,我搓着眼睛跟父亲走出渔铺。采螺小船就在浪印上。父亲走过去,那两个人已经在等他了。突然我揪住了父亲的衣襟说:“爸爸,我怕……”

他转过脸来唔了一声,并不想耽搁。

我固执地揪着他的衣襟。

这一次他破天荒站下,并认真地看着我。我说我做了一个梦,你一定要听一听,这梦里有你呢!他掏出了烟锅,看了一眼那两个等他的人,吸着烟等我讲下去。

“爸爸,我梦见你们三个人在大海深处被一个老人绑上了红头绳!”

他皱了皱眉头。

“你们每个人都被绑上了,一个瘦子一个胖子,最后就是你。”

父亲伸手指了指在柱子底下站着的那两个人说:“是他们吗?”

我抬头看了看:多奇怪啊,一点不错,他们与梦中的形象一点不差,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几乎是喊着说:“对,就是他们……”

父亲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四下望了望,用手轻轻把我推开。他磕了烟锅,把烟锅插到了裤子口袋里。接上他蹲下来。那两个采螺的人走过来。父亲的脸色又变得蜡黄。他对那两个人说:“你们,你们去吧,我不能出海了,肚子好痛。”

那两个人拍拍手,又找上一个帮手,就要驾船走了。

这时父亲突然迎着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声:“你们也别去了……”

三个人用怪异的眼神看了父亲一下,转身离开了。

他们走了之后,父亲就到渔铺里躺下了。他一口接一口吸烟,整个一天都不愿和我说话。天渐渐黑下来,采螺船没有回来。

快到半夜时分,外面发出了尖厉的声音。有人从渔铺边上咚咚跑过,呼喊着什么。

爸爸说:“嗯,有了。”

我们都走出去。原来在刮好大的旋风,沙子扬上了半空。拉网的人站在海岸上呼叫。海上老大说:

“幸亏大网不在海里,这阵风啊,鬼猛!”他突然记起了采螺的小船,嚷:

“都上来了吗?”

“还没有。”

“天哩,鬼猛……”

红胡子咕哝着,满脸的不安。他到一边站了许久,才钻到铺子里。

红胡子一夜没睡,我和爸爸也没睡。那个采螺船仍然没有上岸。

第二天早上风才停息。海岸上有几块打碎的木板,接着发现了三具尸体……

所有人都一声不吭。

红胡子吸着凉气看着父亲,父亲的手紧紧攥着。有人在流泪。可是父亲没有,他只把我拉到一边去坐下。

父亲倚靠着一棵柳树,掏出烟锅含到了嘴里——他划亮火柴,可烟斗是空的……父亲又把火柴扔掉了。

他伸出手在我额头上轻轻抚摸。这手是那么温热。

鹿眼(三) 分别(1)

坐卧不安,焦渴难耐……野椿树啊,如刀的长叶不断砍击着我的脸上,让我在小路上来复奔走,不愿离去。这一次等得太久了,可终于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我去过了所有的地方,到处都没有她的影子。星期一她肯定要去学校,于是我就等候在那个村庄的小路上。她还是没有出现。往回走,走到园艺场子弟小学门口,却再也迈不动脚步了。我最终还是没有走进校园,而是再次踏上那条村路,摇摇晃晃地走到那个小村跟前。

我在村头久久踌躇。太阳快落下去了,我还在犹豫是不是离开。我想她也许会沿着小路走来的。等啊等啊,太阳完全落下去了,我不时往学校的方向张望,又回头去看村子——天哪,这一回我真的看见了她!

她不知什么时候从村里走出来,站在了胡同口上遥望。她看到我了吗?只要我轻轻咳一声,她就会发现。可我没敢出声,一颗心扑扑跳,在微弱的光色里细细端量她。她好像瘦了。她病了吗?我觉得她小小的肩膀窄得可怜。她竟然没有上学,这在她是多么大的一件事。

我叫了一声,声音低低的。她听到了。我看到她身上一抖,接着就往这边跑来。

她一下攥住了我的胳膊。她就像那头小鹿一样,用头拱住我。我的几声询问她压根就没有听到。我觉得她的下巴用力压住了我的肩膀。这样待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一直盯住我说:“我们说过不再分开了——是这样吗?”

我愣着,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低下头时已经泣不成声了。她哭得再也说不下去,下巴总是磕打我的肩膀,泪水把衣服都打湿了。她说:“我想去告诉你,又害怕……我怕自己,还有,怕你……怕你会恨我。我想告诉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她在说什么!她这会儿的每句话都让我吃惊。我给弄得心上发蒙。天哪,见不着她的时候,我曾有过可怕的猜想,现在看一切都成了真的。我当然明白这都是因为她的叔伯哥哥,那家伙不知对她使用了多么卑劣的手段。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不能对我如此残酷——无论是什么理由都不能。在这些日子里,特别是在海边,我已经把一切都好好地想过了。我宁可去死也不愿屈服。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小茅屋天天待在地狱里,全家人已经受够了。如果还有什么更大的灾难真的要来,那就来吧,我们既然经历了那么多,那就一定还能忍受更多更多;不过我只要求一点点,它是不能改变的,那就是再也不能失去你——不然我会死去的,这是真的……我现在一定要她听懂的,就是这最后的一句话。

我相信她全都听明白了。她哇一声哭出来,又很快压低了声音去看四周。她有些慌乱,两手都伸进我的衣服里,原来要寻找疤痕。她抬起泪眼望着我:“他们告诉我,说你已经被打死了一次,如果转活了还敢再来找我,就让你死第二次——第二次就是真的死了,再也转不活了。我当时喊着往外冲,他们就把我扭送到了一个地方。外边的人谁也不知道我给藏在了哪儿,他们不让我上学,也不让我回家,还欺瞒祖母,说我回镇上了……”

“他们打你了吗?”

“没有,除非他们给逼急了。我只担心你……”

“你为什么不去告诉爸爸妈妈,告诉老场长?”

“他们说这事如果让家里人知道了——无论谁知道了,碾哥立刻就会把你杀了。我知道他们不是说了吓人的,他们真会那样干的。碾哥是村里民兵的头,还有治保会里的那些人,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

我当然相信,我怎么会怀疑!好长时间我一声不吭,心里却在想:让我们一起逃走吧,逃得无影无踪。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老师,如果她在,我会告诉她的。我再也不到学校去了,因为那儿没有你,也没有老师了……”

我几乎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我在想那个残忍的碾哥,那个剪了短头发的恶小子,他连叔伯家的妹妹都要欺负。接下去菲菲又问了什么,我都没有听到心里。

“他们民兵连部有个小黑屋,里面常常吊打人,半夜里都能听到有人没好声地喊叫。他的心最狠,让人用绳子蘸了水打人。你没看见,你肯定不信,可这都是真的啊!”

是的,她没有看到那一天他们怎样在杨树上吊打我;我多么傻,原来还以为她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碾哥会这样折磨人呢。如此毒辣的人是怎么生出来的呢?这对我一生都会是一个谜……

鹿眼(三) 分别(2)

月亮升起,大地像浸在水中。这个夜晚我们不敢在村子旁边待得太久,一直走了很远,走到了一片丛林深处。今夜谁也不知道我们藏在这儿,只有月亮看得见我们,只有四周的小动物在屏息静听。很长时间里我大气也不敢出,因为我又想到了那个妖怪:旱魃。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逼人的腥膻气,看到了他那一张可憎的苍黑的脸……这儿已经离大海不远了。我们从黑魆魆的林隙里走到一片柔软的荼草上,紧紧依偎。离我们不远的一个枝桠上结了一枚浆果,我们把它分吃了。夜深了,我们都没有吃晚饭,也忘掉了饥饿。

菲菲突然呵气一样说:“我们今晚就跑吧——我们逃走,逃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点点头,压抑着深深的感动和惊讶。

“你说话啊——我是真的!”

“可是……逃到哪儿?”

“哪儿都行,大海的另一边,再不就是——南山……”

南山!我心上马上涌起了一阵惊惧。我在想妈妈的话——“你长大了,就会有人送你到大山里去了”……那是一座让人恐怖的山,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今生只要能和菲菲在一起,原来去哪儿都行。我不信有谁会获得这种幸福。难忘的时刻,逃跑的决意……这个夜晚使我更加明白,站在眼前的是一个多不平凡的女孩,她的勇气令我吃惊。

夜越来越深,可我们还是不愿离开。分手时,我们约定了第二天晚上再来海边。

我蹑手蹑脚回到茅屋时,已经是下半夜了。外祖母睡在炕上,我轻轻蜷到她身边,还是把她弄醒了。她抱住我,后来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就把灯点亮。她端起灯照着我的脸看了许久,咕哝着,把灯熄灭。

可能海上的活儿松闲,这天晚上爸爸也回来了。因为睡不着,我听到他骂起了母亲……早晨,透过窗户淡淡的晨光,回味着一个梦:我和一匹小马伫立着,像在等一个人;一个小姑娘跨到了马背上,小马就一路嘚嘚跑起来。它驮着她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远,消逝在一片蓝色的山影里……

我一直盼着太阳落山,想着月光莹莹的夜晚、海边和丛林。

有了这个念想,就怀揣着一个小小的隐秘。早晨,我觉得爸爸那冷冷的目光好似在询问什么,外祖母和妈妈与我的交谈也简单极了。我从一大早就已经在等待一个无比美好的夜晚了。即将来临的会是一段多么迷人的时光,我们就要在一块儿,整整待一个晚上……这一天可真漫长啊,好不容易才挨到太阳西沉,我在黄昏里爬上了大李子树——我要亲眼看一看周围的一切是怎样渐渐被橘红色染过。太阳尚未落下,各种小鸟还在欢快忙碌。它们不知道这个即将来临的黑夜将有多么美好的东西滋生。它们只是欢快地叫着。太阳像被定住了似的,永远在低空里闪耀。妈妈要到天完全黑了时才能回来,我盼妈妈早点回来;当外祖母把那个破旧的葫芦瓢端起,颤颤地端着水走到锅灶那儿时,妈妈就该回来了……我为了消磨时间,就帮外祖母做活儿,里里外外不停地奔忙。

真正的黑夜来临之前我有点忍不住了,最后还是跑到了那条小路上。我在野椿树下坐了一会儿,又倚靠在白杨树上。所有的动物都伸长了脖子看我,它们大概都想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那棵野椿树下等待,一直等到那只小鸟飞来:她真的像小鸟一样用长喙触了触我的头发,又在我的颈上滑动了一下。我问:“他们没有发现你溜出来吗?”“没有——你呢?”“也没有。”

我们紧紧相拥着。她有点喘息,问:“你爸爸到海上去了吗?”我点点头。多么好的一轮月亮啊。菲菲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我知道她在捕捉北风中传来的海潮声。“扑,扑扑,哗啦——”我们再次依偎着,一直很久。我跟外祖母学会了从星星上判断时间,我说现在至少是夜里八点了——入夜的第一网快要上岸了。我们几乎没有商量什么,扯着手就往海边跑去。

可是我们总要跑跑停停。月光下我不时拂开她短短的刘海,看她鼓鼓的额头。我能感到她的心在扑扑跳,就像我一样。我们跳跃着奔跑,可当一个沙丘把我们绊倒时,我们就索性拥一会儿。海上传来更为清晰的呼呼的潮声,还有声声号子——大网真的就要靠岸了。我们站在沙丘上往前望,看见了一片灿烂灯火;灯火跳跃、闪动,那是夜晚打鱼人点起的火把。这些火把是用打麦场上那些铁叉改成的——铁叉上挑着一个灌满了煤油的铁桶,铁桶里塞了粗粗的棉芯子;大网靠岸时,打鱼人就把它们点上,高高挑举。哪里热闹这些火把就拥到哪里。火把下,各种各样的鱼在蹿跳,在吱吱叫唤……

我们知道,大网正在靠岸。

我们躲开了人多的地方,只藏在一座渔铺后面,远远看着所有的孩子和大人、鱼贩子,看他们围到了火把跟前。我听见那个红胡子起劲地吆喝。父亲大概在这个夜晚也要归到拉网的人群中——上夜网时往往最忙,采螺的人也要加入拉网的一伙。我们坐在渔铺后面的一张破渔帆下,让它把我们整个给罩住。海上特有的那种小虫子嗡嗡滚成一团,它们不断向我们发起进攻。海边上各种吵闹无法分辨——只有我们这个小小的角落是安静的。

我握紧了她的一双手,想在黑影里看到那双闪烁的眼睛。她伏在我的肩头,说话断断续续,像梦中呓语。我什么也不想说。她对在我耳朵上,用极细小的声音说着一些毫不连惯的、我怎么也没法听清的话。这使我既无法倾听又无法诉说……海潮一阵急似一阵,这海潮快要把我们淹没、把我们压在下面。海潮涌过来,漫过天空,黑如石块,重如山岭。海潮声让我想起了********中呼啸的丛林,大风把一切枝叶都吹向了一个方向,又把它们折断、旋到空中,不知多久它们又会噼噼啪啪摔到地上。每到了这样的时刻,连那些野物也一动不动,浑身颤抖。大风暴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像此刻的海潮。它压过来,压过来,掺和了那些打鱼人强劲的呼喊……透过渔帆的破洞射过来火把的光亮,一闪一闪映在菲菲脸上,让我看到了她额头上那些细小的绒毛。我说:你听到海浪了吗?你听,多可怕的海浪……什么呼喊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因为呼呼的海潮声把一切都覆盖了……我们试着相互真正地拥有,尽管什么都不懂,可是认真而急促。后来她尖叫了一声,我们吓得都停下来。她哭着亲吻我,不想再停下来。

我们簇拥着,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了一声奇怪的吆喝——它立刻使我全身一抖,让我缩成一团——在那么多的叫骂、那么吓人的嘈杂里,我竟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天哪,我身上抖了一下。我忽一下坐起来,吞了一口掺杂着飞虫的腥咸的海风。她推我,问我,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猛地掀开了那张破旧的渔帆,不顾一切地向火把那儿跑去。

那儿乱得可怕,好多人推搡着往后退,连连呼叫什么。那里显然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极力捕捉那个使我心惊肉跳的声音。一些人退着,退着,红胡子在大声阻止。后来他又吆喝,让人都闪开……

火把下有一个人蜷在那儿。

红胡子盯着旁边的一群人大骂:“你们他妈的下手也忒狠。”

“他用牙咬我。”边上一个人赖叽叽地说。

我只觉得一股血往头顶一冲,一下子扑倒了。那一刻,我认出了蜷在地上的那个瘦瘦的身躯:我的父亲。

他闭着眼睛,这一回大概真的死了。他满脸都是沙土,鼻孔里、嘴巴上,都是。我扑在他的身边,想给他擦去沙土,可是不行,我发现这都是鲜血沾上的。周围的人不做声了。我喊起来:“爸爸,爸爸……”

是谁把爸爸打倒在地?我要弄清谁是仇人、谁是下毒手的人?我握着拳头四下寻找——在乱哄哄的人丛里,我突然又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矮子、乌脸、三角脑袋……我明白了。我冲过去,却被人死死架住。那边的乌脸隔着人丛向我喊:“看你还敢不敢‘打栏’!咱这是爷儿俩一块儿收拾,反正打死你们这样的人也不犯法!”

我在那些人手中挣扎。红胡子过来,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他朝乌脸那几个举了举拳头,转身对围着的人喊:“还愣着什么?快把人抬回去。”

几个人擦擦身上的沙土,从渔铺子那儿找来一片破网包,缠到两根棍子上,把爸爸卷了上去。爸爸躺上这个网包做成的担架时,我看见了他的鼻孔在动——他没有死!

两个人抬着爸爸,我紧紧跟上,直奔灌木丛中那条小路。

鹿眼(三) 分别(3)

爸爸抬回茅屋时正好天也大亮了。外祖母起得早,她大概发现床上没有我,正有些惊慌失措:“我醒来一摸,炕上是空的……这孩子离家从来都不告诉一声,大概跟他爸到海上去了,可他该告诉一声啊!”

正在她们这样议论时,我喊着:“……快,爸爸!”

妈妈和外祖母奔过来。抬爸爸的人支支吾吾,把父亲放到炕上,又费力地从他身子底下抽走那一团破网。外祖母的脸立刻变了颜色,她瞪着两个抬父亲的人,又看我。妈妈扑到了父亲身上,她没有哭。她只是叫着爸爸的名字。两个抬网的人说:“俺走啦。”揩揩手就走了。没人理他们。我僵在了那儿。外祖母问:“怎么回事?昨夜跟你爸在一块儿啦?”

我点头又摇头。

“你不在海上吗?”

我点头。

“这是怎么啦?”

我撒了一个平生最大的谎。我哭着说,我也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被打成这样——他为什么惹了那一帮人,我也不知道。

真可恨!我当时没能说出事情的真相,于是一生都没有机会说了。我没有这个勇气,只觉得自己可恨可耻。我没有讲,我只把它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埋一辈子。

那天妈妈也问了我,我还是没有讲。

妈妈好像第一次用那么绝望的声音呵斥我:“这么大的孩子了,跟在你爸身边,眼看着你爸让人打成这个样子,最后什么都不知道。”

我走出屋子。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朝霞。我生来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自责。我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就不配活在人间。

妈妈让外祖母去请镇上的医生时,我看了外祖母一眼就跑走了。我一口气跑到了镇子上,把医生请了来。

……

一连十几天医治,父亲总算能在炕上翻身了。他每天都要喝一些汤药。外祖母要到海滩上采草药,把它们在臼子里捣碎,敷到父亲的伤口上。外祖母带着我采药,弯腰在灌木丛中寻找。她把草药揪起来,把沙土揩净,放到衣襟里兜着。

又是十几天过去,父亲的病好了一点儿,能从炕上坐起来了。可他仍然不能下炕大小便,还要妈妈给他喂饭。他再也不像往日那么暴躁——过去他生病时妈妈一动他就要骂,甚至还挥起拳头。也许这回他身上的力气耗尽了,也许因为别的原因,反正整个人变得无比平静,甚至有点儿温和。妈妈问他为什么被打成这样?他冷笑一声,只字不说。他大概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天我进屋去,看到爸爸正在张大嘴巴照镜子,见我进来赶紧合上嘴巴。可是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被打脱了两颗牙齿。原来那天晚上很多血就是从嘴里流出来的。他看着我,想跟我说点什么。于是我在等待一句最可怕的提问。

这样待了片刻,他的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整整一个秋冬都躺在炕上。后来的日子他总算能够自理了,但还是不能出工。春天来了,田里忙了,离我们很远的那个小村又派人来喊他出工了。母亲哀求着,历数着他身上的病,小村人理也不理。

村里人走后的第二天,父亲弓着腰出去了。他的背影让人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我又想到了那个夜晚,那个属于我和她的、永生难忘的可怕的夜晚……

我在小果园里走着,在大李子树下一动不动——李子树下是那口深深的砖井,我伏在井上看着。我想如果闭闭眼睛也就落进井里了,那时候一切都会消失……我真想为那个羞耻的夜晚去死。我闭上了眼睛,觉得身体开始往一侧倾斜了,接着就该是扑通一声,是挣扎,是度过那个人人害怕的关头——永远安静地睡去、消逝……可就在那一刻一个念头涌上来:如此一来我就会把这果园里惟一的一个甘泉弄脏——而它是所有的果树、还有茅屋里的人的生命……我赶紧睁开了眼睛。天哪,只差一点儿我就跌进井里了。我后撤了一步,一眼就发现了大李子树沉沉的目光。

我说过,我什么都能忍受,我可以失去一切。我生在茅屋里——而一个在茅屋里长大的少年不配享有巨大的幸福。那个夜晚只是给了我一个警告。它让我永生记住:你是一个受苦受难的少年,你如果不能够与小茅屋一块儿承受,那么就将有加倍的惩罚落在你的身上……

我又在那条小路上徘徊了。我仰起脸,眼眶中没有一滴泪水——我今后再也不想哭了。

我并不爱我的父亲,不爱。可是,究竟是什么使我不能忍受自己的过失?我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我将没有办法解脱——即便真的与我的鹿眼一起逃走,也没法挽救我的父亲。我终于明白,就因为父亲,我再也不能去找她了——也许我今生都没法拥有;我咽下的应该是永远的苦汁。

原来我从生下来,一个可怕的命运就被先自规定了。

这就是我在那个夜晚得出的一个结论。

鹿眼(三) 分别(4)

我想这可能是我们告别前的最后一面。分开之后我们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音讯隔绝。这当然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可是它真的就要发生了。显而易见,这不是因为我的胆怯。

我必须离开了,而且要赶快——起因是有个极其可怕的消息迫近了,它关系到我和我们一家的生死存亡。爸爸妈妈做出了一个共同的决定,就是让我快快逃开……

在做出这个痛苦的决定之后,我还没有想过自己将怎样活下去。我大概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已经经历了死亡和再生……所以,我今天才有勇气站在这儿和她告别。

她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最终还是让她一句句听下去、让她明白。她把脸庞贴在我的左胸那儿——这样她可以离一颗心更近一些。可是我一动不动。

“……”

“菲菲!”

“你告诉我:你一定会尽快回来,一定会——因为谁也不能把你掳走,就是旱魃也不能……”

看着这双火热的、鹿一样的眼睛,我无言以对——世上的确有一种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可以把我推向深渊——它比旱魃更可怕。我心中的自尊和苦难、恐惧和复仇、感激与责任……各种各样费解的东西全掺在了一块儿。这就是一个儿子长大之后所必要感受的一切。我真害怕,我感到羞愧,也对不起你——我这样想着,但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那双鹿眼一直看着我,最后说:“我不明白你,我真的不明白你了。”

我仍然没有吱声。

她又说:“那个人,我是说你走了以后,他还要欺负我……”

我看着天边的流云。

菲菲流下了眼泪。她抓住我的肩头,使劲扭着,像要把我的肩头扯破。我抓住了她的两只手,直到她喊痛——我的手凝聚了多么大的力量……我说:

“菲菲,再过不久我就要走了,走之前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因为这太危险了——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你明白吗?”

她看着我。

“那些人已经发誓了:只要发现我们在一起,就打死我的父亲。海边那个夜晚只是第一次,那是给我一个警告……”

“啊,天哪,天哪!我们怎么办哪……”

我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但害怕说出。显而易见,只有父亲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才是我们携手逃离之日。但我不能说,不能说……我咬着牙关,最后告诉她:

“我要到南山,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反正我会走很远,走到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一个地方。等我安顿下来,不,等到那一天,我才能回来领你……”

“哪一天?”

“……”

“你说啊!”

我浑身发冷。可我还是不能说出“父亲不在人世的那一天”——不敢说出那几个字。

“你不会忘记你今天说过的话吗?”

当然不能忘记。我想忘记也忘记不了。

我们分手了。

我与一双鹿眼分手的同时,也与亲爱的平原分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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