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显扬被邓力群关注的一篇文章 张显扬晚年

张显扬被邓力群关注的一篇文章

史义军


2005年底张显扬先生(右一)在中央党校同崔佩亭(右二)、王贵秀(右三)、杜光(右四)、史义军(右五)合影。

张显扬先生生前曾和我聊过促使他命运转折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就是他利用一夜的时间为《马列著作研究会通信》作补白的急就章。这篇文章就是1980年11月在《马列著作研究会通信》第十四——十五期第十—至第十一版发表《什么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

他说,在发稿的头天下午,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王惠德先生来电话,说他那篇谈社会主义的稿子不发了,后来才知他是听到什么风声了。撤了此稿,小报整缺两个版面,作为主笔,我只好自己连夜在办公室里赶写这篇文章,写毕天已大亮。文章主旨,在于划清科学社会主义和农业社会主义的界限,为改革“一大二公”的所有制结构鸣锣开道。文中锋芒所向,都是毛泽东的发明创造,限于当时条件,没有指名道姓。文章一发表,就被邓力群污为反对社会主义、主张新民主主义,还向邓小平告了恶状。事隔二十六年,在自己的回忆录《十二个春秋》中,还念念不忘攻击我说:“前几年张显扬就讲,要补新民主主义的课,‘三大改造’搞早了!”

《什么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一文以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主义的设想为依据,认为国家越落后,社会主义道路越漫长,批判了把中国折腾得不像样子的“穷过渡”理论。文章认为,“穷过渡”理论把坚持社会主义道路问题搞得混乱不堪,不懂得社会主义道路和社会主义社会是两个概念,以往的错误就是把是否主张消灭多种经济成分、是否赞成“一大二公”之类,作为是否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标准,结果在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上许多可以存在而且必须存在的东西,当作有碍于社会主义道路的异己力量而过早地予以取消了,看起来在社会主义道路上走得很快,实际上欲速则不达,反而严重损害了社会主义事业。文章指出,过去的吃亏,在于只知道前进,不知道退却,搞了新民主主义革命,却不允许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而要跳过新民主主义社会,立即搞社会主义革命,搞了社会主义革命没有几天,又要越过社会主义社会,“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这个教训是非常深刻的。文章分析在坚持社会主义道路问题上产生混乱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把两条道路的斗争夸大了。在某些人的想象中,两条道路非此即彼,资本主义是建立在商品经济基础上的,如果我们也搞商品生产,那就与资本主义差不多了,而搞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反倒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资本主义搞等级工资制,如果我们也搞等级工资制,那就与资本主义差不多了,而搞平均主义,吃大锅饭,反倒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资本主义是标榜民主的,如果有谁要搞民主,那就有点资本主义的味道,而搞家长制,反倒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文章认为,这绝走不上社会主义道路,而只能走农业社会主义道路。

这篇文章被邓力群等关注,此后,张显扬的厄运不断。

张显扬先生去世后,我在整理他的遗稿时,发现了1984年1月13日他在马列所全体党员大会上所作的关于《什么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一文的自我批评,全文如下:

一九八零年十一月,我在《马列著作研究会通信》第十四——十五期合刊上,以“愚溪”的笔名发表了一篇题为《什么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文章。三年多来,这篇文章多次受到领导上的批评。现在正值整党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党员有责任就这篇文章的写作意图和基本观点,向组织上和同志们作出说明,并对其中的缺点错误进行自我批评。

我想分三个部分来说。

一、写作意图。这篇文章是一九八零年七、八月间写的。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想联系我国的经验教训从理论上搞清楚究竟什么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以及在现阶段如何正确地坚持这个基本原则,以便清除长时期以来在这个问题上存在着的“左”倾错误的影响,为当时刚刚开始的经济改革,以及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的经济政策造一点舆论。

我感到,在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问题上,我们长期以来在指导思想上存在着三个互相联系的错误观点。一个是不承认,或者说实际上不承认我们国家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长期性,不承认列宁提出的国家越落后过渡到社会主义越困难的原理。表现在实践上,就是无论在发展生产力的问题上,还是在改革生产关系的问题上,都有一种急于求成的急躁情绪,简单地说,就是图块,最典型的表现就是搞“穷过渡”。久而久之,人们便自觉不自觉地把是否同意这种“快”,当作是否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标准。再一个错误观点是,不考虑生产力发展的实际水平,认为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就要无条件地坚持所谓“一大二公”,只能搞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而不允许个体经济等其他经济成分存在;而在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经济中,又只能搞那种“大锅饭”式的管理体制,不允许其他形式的管理体制存在。三一个错误观点是,认为社会主义道路只有一个对立面,那就是资本主义道路,除此而外,再无别的对立面,因此只要一个劲地和资本主义“对着干”,就可以确保我们坚持社会主义道路。这种把“两条路线斗争”片面化,绝对化的观点,使我们极大地忽视了小生产的习惯势力和狭隘眼界对我们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干扰。

凡此种种,都不利于我们正确地坚持社会主义道路,都妨碍我们进行经济改革和贯彻执行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的经济政策。我写这篇文章,就是想从理论上纠正这些错误认识。

二、基本观点和主要内容。基于上述考虑,我的文章在提出问题之后相应地分为三个部分,分别论述了如下三个方面的内容:

1、从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的观点来看,我们国家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是漫长的,因为我们是一个经济文化比较落后的国家。列宁曾经指出:在经济文化落后的国家,“直接过渡到纯社会主义的经济形式和社会主义的分配,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它们必须经过一系列最艰苦、最困难的过渡,采取一系列缓慢的、审慎的步骤,才能消灭多种经济成份,着手建设纯社会主义的经济制度。实践证明,列宁的论断是完全正确的。

在文章的这个部分,着重批判了违反上述列宁观点的“穷过渡”的理论,并得出如下结论:“总之,这种‘穷过渡’的理论既把我国的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折腾得不成样子,也把什么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问题搞得混乱不堪。今天,只有彻底抛弃这种理论,抛弃一切走捷径、一步登天的幻想,老老实实承认,经济文化落后,决不是走向社会主义道路的有利条件,承认像我们这样的国家,社会主义道路是漫长的,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搞清楚什么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才有可能在这条道路上脚踏实地的前进。”

2、社会主义道路与社会主义社会,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社会主义社会,按照马克思列宁的设想,它是建立在高度发达的社会化大生产的基础之上的;在生产关系方面,是单一的社会主义公有制和按劳分配,因而一切阶级和阶级差别已经消灭;在上层建筑方面,国家正在消亡,但还没有完全消亡;这个社会是一个自由人的联合体,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正是这样一个美好的目标吸引着无产阶级和广大劳动群众为之不屈不挠地奋斗。社会主义道路就是通向社会主义这个伟大目标的途径。不应该把这两个概念混为一谈。

在文章的这个部分,着重分析了由于混淆这两个不同概念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引起的严重后果,指出这种混淆社会主义道路和社会主义社会的糊涂观念,把是否主张消灭多种经济成分,是否赞成“一大二公”之类作为是否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标准。“结果,在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上许多本来可以存在而且必须存在的东西,当作有碍于社会主义道路的异己力量而过早地予以取消了。这样,看起来似乎我们在社会主义道路上走得很快,实际上欲速则不达,反而严重损害了社会主义事业。”文章认为,社会主义社会,或者如列宁所说的“纯社会主义的经济形式”,当然不存在多种经济成份,在那里只有单一的社会主义公有制,这是社会主义的基本标志之一。但是,是否坚持单一的社会主义公有制,却并不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标志。今天,我们国家生产力的发展还远未达到可以消灭多种经济成份的水平,因此,允许多种经济成份,允许个体所有制和国家资本主义在一定范围内、一定程度上的存在和发展,不仅没有背离社会主义道路,相反,正是正确地坚持了社会主义道路,舍此不能达到我们的目标——建成社会主义社会。

3、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必须反对资本主义道路,坚持两条道路斗争。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真理向前再跨一步,就会变成谬论。过去,我们在什么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问题上发生混乱,又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把这两条道路的斗争夸大了,变成囊括一切的东西了。在某些同志的想象中,只有两条道路,一条是社会主义道路,一条是资本主义道路,非此即彼。只要不是资本主义道路,就是社会主义道路;只要与资本主义“对着干”,就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实际上,如果按照这种“对着干”的观点去做,虽然也许可以避免资本主义道路,却也决走不上社会主义道路,而只能走农业社会主义道路。

在文章的这个部分,着重分析了“对着干”的种种表现,及其社会历史根源,认为这是小农意识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问题上的表现。这种小农意识如不加以克服,就会使我们脱离社会主义轨道。文章最后说:“由此可见,划清科学社会主义与农业社会主义的界限是多么重要。划清了这个界限,我们在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时候,就不但会警惕资本主义道路,也同样会警惕农业社会主义道路。而从我们的国情和三十多年来的实践经验来看,我们滑向农业社会主义道路的危险性无疑要比滑向资本主义道路的危险性大得多,因而必须加倍地予以警惕。”

这就是这篇文章的基本观点和主要内容。我自己感到,如果整个论证过程不出岔子,本来是可以实现我的写作意图的。

三、缺点错误。文章发表以后不久,我从各种传闻和非正式渠道中得知,这篇文章受到了领导同志的批评。主要是说,文章主张倒回去搞新民主主义,而不赞成搞社会主义。应该说,无论从我的写作意图还是从文章的基本观点来看,都没有这个意思。我写这篇文章正是为了正确地坚持社会主义道路,或者说,正是为了更好地搞社会主义,而不是相反。但是,必须承认,这篇文章在论证的过程中确有很多缺点错误,有些错误是带有原则性的。其中最主要的是以下两点:

1、文章在讲什么是社会主义的时候,只讲了马克思和列宁的设想,没有讲社会主义在实践中的发展,没有明确肯定我国已经进入社会主义。这是一个原则性的错误。由于没有明确肯定我国已经进入社会主义,已经是社会主义社会,因而整篇文章中反复使用的那些提法,如“向社会主义过渡”、“走向社会主义”等等,就很自然地给人一种印象,似乎我们现在还没有进入社会主义,还要向社会主义过渡。其实我使用这些提法的意思是说,向马克思和列宁所设想的社会主义过渡。但是话没有说清楚,引起了误解,这当然只能由我负责。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我之所以没有明确肯定我国已经进入社会主义,决没有想要否定我国现阶段的社会主义性质,而是因为我对究竟用什么样的提法,用“不发达的社会主义”,还是用“不完全的社会主义”来表达这种性质,感到没有把握,因而有意的回避了。我当时的想法是,反正在达到马克思和列宁所设想的社会主义社会之前,不管已经前进到了什么阶段,都必须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因而不说现在是什么阶段也是可以的。其实,这种想法至少是不严肃的。在一篇立意论述我们现在应该如何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文章中,怎么能回避现阶段的社会性质问题呢?发生这个错误,也跟我学习不够有关。事实上,在我写这篇文章之前,叶剑英同志在国庆三十周年的讲话中,就已经讲了我国已经“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和“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的提法。邓小平同志在一九八零年一月十六日作《目前的形势和任务》的讲话中,也有“进入社会主义”的提法,我却没有注意到。如果注意到了叶帅和邓小平同志的提法,那也许就不会拘泥于究竟用“不发达的社会主义”的提法还是用“不完全的社会主义”的提法,而会直接了当地说:我们已经进入社会主义,但是还没有建成马克思和列宁所设想的社会主义社会,因此还必须坚持社会主义道路。这样说毕竟不妨碍我的文章的展开,而现在这种错误也可以就完全避免了。

2、文章在讲到现阶段必须允许多种经济成份存在的时候,引用了毛泽东同志关于新民主主义社会中多种经济成份的论述,并且说:“有的同志认为,我们已经消灭了个体所有制和资本主义,因此[毛泽东同志提出的]上述道路已经过时。这种看法需要重新研究。”这一段论述,文字表达极其含混,使人感到似乎我们现在还可以继续搞新民主主义。我引用毛泽东同志的论述,本意是想说,允许多种经济成份存在并不意味着不坚持社会主义道路,我们在新民主主义时期也是允许多种经济成份存在的,谁能因此而说我们那时候没有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呢?所谓毛泽东同志提出的上述道路是否过时“需要重新研究”的说法,也无非是说现在仍然允许多种经济成份存在,不能因为我们过去已经消灭了个体所有制和资本主义,现在就不允许它们在一定范围内和一定程度上得到恢复和发展;而决不是说,我们现在还要去搞新民主主义。这个意思紧接着下面的一段话中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今天如果不顾这二十多年来生产力水平的提高,要求恢复五十年代初期各种经济成份的比重,那显然是错误的;但是,如果以为我们的生产力已经发展到可以消灭一切个体所有制和资本主义的水平,则同样是错误的。”尽管如此,上述含混不清的表达,是很容易引起误会,造成思想混乱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错误。

文章的缺点错误决不止这两点,这两点只是其中最主要的,带原则性的。其他方面的问题还很多,我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许多同志都很关心,这篇文章受到批评之后我是怎样对待的。我现在一并说一说这个问题。

大家都知道,《马列著作研究会通信》是马列著作研究会的会刊,是一个内部的小报,上面发表的东西还可以在公开的刊物再发表。为了纠正文章中的缺点错误,消除不良影响,我利用了这个方便,把这篇文章拆成两篇,经过修改加工以后,公开发表了。一篇发在《新时期》一九八一年三月号上,题目叫《建设社会主义要有长期奋斗的决心》;一篇发表在《读书》杂志一九八一年四月号上,题目叫《社会主义道路和纯社会主义的经济形式》。据说《新时期》上的那一篇也受到北京市委领导同志的表扬。在这两篇文章中,我着重对上面提到的两个主要问题,从提法到行文,作了原则性的修改。明确肯定我国已经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这一段的文字是这样的:“实践证明,列宁把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和直接过渡到纯社会主义的经济形式区别开来,在前进的太远的时候果断地采取退却的步骤,这个理论和实践都是非常正确的,今天,我国的情况和当时苏维埃俄国的情况相比,是大不相同的。如果说,当时的苏维埃俄国在社会主义道路上还刚刚在起步的话,那么,我们已经在这条道路上前进了很长的距离,我们已经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但是,尽管如此,我们还远没有建成完全的社会主义,因而还必须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即坚持向完全的社会主义这个伟大目标前进。”

关于“新民主主义”那一段含混不清的文字,我把它全部改写了。文章在讲完毛泽东同志关于新民主主义社会中多种经济成份的论述后,写到:“有的同志认为,由于三大改造的胜利,我们已消灭了个体所有制和资本主义,因此,现在我们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就只能搞社会主义的全民所有制和社会主义的集体所有制,而不应该再允许其他经济成份存在。这种看法是过于刻板了。今天我们究竟应当如何坚持社会主义道路,这仍然只能以客观的经济发展水平为依据。”

从这两篇文章发表以来,已经有将近三年时间了。在此时间,关于我国社会主义的问题,我写过五篇文章,再没有重犯上述那种错误。我的说明和自我批评就说这些。现在请组织上和同志们批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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