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记写到第三篇,柳宗元心神飘了起来,文笔开始生花了。
开篇两个“得”字,有意外收获的味道。被贬之后,柳宗元内心里是承认自己有过失的,流露在文笔间就是不易察觉的自嘲自责,这在《愚溪诗序》 全文和 《 始得西山宴游记》的首句当中可以找到佐证。他也许认定自己不配享有山川如此之馈赠,如今意外“得”容身的西山,又得安神的钴鉧潭,没有借口不感谢永州温情满目的山水了。
柳氏用与《钴鉧潭记》相似的笔法叙述了他购买这个小丘与改造其面貌的过程。这个小丘又是一块“弃地”,正如作者是被主流社会抛弃了的人一样。景与人同病相怜,天与人在这里合一了。于是“皆大喜”,作者又一次陶醉在永州山水的温情相知当中。他与同伴一把火烧掉恶木秽草,也多少烧去了心头一点点晦气。在满目生机的自然山水中,作者耳目心神纷然与之呼应,全身心投入到了这块“弃地”的怀抱。当年壮志方酬的曹孟德“何以解忧”的千古幽思,已经被谪居永州的柳宗元消解,融化烦恼的良方就是眼前脚下这“悠然而虚”“渊然而静”的“弃地”。
接下来的笔头可就流泄出怨气来了,“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这句话初一看,是说这样的好地方没有人到过,而我接连遇到,简直应接不暇,怎不快乐!再一琢磨,这话怎么不是滋味。想一想永州八记的基调都是抑郁幽冷的,本文结尾也是“既悲丘之不遇,又悲己之不遇;丘虽见弃于世人,尚可碰到知音的赏识,可自己竟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相比之下,不是人的遭遇更惨于丘吗?"(尚永亮先生语)前面己经说过,此地真实面貌未必美好如柳文所写,此地多年来贱价出卖都卖不掉,农夫渔父尚且过而陋之,该是多么不起眼的所在。那么作者笔下的小丘为什么会这么美好呢?显然柳宗元是在故作姿态——这里多好啊!你们把我赶到这里来,你们以为这里只是荒山野岭,你们自以为剥夺了我在烟柳如丝的京城长安的美好生活,我就完蛋了?告诉你们,我这里好的很!你们夺走的那些我不稀得要。当然这几句话有些东北风拉场戏里泼妇骂邻的味儿,好像放到柳宗元这儿,人们有些不好接受。“我跟你讲”,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民族心态,这是普遍存在的人之常情,柳宗元也是有血有肉的正常人,说一两句气话反话也是可能的。黎巴嫩的纪伯伦写的那本书不就叫“泪与笑”吗?含泪的笑是最能让观者心灵颤动的。
以上析神,现在说形。《钴鉧潭西小丘记》是八记中行文技巧运用比较明显的一篇,本文有三处斧凿之痕不显斧凿之功尽显的妙笔。
一是首段绘奇石如兽的两句,小丘奇在石头的造形上,“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绘生动之形的笔,缘自乐于欣赏之心和长于审美之眼。我们从柳宗元笔下读到了这画面感极强的文字,自然神往于其地其景。理性地想想,也许我们亲自去访问之后会一无所获,看不出那些石头像牛似马如熊罴,因为我们没有柳氏的捕捉能力,达不到他的审美水平。鸢飞之心没有柳氏清澈的眼。
二在次段“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这里,这三个短句就是三个并列在一起的主谓短语,既是对仗工整的对偶句,又是妙境迭出的排比句,从中我们不得不钦佩柳氏处逆境而追寻美再现美的美好心灵不随环境的恶化而改变消逝的执著与从容。
第三处是其后“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运笔似行云,行文如流水。作者的笔到这儿都写“飞”了。其它如“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这样工整的句子在一篇短文中大量涌现,使得文章语言整散结合,读来确实让人“心旌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