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TYN
这是巴东长江大桥,我途中经过和即将经过的每座城市都有这样一座跨江大桥,建筑风格几乎一模一样,但是相较陆地上的情景来说,别被这座桥上华丽的灯火欺骗了眼睛,因为当晚的巴东可谓一片荒凉。巴东县看不出任何过年的气氛,或许可以说,灯火稀疏的楼房、紧闭的商铺门面、街上三三两两遛弯的行人正是巴东的过年气氛。原因我不清楚,50万的常住人口对于巴东和周边村乡来说也不是小数目了,但从我所看到的情况来推测,巴东县城内的常住人口以及服务行业的从业人员或许大多具有移民身份;也就是说,在过春节的时候,他们有老家可回。
摩托车载我进入巴东老城区的时候,我正一边望着街两旁废墟般破败紧闭的建筑一边回味着刚才从山上向下俯冲的刺激呢,紧接着我就被催促钻进了一辆出租车,我让司机把我送到一个离码头近的地方,接下来该坐船了。
重庆,自古为川东门户,巴东,则很可以说是重庆的门户。从公共交通的角度而非我个人所计划的行程来说,巴东是前往重庆的最后一个大站,因为从水路运输来看它毗邻巫山,是“西陵峡之首,巫峡之尾”,当然以我自东向西逆流而上的前进方向,巴东就成了西陵峡之尾,巫峡之首了。从地名角度,巴字本身即为古族名,上古时期巴人由今鄂西迁至川东,是古重庆的原住民和开拓者,于是巴东这个地名也就清晰地表述了其地理位置和文化身份。从语言的角度也可证明这里该是鄂渝文化交融之地,虽属湖北省管辖,出租车司机(本地人)的口音则明显偏向渝语。再加上元末至清初两次湖广填四川的移民行动一定也在两地的交界之处留下了最深沉最值得探寻的痕迹。
我因此很有兴致在巴东一游,只是当时荒疏的气氛败了我的兴。出租车载着不只我一名乘客在小县城里转来转去,临近码头时就只剩下我一个了。司机先向我推荐附近的旅馆,还说这里小姐多,住店要小心,在我听来倒好像是在打探我要不要找小姐。他开近一家旅馆门口,冲柜台喊了声:“喂,一会儿有人来住店”,就带我重回码头入口,旅馆里的人头也没抬一下。他本来想在原地等我,被我谢绝,我转身走下码头去看船票信息。
售票窗口对面的墙上贴出了船航路线和票价,都是在大站停泊的,而我要去大沱附近,翻过鄂渝交界的马鬃山,再从培石坐船至青石,望望对面的神女峰,再翻山越岭走几十公里到南岭乡过渡抵达巫山县,以上地点,除了一站抵达巫山外,全无船到!也没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去。后来在巫山,我顺利地打听到该如何乘那些水上出租车——私家船到达任意我想去的地方,可是在巴东,或许是因为我欠缺经验,或许也是因为春节期间这里的荒疏氛围,我没能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除了直接坐船去巫山以外。别无选择,我买了去巫山的散客票,22点开船,约3个小时抵达。
剩下的时间我准备去城里转转,虽然夜色已近,但抓紧时间还可以拍些照片,之后吃点东西,就等着上船了。我记得出租车载我过来时从一处高坡下行,那高坡上可以从临江面看到依山而筑的楼群,于是我按照记忆走了回去。
傍晚时分的巴东港,巴东长江大桥
巴东春节期间空荡荡的街景
在傍晚的最后时分,夜色会以一种小小的加速度突然落下,她裙摆最下端的深蓝纱边罩住了地面,此时我已走到高处,看到了从陡斜山坡上冒长而出的层叠楼群。我喜欢这样的景观,很有气势,很有野性,很有故事,特别是当你据此想象在这些现代楼群筑起前这里是否有过一片传统的吊脚民居时,那种历史感就不会被眼前这些既无个性也不漂亮的建筑所淹没。这些建筑本身并无故事,但至少它们标志出了故事的位置。
夜晚的巴东长江大桥
天黑了,我要找个地方吃饭,一路上商铺门面紧闭,只有码头的那条街上还有一些营业的旅馆和饭馆,于是我走回去,饱餐一顿,大概8点钟时重又下到连接售票处的休息室里等船。一位带着小女儿的邢台大哥买票时排在我身后,此时他也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淘气的小姑娘正嚼着零食。
我们聊了起来。他在巴东做建筑类活计,此次是要坐船去宜昌,再从那里坐火车回河北邢台。他说“回家了,不回来了”,女儿也在一旁高兴地应合“我们再也不回来了”。但是当女儿重复这句话时,他的脸上隐约浮上一丝不快,一种极力打压的痛苦正纠缠着他。他有女儿,就该有妻子,可是妻子没在这里。我探问过,他承认妻子是本地人,便没有再展开话题。奇怪的是他不是一副大包小包的搬家模样,只有个帆布背包,里面装着水和给女儿准备的零食。
当谈起他以前的工作时,他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自己是经过专门培训和资质考试的防水工,曾经参与过诸如天安门地下、外交部地下以及北京几座地铁站的防水工作,其中很多都是涉密的。他当时在二建上班,待遇很好,工作也清闲。至于他如何来的巴东,又是如何定居下来,为何又要走,我没有问,他没有说,这段历史被我们忽略掉了,仿佛达成了默契。
他5岁的女儿淘气活泼,我给了她一块士力架,她吃了一半扔掉了(我宝贵的补能食品啊),我又摸出一个秭归脐橙给她,她咬了几口觉得酸,他爸爸不好意思地将剩下的大半个橙子用纸包住装进背包里。
他们要乘的去宜昌的船也是晚上10点开,9点多的时候我们一起走下长长的阶梯,通过固定在水面的铁皮桥上到甲板式的候船处。10点了,船还没有来。11点的时候,去巫山的船靠岸,下来一批人,又上去了一批人,我随着人流往船上挤的时候向坐在墙边的他挥了挥手,可他正望着另一个方向,若有所思。
我一上船就四处询问散座的仓位在哪儿,我以为船上该是每个人都有位置的,当我爬上四楼探头探脑时,一个站在角落里的女人极善意憨厚地微笑着接过了我的目光。她叫了我声兄弟,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忙。女人30岁出头,衣着朴素,身材至少有180之高,瘦,但匀称结实,是体力劳动者特有的感觉。一个婴儿踏实地睡在她背后的兜子里,两根白绳勒过她的肩膀,两个大些的孩子靠在她两手边,脚下还堆着几个包袱。她示意我把票给站在对面舱门的工作人员看看,工作人员说我的票没有座,不过可以花10块钱进他身后的茶室,里面有免费茶水,电视和椅子,于是我掏出10块钱给自己买了这样一个座位。
那女人的一声“兄弟”,连同她的形象深深刻入我的记忆。这个贫穷落伍的形象让我浮想联翩,我甚至不自觉地把她与描写旧社会的老电影中的那些模糊却又脸谱化的人物联系到一起,似乎她就是来自那个时代,处于那个社会阶层,只不过电影中的黑白换作了彩色,跨过幕帘走入了现实。她那一声兄弟,饱含真诚与热忱,大方豪气而又谦卑得体,市井江湖而又质朴端庄。我自责就那样当着她的面掏出10块钱给自己买了个舒适的安身之所,却把她和她的孩子留在了门外。虽然10块钱不多,可在此时,我就好像挥霍的恶魔,而她永远是个贫穷却满足,以极善意憨厚的笑容震撼我的心灵的美丽女人。
花钱进茶室的人很少,大家沉默地坐了一会就都昏昏欲睡了,电视里播放着李连杰电影系列。有人愿意陪我醒着熬过这三小时,撑着生病的身体让我愧疚着,通过船舱内不太灵敏的手机网络信号……
我在巫山下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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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夜深人静,巫山与巴东相比也是座整洁而繁华的城市。我在一家开着的小汽配店里问附近哪里有旅馆,并买了盒烟。店老板亲自驾摩托车把我送到了一家他熟悉的旅馆,免得我自己负着沉重的背包走那一段上坡路。
我交了押金,进屋随便洗了洗脸,脱下袜子检查脚底的水泡,随后开了电视,调到一个适合听声音的节目,就盖上被子睡着了。在12天的行程中,我从未脱过衣服睡觉,有时是因为信不过当地的卫生条件,有时则是因为没有暖气的南方房屋的阴冷。
第二天上午我洗了澡,吃了点随身带的干粮,中午的时候就又蹒跚地走出了门。今天我准备待在巫山,在县城里随便转转,让脚恢复,也趁这个机会了解一下这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城市。我知道巫山,也仅限于那句“除却巫山不是云”以及电影《巫山云雨》。
夜里来的时候我没注意,我住的地方对面就是巫山最高档的国宾酒店,向右走一小段路,再步下长长的台阶,就经过巫山博物馆来到神女大道,也就是江边游客汇集的地方了。港口码头也在这里,就是我昨夜登岸的地方。
俯瞰巫山港
巫山博物馆
一些刚刚抵达的人正从长长的台阶走上来
这段台阶很值得一提,我先走了下去,傍晚再走上来的时候数了数,总共480级,分两大阶段,上阶段由7个小阶段组成,下阶段由13个小阶段贯连,每阶段24级台阶,由一平台做缓冲。从下面的神女大道至上面的平湖路高差该有150米。艰难地尝试登上480级台阶的人,每一个都累得气喘吁吁,包括我也在中间歇过一会儿,更别说那些脚踩高跟鞋的女士们了。
走下神女大道,见到有租自行车的,为了省脚力,我也租了一辆,沿着神女大道来回骑了一趟
我喜欢从坡下仰望山上的高楼
路的尽头有个街心公园,一家人安逸地坐在草地上
两个女孩与一只小白兔玩耍
我喜欢观察这些小山岗和山岗上的建筑,我可以同时看到粗糙与精致,丑陋与美丽,我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不加渲染和掩饰不住的矛盾
一个小平台的中心植一棵树,你可以在世界各地的神话中找出类似的意象,树的繁茂与枯朽总是与生命盛衰紧密相连
逛了1个多小时,我还了车,随便找了个地方吃饭,顺便也能跟当地人打听打听船的情况。饭馆老板是个敦实的中年汉子,豪气干脆,不客套但热心,跟我说话也不改口音,蹲在门外地上洗菜的女人也加入讨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想去的地方肯定有船到,但具体还是要到马路对面港口去打听。于是吃过饭我又去了港口,在售票窗口询问工作人员,虽然这里不卖我的目的地的船票,但要感谢她给我了一条重要线索。她不耐烦地扬起胳膊,指了指前面。于是我走出大厅,按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路的尽头有另一个港口码头,很乱,像个菜市场,坡道上摩的司机等着拉客,上船下船的客人拎着大包小包拉着孩子一群群一伙伙地走着。在这个港口运营的都是私营慢船和快艇,按客人所需决定开向哪里,但要凑够人头以保利润,所以更像是水上出租车。我和一个女船主约定坐她家的快艇,明早8点在此碰面,她留了我的电话号码,却不肯给我她的。我觉得不靠谱,不过好在这里一定有船可以去。
回旅馆的路上,我爬上了那480级台阶,在中间的平台上,有两个中年人甩鞭抽打着7个陀螺,引起众人观瞧,有些游客兴起,从两人手中要过鞭子一试身手。
棒棒儿在大街上出现了,他们是山城一张沾了土的旧照片,
是市井生活的象征,是现代都市中底层体力劳动者的典型
代表,他们让我明确意识到,我已经来到重庆的地域之内了
晚上,我又从旅馆出来,准备去买些吃的东西,接下来的两天我要进入瞿塘峡北面的山中,完成最后的徒步之旅。往上走就是巫山县主要的商业街。当天是2月14日,巫山的年轻人喜度洋节的热情一点都不亚于大城市里的同好,街上卖花的捧花的,成双成对的,比比皆是,大型商场前播放着音乐,吸引逛街的人群。一切都表明这里比巴东要繁华得多,有人气得多,甚至可以说有天壤之别。
我在巴东到巫山这一段留有遗憾,两段重要的路途没能走成,取而代之的交通方式过于普通,而夜间慢船更使我无缘欣赏到三峡最长之巫峡的风光。可对我也有弥补,是船上那个让我不能忘怀的女人,还有一起等在巴东港口的邢台大哥,以及我在巫山获得的短暂修养。我知道明天一早,我会情绪饱满地上路,身体也将调整到最佳状态,我知道瞿塘峡之旅会原原本本地按照我的计划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