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唐喜成先生，是我的老局长周国义先生的表兄。近日周局长委托我执笔撰写一篇回忆文章，发给郑州一家刊物。今将这篇文章贴进博客，以飨博友。
唐喜成先生肖像唐喜成先生剧照
表兄唐喜成先生的戏缘
周国义口述睢建民 执笔
今年欣逢豫剧表演艺术大师、唐派艺术创始人唐喜成先生诞辰90周年，身为先生的表弟，回忆起诸多往事，表兄生前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那一波三折的人生遭际，本身就是一部大戏。
学戏是被旧社会苦难生活逼出来的
1924年，我的表兄唐喜成出生在豫东洧川县（今尉氏县）湾里河村一户农民家庭，乳名发伸，弟兄3个，他排行老大。我姨家三门人守着姨父一棵独苗，自幼娇惯成性，染上大烟瘾，最终把祖上传下来的30亩地和家业全部挥霍一空，净身带着我姨和3个表兄流落到许昌叶县，每天靠挨门要饭度日，夜晚钻进人家的秫秸堆里栖身。大表兄刚刚懂事那年，一天深夜，在秫秸堆里睡的迷迷糊糊，听见父亲小声喊他的名字，对他说一句话：“我走啦。”狠心的父亲抛下他们母子，从此杳无音讯，不知所终。因生活所迫，我姨把怀中抱着的三表兄送人抚养。解放后大表兄唱戏出了名，跟随剧团到许昌一代演出，天天寻找自己的弟弟，却没有下落。我姨眼看养活不了两个孩子，只得返回家乡，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住进娘家避难。那年月，我姥爷家孩子多，家徒四壁，我6个舅舅多半没娶上媳妇，常年靠给地主老财掏苦力挣口饭吃，实在养活不起我姨娘儿仨，就把二表兄也送人抚养。此后，我姨被迫改嫁外乡，撇下大表兄成了孤儿，与单身的四舅相依为命。大表兄长到10岁，小脸白白净净，聪明伶俐，被姥爷家的街坊刘玉梅看中。刘玉梅在当地的戏班里已经唱出了名气，觉得大表兄是唱戏的料，就找我姥爷商量此事。旧社会唱戏的被歧视为“下九流”，人死了祖上都不让入老坟，我姥爷一时犯了难。可不去学戏，大表兄今后的生活谁来管，有口饭吃总比饿死了强。我姥爷狠狠心，就把大表兄送进了长葛县万乐社科班，拜魏德海、高永安、吴同保等长辈为师，学习“沙河调”，开始了漫长的艺术生涯。
学戏对于没有读过一天书的大表兄来说，简直就像听天书一般，全凭脑子死记硬背。学徒的寝室没有床，湿地上铺一层秆草，天长日久，大表兄浑身长满疥疮，吸血的臭虫也到处乱爬，夜晚身上奇痒难耐，抓挠的伤痕累累。睡不着觉就起来练功背唱词，稍有差错，严厉的师父用棍棒敲打，头上的青疙瘩没断过。戏班的学徒只管饭没有工钱，大表兄想家了，却回不去。一次他跟随戏班到洧川演出，路过姥爷家村口，瞅见待他最亲的四舅挑着水桶，眼泪汪汪不敢喊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入戏班不久，大表兄开始“穿把子”、“跑龙套”，因他记忆力好，心眼灵活，平时细心观察师父的念唱做打，模仿力极强，很快学会了《困铜台》中八贤王的唱腔和表演动作，还毛遂自荐，大胆地在剧中扮演了国母，成为人见人爱的“戏补丁”。他以洪亮的“娃娃腔”登台演出旦角，15岁正式演出了《刀劈杨藩》和《反西唐》中的樊梨花，以及《大破天门阵》中的穆桂英和《对花枪》中的姜桂枝等刀马旦，观众热情的称赞他是小铜腔嘴头巧。
唐派唱腔艺术是双洎河水滋润出来的
大表兄因戏路子宽，小生、老旦各个行当都演得惟妙惟肖，在戏班里唱出了名。正当他踌躇满志向更高的目标攀登时，一场意外的变故，差一点毁了苦苦追求的艺术生涯。
大表兄长到17岁，进入变声期，只顾唱戏，不注意保护嗓子，忽然间嗓音就哑了。任他仰天长啸，却声嘶力竭，急得直跳脚。他清楚地知道，一个靠嗓子立足生存的演员，失音就意味着艺术生涯的终结。不能唱戏了，他将面临着流落街头沦为乞丐。苦闷之际，幸遇老师指点，他决定另辟蹊径，到双洎河畔苦练武功行当。
双洎河发源自登封阳城山，曾经养育过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号称“母亲河”。北宋宰相吕蒙正在此发奋苦读考中状元，当代享誉中国的“梅花王”王成喜、著名豫剧大师牛得草均由这里走出来。大表兄坚持练功的同时，每天早起来到河边，就地挖一个坑，待清凌凌的双洎河水溢满坑，独自趴在坑沿一声接一声地呼喊着练嗓子，无论三伏炎夏，还是数九隆冬，始终不间断。功夫不负有心人。大表兄终于练出了丹田气，用假声二本腔改唱“祥符调”，声音洪亮，吐字清晰，高低音收放自如。他重返舞台，扮演《长坂坡》中的赵云，《对花枪》中的罗成，《佘赛花》中的杨继业，以及《铡赵王》中的赵王等角色，在当时没有麦克风和扩音设备的情况下，寂静的夜晚站在舞台上吼一嗓子，几公里外都能听见。当地老百姓给他送个绰号叫“响八县，一拿三”(指旦角、生角、花脸)。
1942年，18岁的大表兄刚刚出科，中原遭遇前所未有的大旱和蝗灾，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戏班子就地解散，演员各自逃命。大表兄徒步到新郑，那里的戏班子也解散了，往西辗转于密县，仍然寻找不到生路。返回途中，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几天没吃上一顿饱饭，饿的东倒西歪，真想一头撞火车寻死。走投无路中，听说中牟县有个姓张的恶霸地主，家里养着一个戏班子，暂且投到那里逃个活命。文革期间，这段生存经历却成了大表兄的“罪名”，给恶霸地主唱戏，丧失阶级立场，因此遭到批斗，被下放到黄泛区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度过灾荒，大表兄重返戏班子，很快唱红豫南一代。在一次庙会上，他跟一家越调戏班对棚，双方约定好，同时唱文戏，或者同时唱武戏，谁家台子前观众多就算赢。大表兄感冒发高烧，烧得满脸通红，一连几天坚持不下舞台，那高亢明亮的嗓音招引得观众人山人海。有个唱“二黄戏”的马老汉，看中了大表兄，把自家闺女许配给他。新婚大喜一场，身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老戏迷白奶奶送给他一床铺盖，在庙院的耳房里，临时跟妻子合了铺，从此两口子恩恩爱爱度过了几十年。
大表兄发誓要让媳妇过上好日子，每次把演出挣的钱都积攒起来，交给岳父，在当地置买了10几亩土地，赶上解放后搞土改，全部被政府收缴充公。这也成了文革中他挨批斗的罪名之一，造反派硬说他是“漏化地主”，让他有口难辩。
艺术家是观众用心呵护出来的
解放后，大表兄有幸进入省剧团工作，曾经与豫剧大师阎立品、陈素真先生同台演出。他入扫盲班系统学习文化和乐理知识，为日后的唐派唱腔艺术设计打下了良好基础。1956年，他被调入省豫剧二团，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还曾经被任命为剧团团长，担任过河南省政协委员，荣获国家一级演员称号。这一时期，大表兄潜心钻研戏曲艺术，主演了《三哭殿》、《南阳关》、《辕门斩子》、《血溅乌纱》等唐派代表剧目，深受广大观众的喜爱。大表兄进北京演出，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让他从内心里感到无比荣幸。
一个逃荒要饭的孤儿，因生活所迫学戏，成长为人民尊敬的艺术家，党和政府给予他很多项荣誉。大表兄十分珍惜“人民演员”这个称号，成名后他没有丝毫的骄傲和怠懈。特别是步入晚年，在身患冠心病和糖尿病综合症生命随时都有危险的处境中，他有请必到，登台演出从不敷衍观众。他常说：“观众挣个钱也不容易，因为信任咱，喜欢咱，才掏钱买票看咱的戏。如果在舞台上出现漏洞没有把戏演好，就是欺骗观众，从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上世纪80年代初期，洧川剧院建成之后，我和党委书记一块赴郑州邀请大表兄归乡演出。他二话不说，很快约上李斯忠、吴碧波等艺术家，率团回到家乡。年届花甲的大表兄主演拿手戏《辕门斩子》，剧中杨六郎跪求母亲佘太君一幕，他扑通一声跪拜在舞台上，台下上千名观众听得真切，齐声欢呼叫好。接着演出《血溅乌纱》，大表兄扮演嫉恶如仇的知府严天民，唱到激愤处，牙齿咬得咯蹦响，看戏的父老乡亲都能听见，再次欢声雷动。谢幕后，我冲他说：“哥，你咋提恁大的劲儿，累不累？”他说：“回家的感觉不一样啊，面对生养的故乡和亲人，我心里特别激动。”
1990年冬天，大表兄抱病赴安阳解放剧院演出，谢幕后观众一直不肯离去。他再次登台为观众清唱，唱一句一个满堂好，唱一段一阵雷鸣般的呼声，一连坚持唱了5段戏。观众们深受感动，纷纷拥到后台要和他见一面握握手，他顾不上卸装，拖着疲累的身子与观众亲切交谈，一直把众人送到剧院大门口才挥手告别。
前半生吃糠咽菜的大表兄，成名后依然过着俭朴的平民生活，他最喜欢吃家乡的干红薯叶和芝麻叶，还有豆杂面馍。有一次我去看望他，碰上著名演员吴碧波向他要红薯叶，说是陈素真大师来做客，要喝红薯叶面条。大表兄一时找不到红薯叶，拿出来芝麻叶招待客人。在我家吃饭时，掉地上一粒馍花，大表兄仔细捡起来，吹一下浮尘，填嘴里吃了。下乡演出，他爱吃清淡一点的面食，一片面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搁清水里涮一涮，放到碗里继续吃，从不浪费一粒粮食。
大表兄常年四处奔波演出，积劳成疾，高血糖引起并发症，在赴南阳演出的途中，突然昏迷在车上，被送进附近的县城急救脱险，转入郑州医院治疗。
1993年春季，69岁的大表兄与世长辞。他收养一子二女，生前两袖清风，没有给养子女留下存款和财产，去世后更没留下任何遗产，唯一留下来的，就是唐派唱腔艺术，桃李满天下。这笔精神财富经过唐派掌门人贾廷聚、“小唐喜成”袁国营等弟子的传承，由中原向全国发扬光大，“十生九唐”的美称享誉中华。大表兄如若地下有知，一定会含笑九泉。
2011年5月18日，在唐喜成先生逝世18年后，唐派众弟子将恩师的骨灰安葬于邙山天和园公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