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珂:很高兴和你侃侃宁夏的文学,今天我们谈谈李进祥。我以前不认识他,他的作品也从没读过。今年5月份,张学东兄把他推荐给我,我又把他的作品转给你,方才有了今天下午的对谈。宁夏当代文学当然与张贤亮、张承志分不开,与“三棵树”、“新三棵树”、“西海固作家群”分不开。宁夏文学很生态,有点类似“绿色食品”,多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他们艺术风格的朴实与澄明,都深深打动着我。李进祥的作品给我以深刻印象。
刘涛:他的作品写得的确很独特的,好作品,大家都有一致的阅读感受。也许是受到马尔克斯、福克纳等人的影响,很多中国作家都要在邮票大的地方见出世界。其中,最为典型的是莫言,他所营造的高密东北乡,现在已经驰誉世界了。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意味着这一路得到了世界的承认。李进祥也走这一路,他居于宁夏某县城,任职于机关。李进祥围绕着清水河,写那里的人、事、风俗、爱情、悲欢。李进祥还有一个特点,他是回族人,他的小说表现了回族的民风民俗、回族今天的状态等问题。“我出生在这群人中,出生在清水河畔,在清水河的碱水里泡大了。我的良知的眼睛睁开了,我便有了一种责任;我思索的眼睛也张开了,心生出一种悲悯,为自己、为清水河畔的人,也为多灾多难的回民族。我知道自己无法站得更高,采取一种审视的姿态,解剖历史,可我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思索,只能拿起一只秃笔,把能领略到的苍凉而又雄奇的自然,贫穷而又积极的人生,压抑而又张扬的个性,叙写出来。为的是让更多的人了解这块地方,了解这群人,了解这个民族。”这是李进祥见志之言,由此亦可知,其小说有两个关键词:清水河、回族。这两个关键词互有交叉,二可以融合为一:清水河畔的回族,或回族的清水河。
张元珂:是的,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固定的文学领地,要谈他的作品,是绕不开“清水河”的。正如商州之于贾平凹,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清水河之于李进祥,既是他永远的、诗意的、精神栖息的家园,也是其讲述故事,摄取人物,生发灵感的精神宝库。而且,“回族”这一身份也是我们谈论他和他的作品的一个重要的突破口。在我看来,他对民族情感的表达,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始终贯穿于其创作过程始终。他表达得很安静,很细致,这也许和他的性格及审美理念有关。一句话,有了清水河,才有李进祥;但有了李进祥,才让我们这些居留于北京这样一个现代化都市的“乡下人”知道了清水河。也或者说,关于这一“地理坐标”和“文学坐标”的清水河,因为李进祥而让我们的精神和它发生了关联,让我们一生都会记住它。
刘涛:就小说主题而言,李进祥的小说可以分为四大类。第一类写清水河畔的民风、民俗,譬如《挦脸》、《方匠》、《剃头匠》、《跤王》等,这些小说能够见出清水河畔的风俗、传统、历史与现实。第二类写清水河畔回民受到现代性的冲击,情况新生,人心已变,譬如《换水》、《你想吃豆豆吗?》、《害口》、《女人的河》、《狗村长》、《遍地毒蝎》、《宰牛》、《一路风雪》等;第三类写爱情故事,譬如《口弦子奶奶》、《十四岁的罗山》、《鹞子客》、《植物人》等。第四类写机关人事,譬如《前面的女人》、《监控器》等。由李进祥这四类主题,大致可以见出他所关注的问题、他的志向、他的范围等。在这四类主题之中,第二类是重中之重。
张元珂:除了你说的上述几类外,他熟读《聊斋》,受其影响,也写了一些都市聊斋系列的作品。不过,我们看到的很少。《你还我石头》可谓代表。这是他在鲁院学习时,写的一个习作。你可能没看过,我把大意复述给你听听。石涛经营着一家奇石店,从河滩捡回一块奇石。它“正看玫瑰,倒看裸女,着实奇特”,与此同时,石涛屡屡收到向他催要石头的没有署名的电子邮件——“你把我的石头拿去了,你还我的石头”。中间借一位老人之口,交代了一个女孩被埋在黄河滩的经历,女孩坟头上就压着一块石头。那个莫名的邮件时常让石涛不安,于是,他约女朋友来到捡拾这块奇石的河滩,将之放回原处。可是回城后,石头又收到了那封邮件。小说情节一波三折,人物神秘莫测,具有一定的可读性。
刘涛:因为我没读过,所以也不好评价,等有机会阅读后,再和你谈论这个话题。我今天感兴趣的还是他的“清水河系列作品”。《换水》所写的城市似乎是罪恶的渊薮,而清水河则类似乌托邦。《女人的河》写留守妇女。这篇小说颇似意识流,女人去挑水,一路忆及从前、现在种种,婚前、婚后情况。对于夫婿进城打工,女人中心颇有悔意,有担忧,有怨恼,亦有自责。《女人的河》似怨妇诗,悔教夫婿觅封侯,只是作者为此古老题材赋予了现代的样式和现代故事。《女人的河》中有大量对清水河的描写,或融合了作者之意,可谓“清水河赞”。譬如“始终没有离开过这条河,这条河就像是自己的亲人。……她觉得心里也有了一条河,就像清水河一样清凉而又苦涩的一条河。”这样的作品,读来,确实耐人寻味。
张元珂:“走不出清水河,像走不出一段爱情;走不出清水河,像走不出一种宿命”。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这句话。这里表达的情感是非常复杂的,有乡愁情怀,也有乡怨意识,但是,我觉得,无论爱还是怨,都是一种宿命。爱她的生命之馈、养育之恩,怨的是她的封闭保守、蛮荒穷困。基于这样的审美意识,他确实写出了乡土本真、生命本真、民族本真的东西,所以,他的作品确实很感人。不妨说,写作与清水河有关的小说,奠定了李进祥在宁夏当代文坛的位置。
刘涛:莫言写高密东北乡,或经历了两个阶段:一是实写高密东北乡,作家写作起步之际,易切问而近思,从自己和身边人事写起,但久之易竭;二是虚写高密东北乡,将发生于他处之事按在高密东北乡。莫言坚持不懈,终于营造了出一片文学的世界和文学人物。李进祥这些年围绕着清水河畔,也写出了不少佳作。但我有些担心,清水河是否足以支撑他走得长久。李进祥自述,他走不出清水河。此亦有问题,若真能理解清水河,或能做到一地具足一切地,能在一花中见出世界。但若能做到此,则须对清水河之外的世界有较深的理解,欲理解清水河,功夫固然在清水河本身,但功夫也在清水河之外。由目前李进祥创作的格局和成就来看,他对清水河下得功夫已经较大,但对清水河之外的功夫则似乎欠缺。
张元珂:你说得这点,也是我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我们首先要承认这么一个基本的事实,即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精神上的地理坐标,并以此为中心构建自己的文学王国。除了上述商州之于贾平凹,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之外,芦清河之于张炜、香椿街之于苏童、神农架之于陈应松等等,也都是为文学界所熟知的。但是,他们中的有些作家就已经表现出了如你说的“久之易竭”的现象,比如张炜的写作。他的写作现在基本和“芦清河”没多大关系了,而走向了另一个精神世界。因此,我赞同你刚才说的,他“须对清水河之外的世界有较深的理解,欲理解清水河,功夫固然在清水河本身,但功夫也在清水河之外”。这是极具建设性的意见。
刘涛:他写农村受到现代性冲击的小说颇多,因为这是近几十年中国极大的问题,小说家往往可以感受到,故易行之于笔。对于中国而言,现代性发端于东部,上海、深圳得风气之先,引领了潮流。西部地处偏远,虽然现代性进程略显缓慢,但毕竟大风已至,势不可挡。李进祥这类小说描写了宁夏回民在现代性冲击之下的新情况,出现的新问题,农民的新境遇,他从内部写起,让外部的人对此也有了了解。张承志以一系列作品描写了部分回民,写他们的精神状态,给世人留下了固定的形象,然而未必好;李进祥的作品则与之不同,他写出了回民的日常生活和日常境遇,写他们的幸福、困境,但并不拔高他们的崇高精神。李进祥此类小说,大约有三类:第一写进城者,写他们在城中的不堪遭遇;第二类写留守者,青壮年男子进城,女子、老人留守,村子中发生了一些故事;第三类则是同时写进城者和留守者的境况。《换水》所写的城市似乎是罪恶的渊薮,而清水河则类似乌托邦。
张元珂:我倒觉得,他的小说首先呈现了清水河畔传统乡土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逐渐走向衰败的渐进过程。现代文明以不可阻挡之势高歌猛进了,乡土传统的败落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但是,大西北千多年来形成的稳固的乡土情感、社会风俗、文化心理,其发展变化绝不会一蹴而就的,反而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方式,长久地、顽强地在特定的社会文化生态中存在着,并集体性地规约着个体的言行、心态和思想。表面上看,《狗村长》、《挂灯》描写的是一个村子里的凡人琐事,但反映的却是传统乡土文明在与现代文明碰撞之后满目疮痍的末世景观。乡村“空巢现象”、“老人现象”及房舍颓废、土地荒芜的自然景观,给人留下的印象是触目惊心的,而深处其中的人心、人情及道德伦理的变迁也绝不是那种挽歌式的凭吊、无奈的叹息所能一笔带过的。《挂灯》中的亚瑟爷要在村里挂一盏灯,为此,他费尽周折,亲自选址,往返县城,自费到找人做旗杆,最后终于如愿以成。“人心里得有一盏灯”,但是,随着乡村“空巢化”的不断加剧和乡土文明的进一步颓败,这盏灯到底能带给村民多大程度的温暖呢?《狗村长》堪称新世纪以来“新乡土小说”的经典文本。德成老汉身边的子女及村民大都远走高飞,无暇顾及这位曾经当过村主任的老人,以至于他“病倒第三天了,屋子里还是没有进来一个人”,反而是邻家的一只黄狗来到他的身边,成了与他相处的伙伴。这只被迁入城市居住的马三一家遗弃的大黄狗赶跑了外来偷牛的人,欲对女人行不轨之举的男人,宛然行驶了村长的职责。这样的构思及表现,是相当具有反讽性的,从而引发人们深刻的反思。德成老汉的命运、性格、思想及晚年的遭遇是对一代农村人真实命运际遇高度概括、表现,其村庄的巨大变化是西北地区一个时代发展的历史缩影。我觉得这个短篇立足于“小叙事”,着力于“大意识”,即它反映的不单是一个人的遭遇,一个村庄的历史,而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和历史性的变化。
刘涛:《狗村长》写村子留守者,年富力强者皆已出门打工,唯有老弱病残孕在村中。此类题材写者甚众,佳作亦多,譬如迟子建《花牤子的春天》、肖江虹的《当大事》等,皆从某一个具体的侧面,写出了农村凋敝的现实。《狗村长》则是写村中已无青壮年,狗遂当“村长”,为村人看家护院,驱盗贼,赶色狼,竟能保一方平安。这确实具有极强的反讽性,让人很令人深思。《遍地毒蝎》则写村人因受经济利益驱使,皆竭力捉蝎子卖钱,破坏了民风民俗。此前人蝎相安无事,现在却遍地毒蝎,遭到了蝎子疯狂的报复,始作俑者尔利,其子被毒蝎蜇死,因果昭彰。蝎子或有寓意,可以乡村譬之,若受经济利益驱动,对乡村侵蚀过多,则会遭到乡村反弹。这篇作品也是直面现实问题的优秀之作。
张元珂:我把这类小说归为“新乡土小说”范畴,不知是否合适。如果这个前提成立的话,风俗、风情、风景的描写必然是其中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但是,当代小说对风景的描写、人物对话的描写似乎都弱化了,取而代之的都是一些直接陈述。有些作家和编辑说,风景描写、对话描写延宕情结,纯属多余,读者也不耐烦。但是,我读刘震云的小说,发现《我叫刘跃进》、《手机》、《一句顶一万句》等长篇小说特别重视对话描写,而且对我的阅读构成了极大的吸引力。我想,对风景、对话描写的弱化也是当代作家能力不自信的表现,因为,大部分青年作家确实不具备这方面的才华。我没有读过李进祥的长篇小说,但我觉得他的中短篇小说在这方面都有精彩的描写的。
刘涛:你说的有道理,青年作家的确缺乏这方面的能力。但也与读者的口味有关,风景描写较多体现了知识分子的审美趣味,普通读者肯定对之不耐烦。“清水河发源于六盘山,经过二百公里的挣扎奔,奔流到黄河。”那里必有较为独特的民风、民俗,虽然现在已经四通八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进入“小世界”,但民俗的古迹依然有留存之处。李进祥出生于斯,长大于斯,工作于斯,对此应有了解与感受。李进祥挑出一些关键词:挦脸、方匠、剃刀匠、跤王等,写成一篇又一篇小说。其实这些可作整体观,以韩少功《马桥词典》为譬,这挦脸、方匠等可视为“清水河词典”中的具体词条。“挦脸,清水河一带的方言。类似开脸,是姑娘成人结婚前的一道仪式。”李进祥然详细地地介绍了挦脸的工具、工序、效果等,然而如此并不能成为小说,毕竟还需要故事。于是,李进祥讲述了一个挦脸师傅的故事,她为情敌挦脸,虽然已事过境迁,但毕竟心有余恨。挦脸师傅潜意识发之于外,刮破了菊花的脸。“方,应该是一种棋,类似围棋,但比围棋的路路道道要少,下法也不尽相同。”李进祥还是介绍了“方”的形式、下法、风俗,也介绍了什么是方匠,展现了一幅风俗画。然后,作者转入正题,写《方匠》的主人公韩绝绝,他以“阻”成名,不急于求成,却能逐渐占尽上风。他接二连三取胜,名动一时。之后,遭遇劲敌货郎,此人较之于韩绝绝更为消极,韩于是阻无所阻,只好认输。写棋类的小说有较多名篇,譬如阿城《棋王》、吴玄《玄白》等,皆能写出棋手之状态,亦有哲思在其中,《方匠》亦是。《剃头匠》间或亦言及地方风俗,但主要是讲一个复仇的故事,与《挦脸》类似。只是,《挦脸》之仇恨发之于外,挦脸之际,刮破了菊花的脸;剃头匠之仇恨,已经化解,故终未发出,剃头终于顺利完成,未出差池。广西籍作家黄咏梅中篇《何似在人间》(《芒种》2012年第1期)基调与《剃头匠》有类似之处,专职抹澡人廖远昆为父亲的仇人抹澡,但仇怨已经随着时间慢慢淡化,廖远昆认真地为仇人抹了澡。《跤王》乃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此类故事在民间颇多,作者或将此类故事置于人民公社时期。故此故事重心不在描写、反思、批判人民公社时期的作为,而在于写谁是真正的跤王。小说一破三折,作者对骡子和石蛋之间的较量做了充分的铺垫与描述,二人恶斗天昏地暗,而西无名老者只是略提及,二人瞬间被收拾,孰高孰低,一眼立判。
张元珂:我稍稍把话题扯远一点。谈到你说的《棋王》,其实,在当代文坛上,储福金的“棋语系列”也颇值得关注。进入储福金棋语的世界,沿着他棋语言说的惯性,读者总为他的高妙的参悟能力和由此形成的宁静深邃的境界所折服。像“枷”与“小尖”这种抽象的棋语符号,其背后隐含着的其实是丰厚的人生精义,而且故事的背后总是牵连着关于人生的形而上的思考。《棋语·枷》中王林新、朱承志和方小秀之间因棋而相识和交往,又因棋而阴差阳错的分离和重聚,岂不是文本中关于“枷”这一棋语意义的绝妙的现实的映照?王林新之于方小秀,方小秀之于朱承志,朱承志之于王林新,三角式的有关情感和理想的人际关系,以及后来三人角色的最终定位和故事结尾处王林新对自我的追问,其实,都指向一个主题:“时间流动着,就是不虚耗,依然流动过去,就是不负担着什么,也依然是流动过去,呈现着一层层的空来,那空也呈现着虚幻”。一句话,人生如空。《棋语·小尖》中,“小尖”这一棋局寓意,几乎就是陶西民一生的绝妙写照。他坚持留在国内,上学,恋爱,结婚,官场得意,与初恋妻子分道扬镳以及后来对成了著名诗人的她的反思与体验,与林之贤在古建筑保存上产生分歧,无不是“小尖”棋语的现实寓言。两则故事中,“棋与人生”两条线索齐头并进,一显一隐,既传达着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又是西方式的隐去时空观念的现代化叙事,而且两者又结合得了无痕迹,文化内涵深邃隽永。隐去了历史背景,消解掉传统的小说情节,突显“棋语”的隐性价值,这样,一旦突破语言的潜在阻隔,我们得到的将会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后的喜悦。
刘涛:对,这类小说确实另辟一路,非常独特。不过,我总觉得他写得有点玄乎。我们言归正传。
张元珂:好,那我借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唠叨。他的这些描写也还是深深带有乡土中国的特色。乡土文明的现状与现代文明的发展,都是李进祥小说着力表现的对象,但其审美倾向、情感姿态似乎是偏向于前者。其实,包括李进祥在内的西部小说家,对于乡土文明的必然性颓败,都有一个清醒的认知,但是,他们在情感上却不情愿接受这样第一个事实。路遥、贾平凹、陈忠实都是这样,于是他们要么讴歌行将逝去的农业文明,要么批判与城市文明进程中的物欲化进程及人性的堕落,要么在一己的审美世界中,以一种挽歌的调子,凭吊过往的乡土文明。李进祥的小说在叙述姿态上,看似客观冷静,不置臧否,但所叙之事、所写之人大都展现了对城市文明的抵制、批判姿态。《换水》屡次提到了“换水”,在文中,它不但是一种回民风俗,也是一种生命的仪式。每一次“换水”,即隐喻了一种人生的递进方式,表征了一种生命际遇。其中,文中提到三次“换水”,具有深刻的意蕴。第一次“换水”,是因为马清于婚后不久,要回城里打工。第二次“换水”,是马清伤残了一只胳膊之后,妻子杨洁催他回乡生活。第三次“换水”,是夫妇俩遭受重大身体迫害和精神创伤之后,两人在家中的对目相视。离乡进城是大部分农村人的梦想,也是一部分人的梦魇。作家借马清、杨洁的不幸遭遇及凄惨命运,对现代文明进程中“城市之恶”、“文明之丑”的一面,给予了集中反映和深刻批判。
刘涛:爱情故事亦是李进祥的重头戏,在很多小说中他不厌其烦地写男女之情。他的这类小说有两种情况:一是写清水河畔的爱情故事,其中洋溢着浓重的民族风情,二是写具有城市中的爱情。给我印象最深刻是:《口弦子奶奶》从口弦子奶奶的新婚写起,她虽嫁作人妇,但因心中另有他人,心事难掩,遂吹口弦子,表达之,倾诉之,如泣如诉。其情郎扮作货郎而来,亦擅吹口弦子,一唱一和,二人遂它遁。之后,口弦子奶奶虽被找回,但心不在焉,依然口弦子不辍,至死方休。作者在小说中抒情地写道:“口弦子声叙述着一个故事,一个古老而忧伤的故事,一个女人心中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大多在女人心中隐伏着,使女人成为女人,使女人能顽强地活下去。”《鹞子客》与《口弦子奶奶》情节有类似之处,新媳妇嫁至村中,昔日的情郎携鹞子而来,明为赶麻雀,实则会新妇。但新妇选择留下,而不与之私奔,鹞子客踉跄离去。《十四岁的罗山》乃是追忆似水年华,十四岁的罗山少不更事,竟然一步一步铸成错误。罗山进城读书,暗恋医务室护士。却因罗山的化学老师亦喜欢上小护士,遂一次一次造成事故,罗山先是被警告,但终于被开除。小说精彩之处在于对初出山少年心态的描写,极为传神。《植物人》写城市中的爱情,较之于《鹞子客》等缺少乡土特色。小说一写小乔,因为爱情而至有偶然事故,她已成植物人,男友弃之而去;二写杨护士与其男友,其男友在股市中被套牢,二者遂分手;三写护工苏欣的故事,她在医院中身份边缘,只能旁观一切。李进祥工作于机关,对于机关中的人、事和日常工作应有较深的体会,故小说亦涉及此。写机关的小说颇多,李进祥往往能够出其不意,不落俗套。《前面的女人》写一鸣的遐想,叙述手法与《女人的河》类似,意识流。一鸣是正处级的副处长,外部明亮光鲜,但内心却全七八糟,纠缠不清。意识流的叙述模式可以深入一鸣内心世界,将隐情展现开来。一鸣因为男女问题被冤屈而降职,但“前面的女人”引他回忆往事,陷入白日梦之中,他与一个叫玉米的女人实有其事,与另外一个叫咪咪的女人亦有其事。《监控器》写机关安装监控器之后,诸多私密性的人、事、隐蔽的现象逐渐展露开来,让人惊奇。马良与梁子也因为银行监控器的缘故,起了争端。世上本无事,因监控器而有事。监控器易使得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张元珂:这些表现女性情感、心理及日常生活的小说确实很独到,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口弦子奶奶》。口弦子奶奶和货郎之间的若隐若现的情感、时断时续的故事,作为清水河畔众多民间故事的一种,被作者讲述得如歌如泣,悲切凄婉,寓意深远。她和老娃子的结合与恩怨,牛娃子的痴傻与溺亡,口弦子的幽咽与凄伤,宛如一幕充满悲剧色彩的音乐剧,始终在人们心中余音不断,余味回旋。《挦脸》中兰花和菊花之间的过结、恩怨及隐秘的心理秘密,是借“挦脸”的过程逐渐展示出来的。菊花抢走了兰花爱着的男人二根,多少年后,二根被压死在煤窑里。兰花是河湾村有名的挦脸师傅,菊花再次嫁人时,请她给自己挦脸。挦脸后的菊花又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尽管如此,兰花仍然为当年的事儿耿耿于怀,以至于把眼前菊花再嫁的对象想象为二根了,于是,就出现了最后两段以动作描写表现兰花心理状态的点睛之笔。现在我就读给你听听(出声):“兰花细细地看着,菊花这会儿真有了新娘子的模样。兰花突然感觉,菊花这是第一次结婚,是要嫁二根。兰花感觉自己快要叫出声来了,压了很久的一声咒骂就要从嘴里冒出来了。她慌慌地对菊花说,还有一点没刮干净,没刮干净,说着掏出了瓷片,就比划到菊花的脸上。兰花的手抖起来,挦了这么半天,兰花的手都没有抖,这会儿抖起来了。菊花似乎也有些奇怪,就瞅着兰花,兰花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菊花感觉脸上一热,热乎乎的有啥从脸上流下来,她不由得用手擦了一下,是血。她有些吃惊,又擦了一下,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痛。她看到兰花的手还在空中翘着,兰花的食指上有血,血还不住地往出涌着。她还看到兰花的脸上有眼泪往下流。”这样的描写堪称绝妙,活脱脱勾画出了一个乡村女子复杂的、矛盾的心理状态—。这是近些年读到的最让我感动的一个细节。既展示了兰花对菊花艰难的生活和丧夫的遭遇所留露出的怜悯之情,并为了改善她的境遇而设身处地地为其挦脸的诚挚之心,也表现了她对多年前心爱男人被菊花夺走后所引发的心不甘、情不愿的难以完全消解的心理意识。
刘涛:李进祥小说大致写实,很少花里胡哨的形式实验,但也并不笨拙,他的多篇小说能从一个巧妙的切口进入,一步一步,展现出一个丰富的世界。就像你刚才阅读的这两段,真的不需要什么技巧啊、修饰啊,就能一笔传神。
张元珂:我倒很喜欢这种朴实的艺术风格。而且,他的叙述极为简约,善用短句,富有节奏感;整体风格冲淡平和,抒情达意含而不露,但又蕴藉深远,经得起揣摩。
(《朔方》2014年第2期)
附:
李进祥,男,回族,宁夏同心人,1968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文学院签约作家,吴忠市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孤独成双》、短篇小说集《换水》、系列中短篇小说《清水河人物》、系列散文随笔《人生寓言》等。
代表作两篇:
狗村长
病倒第三天了,屋子里还是没有进来一个人。德成老汉真的有些着急了。
三天来,只有马三家的那条黄狗每天都进来两回,早晚各一次,钟点也错不了多少。德成老汉没看到它,但能听到它进出院子时和在院子里找吃食的声音。德成老汉知道它是早上出门打食的时候顺便来一次,晚上回家时也顺路来一次。黄狗是自谋生路,自己给自己打工。黄狗也算是留守的,它的主人马三家搬到城里去了,只留下了它。其实它也曾随马三一家进城去了。蹦蹦车上拉着马三一家人和舍不得处理掉的一些家什,冒了几股黑烟,留下一股柴油味出了村子,黄狗就顺着黑烟和柴油味跑出了村子,一直跑到城里。狗的生命中也有些舍弃不掉的东西,这和人没有两样。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是三个月,也许是半年——人来人去地都记不住,谁还记得一条狗呢——它又出现在村子里了。都以为马三一家在城里混不下去,又举家搬回来了,到马三家去看,还是那个破败的院子,房顶子都给扒掉了,圈壳郎像被抛弃的女人幽怨的眼睛。马三一家并没回来,只有黄狗回来了。又都猜测它为啥回来了,狗不是人,不会有故土难离的心思。也许是马三在城里住上了楼房——这是很有可能的,马三在城里卖羊杂碎,据说生意红得很呢,住了楼房,谁还养活一条大笨狗呢?住楼房的人都养那种巴儿狗和细细狗;也许黄狗是被城里人赶出来了;也许是城里太吵闹了,它住不习惯;也许是受了城里那些狗的欺侮,伤了自尊……反正它是回来了。按狗理说,主人家哪怕是到天边上,狗也应该随到天边上,主人家没回来,黄狗却回来了,河湾村的人就觉得不对劲。对它回来的原因,河湾村的人又是将人心比狗心。
黄狗回来依旧住在马三的废院子里。院子的大门和房顶都拆了,几乎成了一片废墟。当初马三主张不拆的,说万一混不下去了,回来也好落脚,可婆姨说啥都不答应,说在城里面捡垃圾讨饭也不回来了。女人要是打定了主意,比男人坚决得多。黄狗并没在意这院子的破败,住下来,俨然成了院子的主人,只是没有人给食吃,它得自己出去找吃的,早上出门打食,晚上就回到院子里。
有几个婆姨媳妇子,也许是动了恻隐之心,也许是男人汉子不在家,想让它看个院子壮个胆,有意给它喂食吃,想把它留住,可它并没有再找固定的主人。它谁家都去,去了也不偷吃鸡食羊料,在院子里转上一圈,有碎鸡骨头、扔掉的剩饭,舔起来吃了就走了,不生分,很随意的样子,似乎哪一家都是它的主人,它倒成了村子里共有的狗。除了哪家本来养着狗,它是不进去的,有些避嫌的意思。以前马三家还在的时候,它可是整天趴在家门口,谁家也不串。这狗,到城里一趟,还增了些见识。它走路的姿势也从容了许多,慢悠悠的,很有些气度,像城里那些大小单位的领导。见过些世面就是不一样,河湾村的人就这样想。
村里人的想法黄狗并不知道,它还是每天早上挨家逐户地转一圈,就到山上去打食;晚上回来到各家各户遛一圈,再回到自己家里。它每天第一个去的就是德成老汉家,晚上则是最后到德成老汉家。这也不是因为它本来就与德成老汉有些渊源,对他特别,而是因为它与德成老汉是邻居,顺路。
德成老汉也动过收养黄狗的心思。一方面是私心,儿孙们没一个在身边,每天除了五番乃玛子,他不知道还干些啥,一个人总是有些孤单;另一方面也是他养成的习惯,河湾村男男女女的人、大大小小的生灵,都是他关注的对象,都连着他的心。他当了大半辈子村委会主任(人们习惯叫村长),整个村子都是他的家,谁出的事都是他的事,谁家的树枝折了,他的手指头都疼。有一条狗流落村头,他都觉得自己有责任。虽然他不当村长十多年了,可这个习惯却一直改不掉。他有时候想,儿孙们劝他到城里去,他不愿去,也许是与这个习惯有关系。还有一个原因,马三家的这条黄狗让他想起了自己家里的那条狗,也是黄狗,皮毛上有黑梢子,像狼一样。话说回来,马三家的黄狗与他家的那条黄狗是有血缘关系的,应该是他家黄狗的后代,是儿子辈还是孙子辈,他分不清了。狗比人老得快,辈分也翻得快。他家的黄狗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是老死的。死在哪里了,他没看到,尸体也没看到。在这之前,黄狗几乎是他的影子,他走到哪里,黄狗就跟到哪里。黄狗似乎受了他的影响,也是一脸的威严,也是爱在村里转悠,啥事都关己的样子。那时候,一村的人把那条黄狗叫狗村长。那条黄狗死后,他已不是村长了,也再没养过狗。
马三家的那条黄狗他以前没注意过,虽然模样有些像他曾养过的黄狗,但他认定这世上绝不会再有那样通灵性的狗了。马三家搬走了,那条黄狗到城里经历了一趟回来,性情似乎也变化了,越来越像他曾养过的那条黄狗了。它在村子里转悠的行为就像,神情走势也像。尤其是有天中午,他碰到黄狗嘴里叼着一只兔子的事,让他有些疑心回来的是马三家的黄狗还是他曾养过的那条黄狗了。以后发生的几件奇事更让他疑惑,他甚至觉得黄狗是从他的念头中新生出来的。
第四天早上,还是没有一个人进院子,还是只有那条黄狗到院子里来了一趟。
黄狗进来之前,德成老汉实际上早已经醒了,他似乎是等着黄狗,指望着黄狗。他忽然想起在清水河一带流传很普遍的一句俗语:沟滩村的人,指狗看瓜哩。那是靠不住的意思。他觉得有些失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怜,他实际上是指望会有个人进来的。清真寺上阿訇念的邦克声响过后,他听到村上的老人们都从各自的家门里出来,重重地咳几声,脚步或轻或重地从村街上走过,到清真寺做礼拜去了。有几个脚步声离德成老汉的家很近了,他觉得也许哪个老汉会进来一趟,喊他一起去寺上呢,可脚步声又远了,听不见了。村子里的男人们几乎都出外了,常上寺礼拜的就十几个老汉,自己三四天没上寺,他们应该是能看到的。也许他们认为自己是被儿孙们接到城里小住去了,或者是走亲戚家了。这样的事是常有的,村里的哪个人不见了,没有人感到奇怪,也许一两个月、三五个月他又突然出现在村子里,腰里揣满票子回来了,一脸喜气,逢人便讲他到城里去的经历。一村的男人都不见了,也没人感到奇怪,那不是到城里打工,就是到外面做生意去了。有些农忙时节回来了,有些一年半载地回来一趟,有些三五年都不见了音信,仔细一打听,说住进城里不回来了。这样的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再说自己的日子都过得急慌慌的,谁还管得了别人呢?这样一想,德成老汉也就不怨别人了。他只是想不通,一个村的人,咋一下子生分成这样了,跟城里人一样了。
清真寺的礼拜一散,又是娃娃们上学的时候了,他们不像老人那样轻手轻脚地开门关门,把门弄出哐啷哐啷的响声,他们的脚步也轻快得多,从村街上蹦蹦跳跳地走过,喊哥哥叫妹妹的,还有的哼着刚从电视上学会的歌。村子突然就活了,有了生气了。他们一拨一拨地长大了,书念成的到城里工作了,念不成的到城里打工做生意去了,也把村庄的魂儿给带走了。人都是为娃娃活着,可娃娃为啥活着呢?为了长大,为从这山村里走出去?德成老汉觉得,这人生的机密,活百岁也参悟不透。
娃娃们都进了村小学,村子里又一拨人忙乎开了。这回是女人们,有吆牲口去犁地的,有到山上给羊找草的,还有该干不该干的农活,男人们外出打工了,男人们的活计女人全干了。河湾村一面临水,是清水河,其他三面都是不长树的秃山梁,秃山梁上不长树,也不咋长粮食,又退耕还林,男人们只好到外面去打工讨生活。德成老汉不反对男人们出去打工挣钱,自己的儿孙们他也没拦挡过,但他总觉得没有男人的村子不像个村子。没有女人的村子是没有花的树,没有男人的村子就是不长树的秃山梁。人都想着把日子过好,咋又把日子过成半个了,德成老汉有些想不通。
最让德成老汉想不通的是:人都互相不串门了,谁家里有了啥事也没有人去问一声,人都活成独个了。那个时候多好呀!虽然穷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但心齐,谁家的母鸡下了个双黄蛋,一村的女人都知道;谁家砌个门楼,上个房泥,一村的男人都去帮工。这才几天,咋都过成这样了。
几拨人声起了,又落了,村庄又归于平静。这时候天才大亮了。德成老汉估摸着黄狗该进来了,果然就听到了黄狗的脚步声。脚步声有些迟疑,有些探探索索的味道。它显然是没到院子里找吃的,而是慢慢地走到房门前,停住了。它用嘴头触了一下门,或者是它的鼻息把门吹动了。门轻轻地吱扭了一声。它也许是感觉有些唐突,转回身往外走了几步,走了不远,它又折返身回来了,在门口转着圈。它的鼻息越来越粗重,嗓眼里也有了低低的呜咽声,像一个急于要说出话的哑巴。它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汪汪地叫出了两声。德成老汉听出了它叫的那两声的意思,那明显是一种询问。他的四肢都动不得,只好鼓起全身的力气咳了两声算是回答。他希望黄狗能掀门进屋,它虽然只是一条狗,但至少是一个活物,也许能把信息带给村子里的人。他的大门和屋门从来都不上锁。他当村长的那会儿,全村家家户户几乎都不上锁,也没有出现过偷盗的事。这些年,家家都是高墙深院,大门、屋门忙忙上锁,可时不时地还有偷盗的事发生,有外面的贼,也有村里人偷偷摸摸,但德成老汉还是保持不上锁。他要证明个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家里始终没出现过偷盗的事,但村子里还是时时出现。前些天还出现过一回呢。要不是黄狗,那几条耕牛还真被贼娃子偷走了,不能说是偷,那简直是明抢。那天晚上,他听到狗叫声和女人的哭喊声,忙忙地起来赶到村街上,他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场景:几个半蒙着脸的男人赶着几头牛往村外走,后面随着七八个老汉、女人和娃娃,似乎是送那几个人。老汉嘶着声喊,把牛放下,可是步子跟不上;女人们只是哭着,放下我的牛呀,放下我的牛,不敢上前;几个娃娃只有十二三岁,不出声地随着。德成老汉紧走几步挡在前面,大喊了一声,把牛放下!他一辈子威严惯了,这一声把那几个男人惊了,慌起神来,等看清是个白胡子老汉,几个人的胆又壮了。一个说,老家伙,你少管闲事。一个说,又不是你家的牛,别找事。德成老汉又喊了一声,把牛放下!这回几个人都没惊慌,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径直走到德成老汉跟前,伸手一推,德成老汉就坐到地上了。几个人又没事人似的赶了牛往村外走。三个人每人手里拎着一根棍子,尾随的没一个人敢上去。正在这时,黄狗呼的一声扑过去,一个贼娃子没提防,被扑倒了。黄狗一个回旋,又扑向另一个,那人用棍子一架,黄狗扑空了,它顺势扑向第三个人,没等那人抡起棍子,它就一嘴咬住了那人的手腕子。那个人惨叫起来,另外两个人扑过去抡了棍子打黄狗,黄狗一边躲着棍子,一边死咬住那个人的手腕不丢口。棍子不时地落在黄狗的头上、身上,它只是呜呜地哀鸣着,还是不松口。被咬住的那个人一会儿被拉倒,一会儿又被拉起来,痛得不住地惨叫。他终于挨不住了,哭叫起来,是谁家狗,快叫住,牛我们不要了。几个女人、娃娃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听到那人这样说,跑过去牵住了自家的牛往回拉。那几个人都没敢再动。等几个女人、娃娃把牛牵远了,德成老汉才向黄狗喝了一声,狗,松口。黄狗真像听懂了,松开口,跑到德成老汉身边,转身向那几个人呜呜地威鸣。几个人有些不甘心地向黄狗瞅了几眼,扶着受伤的那个出了村子。村外响起了一阵蹦蹦车的声音,越响越远了。他们竟然是开了蹦蹦车来偷牛!德成老汉吸了一口凉气,这世道咋变成这样了?很显然,那些人算准了现在是秋天,村里的男人们都到外面打工去了,所以才这样大胆。也是实情,村里上至五十岁,下到十五岁的男人真的都出门了。没有男人的村子是没有院墙的家。这件事后,一村人都对黄狗很感激,都专门给黄狗拌食料吃,似乎黄狗真的能保护他们。德成老汉想得要多一些,他觉得把一村的安危靠在一条狗身上,多少有些不舒服。那天的事让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威力竟然不如黄狗,这也让他不舒服。事后他还隐约地听到村里有人把那黄狗叫狗村长,这更让他不舒服。
不舒服归不舒服,德成老汉这会儿还是希望黄狗能掀开门进来,但黄狗最终还是没有掀门,折转身慢慢地走出了院子。自从黄狗回到村里后,它又学会了另一种谋生的手段,捕猎。那种本能是百万年前的老祖先身上遗传下来的,饥饿和自下而上的愿望使那种本能复活了。它很快就学会了捕食年老体弱的兔子,吃肥墩墩的黄鼠。这几年退耕还林、封山禁牧,山头上的草多了,野兔子多了,黄鼠等野物也多了。黄狗在村里遛了一圈就上山,它已经知道哪里有兔子,哪里有黄鼠。它也学会了许多捕食的技巧。一种是等,等在兔子必经的路口上,兔子一探头就猛扑上去。一种是守,守在兔子洞口,有兔子出来就扑过去,还有围、追、堵、截等一系列的手段。起初大多数扑空了,慢慢地就学会了,总饿不了肚子。狗比人的自下而上能力要强得多。
到中午的时候,它的肚子已经填饱了,它就到清水河里去喝水。清水河的水是咸的,但它爱喝。已经是深秋了,清水河里有些日子没起浑水了,水清清亮亮的。黄狗喝水的时候,恰好有个女人到河里挑水。黄狗并没有在意,河湾村的女人常到河里挑水。黄狗一舌头一舌头地往嘴里舀水,女人也一瓢一瓢往桶里舀水。黄狗喝饱了抬起头来时,女人恰好把桶舀满。女人看到黄狗有些慌乱,黄狗却不知道女人慌乱的原因。女人挑起水桶急急地就走。挑水的河道被河水冲塌了,有一截很陡直,男人都在外面,也没人操心去修一下。女人一步一步地往上挪。黄狗看着,黄狗只是无意地看着,它并不会欣赏秀色,更不会怜香惜玉。挪到半坎上,前面水桶里水溅出了些,女人脚下一滑,摔倒了,连人带桶滚下来。一只水桶滚到河岸边停住了,一只水桶直滚到河里。黄狗本能地扑进河里,撵到水桶边,衔了桶沿,送到女人眼前。女人一身的水,满脸不知是泪还是水。女人只抬头看那黄狗一眼,又低下了头。女人想起了自己的男人,她有些恨恨地想,你挣上些钱顶啥用,你还不如一条狗。女人这样想是有道理的。不久前,她在山上给羊找草,远远看到一个货郎子挑着担子走在小路上,像是刚出村,又像是刚往村里走。她喊住了,家里有些日用品没了,得添一些。货郎子停住了,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碴碴胡。女人挑了洗衣粉、香皂、木梳还有针头线脑的。女人边挑边砍价,货郎子边还价边说一些荤荤素素的话,女人没在意,只是不接话茬儿。她挑完东西抬起头时,却见货郎子红了脸,眼睛里冒着邪火。女人有些害怕,急急地从衣服里掏了钱想付掉就走。货郎子却没有接钱,一把抱住了她。女人恼了,大叫,我要喊人了。货郎子嬉笑着说,你喊呀!山上连个鬼都没有。女人转头一看,山上真的只有空荡荡的太阳光。大天白日的,你不怕真主罚你?女人有些气短了。管它是真主还是老天,货郎子说着就撕扯女人的衣服。女人挣扎起来,但终究没有男人的力气大,很快被压倒,货郎子的胡碴都扎到她脸上了,女人绝望了。忽然,货郎子惨叫了一声,是黄狗在货郎子大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嘴。货郎子爬起来就跑,黄狗边追边咬,一直把他撵出了好远,女人哀哀地哭了一会儿,整理好衣服。从那以后,女人见了黄狗就不自然,那样丢人的丑事,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哪怕是一条狗。其实黄狗只是一条狗,它啥事也不知道。它正好在山头捕食,看到生人逞凶,它本能地保护了本村人。过了,它也就啥都忘记了。这会儿,黄狗也不会去安慰女人,更不会想着帮女人挑水,它喝饱了,很轻捷地跳上了河坎,又到山里捕食去了。
到第六天还不见人,德成老汉有些害怕了。他不是怕死,人活七十古来稀,自己都七十四岁了,活够了,该归真了。他怕这样死了,儿孙们以后就抬不起头活人了。儿女们应该说是孝顺的,大儿子念成了书,在城里工作,还是哪个单位的头头,忙,但经常还开了车来看他,面、油、肉的拉一车,钱也是一沓沓地给。孙子、孙女是城里人,又在外面上大学,一到寒假、暑假,也回来看他,一点儿也不嫌弃他这个乡里爷爷。大儿子每次来都劝他到城里去住,是他不愿意去。两个女儿嫁得远,时不时地也来看他,抛了自己一家人,来了还要住几天,侍候他几天。小儿子先是在城里摆地摊,越练越大,开起了三间铺面子,为了娃娃上学,也为了生意才搬到城里去了,硬要把他也带到城里去,也是他不愿意。小儿子也隔一个阶段就回来看他一趟,也是带大包小包的东西,他吃不完也用不完。儿女们也不封建,看到他不想到城里住,还张罗着给他找老伴,虽然没找成,但他心里暖。大儿子还把个旧手机放在家里,说有啥事了给他打电话,还给他教了咋打、咋接、咋充电。他当着儿子的面学会了,过后又忘了。那劳什子给扔在桌子上,嘟嘟地响过几次,以后再也不响了。这会儿他有些后悔了,要是学会,也能给儿子们通个电话了。他要说病倒了,儿孙们一定会急急地跑来呢。这样下去,不管是病死,还是饿死,娃娃们就落下后悔了,在别人面前也落下话柄了,还咋当领导?还咋做生意?也许他们今儿就来了或者明儿就来了。
他也怕村里留下个坏名声。这样的酥油白面年代,要是饿死个人,还不传遍方圆几百里,一村人看着一个老汉饿死了,一村人还咋在外面混?这村里也出过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尤其是德福的儿子古拜子,他已经是乡长了,就管着他们这个乡,要是出了饿死人的事,他怕是连官都保不住了。他当了几十年的村干部,他知道其中的利害。那一年的饥荒那么重,他也没让村子里饿死一个人。那年的事已经很远了,大概有三四十年了,还是人民公社的时候。天旱得一年没见一滴雨,剩下的陈粮都交了公粮,一村人吃完了粮食吃野菜,吃完了野菜吃野草,最后连树皮草根都吃了。村头有一棵大榆树,据说是第一个来的老祖先种下的,连那棵老榆树的皮都被剥光吃了。玄乎些的说,老祖先逃荒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就把当拐棍的榆树枝子往下一插,昏过去了。等他醒过来时,发现插在土地里的榆树枝子发芽了。老祖先就在这里住下来了,生儿育女,榆树也成老树了。
那时候德成老汉还年轻,总是能想出办法。那一年,周围十乡八村的都出了饿死人的事,只有河湾村没饿死一个人。到青黄不接最艰难的时候,他扛了管土枪四处打猎,他当过兵,枪法准,黄狗跟着他找猎物,每天都有一些收获,打到猎物也都是分给一村人。那时候最艰难的就是德福家,人口多,食量大,眼望着要出人命。那天,他一天都没打到一个野物,可到半夜时,黄狗忽然叼了一只野兔子回来了。野兔子的头血淋淋的,身子晃荡着。婆姨忽然说,兔子还活着呢。他定睛一看,兔子似乎真动了一下。他一下从黄狗嘴里摘下兔子,掏出身上的刀子,念诵着宰牲的经文,宰了一刀,只是有血流出来了点,但兔子没动。回民是不能吃自死之物的,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嘴里念叨着,真主啊,就把所有的罪都由我承担吧!把兔子送到德福家,他说是他打来的兔子。那只兔子救了德福一家的命,但德福始终没知道真相,一直把他当救命恩人,两人关系一直很好。
其他人不来,德福应该来一趟啊!德成老汉想。实际上德福老汉早在十几年前就与他疏远了。原因是德福的儿子古拜子竟然站出来竞选村委会支书,而且最终成功了。那以后,德福见到他就神情讪讪的。德成老汉最初也有些气,但看到古拜子带着村里人四处去打工挣钱,村里人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他的气也消了。古拜子后来又竞选上乡长了,他不仅把河湾村的男人都送到城里去打工,而且几乎把全乡的男人都送到城里去了,他把这叫劳务输出,是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这一着也还真灵,全乡的产值上去了,群众都富裕了,他也因这受了奖呢。德成老汉却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德成老汉心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无常了,村里连个抬埋体的男人都没有。女人是不能进坟院的,总不能让几个老汉、娃娃抬埋自己吧。这样一想,他心里一阵悲伤,这一辈子,他都想着把村子管顾好,他没想过图啥回报,但也没想过自己的归回会是这么个样子。这样一想,他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他不能就这么完了。
他知道这会儿有点吃的,他就能坚持下去。米袋子里有米,面袋子里有面,油壶里有香油,可他就是吃不到嘴里。硬挣了挣身子,身子就像一座山,纹丝不动。他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自己的身子不听自己使唤,也没想过眼看着有吃的却给活活饿死。这会儿要是有个人进来,娃娃、老汉都行,能把消息告诉村里人,村里人会想法救他,或者是去城里找他儿子来。但六天来,就是没有一个人进来。
那条黄狗倒是终于掀门进来了,昨晚一次,今天早晨又进来一次,人有人言,狗有狗语,他无法给黄狗说些啥,只是眼巴巴地瞅着黄狗,黄狗的眼睛也瞅着他。他无法从黄狗的眼睛里看出些啥,看不出它到底明白了没有。黄狗瞅了他一会儿,就出去了。他不知道黄狗会不会去找人,能不能把人找来。想到把一条命寄托给一条狗,德成老汉真正地觉得别扭。
他有些恍惚了,他分不清来他屋里的黄狗是自己曾养过的那条,还是隔壁马三家的黄狗。他养过的那条黄狗,他记得曾和他形影不离,一村人看到黄狗就知道是他来了,就嘀咕说是村长来了,说着说着就把黄狗叫成了狗村长。他知道那没有骂他的意思,但他觉得刺耳。然而,黄狗的确保护了村里人,做到了连他自己也没做到的事,做了一个村长该做的事。当村长的,就得为一个村子着想,也不能只想着咋挣钱,钱确实是好东西,但也有钱办不到的事。
德成老汉的神志越来越不清楚了,他看到了婆姨笑着向他招手。婆姨早在十多年前就无常了。想起婆姨,他一直觉得有愧,她的病完全是他造成的。那一年的饥荒过后,他就想办法把清水河里的水弄上来浇田,可河床太低,根本引不上来,他就发动一村的人挑水浇地,可河水盐分大,浇上水的地也不长粮食。他又想办法到冬天砸冰,水结了冰,盐分就小了,一个冬天,他带领村里人把一河冰都砸来背到田里了。男人们砸,女人们背。婆姨那时候年轻,也是给他挣面子,就拣大块的背,结果挣得吐了血,得了个肺痨,一到冬天就咳嗽吐血。她最初还坚持着干活,后来完全病倒了,每年冬天都犯,请医抓药的没少治,可那时候没钱,进不了大医院,病一年比一年重,刚六十岁就无常了。德成老汉背冰浇田的试验最终还是失败了,只是白白地搭了婆姨一条命,让全村人受了一冬天的苦。他有时候想,老先人选的地方真不好,在这块土里刨食真的是不容易。所以,后来自己的儿孙们出外他没拦挡,村里其他人出外,他也不挡,人都得有条活路。
想到婆姨,他甚至想到了结婚那天的事。婆姨头上搭着红盖头,骑着黑叫驴进村的情景很清楚地出现了,像是前一天的事。婆姨的身子随着黑叫驴的走动一晃一晃的,腰身晃动的样子让他心里有了一股水波。就因为这,他一辈子都只看女人的腰,他觉得有水波一样腰身的女人才是好女人。他还想起了许多早就遗忘了的事,似乎一辈子的事都从他眼前又走了一遍。他听说人在临无常前都会这样,他知道无常快到了。
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紧紧的脚步声,终于有人进门了。他侧过眼睛,没有看到人,却看到了黄狗。黄狗嘴里叼着一只兔子,颇有些得意地望着他,看到他的眼神,黄狗努力地把野兔子送到他的头边,还用嘴往前拱了拱。德成老汉看到兔子的头血淋淋的。
原发于《回族文学》2007年1期,选载于《小说选刊》2007年第03期,被《小说选刊》评选为2007年“全国读者最喜爱的小说”奖,入选《2007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入选《2007年全国短篇小说精选》等选本。
挦脸
挦脸,清水河一带方言。类似开脸,是姑娘成人结婚前的一道仪式。大凡女儿家,脸上,尤其是两鬓和上唇处都有一层汗毛,软软的、黄黄的、细细的,像一层绒。比做刚出壳几天的鸟雀,是有些过了,比做桃子上的细毛更有些不妥,很难找出个恰当的比方。这也就是把姑娘叫黄毛丫头的原因。也有汗毛稍重些的,颜色泛棕或泛黑,就有些不好看了,但这样的姑娘一般又是眉毛浓,睫毛长,是另一种受看。结婚前,一般是婚前一天,都要搞个挦脸仪式的。挦掉脸上的汗毛,一下子就光鲜了。这就是所谓的女大十八变,上轿一大变的原因。姑娘家挦脸和男子剃须刮脸不一样。男子一般用剃须刀。姑娘家的脸是不一样的,不能用铁器,据说,汗毛经了铁器,会长得又粗又硬。哪个女人都不希望长一脸又粗又硬的汗毛。
女人挦脸的工序要复杂得多。先是用线扯,一根长线,两头接住了,套在挦脸师傅的两手中指上,绞紧了。两手一用劲,两根线又缠到一起。这线搭在姑娘的脸上,线一松一紧的,就把汗毛一根根扯掉了。这样扯掉的汗毛,不容易再长出来。扯的时候痛不痛,全看挦脸师傅的手艺了。好的挦脸师傅不能让姑娘家感觉到是在扯汗毛,只感觉线在脸上弹,弹琴一样。差些的师傅得叫姑娘歪嘴吸冷气。
扯不净或是扯断了的汗毛,还要刮。刮也是不能用刀的,得用碗碴子。要用打掉的细磁碗,砸出刃口来刮。这是最见功夫的,碗碴子的刃口不齐,稍不留神,或稍用力过重,姑娘的脸上就是一道血口子。姑娘的脸上要有了血口子,挦脸师傅是要遭白眼的,卷了行李就得走人,应手钱物是万万再不能要的。
第三道工序是拾,就是把扯掉或是刮掉的汗毛拾掉,不是用手拾,也不能洗,得用蒸熟了的鸡蛋,剥皮后,在脸上滚。滚过来,滚过去的,绒毛都沾到鸡蛋上了,脸也就和熟鸡蛋一样的光鲜了。这几道工序往往要重复好几遍。好的挦脸师傅只需一次就行了。在农村,挦脸的,剃头的,一般都没有专门的师傅,都算是兼职,也没有明码标价,几尺花布,一件衣服的,全凭主人家随心。手艺也一般是家族相传的,因为利惠不大,当然也没有那些不外传的禁忌,一般,每个村里都有剃头挦脸的,也很少到外村去请。
在河湾村,兰花妈就是最好的挦脸师傅。兰花也会,就是跟她妈学的。兰花妈也是跟她妈学的。兰花妈的妈,也就是兰花的外奶奶,据说功夫了得,边挦边吹,有些汗毛是挦掉的,有些汗毛是吹掉的,只一会儿工夫,姑娘家的脸上就新鲜得像洗过的桃子,白处是白处,粉处是粉处。到兰花妈这一辈,就差了些,但也是只挦一遍,再找不出一根汗毛的。兰花又差了些,但也还没在人家新娘子脸上弄出过血口子。所以,这些年,村上有姑娘出嫁,兰花妈一般不亲自出马了,有找的,也是支一句,找兰花去,她能行。这也是树立女儿威信的意思。
兰花三十刚出头,也正是显摆的年龄,家里没些啥能在村里出头的,也只有这一点上还能受人抬爱,所以,也是随叫随到的,没拒过人。也有结婚多年的媳妇子,爱打扮些的,或者是娘家婆家亲戚家过事,要往人众的场合站,也找兰花:给我扯扯脸吧,看我都快成猴子了。把挦脸说成是扯脸,就有了随意的味道。话虽说得随意,但少不了一条床单或一对枕巾什么的。兰花当然也是不拒。
在农村,各种匠人都不像城里那样明码标价,收费有些随心,但不给不行的,有许多说道的。比如说接生婆不道谢的话,娃娃就会有三病六灾的;比如说打墙师傅不道谢,墙会塌呢;挦脸师傅的应手钱不给的话,脸上长癣长粉刺长雀斑呢。兰花的男人弱些,很少出去打工挣钱,守在家里,日子就过不到人前头。男人是女人的精神,男人弱了,女人也在人前说不起话。只有在这种时候,兰花才能显出些尊贵来,又有现成的收入,所以,总是有求必应的。
可是,菊花请她去挦脸,倒把兰花给难住了。
菊花是指女儿来请了。菊花的大女儿八九岁了。菊花的女儿说,我妈请姨姨给她挦挦脸呢。菊花的女儿还提来了礼心,礼心是一条大双人床单,质量不错,梅兰竹菊地印了些花。大凡接了人家的礼,那就要去给人家挦脸的,但兰花还是不想去。
下午,菊花的女儿又来了,兰花看了一眼她的脸。兰花习惯了,看到大姑娘,小媳妇,总爱注意人家的脸。菊花女儿的脸上也有一层细茸毛,不过她还远没有到挦脸的时候。兰花依稀记得,菊花小时候,也是这么个模样,脸瘦瘦的,头发有些黄。兰花就叫她黄毛丫头,再后来,村上大些的男娃娃,叫她小白菜,兰花不敢跟着混叫,仍然叫她黄毛丫头。菊花长相不算很俊的,但她身上有那么一股文弱劲儿,偏偏就惹人疼、惹人怜的。同龄的、稍大些的男娃娃就爱凑她,也爱惹她。兰花就常帮她,兰花的身体要好得多。
兰花忽然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来,一晃儿,菊花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太快了。兰花就有些感慨,没等菊花的女儿开口请,兰花就收拾东西准备跟她去了。
菊花的女儿一直没有开口,她的神情有点儿怯,还有些与她年龄不相称的东西。兰花随着她走,觉得有些不舒服,兰花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不习惯冷场子。兰花就问菊花的女儿,你叫啥名字?英莲,菊花的女儿说,没有回头。见过你新爸爸吗?他人咋样?兰花又问。他不是我爸爸,英莲大声说,忽然加快了步子。兰花能从她的脊背上看出一种排斥和逆反来,就没有再问。半年前,菊花的男人死了,菊花和婆家翻了,就回到娘家来了,听说又找了个人家,明天结婚。
兰花跟着英莲走到菊花家时,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结婚的味道。菊花没有住在哥哥家里,住的是三虎家的旧院子。三虎家搬到县城去了,三虎小时候,爱掉鼻涕,谁都不愿和他接近,可就是这么个淌鼻涕,还成了器。他在县城里摆菜摊,摆水果摊,攒下了钱,把家都搬到县城去了。家里的两间旧房没拆,多年没住人,也歪嘴塌鼻子的了。
兰花一进院子,菊花就迎出来了,菊花的身上也没有一丝结婚的样子。她脸更瘦了,上面一层死黄。看到兰花,她挤了些笑说,兰……她姨,你来了。她本来想叫兰花的,可能感觉到了不妥,中途又比着娃娃,叫她姨。兰花有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从她男人死后这几个月,虽然住在同一个村子,兰花也一直没见到她。以前也很少见面的,从菊花嫁出去后,大概是因为娘家妈去世的事,她很少回娘家。兰花没想到她会变成这么一副模样,一时也不知道该咋称呼,该说些啥。
两人默声进了屋,菊花忙摆上炕桌,端上来几碟子花生,苹果,水果糖来。这是规矩,挦脸的请来,先要款待好,尤其是婚嫁的时候,挦脸的那是贵宾,要招待好,要给应手钱,还要打发干果呢。菊花礼让着,兰花只动了一颗花生。菊花的女儿叫了声妈,不是那个英莲,是二女儿,五六岁的样子,她旁边还有个更小的女娃娃,三四岁,都黄咩咩的。菊花忙对着外面喊,英子,来把妹妹领出去玩。兰花心里就拧了一下,抓起一把花生,给菊花的两个女儿,就说,煮上两个鸡蛋,开始吧。
我把煮鸡蛋的事给忘了,家里没喂鸡,还没有鸡蛋,不用鸡蛋行吗?菊花说。
那咋能行!兰花有些生气了,莫名的生气。
英子,到你大舅母家去借两个鸡蛋,菊花给外面的英子说。
兰花就等着,挦脸有个规矩,这边鸡蛋煮到锅里,那边开始挦脸,汗毛扯掉了,刮净了,鸡蛋刚好煮熟、晾温,剥出来,滚在脸上不烫、不凉才好。熟鸡蛋滚过,把脸上的细毛,余粉,都拾净了,脸上才能显出光洁来,也才能显出挦脸者的手艺来。过了一会儿,英子回来,手里空着,她一声没吭。她妹妹抢着说,我大舅母说,今天的鸡蛋都吃了,等明天鸡下了蛋再说。听着菊花女儿的话,兰花能想象出她那个大舅母说话的样子来,一个村子几十年了,她知道英子的大舅母不是个善茬儿,一张紫红的肉脸,兰花也给她挦过脸的。
到二舅母家问一声去。菊花给几个女儿说。英子和两个妹妹都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英子的两个妹妹一人手里捧着一个鸡蛋来了,很兴奋的样子,英子没有进来。
煮上鸡蛋,兰花就打开了个小包袱,拿出那几样简单的工具,开始给菊花挦脸。
兰花盘腿坐在炕上,菊花也盘腿坐在对面。十多年了,两个人又一次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一时都有些尴尬。菊花就闭上了眼睛,任由兰花给她挦脸。菊花的脸上是一层灰黄,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儿水分。兰花挦脸多了,她能从脸上看出人的贫富来,看出人是闲忙来,看出人的心情来。这实际上也不是啥特别的事,理发的能从人的发质、发型辨出人的贵贱;修鞋的能从鞋的质地,甚至从鞋的味道分出人的身份来。这都是经见的多了,人外表的一些东西,往往能透露出人的许多信息来。兰花这会儿能感觉到菊花这些年过的日子来,能感觉出她的心情来。
菊花脸上的汗毛也有些粗硬了,很显然有好些年都没挦脸了,线绞到上面,一下子还扯不掉,要使劲往起提一下才行。兰花这会儿收住心神,专心地扯汗毛。她满眼都是汗毛,一根根地竖在那里,比实际要长出许多倍,也高出许多倍。她也是这些年练的。她妈给她说,那些汗毛像草一样,她外奶奶给她妈说,那些汗毛像树一样。兰花知道,她的眼神和手艺距离她妈还很远,距离她外奶奶更远。她这会儿看到的还是汗毛,还没有草、树的感觉。线有时还不能准确地缠到某一根汗毛上,还不能轻抖一下手腕,那汗毛就顺从地掉了。手分轻重也还拿捏不准,有时候,随着扯掉汗毛,汗毛那里的肉会抽搐一下,不过现在,给挦脸的人不会吸凉气了。
兰花这时候心里很静,甚至忘掉了她与菊花的那些恩怨,她只是在专心地扯掉那些汗毛。扯掉那些汗毛,女人就光鲜了,女人就应该光光鲜鲜的,光光鲜鲜地嫁人,光光鲜鲜地串亲戚,光光鲜鲜地过日子。每到这个时候,兰花都会进入另一种境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境界。平日里,她的生活是烦琐的,庸常的。但在现在这种境界里,她感受到的是一种纯净和高贵。丝线一开一合,发出一种嗡嗡声,她感觉自己是在弹奏音乐,对方的皮肤就是乐器。不同的皮肤有不同的乐感,有些是清澈流畅的,有些是艰苦涩重的,有欢快的、哀怨的、悲切的。丝线弹在菊花的脸上,她感觉到一种凉意。丝线一点点地在菊花的脸上弹过,菊花的脸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像太阳一块块地照过草地。直到最后一根汗毛被扯掉,兰花的丝线才停止了嗡嗡响,菊花才睁开眼睛。兰花这会儿也好像是才睁开眼睛。四目对视,两个人一下子都好像看到了对方心里去了。菊花的脸上飞过一片红,这给她的脸一种活气。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锅里煮的鸡蛋这会儿咕嘟地响了。
兰花这才想起十年前,她和她妈的对话。
你不会留下一撮子汗毛不要挦掉,兰花说。
我忘了,她妈说。
她以前以为那是妈在哄她,这会儿才理解了,那真的是忘了,她妈那一回也是给菊花挦脸,菊花是第一次结婚,她嫁的男人本来应该是兰花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模样已经模糊了,但他的动作神情兰花还记得。他的动作神情中有一股油痞子味,这在农村小伙子身上是很少见的。偏偏就是那股油痞子劲儿打动了兰花,兰花不知道那是为啥。自己嫁的男人老实些,她有时就想起那个男人的那股油痞子劲儿来。便是这会儿,兰花还是能想起来。
男人叫二根,和穆萨媳妇一个村,穆萨媳妇牵线,介绍给了兰花。第一次见面是在穆萨媳妇家,他长得高高大大,白白净净的,不像农村小伙子,兰花一眼就看上了。二根也油里油气地笑着和兰花说话,没有拘谨的样子,趁着穆萨媳妇端干果的当儿,他就拉了兰花的手,兰花的心就一阵乱跳。第二次见面到兰花家了,兰花本来就话多,就一直和他说个不停。二根就看着兰花嬉笑着说,你说话咋这么快,是不是舌头子碎得很,我看看,说着就抱住兰花,嘴也凑上来了。兰花怕父母看见,挣扎了一会,还是顺了他。兰花没把他往歪路上想,倒觉得他那样好。
那个男人第三次来,本来是商量定亲的事的,兰花就找了菊花,让菊花来看看,给她参谋参谋,也有夸耀的意思。一直到定亲的事都说好了,饭也吃了,一家人送二根出门时,菊花才来。菊花到大门上正好和二根撞了个满怀,菊花就满脸飞红了。满脸飞红的菊花就更多了一分娇气,二根当时就直了眼。
到定亲的日子,二根没有来。不几天,二根又找人到菊花家提亲了。菊花最初没有答应,后来菊花爹先应了,两个哥哥也都同意,菊花也就答应了。兰花本来是要去问菊花的,后来没有去。菊花也一直没有来见兰花。兰花的亲戚们气愤,想着治那个男人,搅他的亲事。让兰花妈挡住了。兰花不恨那个男人,就恨菊花。她觉得是菊花抢了她的对象。
菊花和二根的事最终还是成了。结婚的时候,还请兰花妈去给挦脸。兰花就给她妈说,不能去。兰花妈说,总不能叫她毛着脸去嫁人吧。毛脸就毛脸,谁让她那么没脸呢,兰花说。兰花妈说,也不能全怪菊花,缘分是真主造定的,你们没那个缘分。兰花没挡住她妈,她妈还是去了,兰花没有跟着去,给菊花挦完脸回来,兰花又骂她妈,你不会给她脸上留下一撮子汗毛?她妈说,我忘了。兰花妈又说,一辈子结一回婚,脸上咋能带个血口子呢。
兰花这会儿想起她妈说过的那句话,心里就闪过了一个念头。
兰花就给菊花说,找碗碴子,刮脸,兰花的口气有些硬。菊花忙拿出些碎瓷片子来,兰花挑了半天,说,不行,得找细瓷片子。菊花就喊,英子,找点碎碗片子。英子在院子里找了半天,空着手进来了,说没有。菊花就有些生气,骂英子,连个碗片子都找不上,你是个干啥的?英子忽然径直走过来,从炕桌上端起一个碟子,连花生一起砸到地上,咣的一声,瓷片乱飞,花生乱飞。兰花和菊花都愣住了。英子却大声哭起来。
菊花刚准备下炕去收拾女儿,却忽然又坐下了,也流出两行眼泪来。兰花看着这一家人,心里也是一酸,刚才心里冒出的那个念头也消失了。
我这里还有几块瓷片,看能用吗,兰花说着,打开包袱,取出几块白瓷碗片,顺便还拿出了一盒粉。刮脸前先要抹一层粉的。兰花给菊花的脸上抹粉,菊花的眼泪却不干,把粉冲出了道道。
刮脸,不仅要刮掉扯断的,扯不净的汗毛,还要刮掉脸上的老皮。
瓷片刮在菊花的脸上,兰花听到了沙沙声,她手上也感觉到了涩劲儿,只有又粗又硬的皮肤,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兰花这些年给许多女人挦过脸,有准备出嫁的姑娘,有爱美的小媳妇,还有四五十岁的妇女,有的皮肤是薄的,几乎透明,皮肤下面有一层水;有的皮肤下面虽然是肉,是油脂,但还有弹性;还有的皮肤看上去是黑的,但很健康,很有质感。瓷片刮过,兰花就感觉到了许多人生的味道。
瓷片刮在菊花的脸上,兰花也感觉到了许多。这些年,她曾听过一些菊花的事,她刚嫁给那个二根的时候,还不错,一年后,生了大女儿,公婆的脸子就不好看了,二根是独生子,他们家急着要儿子呢。生了女儿的菊花就不受待见了,家里外面的活儿就多了。二根很少下地干活,说是到外面去做生意,可没拿回一分钱来,还惹上了赌博的毛病。菊花生下第二个女儿后,山下通了火车,山道上火车爬坡慢,二根就和一伙人趴火车卸东西,电饭锅、洗衣机之类的电器,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能变钱的都从火车上往下弄。一伙人干很轻松,很红火。有一回,一伙人又去趴火车卸东西,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往下跳的时候,脚踩到石头上,滑倒了,刚好把头栽倒在车轨上,被火车压得只剩下几根脖筋。事情就露了,派出所的人追查,就把二根抓了,判了两年刑。一家人就把事情看到菊花身上,说菊花不管男人。那以后,田里的活儿,犁地播种的事就全是菊花。男人二根坐班房子回来后,稍稍收敛了些,菊花又生下了第三个女儿。男人二根又不咋着家了,说是到外面出去打工。这回真的到煤窑上干了,偏偏又遇上了事故,挖出来,早已经死了。公婆哭了个死去活来,又骂菊花害了男人。窑上赔了六万块钱的命价,公婆没给菊花一分,菊花就回娘家来了。娘家哥嫂又不待见。菊花这才又找了个人家。
兰花就想起她妈说过的话,这都是缘分,这都是命,兰花并没有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嫁给那个二根,要是真嫁了的话,也许又是另一种情况,二根也许不一定就会坐班房子,不一定就会死的,在这一点上,兰花不怨菊花,但从心底里,兰花始终不能原谅菊花。
瓷片刮在菊花的脸上,刮过的地方,便显出一种光洁,一种红润来。瓷片恰到好处地刮掉了汗毛,也刮掉了一层老皮。兰花的手分拿捏得很准,力道也用得恰到好处,偶尔稍稍用力过了,菊花脸上的皮肤就抖一下,菊花的眼睛也就睁开了,有些诧异地睁开了。兰花用指头轻轻地抚一下,并没有出现血口子,她就往刚刮过的地方抹上点粉,去掉老皮的新皮肤需要喂点粉才行。兰花继续刮,瓷片的刃口有些秃的话,就再换一块瓷片。兰花平日里收了许多细瓷片,是很细的那种白瓷,到有些人家找不上,就得自己备好了。越是好刃口的瓷片,越能显出手艺来。兰花很珍惜自己的手艺的,所以,不管是谁找她去挦脸,她都尽可能地做到最好。尤其是那些刚准备结婚的姑娘家,她一定要收拾到最好,菊花虽然是二婚,但也是结婚,她这会儿就是给新娘子挦脸,一定要挦好。
兰花一点一点地刮,像在剥开一个煮熟的鸡蛋,剥开了皮,便显出里面的蛋清来,显出一种鲜嫩来,从脸盘到鬓角到额头下巴,最后连耳朵背后,耳碗里面,都刮到了。这时,锅里的鸡蛋刚刚煮熟,没等菊花下炕,兰花自己下地去,从锅里捞出个鸡蛋,放到灶台上稍稍凉了凉,就麻利儿地剥了鸡蛋皮。鸡蛋还有湿气,有热劲的时候,兰花就拿上在菊花的脸上轻轻地滚,从脸盘到鬓角到额头下巴,仔细地全滚到了。菊花脸上的那层粉,一些沾到鸡蛋上了,一些渗到脸上去了。兰花又麻利地剥了另一个鸡蛋,又是从脸盘到鬓角到额头到下巴地轻轻滚了一遍。菊花的脸上这会儿像是又剥掉了蛋清上面的那层细皮,真正地显出光洁和粉嫩来。
菊花细细地端详着,给每个人挦完脸,她都会仔细地端详,她要欣赏自己的手艺,也让围观的人欣赏她的手艺,在自己的手里能让一个女人变了模样,她有一种自豪感。
她这会儿端详着菊花,傍晚的阳光正好斜照进窗户,照在菊花脸上,阳光里有一层红,照在菊花的脸上,显出一层粉红来,把菊花的脸照得很生动,菊花这会儿脸上也有了喜色。
兰花细细地看着,菊花这会儿真有了新娘子的模样。兰花突然感觉,菊花这是第一次结婚,是要嫁二根。兰花感觉自己快要叫出声来了,压了很久的一声咒骂就要从嘴里冒出来了。她慌慌地对菊花说,还有一点没刮干净,没刮干净,说着掏出了瓷片,就比划到菊花的脸上。兰花的手抖起来,挦了这么半天,兰花的手都没有抖,这会儿抖起来了。菊花似乎也有些奇怪,就瞅着兰花,兰花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菊花感觉脸上一热,热乎乎的有啥从脸上流下来,她不由得用手擦了一下,是血。她有些吃惊,又擦了一下,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痛。她看到兰花的手还在空中翘着,兰花的食指上有血,血还不住地往出涌着。她还看到兰花的脸上有眼泪往下流。
本篇《芒种》2007年12期发表,《小说选刊》2008年1期选载,《新华文摘》2008年8期选载。入选2008年中国小说精选本、2008中国小说排行榜等。翻译成法文、希腊文,及蒙、藏、维等文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