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声音低回

方方,女,本名汪芳。1955年生于南京。祖籍江西彭泽县。幼年迁于武汉。曾当过四年装卸工。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始发小说。毕业后分配至湖北电视台当编辑。1989年调入湖北作家协会。现为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小说、散文集近七十部。多部小说被译为英、法、日、意、葡、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水在时间之下》,随笔集《到庐山看老别墅》《汉口的沧桑往事》,中篇小说《风景》《祖父在父亲心中》《桃花灿烂》《奔跑的火光》《武昌城》《万箭穿心》《琴断口》等。

母亲突然去世,家里只剩三个人,傻子阿里,他的残疾父亲,他上大学的弟弟,生活濒于绝境。然而,最底层,最弱小的人往往也是最强大的,他们热爱生活,他们也顺从了生活。这个弱小的家庭如何从庸常艰难的生活中显示出他们的强大呢?

  

  一

  阿里这一觉睡得好久。

  他一直在做梦。他的梦很简单,很多时候,就是吃东西。梦里一咀嚼,嘴巴跟着动,口水便一直滴到枕头上。醒来时,阿里也从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他甚至没有梦的概念。他只是在睡梦中,等着一个声音叫他。只要这个声音远远飘来落在耳根,他一秒钟都不耽搁睁开眼睛,张口就叫:“姆妈!”

  此刻的母亲,就像他想着的一样,满脸带笑。只要母亲脸上有笑,阿里心里就很舒服。他也会呵呵地笑,仿佛梦里的享受一直在延续,一秒钟也未中断。有一回,母亲满脸忧伤,眼眶含泪。阿里醒时,吓一大跳。他立即就难过,甚至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伸出两只手,去拉扯母亲的嘴。母亲的嘴巴必须是张开着笑的。这样子阿里的心才会好受。

  现在,这个声音还没有到来。阿里继续着他的美梦。这个梦真是太长了。所有的东西都已吃完,它还没响起。

  把阿里摇醒的是隔壁罗爹爹。阿里醒来,揉揉眼睛,往罗爹爹背后望望,说:“我姆妈呢?罗爹爹。”

  罗爹爹长叹一口气,拿起阿里放在椅背上的毛衣,递给他,说:“阿里,往后得靠自己了。”

  阿里没有听清楚罗爹爹说的什么,还是问:“罗爹爹,我姆妈呢?”

  罗爹爹想起阿里耳朵不是太灵,便放大了声音,说:“阿里,今天陪罗爹爹好不好?”

  阿里还是不明白,继续问:“我姆妈呢?罗爹爹。”

  罗爹爹帮着阿里把毛衣穿上身,想了一下,才说:“阿里,你要乖。不然你姆妈放不下心。你先跟爹爹去外头转转,等你爸爸和阿东回来再说。”

  阿里很不高兴,但是罗爹爹的话他也是必须听的。因为母亲每天都会跟他说:“阿里,要听罗爹爹的话哦。罗爹爹有功夫,一个巴掌下去,能把肚皮打爆。那你什么东西都吃不成了。”今天虽然没有母亲说这番话,阿里似乎还是记得。他赶紧捂了一下肚皮。

  穿好衣服,阿里脸都没洗,便跟罗爹爹出了门。他的情绪很是低落,因为罗爹爹没有叫他刷牙。虽然平常他最烦刷牙。可是母亲说了,不刷牙就不给吃东西。这样,他就记得每天必须刷牙。罗爹爹却一字不提刷牙的事。果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就出了门。走出街上,风刮起来。风仿佛知道他的肚子很空,呼呼呼地全都朝里面灌,然后在肚子里四下撞击,咕咕乱叫,似在找出口。

  阿里说:“罗爹爹,风蛮大。”

  罗爹爹没理他。阿里又说:“罗爹爹,我打屁了。”罗爹爹还是没理他。

  罗爹爹是老寒腿,天一凉就要拄拐棍,走路奇慢。阿里先是跟在他的身后,突然记起姆妈的话。姆妈说过,罗爹爹腿疼,要去搀他。阿里便嘟着嘴,上前了几步,把自己的胳膊递给罗爹爹。

  阿里说:“姆妈说的,罗爹爹腿子疼,要搀。”

  罗爹爹把自己的手搭在阿里胳膊上,长叹一口气,说:“你姆妈是个好人呀。”

  阿里没有听进罗爹爹的话。他心里很不高兴。母亲没见着,牙也没有刷,什么东西都没吃,肚子咕咕地叫。他甚至有点想哭。可是母亲说过,不能在马路上哭,一哭就会遭人笑话。母亲带他出门,每次都会如此这般说一遍。阿里想着,不由自主抬头张望,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母亲。

  路人匆忙地来去。不时有汽车从阿里身边呼啸擦过。马路前前后后都没母亲的身影。阿里到底忍不住了,又说:“罗爹爹,我姆妈呢?”

  街边有个早点摊,罗爹爹停下来,从摊桌下拖了条板凳,一屁股坐下,然后大声叫:“细婆,给阿里来碗热干面。”

  阿里站在罗爹爹身边,一副沮丧的神情。他还是没听进罗爹爹的话。他不明白何故今天的早上同平常的早上不一样。没有母亲的早晨,纵是阳光灿烂,于阿里,却仿佛仍是黑天。魔鬼潜伏在四周,随时可能飞扑过来。阿里心里很是恐惧。他需要母亲的声音赶走他们。

  细婆把热干面端到阿里面前,见阿里发呆着,便一直伸到他的鼻下。正大口吸气的阿里,突然闻到芝麻酱的香味,精神为之一振。

  阿里望了望细婆,伸手接过面,把整个碗都捧在脸边,闻了又闻。阿里平常都是在家里吃母亲买回的早点。有时是油条豆浆,有时是面窝稀饭,当然也有热干面。这是阿里的最爱。但母亲却不经常买。母亲说热干面要排队,哪有空等?

  细婆说:“阿里,伢,看我的芝麻酱放得蛮多吧?”

  阿里说:“嗯,蛮多。“

  细婆又说:“香不香?”

  阿里大声道:“蛮香!”

  细婆说:“香就好。慢慢吃,莫着急呀。”说完,给罗爹爹也端过一碗,又说:“罗爹爹,今天没有去东湖打拳?”

  罗爹爹说:“正出门,就碰到巴嫂子倒地。老巴慌得险些站不起身。我屋里四强搭帮他送人去了医院。老巴托我帮忙照看一下阿里。街里街坊的,相互关个心也是该的。少打一天拳,没得关系。”罗爹爹叹口气,转向阿里说:“阿里,好吃就多吃点。爹爹荷包有钱。”

  阿里嘴里装满了面,咕噜道:“真的?罗爹爹,我还要一碗。”

  罗爹爹忙说:“好,细婆再下一碗。”说罢又叹:“唉。刚才四强打电话来说,巴嫂子怕是没得救了。屋里出这么大的事,这伢将来怎么办呀?”

  细婆一边烫面一边说:“我也才刚听说。怎么会突然倒地呢?”

  罗爹爹说:“怕是累的。阿里姆妈心脏一向不太好,要帮老巴顾店子进货,又做几家的钟点工,还得顾阿里。白天忙到黑,能不累?”

  细婆说:“她这辈子也是的!招呼老巴就蛮辛苦了,还加个阿里。叫我说,这样走也好,免得受罪。”

  罗爹爹说:“话是这样说。但这屋里剩下人怎么办呢?特别是这个阿里。”

  细婆说:“阿东还不晓得吧?”

  罗爹爹说:“他从大学城赶过来,怎么也得一两个钟头。怕是看不到他姆妈了。”

  细婆便摇着头,叹了又叹。

  阿里全然不睬罗爹爹和细婆的对话。热干面真的很香。阿里大口地吞咽着,如果没人阻止,他能连吃五大碗。他的胃像是无底。罗爹爹和细婆长一声短一声地说着这世道,主题全是关于他的母亲和他的父亲。但阿里一概听不进。这世道上有很多东西,都不会进入他的脑子。他的大脑像一扇密闭的门,大多时候都关闭着。只在偶尔中透进一点光。比方母亲的声音。母亲的声音就像是一把小改锥,能轻轻将他那扇密封严实的门撬开一道窄缝。光线便从那缝中透过几缕,照亮他脑袋里一个小小的角落。

  

  二

  阿里住在东亭。

  这不是一个惹人注意的地方。尽管离东湖不远,但它的看相跟东湖比,说天壤之别不过分。倘说东湖路和迎宾大道两者形成钝角,博物馆和美术馆便是这钝角尖上左镶右缀的两颗明珠。两珠相拥着一个庞然大物,这即是全世界报业占地面积最大的报社区域。而东亭,便深藏在报社背后,像是胆怯地蹲在大楼的阴影之下。博物和美术的珠光四射,却也照不到它那里去。

  幽雅的东湖路和宽阔的迎宾大道,车来车往,不时发出呼啸,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冷。但东亭却是窄街。房子亦很零乱。东一家西一户全然无章法地开着些小店。零乱有零乱的好,给人一种自由生长的气息。过往行人一走进东亭,便仿佛掉进活色生香的生活之中。西装可以脱下,鞋也可踢踏着,香烟叼在嘴上,余灰尽可四处弹射。穿着睡衣的女人,拎着塑料袋晃来荡去。自行车和三轮车的铃一遍遍地响着。豪华场合一本正经的规矩在此全都散架。

  东亭的店子全都做的小生意,门面简陋却也方便。人们常常站在店铺门口,嗑瓜子儿拉家常,时而也隔着马路朝对面喊叫几声。东亭的人开口说话不由自主散着俗气,但却没一点汉口小生意人的油滑,倒更像是一种乡下人的朴实。

  其实东亭以前就是乡下。到处是菜园和河塘。阿里父亲老巴搬来的时候,这里连路都没有,也不叫东亭。住着住着,人就多了,店也多了。罗爹爹在这里开了剃头铺,现在他儿子接手,叫作发廊;细婆摆了早点摊,摆到如今,还是个摊铺。王胖子开了土产店,拖把水桶铁丝应有尽有。李丽红原本做毛线生意,后来改做精品服装,再后来,又只卖袜子。变来变去,也还是她那个店。他们都在老巴的隔壁左右。老巴开的是食品杂货。店后便是家。两间卧房一个厅。两个儿子住一间,他和老婆住一间。在东亭这算是相当不错的。

  世上所有的热闹都是随着人跟着店一起行走。东亭现在虽然还是杂乱不堪,却也是个热闹地方。

  阿里是老巴的长子。东亭的路边是他玩耍的场地。以前这里只有土路,不走汽车。家里也从不担心他会被车撞着。搬来东亭的新户最先认识的人差不多就是阿里。阿里见到陌生人,总是先打招呼。阿里说:“我叫阿里。”

  看到他的人便都说:“哟,是个苕*咧。”

  阿里会回答说:“姆妈讲的,我不是苕,我是弱智。”

  人们便都笑。且说对对对,不是苕,是弱智。

  阿里就这样留在人们的印象中了。

  东亭离作家协会不远。有个作家经常去细婆的摊点吃热干面。作家听阿里如此介绍自己,便说:“哟,你还是个坦坦荡荡的弱智咧,苕得好可爱呀。”

  作家走后,细婆十二分瞧他不起,不屑道:“多认得几个字,说话故意转,还不如我们阿里。”

  阿里的聪明在3岁时戛然中止。现在他已经快30岁了。

  阿里的父亲老巴经常趴在杂货店的柜台上,忧郁地看着他这个儿子。每天早上,阿里都会坐在店里发呆。时间对于阿里没有意义。他并不知自己是在发呆,发呆是别人眼里的观察。对于阿里,吃饱喝足了坐在这里,就很舒服。有时候,老巴忙不过来,便会叫他:“阿里,给客人拿瓶酱油。”

  阿里便“哦”一声,去柜台上拿酱油给客人。

  老巴原是铁道兵。有次炸山洞,石块崩到身上,断了几根肋骨。伤好后,使不上力,便复员回了家。进村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阿里的母亲。阿里的母亲是武汉知青,被村里派在他家搭伙吃饭。老巴走南闯北多少有些见识,人也长得仪表堂堂,虽然受过伤,但只要不出大体力,也不影响生活。平常吃饭,经常讲些部队的趣事。阿里的母亲那时也是青春少女,不知不觉便被老巴吸引。不多久,两人居然成了相好。两情相悦时自然也偷吃了禁果。像许多女人一样,阿里的母亲不小心怀了孕。那年月,未婚怀孕是天大的丑事。阿里的母亲担心丢脸,便索性嫁给了老巴。后来知青纷然抽调回城,阿里的母亲也调进了工厂。但她是一个有情有意的人,并没有因回城而抛弃乡下丈夫。她找遍关系,几乎跑断了腿,终于把老巴也调到了城里。离开乡下那天,他们一家三口兴高采烈地坐着拖拉机去县城搭长途汽车。结果半道上拖拉机被一辆拉钢渣的货车撞翻。三个人都被甩到马路上。拖拉机手则当场断气。他是老巴的堂弟。

  阿里的母亲醒来时,已在医院。她胳膊断了,身上也缝了十几针。忍着疼,她挣扎着找到丈夫和儿子。方知老巴的左腿膝盖以下已经没了,而儿子从头到脚都被纱布裹着。阿里的母亲哭得全身的骨头都是疼的。她想如果不是她要回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一个月之后,他们一家离开了医院。阿里救活了,但脑袋受伤,智力停止了成长,耳朵也聋了一只。阿里的母亲抱他回家的路上流了一路眼泪。老巴长叹着说:“这是命,就认了吧。怎么活也是个活。我们一起好好养他就是了。”阿里的母亲哽咽道:“你说话要算数。我们再怎么辛苦,也让他过得好。今后不准打他,不准骂他。我们当他的爹妈,要对得住他的命。”老巴说:“好。”

  两人进了家门,抹干眼泪,心情反倒平静了。仿佛赎罪,阿里从此享尽父母的宠爱。老巴用货车单位给的赔偿金买了房子开了家杂货店。因为腿残,他便负责守店。阿里的母亲则负责进货。小店门面不算大,但吃的用的,什么都卖。维持一家人生活倒也略有盈余。几年后,阿里的母亲又给阿里生了一个弟弟。二儿子出生那天,老巴热泪盈眶,抱着他说:“这个伢将来是我们全家的希望。更是阿里的希望。”

  阿里的大名原叫巴西。老二的名字就叫了巴东。

  阿里之所以叫阿里,是有一年阿里的母亲听到一首歌,歌子唱道: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阿里的母亲便去派出所替阿里改名字。管户口的警察不同意,说巴西队的球踢得几漂亮,就叫巴西蛮好。阿里的母亲告诉他,儿子脑子有点问题,叫巴里是想图个吉利。警察便说,是个苕?那就改吧。免得把巴西队也搞苕了。难怪他们最近有点苕样。

  阿里的母亲很生气他这样说,但名字到底给改了。

  阿里现在就叫巴里。阿东比阿里小五岁,他学地理后对自己的名字很反感,曾经向他父亲抗议说:“凭什么给哥哥用一个国家级名字,给我却只用一个县级的名字。”

  巴西是个国家,谁都知道。而巴东,却只是湖北的一个县。

  阿里的父亲回答说:“我上学时没有地理课,那个时候也没有足球看,我哪里晓得有个国家叫巴西?我家住在村子西头,我姓巴,所以就给你哥哥取名叫巴西。我也不晓得有个县名叫巴东。你妈生你时,住在医院的东头,所以就让你叫了巴东。”

  这理由让阿东很沮丧,他无法继续抗议。好在哥哥巴西的名字后来改成了巴里。与巴东相对比,也分不出级别大小。阿东也就罢了。

  阿东自小就知道,照顾这个长不大的哥哥是他一辈子的事。所以,他就把自己当了哥哥。像带弟弟一样,带着阿里。他训练阿里听他的话,教阿里玩一些新奇东西。有人欺负阿里,他一定出手相救。阿里虽然傻,但却是深知谁对他好。所以,他也很喜欢阿东。阿东上中学时,阿里天天都会在固定时间坐在马路牙子上等待阿东放学。看到阿东,便拍着巴掌欢天喜地地唱道:“阿里的弟弟回来了!阿里的弟弟回来了!”阿东先觉得丢人,不准他这样大声叫,阿里倒是满口答应,但第二天照唱不误。他根本不记得阿东的不喜欢。阿东也无可奈何。后来阿东上了大学,不能天天回家,阿里等不到阿东,哭过好几回。直到阿东上到大三,阿里才慢慢不去路口坐马路牙子。周末的时候,阿东知道阿里会想他,功课再忙,都要回家一趟。阿里每次一见阿东,都兴奋异常,照旧会拍着巴掌欢悦地唱道:“阿里的弟弟回来了!毛毛虫就要出来了!”后一句内容是新加的,因为阿东电脑里有一个毛毛虫的游戏。这是阿里最喜欢的游戏。

  东亭一带,没有比阿里更无忧无虑的人。所以,人们看到阿里总是叹说,真是的,这世上就阿里活得最快乐。阿里的妈妈听到这话,脸上便挂满笑,然后会慈爱地抚抚阿里的头,说:“是呀,我们阿里就是要快乐地活一辈子。”

  时光很绵长。阿里一家人安然而平淡地生活在这绵长的时光之中。

  只是时光经常也无情。悄然的流动中也藏匿着尖锐与残酷。它们像飞刀,随时会迸射而出,落在某地某家某人的头上。

  这天的飞刀便是落到了阿里家。

  

  阿里的母亲蓦然倒在店子门口。她运货回来,刚想换件干净衣服,忽觉天旋地转,一口气提不上来。她的丈夫就在眼前,她想叫他,嘴里却吐出一声:“阿——里!”随后,人便歪倒。等老巴反应过来,她已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老巴慌成一团。他急不择路地冲过去,蹲下身来扶老婆。慌乱中自己凭着一条腿怎么都站不起身。手臂下老婆的气息越来越弱。老巴慌了,声嘶力竭地叫唤,有如荒野中绝望的狼。隔壁左右听到这声音,吓得不轻,都急急奔来。

  最先赶到的是罗爹爹的小儿子罗四强。他见状一把扶起老巴,又赶紧让土产店的王胖子叫车。李丽红正招呼一个想要批发袜子的客人,此刻也顾不上赚钱了,帮着罗四强一起把阿里的母亲送到医院。

  老巴在急救室门口只坐了一会儿,医生便走了出来。医生平淡地说:“人已经完了。心肌梗死。”半小时后,阿里的母亲便被送到了太平间。阿里的弟弟阿东赶到医院时,老巴蹲在太平间门口,他已经悲伤得嗓子发不出声音。罗四强和李丽红都在劝他先回家去。

  阿东把父亲搀扶回家。他脑袋空白一片。一路上仿佛一个字都没有想过。进了家,阿里正没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发呆。没有母亲的家,阿里十分害怕。阿东的回来,令阿里意外中又觉惊喜。他先是眼睛瞪得溜圆,然后就拍起了巴掌,追在阿东的身后一边跳着一边大声唱:“阿里的弟弟回来了!阿里的弟弟回来了!”

  阿里根本没有注意到几乎站不起身的父亲。跳完就跑着去厨房里找母亲。嘴上喊着:“姆妈,阿东回了,要烧肉!”

  阿里的声音打碎了阿东的空白。上面开始有字浮出。这字便是:家里再也不会有母亲了。阿东的眼泪开始在眶里打转。

  天渐然黑下,阿里开始四处找母亲,却怎么都没找到。他不停地问:“姆妈呢?”阿里的父亲躺在床上,面无人色。阿里不明白他何故如此,上前摇着他说:“爸爸,姆妈呢?”阿里的父亲便淌眼泪,不作一声。

  这天的晚餐是阿东做的。家里没有菜,隔壁罗爹爹送了点小菜过来。阿东便将冰箱的剩菜热了一热,然后每人煎了一个荷包蛋。加上罗爹爹的小菜,便开了饭。

  阿里看了看桌上的菜说:“姆妈呢?阿东回来,姆妈要做粉蒸肉的。”

  阿东说:“阿里,莫闹,将就点吃。今天是我的手艺。”

  阿里却还是说:“姆妈呢?我想吃姆妈的菜。”

  阿东说:“快点吃,吃完了,我教你玩游戏。”

  换了平常,阿里会兴奋地答应。而这天,阿里虽然“哦”地答应了一声,却没有高兴起来。看不到妈妈,他无法高兴。

  阿东见他如此,心里一酸,就说:“阿里,姆妈回乡去了。你要听我的话哦。”

  阿里说:“姆妈为什么要回乡?”

  阿东说:“大人的事,你莫多问。你乖一点就行了。”

  阿里又“哦”了一声。

  天黑得更厉害。阿里浑身感到不安。但凡看不到母亲,他就会这样。他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烦躁加上恐惧。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却又什么都不知道。阿东陪他玩了一阵电脑游戏。平素里他缠着阿东可以玩得许久,但这天,他却怎么也坐不住。阿里心神不宁,他觉得母亲离他很远很远,远得他会找不到她。于是便不停地问,姆妈几时回来,姆妈几时回来?问得阿东不耐烦,不觉大声吼他说:“你听不听话呀!不是跟你说过姆妈到乡下去了吗?”

  阿里呜呜地哭了起来,说:“姆妈说的,你不能吼我。”

  一句话说得阿东也哭了起来。妈妈的确说过许多次。妈妈要求家里任何一个人,无论阿里犯了什么错误,都不准吼他。

  阿里见阿东哭,便止住了自己的哭泣。他从未见过阿东哭,有些惊讶,也有些难过。他走过去,用手擦着阿东脸上的泪说:“你莫哭。我又要哭了。”说得阿东几乎想要号啕。

  这天的夜晚,阿东把自己的床拖到阿里的床边并成一张大床。他们自小住同一房间,但各睡各的床。这天的阿东却担心阿里夜里会闹,便尽量让自己离他近些。阿里翻着眼睛望着他做这些,不明白他何故如此,但却什么也没有说。

  阿东说:“睡吧,我关灯了。”

  阿里朝门口望了望,想说什么,又望望阿东,却没敢说。他怕阿东吼他,也怕阿东哭。这个时候,该是妈妈过来摸他的头,对他说:“乖,阿里,做个好梦。”

  阿里可怜巴巴地望了望阿东。阿东不理他,自顾自地铺床。他只好自己一头倒下,然后自语道:“乖,阿里,做个好梦。”不到一分钟,便睡着了。

  阿东看着阿里睡熟,成熟的脸上却满是稚气的神情。他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这一夜,阿东彻夜未眠。

  

  三

  现在,那个让阿里生活充满快乐的母亲紧闭着双眼,躺在一口棺材里。鲜花在她的身边环绕着盛开。她脸上化着淡妆,像她生前一样平静,嘴角仿佛还浮着几丝微笑。只是她无声无息,再也顾及不到她百般怜爱的阿里。

  阿里母亲的悼念仪式在武昌火葬场举行。悼念仪式还没开始,阿里的父亲老巴先过去看了看他的老婆。老巴淌着眼泪说:“你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先走呢?说好了我先走的呀。你怎么舍得扔下阿里?他离开你该怎么过,你要托个梦给我才好。”

  阿里的母亲平素最肯帮人,在东亭的人缘相当好。前来悼念她的街坊邻居好几十个。阿东一边忙着招呼大家,一边又照顾着阿里。阿里几天未见母亲,情绪一直低落,每天都要闹几场。现在,他蔫蔫的,脸上无一丝笑容。

  阿里嘟着嘴说:“我要回去。”

  阿东说:“你莫闹呀。要跟姆妈道个别再回去。”

  阿里一听姆妈两个字,立即一振,说:“姆妈在哪里?”

  阿东说:“等下见到姆妈要听我的话,好不好?”

  阿里说:“听姆妈的话。”

  阿东说:“也要听我的。”

  阿里便说:“哦,也要听阿东的话。”

  阿东说:“这样才乖,姆妈才会喜欢你。”

  阿里说;“哦。我要乖,姆妈喜欢我。”

  亲戚和邻居听着这两兄弟对话,私下相互叹着,将来这个阿里怎么办呢?

  悼念仪式马上开始。阿东把阿里引领到悼念厅的一侧。阿里四下张望,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也不知道在这里干什么。厅里面乱乱哄哄,让他紧张得满心烦躁。他的身边,到处都是探头探脑的魔鬼。它们狞笑着,朝着他奔跑。他的头也突然疼起来,像是魔鬼的巨爪扑过来紧抠着他的头。他浑身都难受得厉害。他准备跺脚。他要找母亲,只有母亲能够帮他。阿里扭动着身体,表情也变得畸形,他想哭。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像风轻轻扬起来一样。它向阿里靠近,抚过阿里的头,又抚过他的心,然后又抚过他的脚,最后把他包裹起来。所有的魔鬼都闻声逃匿。他的头瞬间就不痛了,紧张和烦躁也莫名消失,他的脚也不想跺了。这声音,仿佛来自他的母亲。它们一下一下地在他的眼前跳动,慢慢地跳成了母亲的样子。母亲张嘴笑着,轻轻地将他呼唤,对他说:“阿里乖。”然后伸出了手臂,将他环抱。原来母亲在这里。

  阿里的眼睛亮了。蓦然间,他看到了鲜花盛开。母亲正在鲜花丛中,露着他无比熟悉的笑容。阿里惊喜地叫了起来:“姆妈,你在这里呀!”

  阿里终于见到他朝思夜想的母亲。他情不自禁地仰头发出呵呵的大笑,然后拔腿向母亲身边跑去。他扒开那些花,对着母亲叫道:“姆妈!呵呵。姆妈!呵呵。你回了。”

  阿东和老巴急忙奔过去。阿里又一阵仰头大笑,然后指着躺着的母亲说:“姆妈在这里!姆妈在这里!”

  见阿里开心成这样,阿东泪如泉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老巴说:“阿里,莫瞎闹。”

  阿里没有理会老巴,反倒伸出手想要拉他的母亲,他大声说:“姆妈,我要你回去!”

  阿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说道:“阿里,你莫吵。姆妈蛮累,她刚睡着。你莫把她吵醒了。”

  母亲睡着了是不能把她闹醒的,阿里自小就知道这个理。比方母亲吃过中饭就要睡一下,这时候的阿里绝对不能过去吵闹。比方母亲看电视时,会靠着沙发打个盹,阿里也是不可以惊动她的。

  阿里缩回手,怔了怔,说:“哦。姆妈睡着了呀。”

  阿东说:“你看,姆妈闭着眼睛,睡得蛮好。我们让姆妈睡一下。姆妈休息好了,才会喜欢你。你说了要听我的话,是不是?”

  阿里赶紧一捂嘴,呜呜地说:“我听话。我不吵。我要让姆妈睡一下。”

  阿东担心阿里一直站在此处看着母亲,悼念仪式进展不下去。便朝着人群中叫了声罗爹爹。罗爹爹忙不迭过来,说:“我晓得。我来忙你们招呼阿里。”

  阿东说:“罗爹爹,指望您了。您帮我把阿里弄到外面去。等下我姆妈推走的时候,我怕他会瞎闹。”

  罗爹爹忙说:“是的。等下进炉子火化,万莫让阿里看到。”

  阿东说:“那就麻烦您了。”

  罗爹爹说:“哪里话,街里街坊的。你姆妈以前也帮我们蛮多。我先跟你姆妈道个别,再带阿里走。”

  罗爹爹说着向花丛中静躺着的遗体鞠了一躬,然后说:“巴嫂子,你放心走。阿东蛮懂事,晓得撑起家。阿里和老巴,你也莫操心,我们一屋的人都会相帮他们。你好生上路,到了那边过好点,再莫当老百姓。起码也混个科长处长当。过几年我们都会过来,还图你照应。”

  阿东心里一直都悲伤着。听罗爹爹跟母亲唠叨,像他们活着时那样说话,便心生感动。再听到后面两句,他险些想笑了。

  阿里不高兴了,说:“罗爹爹,你莫吵。我姆妈睡着了。”

  阿东回过神,转向阿里说:“阿里蛮乖。我们让姆妈睡一下,你跟罗爹爹到外面去玩。”

  阿里有些不舍,他望望母亲,又望望阿东。阿东说:“你站在这里,姆妈怎么睡得好?姆妈睡不好,肯定不喜欢你。”

  阿里低下头,仿佛是想了一想,说:“哦。”然后怏怏地跟着罗爹爹朝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望望,自语道:“姆妈还在睡。”

  亲朋邻里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已然有女人捂嘴啜泣。老巴看着阿里走出了悼念厅,突然放声大哭,说:“老婆,你醒醒呀,阿里再找你,我们怎么办?”

  此一刻阿东的悲伤已被罗爹爹的话驱散。他对老巴说:“爸爸,莫哭了。赶紧让大家跟姆妈道个别。”

  哀乐声声,在悼念里婉转地流动。亲朋邻里纷然向阿里母亲的遗体鞠躬话别。走过老巴和阿东身边时都说,往后阿里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们都会帮他过这个坎。

  

  悼念厅外阳光很明亮。阿里随着罗爹爹走到阳光下。罗爹爹的腿每到天寒便酸软无力,走路一晃一晃。阿里靠近罗爹爹,伸出手臂,也不说话。罗爹爹抓着他,大声说:“阿里就是聪明,每回都晓得搀罗爹爹。”

  阿里说:“姆妈说的,罗爹爹腿子疼,要搀。”

  罗爹爹叹道:“你姆妈把你教得好呀。”

  阿里说:“我姆妈睡着了。”

  罗爹爹说:“是啊。你姆妈蛮累,要让她多睡一下子,听到没有?”

  阿里说:“哦。”

  火葬场有很多悼念厅。阿里的母亲一生平淡,告别仪式自然选在侧边的小厅。隔它几间的是正厅。正厅不知哪位要人在办丧事,花圈一层层从厅里一直延伸到厅外。前去悼念的人黑压压站一片。每人胸前都缀着小白花。厅门口有数人在招呼大家进到厅里。

  罗爹爹在花坛边的石阶上坐下,叹息说:“死成这样,真是风光呀。”

  阿里说:“哪个死了呀?”

  罗爹爹说:“不晓得。反正都是富贵人。”

  正说话间,哀乐响起。阿里仿佛打了个寒战,大声说:“姆妈醒了!”不等罗爹回过神,拔腿便往正厅跑。

  罗爹爹急喊无用,转眼便不见他的人影。罗爹爹腿力不行,忙打电话给儿子罗四强。罗爹爹说:“四强,你赶紧过来。阿里跑不见了,我追不到他。”

  只一会儿,罗爹爹的儿子罗四强赶过来。罗爹爹一指正厅说:“他钻到那里头了。”

  罗四强忙不迭跑过去。刚到门口,但见一个中年人拽着阿里出来。罗四强上前道:“怎么回事?”

  中年人恶狠狠地说:“哪里来的个苕!直接就往遗体跟前扑。还喊姆妈!你的姆妈未必也死了?”

  罗四强说:“莫说得这样狠。明晓得他有病,狠他又是何必?阿里,跟我走。”

  阿里神情沮丧道:“四强哥哥,不是姆妈。”

  罗四强故意大声说:“当然不是你姆妈,那是个死人。你姆妈好生的。”

  罗四强说着拉起阿里的手,带着他朝花坛走去。刚走几步,另一侧的悼念厅又有哀乐响起。阿里又是一个寒噤,大声道:“姆妈醒了!”说话间,甩开罗四强的手,又朝着侧厅奔跑。罗四强急追好几步,才抓到他。

  阿里挣扎道:“姆妈在那里!”

  罗四强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姆妈睡着了。”

  阿里急得眼泪水都快掉出来。阿里说:“姆妈醒了。”

  罗四强说:“那是别个屋里死了人!不是你姆妈。”

  阿里依然泪水汪汪,一边挣扎一边哭说:“我姆妈的声音,是我姆妈。我要我姆妈。四强哥哥,我要我姆妈。”

  罗四强无奈,便说:“你先莫闹。四强哥哥带你过去。你看一下,不是你姆妈,我们就轻轻地出来,好不好?”

  阿里噘着嘴翻着眼睛望着他,眼眶露出大大的眼白,算是同意。罗四强牵着他的手,走近哀乐声里。他们越过悼念的人们,以不经意的方式靠近躺在花丛中的遗体。这是个老太太。罗四强低声说:“这是个婆婆,那么老,又不好看,不是你姆妈吧?”

  阿里说:“嗯,我姆妈蛮好看。”

  罗四强拉着阿里走出来。阿里显得精神不振。出了门也不说话,低着头翻着白眼自顾自地走路。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焚烧的过程真是太长了。悼念厅只要有哀乐响起,阿里便不顾一切地奔过去。阿里只有一句话:“姆妈醒了!”

  罗四强不停地追随着他去每个悼念厅看尸体。直看得他头皮发乍,回头跟罗爹爹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死人。”

  罗爹爹便叹着气,说:“当是帮阿里好了。这个伢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的姆妈。你也顾念一下他对他姆妈的这片心。”

  罗四强说:“我晓得。不然我会这样跟他跑?”

  罗爹爹说:“唯愿我死了,你们心里也这样有我才好。”

  罗四强笑了起来,说:“爸爸你也莫太贪心了。我们还得有姆妈,还得有老婆,还得有自己的伢。爸爸你占个角落就蛮好了。”

  罗爹爹也笑了起来,说:“有个角落也可以。我不贪。”

  罗四强的手机终于响了,是阿东打来的。说已经出来了,叫阿里赶紧过去。正说话时,又有哀乐在一间悼念厅响起。阿里的神经弹跳了一下,拔腿就奔。罗四强拖他不住,连连说:“阿东在找。你姆妈出来了。”

  阿里却不理,自顾自地疾步奔走。嘴上只说:“姆妈醒了。”

  罗四强几轮跟随下来,倒也明白了一件事:阿里对哀乐极度敏感。这一次他带阿里走进悼念厅时,便掏出自己的手机,把哀乐录了下来。

  躺在这堆花丛中的是一个男人。罗四强领着他出来时说:“这是四强哥哥带你看的最后一个死人!”

  阿里依然只是“哦”了一声。他的失望仿佛披裹在全身,整个人连走路都是软软的。罗四强于心不忍,便拿出手机说:“阿里,你是不是要听这个?”

  手机里传出哀乐声。一声声,仿佛呼唤,仿佛低语。阿里惊喜道:“四强哥哥,姆妈在这里。”

  他抢过手机,颠三倒四地看着。哀乐不长,转瞬便没了。但罗四强却终于弄清,阿里以为母亲在哀乐里。他心里有些悲伤,又有更多的怜惜。

  罗四强把阿里带到阿东跟前时,阿东正捧着母亲的骨灰坛沉痛地朝汽车停泊处行走。火葬场的仪仗队吹打着乐器跟在他的身后。乐队后面则是一群悼念的人们。音乐在火葬场上空回旋。旋律是《唱支山歌给党听》。

  罗爹爹说:“怎么吹这个?”

  罗四强说:“这算好的。上回我们同事去世,演奏的是《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同事的姆妈为这事当场哭昏。”

  阿里不明白这些,只觉得好热闹,他不禁高兴起来。拍着巴掌又蹦又跳地大声唱:“阿里的弟弟过来了!阿里的爸爸过来了!”

  他的声音甚至压倒音乐。阿东停下脚步,把手中的骨灰坛递给阿里,悲伤地说:“阿里,你抱一下姆妈,往后再没得机会了。”

  阿里笑了起来,说:“呵呵。你哄我。这个蛮小,姆妈进不去。”

  阿东顿时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阿里见阿东哭,怔了一怔,也哭了起来。他伸出巴掌给阿东揩眼泪,说:“呜呜呜。你莫哭■。姆妈说了的,当着别个哭蛮丢脸。”

  老巴忙上前,搂着阿里说:“阿里,听你弟弟的话,抱一下子。他抱不动了,你要帮他。”

  阿里“哦”了一声,从阿东手上接过骨灰坛。老巴说:“抱稳,千万莫掉了。要是掉了姆妈会难过的。”

  阿里大声回答说:“哦。”

  他把骨灰坛抱进怀里,紧紧地搂着。阿里心里似乎产生异样的感觉,仿佛贴着母亲的心,他的全身心都感到温暖和舒服。他突然对老巴说:“爸爸,姆妈就是这样抱我的。”

  老巴和阿东都没有说话。阿东的眼睛望着别处,他不想自己的眼泪再当着阿里的面流出来。

  阿里捧着骨灰上了汽车。随车上山安葬的只是亲戚近邻。罗爹爹去不了,让罗四强替他去了。罗爹爹说:“你去帮老巴和阿东招呼阿里。也代我和你姆妈给巴嫂子上一炷香。”

  罗四强说:“我晓得。我拿阿里当我弟弟。”

  墓地是老巴亲自去挑选的。在九峰山边的石门峰。四周是一波一波的山。山上的树生长得青翠茂密。他去的时候是下午,阳光从山边落下,树影晃动,那气氛像极了他的家乡。他想他认识阿里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呀。一晃三十多年。一晃她已离开。就留她住在这里吧。于是老巴挑选了一块双人墓,他给自己也留了一个位置。墓地贵得令人冒汗,但老巴已然顾不得这些。选罢墓址,又选石碑,最后挑了一款最贵的骨灰坛。老巴这一次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他拄着拐杖跑上跑下,假肢与骨肉接连处,磨得流血。老巴觉得只有他腿上的疼一直钻到心里的时候,似乎才好受一点。

  整个安葬过程,阿里都很乖。罗四强保镖一样贴身随他。他一躁乱,罗四强就放手机里的哀乐。阿里一听到哀乐,就会静下。罗四强说:“这是你姆妈睡着的声音。”阿里便会大声地“哦”上一声,表示明白,于是又安静一阵。

  阿东把骨灰坛轻轻地放入事先留好的水泥穴中,又放了几样母亲心爱的东西和全家人的照片。然后他摸出一个小布袋,紧贴骨灰坛放下。阿东跪下来,敬了一炷香,然后说:“姆妈,您安心在这里睡。我会照顾好爸爸的。哥哥我也会照顾好的,您放心就是了。这个袋子里是我跟哥哥的头发,我把它们混在一起了,哥哥现在跟我是一体的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您当是我们一起在陪您。”

  阿东说完磕了三下头。他起身叫阿里过来磕头。墓碑四周炸过鞭,又有些灰渣。阿里有些不乐意,说:“姆妈讲的,脏地方不能坐。”

  阿东说:“不是坐,是跪。姆妈没有说不准跪吧?”

  阿里翻着眼睛想了想,似乎觉得妈妈的确没有说过有脏不准跪这样的话。便“哦”了一声,依着阿东的指引,跪了下来。阿东说:“磕个头,跟姆妈讲,你会乖乖听话。”

  阿里立即抬起头,四下张望,说:“姆妈在哪里?”

  阿东说:“姆妈睡着了,还没有醒。她的魂在天上,她正在看着你。你一磕头,她就蛮高兴。”

  阿里说:“真的?”他仰起头,使劲看天,然后说:“我怎么看不到姆妈?”

  阿东说:“你看不到她,但她看得到你。你又不是不晓得,姆妈比你聪明蛮多。”

  阿里偏着头,想了想,觉得阿东说得有理。于是他不等阿东开口教他怎么磕头,便使劲磕了起来。墓穴尚未封口,水泥边毛毛糙糙。等阿东制止他时,他的额头已经磕出了血,水泥边沾上他的血印。

  阿东十分心疼,忙掏出纸巾,替他把额上的血渍和泥沙揩净,然后说:“轻点磕呀,哪个要你磕这么重。以后再不准磕这么重了。”

  阿里也发现自己的头出了血,忙说:“哟,出血了。莫让姆妈看到,要骂我的。你要跟姆妈讲哦,我没有跟别个打架。”

  阿东说:“好,我保证不讲。你去那边吧。”他说着指了指墓地边缘的树下,老巴正坐那里揉腿。阿东说:“爸爸的腿疼,你去陪爸爸坐。爸爸要是不舒服,你要好生招呼他,听到没有?等下叫你再过来。”

  阿里大声说:“哦!”

  墓穴被封上了。老巴被扶上去敬了香。然后他点燃了鞭炮。响声瞬间震撼整个墓区,碎纸随风扬起,阳光仿佛也在抖动。

  阿里仰着头,不悦道:“把姆妈吵醒了。”

  

  四

  回家的一路,阿里都在车上打瞌睡。他起得很早,于是困了。阿里在梦中不仅见到了母亲,并且还得到许多好吃的东西。于是他脸上浮出笑容。车晃动着,阿里睡着的头随着汽车颠簸的节奏一甩一甩。阿东便伸手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头。阿里立即以一种惬意的方式枕着阿东,他连醒都没醒。

  阿里一直睡到家门口,把口水流了阿东一肩。下车进家门第一件事便是大声喊:“姆妈!我回了。”

  阿东说:“叫你莫喊呀。不是跟你说过,姆妈睡觉了。”

  阿里想了想,似乎记起这件事,便“哦”了一声。阿里没有时间概念,他不会去想,妈妈这一觉怎么睡得这么久。

  店子几天没开门,老巴立即忙着清理货物。阿东上前帮忙说:“爸爸你要不要歇几天。你的腿磨成那样了,最好去医院上点药。”

  老巴说:“没关系。店子再歇下去,生意会不好做的。现在东西涨得蛮狠,早开一天是一天。”

  阿东说:“进货怎么办?”

  老巴说:“请个送货的,三五天帮忙进一次,每次多进点。给他付点工钱。四强哥哥已经帮我找了人,把工钱谈定,就没有事了。你赶紧回你的学校,丢了几天课,也不是个事。”

  阿东说:“我这里好办,老师开了题,就是写论文。爸爸你再坚持几个月,我一毕业就找工作。”

  老巴说:“你不读博士了?你莫管我们,安心读你的书。店子开着,你的费用我都撑得住。”

  阿东说:“我不想读了。其实读和不读,找起工作来,都是一样的。这年头,文凭也不讲了,光讲有没有硬关系。我只担心阿里怎么办。”

  老巴说:“那我就帮不了你,主意你自己拿。你哥哥虽然有病,但也还算是蛮乖。这个坎他总是要过去。”

  阿东想了想,说:“爸爸说的是。我再陪阿里两天,星期一回学校。屋里要有事爸爸一定给我打电话。爸爸和阿里过得好,姆妈才会安心。”

  老巴脸上浮出笑,说:“你跟阿里两个好,你姆妈才最开心。”

  阿东和老巴说话时,阿里就坐在一边。他眼睛透过大门,望着街上。他经常是很安静的。安静得像冰封的湖,连一丝波纹都没有。阿东和老巴的声音,只如一只鸟,从湖上静飞而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时间其实也凝固在这冰湖之上。这是阿里经常的状态。他就这样坐着,直到天色灰暗。

  晚餐自然又是阿东动手。母亲在时,阿东也没下过厨。但阿东有阿东的本事。他打开电脑,查询他的菜应该怎么做。网上什么都有。每一步骤都很清楚。阿东叫过阿里,让他看网上图片,说:“你想吃什么?直管点!”

  阿里惊喜地张开嘴,点了一个红烧肉,一个鱼香肉丝,还点了一个猪蹄■。他还想点一个排骨,又想点香菇烧鸡。结果被阿东换了页面。阿东说:“一次哪里能吃这么多?”

  阿里说:“姆妈说,阿东回来烧四个菜。”

  阿东说:“你点了三个,再加个白菜。不吃青菜怎么行?姆妈是不是这样说过的?”

  阿里低下头,默认了。因为母亲每天吃饭都要给他夹青菜。一瞬间,阿里耳边响起母亲的话,他很想看到她。但是母亲在哪里呢?他心里开始难过,头也有些疼了。他闷闷地走到一边,蹲在墙角落里。

  阿东以为没让他多点菜他生气了,忙上前哄道:“好好好,我们再加一个鸡肉,好不好?”

  阿里摇摇头,说:“姆妈说不吃青菜活不长。”

  阿东说:“阿里好乖呀,姆妈的话记得这么清楚。我保证炒一个蛮好吃的青菜,好不好?”

  阿里委委屈屈地说:“好。”说罢,又低下头,翻着眼睛望着阿东,好半天才可怜巴巴地说:“我要姆妈!”

  阿东说:“说过了呀,姆妈睡觉了。”

  阿里摇摇头,说:“床上,没得。姆妈咧?”

  阿东一时答不出,他望着万般委屈的阿里,心里想着应该说些什么呢?要不要告诉他,姆妈已经死了,永远不再回来。但他又不敢。他不知道这话说出来,对于阿里,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反应。

  阿东突然说:“阿里,快去帮忙。爸爸有箱饮料搬不动。爸爸的腿蛮疼,你晓得■?”

  阿里一个冷丁,仿佛清醒一样,大声说:“哦!”说罢便转身朝店里跑,嘴上喊道:“爸爸,我来搬。”

  阿东叹口气,觉得自己算是过了一关。他想,或许不断地打岔,分散阿里想念母亲的念头,是个办法。

  但是,这办法试了几次,便不管用了。虽然菜很好,阿里吃饭时还是没有精神。等到阿东洗完碗,阿里明显开始烦躁。他在屋里来回转圈,不说话,也不理人。阿东拦下他说:“阿里,我们来玩电脑,好不好?”

  阿里摇摇头,说:“不好。”

  阿东说:“那你想玩什么?”

  阿里说:“我要姆妈。”

  老巴说:“阿里,爸爸的腿蛮疼,你来帮我揉一下,好不好?”

  阿里说:“不好。我要姆妈。”

  此刻的阿里除了母亲,什么都不想要了。他转圈速度越来越快。阿东有些害怕,紧紧搂着他。阿里便伸手抓自己的头发,嘴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不知道这声音是什么意思,但人人都能听出,他在愤怒,同时也饱含悲伤。阿东有点抓他不住,他不停地说:“阿里,乖,安静点。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老巴也拄着拐上前帮助阿东,想要抓住阿里,不料却被阿里一掌推到墙角。拐棍甩到了一边,老巴险些摔倒。阿东吼道:“你怎么可以推爸爸!”

  老巴说:“你莫吼他呀!”

  阿东从来没见过阿里如此这般,急道:“爸爸,干脆告诉他,姆妈已经……”

  老巴撑着墙,慢慢站稳。他急忙打断阿东的话,说:“说不得。说了他这辈子可能都不开心。莫说呀。”

  有邻居听到阿里的号声,跑了过来。最先来的是细婆。细婆端了一碗热干面,大声说:“阿里,看,细婆给你送热干面来了。”

  李丽红也过来了,她牵着女儿金妞。金妞十岁,是阿里的朋友。李丽红忙让金妞喊阿里哥哥一起出去玩。

  阿里毫不理睬,继续他的号叫。号声中夹杂着一声声的“姆妈!”

  罗爹爹和罗四强一起过来的。此刻的阿里已经开始将自己的头使劲地往墙上撞。阿东紧紧抱着他,哭道:“你莫这样!你莫这样!”

  罗四强突然伸出手机,说:“阿里,你听这个。”他说着,按了一个键。哀乐立即响了起来。虽然夹着杂音,却也低沉婉转地回荡在房间里。

  阿里听到这声音,怔了怔,立即停止吵闹。他走近罗四强,把耳朵贴在手机上,站在那里,静静地听,一直听到哀乐完毕。阿里自言自语说:“嗯,姆妈睡着了。”然后就低头沮丧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屁股坐在床上。

  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这一幕。阿东看傻了,他简直不相信哀乐的魔力。罗四强说:“今天我在火葬场,跟着阿里跑了一天,看了无数死人,我才晓得他可能把哀乐当成跟他姆妈有关的声音。”

  所有人都唏嘘起来。细婆把面放在桌上,对阿东说:“给阿里宵个夜。这伢伤了心。”金妞也叫着:“阿里哥哥,明天跟我玩哦!”老巴向邻居们的关心表达着谢意,一一送他们出门。

  阿东心里一阵疼,眼泪哗哗,顿时便流得满脸。他忙了一天丧事,责任重大,甚至连哭的机会都没给他。这一刻,他却隐忍不住了。邻居一走,他也号啕出声。

  老巴走到他跟前,递给他毛巾,说:“你姆妈走了,这个坎子,你我都得过。我们得比你哥哥先过才是。”

  阿东便用劲忍住自己,哽咽道:“我晓得。”

  阿东抹干泪水,去看阿里。阿里垂头坐在床边。阿东弯下腰问道:“阿里,你怎么样?”

  阿里抬起头,突然“呵呵呵”地笑道:“姆妈蛮累。我不吵,我要乖。”

  阿东说:“阿里真是了不起。你晓不晓得那是什么音乐?”

  阿里说:“是姆妈的声音,姆妈在那里。”

  阿东眼泪再次夺眶。他搂着阿里的头,一下一下地抚摸刚才阿里曾经撞击过的地方。然后说:“阿里太聪明了。是的,姆妈就在那里。”他的眼泪落下来,滴在阿里头上。

  阿里说:“呵呵,下雨了。”

  阿东不禁破涕为笑,说:“是的,下雨了。”

  

  五

  这天晚上,阿东便上网下载哀乐。对于阿东来说,这是件容易不过的事。但是下载后,他回到学校,谁又能放给他听呢?阿东问父亲老巴,会不会开电脑,放音乐。老巴摇头说:“我哪有这个学问!”

  阿东想了想,记起家里以前有台老式盒带录音机,他曾用它练习过英语听力。便问老巴还在不在。老巴说,应该还在。又说,你姆妈有一阵为了揽客,在店里放音乐,还说话。什么减价呀打折呀。后来不怎么管用,就算了。

  阿东立即进到店里,柜上柜下翻找。终于在一个角落的纸箱里发现了它。阿东将它取出,用抹布揩净,又找了盒旧磁带试了试,声音虽然不理想,却也还能用。

  阿东再次上网查询,他要怎样才能把下载的哀乐转到磁带上。

  阿东正在网上忙碌着,他的指导老师突然在QQ上呼他。老师问他家里的事办得怎么样了。阿东说他原本可以早点来学校,但现在他要解决一下哥哥阿里的问题,所以还须再请一天假。他把阿里突然失去母亲,一时无法适应现状,以及只有听到哀乐才可能安静下来等等说与老师听。老师竟是异常感动,回复说:“只有母亲,其他什么都没有的心,是一颗最干净的心。”老师让阿东安心在家陪阿里。把转录哀乐的事交给他来办,他一个朋友有转录的机器。明天一早便去转,然后让快递送到家里来。下午阿东即可收到转好的磁带。

  事情竟是这样简单。阿东说:“老师我要怎样谢你?”

  老师说:“像你母亲那样爱护好你哥哥就是最好的感谢。”

  阿东说:“我保证。”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阿东把阿里叫醒。这是母亲平常叫醒阿里的时间。阿里睁开眼睛便喊:“姆妈!”结果只看到阿东。

  阿里说:“姆妈呢?”

  阿东便说:“姆妈在休息。”

  阿里说:“我要姆妈。”

  阿东说:“你晓得姆妈拖了货蛮累,是要休息一下的。”

  阿里便翻过身,不理阿东。嘴里嘟噜道:“我要姆妈!我要姆妈!”说着全身缩在被子里放声号叫:“我要姆妈!”

  阿东说:“先起来好不好?我带你到东湖去玩。”

  阿里还是叫道:“我要姆妈。”

  阿东说:“你光要姆妈,你未必不要爸爸?”

  阿里说:“爸爸也要。我要姆妈。”

  阿东无奈,便打开电脑,将昨晚录下的哀乐播放出来。

  哀乐又一次响起在这屋里,阿东被这悲哀之声压迫得透不过气。但阿里却立即把头伸出被子。他的脸上露出平静表情,仿佛真的是在听母亲的声音。他不说话,只侧耳倾听。

  哀乐播完,阿里自言自语说:“嗯,姆妈睡觉了。”

  阿东赶紧说:“我说吧。姆妈让你起来,她要休息一下。”

  阿里便“哦”了一声,赶紧爬了起来。他穿好衣服,走到母亲睡觉的房间,站在门口说:“姆妈,我乖。我刷牙。我要吃热干面。”

  阿东说:“我晓得你今天乖,一早上特意给你买了热干面。”

  阿里高兴地说:“真的?我蛮乖。”

  阿里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热干面。吃完肚子开始咕咕叫。他按着肚子,急步走到妈妈睡觉的房间,又站在门口说:“姆妈,我屙■■去了。”说罢,慌慌张张跑进厕所。

  阿东觉得长久这样,也不是个事。便再次跟父亲商量,要不要干脆告诉阿里,姆妈已经死了,姆妈不会再回家来了,这样索性断了他的念想。

  老巴摆着手道:“绝对不能。阿里一天都没有离开过他姆妈。见到姆妈,他就安心。你要告诉了他,万一他明白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姆妈了,他这辈子哪里还能快活?说狠点,不小心诱发出更狠的病,我们都会吃不消。昨天晚上你也见识了,他发作起来,我们都治不住。还是得让他有个念想。慢慢来。”

  阿东想,还是父亲说得对。那就只有让阿里永远觉得母亲在睡觉,也许对他是个安慰。

  阿东决定带阿里出去玩玩,以分散他寻找母亲的念头。阿东说:“我蛮久没有去东湖了,你陪我去一下好不好?”

  阿里偏着头想了想,说:“好!”

  太阳出来了,清晨的凉意叫太阳一晒,全没了。空气里有一股暖洋洋的意味。东湖离东亭很近。穿过黄鹂路,经过翠柳街,越过迎宾大道,走过东湖山庄大门,拐个弯,即是东湖侧门。一进门,连过程都没有,便可见花树遍地。路两旁湖汊里的荷花虽然谢了,残枝败叶与岸上的稀疏落叶相衬,却另有一番情味。这是深秋了。

  阿东牵着阿里的手,一边走一边说着闲话给阿里听。阿东说:“东湖好漂亮呀。”

  阿里说:“哦。”

  阿东说:“等我有了钱,买个数码相机,带你和爸爸到东湖来照相,怎么样?”

  阿里说:“哦。”

  阿东说:“我保证把你照成帅哥。”

  阿里说:“哦。”

  阿东说:“秋天来最好,秋天景色最美。”

  阿里说:“姆妈说,秋天冷,罗爹爹腿子疼。”

  阿东说:“你扯什么野棉花呀!跟你讲秋天,你扯罗爹爹。”

  说话间,阿东真的看到迎面而来的罗爹爹,方知阿里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罗爹爹晨练回家,拄着拐棍,慢慢地走着,像是一步步地挪。阿东喊道:“罗爹爹!您打了拳的?”

  罗爹爹见到他们,满脸带笑,说:“是呀,每天不练几下,浑身不舒服。”

  阿里走上前,把胳膊递给罗爹爹,转身跟罗爹爹相同方向。罗爹爹笑道:“罗爹爹今天不用阿里扶。”

  阿东说:“阿里,罗爹爹要回去,我们跟罗爹爹方向不一样。”

  阿里说:“姆妈说,罗爹爹腿子疼,要搀。”

  罗爹爹说:“阿里就是乖。不过今天阿里是带弟弟出来散心的,是不是?罗爹爹自己回去。”

  阿里不肯,说:“姆妈说的,要搀罗爹爹。”

  罗爹爹便向阿东解释,说:“你姆妈是个好人。每回见我,就会跟阿里说,罗爹爹腿不好,要搀扶罗爹爹。阿里硬是记住了。”

  阿东便大声夸阿里,说:“阿里真是比我强多了,我都没有想到这个。”

  罗爹爹又说:“今天就算了,今天爹爹腿不疼,自己慢慢走回去。”

  阿里却是拗住了,一定要扶罗爹爹,嘴上说:“姆妈说的。要搀罗爹爹。是姆妈说的!”说着,竟还有点眼泪汪汪。

  阿东说:“你不去东湖玩了?那我一个人去?”

  阿里认真点点头,又“嗯”了一声。阿东无奈,便说:“那好吧。阿里是哥哥,我得听阿里的。”

  阿里一下子开心起来,大声笑道:“呵呵,呵呵,我是哥哥。”

  阿里便搀着罗爹爹,三人一路又沿东湖山庄翠柳街黄鹂路往回转。罗爹爹跟阿东说:“你放心去学校。阿里平常没得事,下午喜欢在四强的发廊里坐。我们会招呼他的。他其实蛮乖。你姆妈忙的时候,都是把他交给我们。”

  阿里说:“四强哥哥送我头。”

  阿东笑道:“什么话?”

  罗爹爹也笑,说:“四强闲时给阿里剃头,不收钱,说是送你一个头。”

  阿东大笑。阿里也跟着笑。那一刻,心里的悲伤仿佛都被驱散。

  阿里一回到家,去找母亲汇报。他四处转悠,嘴上大声说:“姆妈,我搀了罗爹爹!姆妈,我搀了罗爹爹!”

  没有一处有回音。他的情绪立即低落,耷拉着脑袋,走到阿东面前,委屈道:“姆妈不见了。”

  阿东正准备开电脑,突然想起他的电脑里存有母亲的照片。便打开照片文件,说:“看,姆妈在这里。”

  阿里看到电脑里妈妈的照片,眼睛一亮,说:“真的是姆妈!”

  阿东说:“是呀。你看姆妈长得蛮好看是不是?”

  阿里说:“嗯,姆妈蛮好看。”

  阿东说:“你想姆妈的时候,就看一下照片。”

  阿里“嗯”了一声,又扯住阿东的衣服,眼泪哗哗地往下掉。阿里说:“我要姆妈,要活的姆妈。”

  悲伤的心情再次袭来。看到阿里满脸的鼻涕眼泪,阿东觉得自己的心也在碎。阿里的眼泪,常常就引得他也想痛哭一场。因为,他也想念母亲。

  下午的时候,阿东收到老师快递来的磁带。阿东大声招呼阿里过来看。他把磁带放进录音机,抓着阿里的手指,按下播放键,说:“我们听听,这里有什么声音。”

  果然响起了哀乐的旋律,低沉婉转。阿东听得阵阵揪心。阿里却一下子安静下来,专心地听着,仿佛真的是妈妈在跟他说话,听时脸上还浮出笑意。

  阿里说:“姆妈睡着了。”

  

  六

  阿东终于去了学校。走的那天,他叫阿里起床,阿里高声叫姆妈时,他便拉他到录音机前,让他自己按下播入键。哀乐响了起来。阿里便安静了。他认真地听完,然后自语道:“姆妈睡觉了。”说罢便去穿衣服,然后又走到妈妈房间门口大声说:“姆妈,我去刷牙。”

  早餐后,阿东告诉阿里,他去上学了。阿里一向知道阿东是要上学的,便认真地“哦”了一声。阿东说:“你在屋里,一定要听话。爸爸腿不好,你得帮他。”

  阿里依然大声“哦”着。

  阿里看着阿东远去,便像往日一样,早上坐在店里发呆。下午则踱到罗四强的发廊里,然后寻一张小凳子,又坐在门口发呆。发廊门口永远蹲着一只狗,这是罗四强喂的。狗叫阿斗。阿里不发呆时,就跟阿斗玩一下。罗四强又给他剃了个头,依然还是说“送你个头”。

  日子对于阿里,似乎有些变化,又似乎没有。如果有人提到姆妈,阿里会认真地告诉他们,姆妈睡觉了。只要姆妈在家里睡觉,阿里的心便是安然平静的。

  这天又是周末了。中午吃饭时,老巴告诉阿里,今天阿东会回来。一吃完饭,阿里便去马路牙子上坐着。他没有时间概念,也不知坐了有多久。但他终于看到匆忙走来的阿东。阿里立即喜形于色,像过去一样拍着手又跳又唱:“阿里的弟弟回来了!阿里的弟弟回来了!”

  阿东正担心着,不知阿里这一周如何,见到阿里欢悦的样子,阿东长嘘一口气,浑身的压力仿佛被这一口气吐了出去,立即生出许多轻松。原来阿里真的快乐了,看来一切都在好起来。

  没到家门,路过王胖子的土产店,阿东跟他打着招呼。王胖子叹息着说:“阿东,这日子过得蛮不爽呀。”

  阿东问怎么了?王胖子欲言又止。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不好说。”

  阿东莫名其妙。

  走到罗四强的发廊,罗爹爹恰在那里扫地。见阿东,直起身,招招手,一副神秘样子。阿东忙走过去,叫道:“罗爹爹,您亲自扫地呀。”

  罗爹爹说:“给你四强哥哥搭个手。”罗爹爹说着,对着跟在阿东身后的阿里说:“阿里,跟阿斗玩一下。”阿斗是罗爹爹家的狗,正无聊地蹲在门口。

  阿东有些不解,罗爹爹拉了他到一边,说:“阿东,这事可能你还得想办法。”

  阿东说:“什么事呀?罗爹爹。”

  罗爹爹说:“阿里每天一大早就放哀乐。声音放得蛮大,街坊邻居听得■人得很。放一两回还没有事,天天放哪个受得了?你爸爸腿不好,说了怕他解决不了,心里还多件事,不舒服。都在等你回来,看有什么办法。”

  阿东大惊。阿里耳朵不好,他是知道的。想必他会把声音放得很大。房屋的隔音差,天天听到哀乐,邻居们自是无法承受。

  罗爹爹见阿东惊讶得没有说出话,忙又说:“晓得你也为难。阿里可怜,靠了这个来替代他的姆妈。我骂死四强了,亏他怎么想出这个招数。”

  阿东说:“不怪四强哥哥,是我们阿里自己造成的。我再想一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回头我去跟街坊们道个歉。”

  罗爹爹说:“这个倒不用。都晓得眼下是你屋里阿里的一个坎。不过时间长了,怕是不行。”

  阿东说:“再过些时,阿里就会忘记姆妈的。”

  罗爹爹说:“话是这样说,但就怕大家受不住,已经都听了一个星期了。我这两天腿子走不得,没有去打拳,我也听得心里慌慌神。你晓得,这个音乐蛮不吉利。”

  阿东点了点头。适才的轻松顿时作烟云散,压力重新回到身上。走出店门,看了看正与阿斗玩得乐呵呵的阿里,忽然有百感交集的心情。好一会儿阿东才说:“阿里,跟我回去。”

  阿里大声说:“哦。姆妈说的,阿东回来要烧肉。”

  阿东说:“好,我晚上烧肉给你吃。”

  阿里呵呵呵地尾随着阿东。路上有熟人见到阿里,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阿里,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呀!阿里,笑得蛮好咧。阿里,你比阿东帅多了!

  阿里的回答千篇一律:“阿东回来了。姆妈说要烧肉。”

  阿里的每句话都仿佛带着针,总能让阿东的心觉得被刺。母亲已经去世多日,阿里却浑然不觉。他见不到母亲,但他脑子里却没有她不在世的概念。他既然如此弱智,又怎么会把母亲记得如此牢固?阿东有些弄不明白。

  晚餐阿东真的给阿里做了粉蒸肉,阿里快乐地吃着。阿东怀有心思,吃饭时一直在想,这事应该怎么解决呢?要不要把录音机收起来?

  老巴说:“阿东,是不是为阿里听哀乐的事?”

  阿东说:“是呀。罗爹爹跟我说了。这也是个事。”

  老巴说:“阿里放哀乐的时间,是你姆妈每天早上喊他起床的时间,他拿它当成姆妈了。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

  阿东说:“他想的事,没得人想得通。他有他自己的世界。我蛮想试一下,看能不能把录音机收起来。或者换个别的音乐,不晓得可不可以。”

  老巴说:“根本不可能。前两天细婆跟我说,她有点吃不消哀乐。我也觉得蛮对不住人。特意试了一下,不让阿里放。阿里就哭,哭得昏天黑地,说是要找姆妈。我硬是受不了。”

  阿里知道他们在说他。他吃着饭,一忽儿偏头看看阿东,一忽儿又偏头看看父亲。突然就冒一句:“姆妈说了,阿里蛮乖。”

  睡觉的时候,阿东看着阿里,心想,明天早上,是否把录音机藏起来呢?

  不料天刚亮,阿里便爬了起来。阿东被他的动作惊醒,来不及藏录音机,便躺在被子里看他怎么做。

  阿里衣服没穿,爬起来,先到桌前按了一下录音机的键,哀乐轰一声响起。阿里打开窗子,哀乐便如同被释放,从窗口涌了出去。

  阿里回到床上,大声说:“姆妈,我起来了。”

  “姆妈,我做了好梦。”

  “姆妈,袜子是干净的。”

  “姆妈,裤子要穿正。”

  “姆妈,鞋带系紧了。”

  “姆妈,穿好了。我蛮乖。”

  哀乐停了,阿里关上窗,又说:“姆妈,透气透好了。”

  然后走出门,大声对着妈妈的房间又喊道:“姆妈,我刷牙。”

  阿里认真地自言自语,如同平常跟母亲说话。阿东隐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他把自己的头蒙在被子里,恐怕阿里听到他的呜咽。

  阿里没有母亲了。这个悲哀的声音,成了他心里的母亲。阿里一天的精神寄托只能依赖于此,他又怎么忍心去剥夺阿里的这一点点念想?阿东想,姆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这天的白天,家里不停有人过来找。都是为了哀乐的事。邻居们也都说,晓得阿里正在过这个坎。但这音乐太让人心惶惶。家里有老人的,更是吃不消。阿东不停地道歉,一再说正在想办法。

  阿东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呢?阿东对阿里说:“我拿你毫无办法,我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做。明天你能不能小点声音?”

  阿里呵呵地笑,他并不知道阿东说些什么。

  周六整整一天,阿东没出门。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冬天眼看到了。他要把冬衣找出来,以便冷空气一来,阿里和爸爸都有厚衣抵寒。房子小,每到天热,母亲都会把冬衣和棉被翻晒一天,包捆起来,装进木箱。然后掀开床的铺板,将整个箱子都塞在床底下。而凉风一起,母亲又会从床下把箱子打开,将冬衣棉被悉数取出,放到门外重新翻晒,且将夏日衣物置放入箱。现在,这些事都得阿东来做。

  阿东忙碌时,阿里便坐在一张小凳上看着。他问:“姆妈呢?”阿里每年都是这样坐着看母亲收捡,他不明白,今年做这些事的怎么是阿东?

  阿东说:“以后我就是姆妈!”

  阿里笑了起来,说:“姆妈穿花衣服。”

  阿东便也笑,他起身去把母亲的围裙往衣服上一扎,说:“你看,这一下蛮像了吧?”

  阿里又笑,说:“姆妈烫鸡窝头发。”

  阿东把自己头发一抓,说:“太短了,这个不像。”

  阿里更是大笑出声。阿东拍了一下他的头,说:“什么都蒙不到你,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阿里自豪地说:“姆妈说我聪明。”

  阿东说:“姆妈说得对!”

  母亲的冬衣不必拿了。阿东捧在手上,看了看,然后闻了一闻,重新叠好放回箱中。阿里突然冒了一句:“这是姆妈的。”

  阿东说:“姆妈睡觉,盖被子就可以了。”

  阿里说:“姆妈要进货,蛮冷。”

  阿东说:“姆妈以后不用忙了,让她睡觉。”

  阿里又说:“姆妈买菜,蛮冷。”

  阿东说:“以后我去买。”

  阿里又说:“姆妈去烫鸡窝头,蛮冷。”

  阿东说:“那个头不好看,姆妈往后不烫了。”

  阿里便呜呜地哭了起来,说:“姆妈……姆妈……会冻病的。”

  阿东看着他,呆了几秒,仿佛想了想,又将母亲的棉衣拿了出来。阿东说:“好,我们让姆妈穿暖和一点。你拿到外面,找个太阳大的地方晒一下。”

  阿里站起来,接过棉衣,大声道:“哦!我去晒!”

  他一边走一边大声说:“姆妈要穿暖和点。姆妈要穿暖和点。”

  阿东带着阿里在店门口晒着冬衣。阳光下两兄弟脸上都挂着笑容。老巴坐在店里望着他们。他忧心忡忡,不知怎么解决阿里的哀乐。阿东一大早已经跟他说了,绝对不能不让阿里放哀乐。但是,邻居们的投诉,又如何办?他脑子里转了无数主意,甚至连卖房子搬家都想了,却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

  阿东进门时,见老巴神情黯然,便说:“爸爸,你莫多想了。有事我来解决。”

  老巴说:“我晓得。刚才四强来借轮椅,我叫他晚上来拿。搁在墙角,蛮久没有用,灰大。你拿出来,抹一抹给他。”

  阿东说:“好的。罗爹爹要用?”

  老巴说:“是呀。天寒了,罗爹爹的腿软。早上慢腾腾走到东湖边,别人的拳都打完了。不去吧,他又难过得慌。”

  阿东说:“那不是每天都要用?你怎么办呢?”

  老巴说:“反正我也用得少。都是你姆妈,嫌我天天坐在店里,硬要拉我出去散步。她走得又快,我哪里走得了?再说了,她穿得花枝一样好看,后面跟个拄拐的跛子爹爹也蛮煞风景。这才去买了个轮椅。有时候推我去东湖转,说是吸点新鲜空气。这些年老了,她也懒得转了。”

  阿东笑了起来,说:“姆妈蛮浪漫呀。”

  老巴说:“年轻的时候是蛮浪漫。你们不在家时,她还对着录音机唱歌。还说要不是生了你们两个,她也能当歌星的。”

  老巴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笑完满脸怆然,说:“我这辈子讨了你姆妈真是福。跟她讲好了,我先走的,结果她倒是先跑了。”

  阿东说:“爸爸,不讲这些了。我们三个往后好好过,天上地下姆妈都会开心。我保证要让爸爸和阿里幸福。”

  老巴说:“有句话我还是要讲给你听。你拖着个残废爸爸和一个苕哥哥,将来找老婆怕是蛮难。现在的姑娘伢,个个都讲实惠。我也不能不替你想。你毕业后,可以留意一下福利院,看看要多少钱。我把店子盘掉,用那个钱,带你哥哥住那里去。这房子,你装修一下,也还蛮好住。这样的话,你有文凭有工作有房子,姑娘伢就不会嫌弃你。”

  阿东听得头皮发麻,大声道:“爸爸你讲的什么话!我要把你和阿里甩到福利院,我还是不是人呀!”

  老巴不作声了,轻轻叹了一声,半天才说:“你只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阿里一直跟在阿东身后。在他们说话时,他眼睛望着街上。这时候却突然说:“阿东说,他是姆妈。”

  阿东说:“还是阿里理解我!”

  

  晚上,罗四强跟罗爹爹一起过来拿轮椅。阿东已经把轮椅擦得干干净净。罗四强让罗爹爹坐上轮椅,试着推了几下。他从未推过,拐弯抹角,竟是不熟练。阿里原本在看电视,见罗爹爹坐在轮椅上,忙上前说:“我要推罗爹爹。”

  罗四强一边把轮椅交给阿里一边对阿东说:“天太冷了,我叫爸爸莫去东湖,他非要去。说是练惯了,不去不舒服。我姆妈说,那里有几个婆婆,还说爸爸就是想去跟她们打情骂俏。你看,我姆妈躺在床上几年不能动,还吃醋。笑死人吧。”

  阿东笑道:“那说明罗婆婆心里年轻。”

  罗四强说:“女人都一样,老成树根了都还吃醋。”

  阿东说:“男人不也一样?老成树根了,还要风流。早上哪个推罗爹爹去呢?”

  罗四强说:“除了我这个孝子,还有哪个?一天得跑两趟。一早上送过去,我得回来开店门。九点过后,再过去接。哎呀,反正不是个事!店里要忙起来,我手上正在给客人做头,你说我是丢客人,还是不管老头子?”

  阿里推着罗爹爹在屋里转,嘴上还呵呵地乐着。

  罗爹爹说:“阿里比四强哥哥的水平高多了。”

  阿里说:“姆妈教我推爸爸的。”

  阿东突然心里一亮,说:“不然叫阿里推去?”

  罗四强惊异道:“阿里?阿里肯推?”

  阿东说:“罗爹爹早上几点走?”

  罗四强说:“以往是七点钟。”

  阿东说:“蛮好。我姆妈原先每天七点半叫阿里起来,现在叫他提前起。把录音机带着,到东湖边去放哀乐。那里没有什么人,放多大声音都不怕。”

  罗四强想了想,说:“咦,这倒是个法子,行不行呢?”

  阿东说:“行不行,明天早上试一下。”阿东说完,喊道:“阿里,停!”

  阿里停下轮椅,望着阿东。阿东说:“阿里蛮乖,对不对?”

  阿里点点头。阿东说:“姆妈说了的,罗爹爹腿子疼,要搀罗爹爹,对吧?”

  阿里又使劲点点头。阿东又说:“罗爹爹去东湖练拳,走不动了。我们阿里每天早上用爸爸的轮椅推罗爹爹去,好不好?”

  阿里望着阿东,没作声。阿东说:“姆妈说的,罗爹爹是老人家,阿里要帮罗爹爹才是。”

  阿里这时便点点头。

  阿东说:“说话算话哦。”他说着转向罗爹爹:“罗爹爹,阿里说了,明天他推您去东湖。”

  罗爹爹说:“靠不靠谱呀?阿里。”

  罗四强忙说:“试一下。爸爸一直说要帮阿里过这个坎。爸爸的腿疼去不成东湖,也是个坎,说不定你们两个人搭帮着一起过了。”

  罗爹爹说:“阿里,我们两个说不定真的是负负得正。”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阿东心里竟是有些兴奋。他把闹钟上到六点,准备自己提前半小时起来,然后六点半再叫阿里起床。洗漱耗去半小时,七点出门。这是第一次,阿东和罗四强准备一起陪着。说好早点由罗四强准备。

  闹钟响的时候,天真的还很昏暗。阿东爬起来,洗漱完后,又把录音机试听了一下,毫无问题,然后再去叫阿里。阿里睡意蒙■,说:“姆妈还没叫。”

  阿东说:“是呀,时间还没有到。不过说好今天去帮罗爹爹推轮椅,你忘记了?姆妈说了,要你帮罗爹爹的。”

  阿里糊涂间,似乎又记得有这么回事。他眨了半天眼,还是想不起。阿东便把他拖起来,逼着他穿好衣服。此时的天光,已然亮开。

  阿东拉着阿里出门。阿里不肯,连声说:“姆妈要骂。”

  老巴此时也起来了,他的店一向开得早。老巴说:“姆妈说了,今天可以去。”

  阿里这才百般不情愿地跟着阿东走出来。阿里推着轮椅,到罗爹爹门口。罗四强和罗爹正也出门。罗爹爹坐上了轮椅,阿东将录音机交给罗爹爹。

  阿东说:“以后,录音机由罗爹爹抱着,阿里负责推车。”

  一路车稀人少,不足20分钟,东湖便到了。罗爹爹练拳的树林边,已经有好几个爹爹婆婆在活动。东湖地旷,四下空气新鲜,是晨练的好地方。四周的居民得此地利,喜欢来此锻炼。湖岸开阔,晨雾起时,经常看不到远岸。树林散布四围,东一簇西一片。晨练的人们,撒在湖边树下,只如星星点点。

  罗爹爹练的是太极拳。每天都有师傅领着他们这群爹爹婆婆打拳。所谓师傅,也不过一个太极拳爱好者而已。罗爹爹说,打几圈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跟朋友聊聊天,就算老了没得用,也觉得生活真的蛮有意思。

  一个练拳的婆婆见到罗爹爹说:“今天罗爹爹好早。”

  罗爹爹说:“得亏阿里推我来,我才能早到。”

  爹爹婆婆们看到了阿里,其中也有住东亭的,知晓阿里是什么人。相互低语过几句,便都夸道:阿里真是不错,还是罗爹爹有福气。

  但阿里却对这些夸奖表现冷淡。他开始有些烦乱了,眼睛转动着,四处张望。这时候,应该是母亲叫他的时间,可是他却人在东湖。

  阿东一直在观察着阿里。见阿里脸色不对,忙拿起录音机,拖着阿里往湖边无人处去。

  湖边的水波轻轻地拍着岸,声音弱弱的。阿东把录音机放在湖边的草坪上,然后叫阿里坐下来。阿里说:“我要姆妈!”

  阿东说:“好!”他说着,让阿里把录音机播放键按下。

  哀乐顿时响起,低沉悲伤的声音贴着水面行走。有风轻轻吹起,水波起了皱纹,哀乐仿佛随着皱纹,一波一波,延伸得很远。

  阿里的脸色恢复平静,他心安气定了。阿东告诉阿里,这是姆妈的声音。姆妈知道阿里在帮助罗爹爹,就从水上传她的声音给阿里。姆妈晓得,阿里一定听得到这个声音。她说她虽然睡着了,可是心里在想阿里。

  阿里脸上浮出笑容。哀乐停下,阿里高兴地回答说:“我也蛮想姆妈!”

  阿东说:“以后,阿里每天都推罗爹爹过来,然后再到湖边听姆妈的声音,好不好?”

  阿里大声说:“好!”

  

  七

  困扰老巴和阿东的哀乐,突然就解决了。

  阿东去了学校后,罗四强陪着阿里和罗爹爹去了东湖三天,就不再陪。打电话告诉阿东说,阿里真是太强了。他一到东湖,便抱着录音机去湖边放哀乐。听完哀乐,又回到罗爹爹打拳的树林。然后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罗爹爹打完拳,跟人闲聊过后,说,阿里,我们回去。他便乖乖推着罗爹爹回家。每天如此,一个动作都不乱。连走的路线,拐弯抹角,都跟头天一模一样。

  阿东笑道:“那是当然。不然怎么是阿里。”

  自那天起,东亭早起的人们,天天都能看到阿里推着罗爹爹朝东湖方向而去。罗爹爹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一台录音机以及一盒早点。罗爹爹满脸带笑,一路跟阿里说着闲话。阿里经常只是大声地“哦”一声。如果天下雨,罗爹爹不打拳,但阿里还是去。只是车上坐着老巴。老巴打着伞,阿里穿着雨衣,推着轮椅。沿着每天的路,慢慢地走。他要去湖边,听母亲的声音。只要听到母亲的声音,他一天便能平安度过。

  一个月之后,人人都长吐一口气,阿里终于过了他的这道坎。但是,阿里却从未忘记母亲。他告诉所有人:“姆妈睡着了。”大家便也见他总是说,阿里好乖,姆妈睡着了,千万莫吵呀。

  时间慢慢地流动,不觉春节到来。虽然没有母亲,但阿东还是设法把年过得有声有色。他的心里装着责任感。他把父亲和阿里带到归元寺。想在此为父兄祈福。对着菩萨,阿东默想,我一生并无别的奢望,我唯愿父亲和哥哥能够生活得平顺。点完香,阿东又想,或许这个唯愿也是奢望。

  老巴很高兴。春节到归元寺烧香祈福,正是他心中所想。虽然他没说出,阿东却明白并带了他和阿里来到这里。老巴给每个菩萨都敬了香。老巴说:“你姆妈信菩萨,她一直说要来,结果没有来成。这回我是替她来的。”

  阿东说:“我晓得。”

  老巴说:“我替你姆妈求了菩萨,她心里想的我都帮她求了。”

  阿东便问:“爸爸求了些什么?”

  老巴说:“我求菩萨保佑我儿阿东找个好工作有个好前途娶个好媳妇,将来儿孙满堂,光宗耀祖。我们巴家指望你发达起来。我跟阿里,你就莫操心了。有我管他,我走的时候,把他带走。我得让你无牵无挂地奔前程。”

  阿东生气道:“姆妈心里根本不会这样想!爸爸和阿里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前途算得了什么!”

  老巴说:“我比你更懂你姆妈的心思。”

  阿里大声道:“姆妈要我开心。”

  阿东说:“阿里比爸爸更懂姆妈!”

  阿里并不知菩萨是做什么的。他只觉得四处花花绿绿人叫马喧的,热闹得好玩。陌生人真是太多了,阿里便不停地跟人说:“我叫阿里。”人们便都望着他笑,笑容友善。阿东点了一炷香,递给阿里,叫他拜菩萨时说:“姆妈要我开心。”

  阿里很乐意,举着一束香大声地喊道:“姆妈要我开心。”

  香炉里插着很多香火。阿里将他那一束插到香灰深处。松下手,便与众人的混杂一起。青烟也抱着团,缥缥缈缈,随风飞升。

  

  没等毕业,阿东便开始找工作。半年内,他尝试过无数行当。他去推销过保险,又到房地产公司做了一阵宣传,甚至还去中学代了一阵课。但每一次,都因各种原因,没能做长。有时是他不想做了,有时是公司萧条了。

  所有的招聘点,都挤满人。他们青春洋溢,却也面色焦灼。阿东的同学说,挤在这里的,都是穷人家的小孩。阿东想,也是。但你又能怎么样?这原本就不是为我们准备的世界,而我们却偏想要在这世界混出模样,还不得拼上命?

  于是还是跟着挤。

  偶尔在街上,阿东会遇到一些当年学习很差但现在却志得意满的同学。他们会打着哈哈对阿东说:“早就告诉过你,别费那么大劲,学得再好也没什么用。工作哪里是靠文凭和本事找到的?”

  阿东只好说:“你们可以这样呀。我怎么行?如果学不好,找工作连本钱都没有,起码现在还有一点哩。”

  静心想来,的确如此。那些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强硬的人际关系当本钱,而他阿东的本钱就只这张文凭,这是他奋斗数年挣来的。尽管有了它,找起工作来依然不如人家,但对于阿东,到底聊胜于无啊。

  这个时候,阿东会倍觉沮丧。只是回到东亭,听到阿里在街边兴高采烈地唱着“阿里的弟弟回来了”时,他的精神才会猛然一抖。他会告诉自己,是的,志气、文凭和本事,在这个世道,已经是一个用处不大的东西。但他是东亭的阿东。他只有这个,外加一个残腿的父亲和一个智障的哥哥。这就是他的全部背景。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必须去奔一个好的未来,为自己,更是为他们。

  有一天,阿东在街上遇到老师。那时的阿东正在给一家广告公司作企划。老师请他在路边喝了咖啡。老师说,我不觉得这个工作适合你。我想你初始的工作最好不要指望发财。以你现在的家庭情况,首先上班时间和工资都要稳定,同时,这份工作也能看得到前途。阿东觉得老师说得有道理,便问老师:“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呢?”

  老师想了想,说:“去考公务员吧。”

  阿东坐在老师面前静默几分钟,认同了老师的提议。

  整整三个月,阿东没有出门,他在家里读书。老巴很高兴,他喜欢儿子这样。就算没有赚钱,但读书毕竟是正经事。而且,心里有大志向的人,才会这样去读书。

  比老巴更开心的是阿里。因为阿东早上会跟着他和罗爹爹一起去东湖。他坐在阿里的身边,静静地听他播放哀乐。旋律在水波上滑行,一直滑得很远很远,远到他们眼界之外。阿里每次听完后都会说:“这是姆妈的声音。”

  阿东说:“是呀,是姆妈的声音。姆妈睡着了。”

  然后阿里便去树林看罗爹爹们打拳,阿东则坐在湖边读书。太阳升高了,罗爹爹要回家了,阿里便会大声地喊道:“阿东!”

  阿东便随他们一起回返。

  公务员考试终开始了。阿东加入了数万人的竞争之中。阿东很幸运。老师的同学在省机关做官,听老师上门去详说阿东的家事。父亲的残腿,还有阿里的哀乐。老师的同学早年丧母,听时眼边竟是有泪。阿东也算有贵人相助,于是,他被录取了。上班的地点就在水果湖,离家不远,骑车20分钟就到。

  老巴兴奋地拄着拐带着阿东去邻居一家家报喜。阿东说:“莫搞得这么吓人吧!”

  老巴说:“得答个谢。你姆妈死后,大家帮了我们蛮多,怎么说你也是当了干部呀。”

  阿东说:“一个小公务员,哪里是什么干部。说得别个要笑话的。”

  老巴说:“笑什么笑?这都是你努力来的,爸爸高兴。你姆妈死后,我就没有开心过。你今天算是让爸爸开心了一回。”

  阿东不想拂了老巴的意,便买了一些糖,随他而行。阿里自然是要跟在他们身后的,于是变成了一家人上门。

  大家都纷然祝贺。老巴说:“过年我去归元寺烧了香。我什么都没求,只求阿东找个好工作,看来菩萨晓得我心诚呀。”

  说得人人都笑。笑完都说,归元寺的菩萨就是灵呀。

  到罗四强的发廊时,开袜店的李丽红正在那里做头发。发卷上了一头,很怪的样子。

  罗四强忙说:“恭喜阿东升官发财。”

  阿东说:“小办事员,离升官发财远得很。”

  李丽红说:“往后我们也算朝廷有人了。阿东,你得把我们东亭罩着哦。”

  阿东哭笑不得,说:“你千万莫说这种话,往后我来多买你几双袜子。”

  李丽红便笑,说:“你屋里的生意,我做了吃亏。你爸爸买我一双袜子当两双穿。”

  发廊里的人看着拄着一只拐的老巴,都笑开了。老巴也笑,说:“你这张嘴真是太刻薄了。”

  罗爹爹说:“莫跟他们扯野棉花,我要跟你讲个正经话。不管你读过几多书,说话有几转,一句话,将来做事,得替我们老百姓想。你得像毛主席的干部,为人民服务;不能像现在这些干部,只为自己服务。”

  罗四强说:“爸爸喝多了吧?毛主席的干部也犯了蛮多错误咧。”

  罗爹爹说:“那也比现在的强吧?起码对穷人好吧?土改的时候,干部住在我屋里,一样喝稀饭吃咸菜。县长骑个自行车,说下地就去扯棉花。城里来的大哥,还不是当官的,跟我硬是睡一张床。”

  阿东说:“罗爹爹,时代不同了。国家有钱了,不需要像当初那样。”

  罗爹爹说:“有钱了也要对我们穷人好呀。不能光是屁颠屁颠地跟在有钱人后面跑,是不是?不说别的,那个■样子都蛮掉底子。”

  李丽红说:“罗爹爹,你是穷人?你屋里开着发廊,吃得好穿得暖,是个什么穷人呀?”

  阿东说:“是呀。你看四强哥哥,染个黄头毛,天天抽黄鹤楼,哪里穷呀?”

  罗爹爹说:“嗯,穷人还是有,不蛮多了。我不说穷人,说老百姓总可以吧?要对老百姓好。不能每天喝得满头油流,还要小姐陪。回单位就去把国家的钱往自己荷包里贪,把人坯子都搞坏了。”

  罗四强便笑:“阿东你看,我爸爸老成这样,还什么事都晓得。”

  最后去的是细婆家。细婆说:“伢,这是蛮好的事,要恭喜。回头跟领导讲一下,涨价涨慢点,得让我们日子过得稳当。你得帮我们老百姓说话哦。”

  晚上,阿里睡下了。阿东也准备睡觉。明天他将正式上班,他有些兴奋。这是他人生新的开始,一个真正的开始。

  老巴自斟自酌地饮了酒。他满是酒意,摇晃着走到阿东的床边,说:“罗爹爹和细婆他们的话说得都蛮对,但是听不得。”

  阿东说:“为什么?”

  老巴说:“自古以来,当官要是替老百姓说话,那个官都是当不下去的。所以,你得听领导的话,不能听这些爹爹婆婆的话。”

  阿东有些惊讶,望着父亲,说:“爸爸,你真的这样想?”

  老巴说:“不是我这样想,是世道只能让你这样做。”

  

  八

  阿东开始了他的上班生涯。阿里每天比他早半个小时出门。走前会大喊一起:“阿东我走了。”

  阿里很久没见到母亲了,阿里只知道母亲在睡觉。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老是睡觉。他想不明白,也问不出来。虽然每天早上他去东湖放录音,听母亲的声音,但那到底不是母亲。没有母亲温热的手掌,也没有母亲的笑声,更没有母亲每天跟他说这说那,给他好吃的东西。这个世界跟以前不一样了。母亲一直在睡觉,阿里竟也一直都不进她的房间。阿里不能吵她。

  阿里只好心里闷闷的。他发呆的时间比以前更长了,他的笑声也比以前少了许多。

  阿里早上发呆的时候是在老巴的店里。他经常坐在一角,不出声。老巴忙自己的生意,他也不惊扰老巴。老巴有时喊一声,阿里,来帮个忙。他便慢腾腾地走过去。或许是帮老巴拿瓶酱油,或许帮客人拎一箱牛奶。

  阿东中午不回来,老巴会让阿里去对面餐馆端两份盒饭。跟母亲做的菜比起来,这个味道差很多。但阿里还是能吃得精光。吃过饭后,老巴便让阿里去罗四强的发廊玩一下。阿里便“哦”一声,踱着步子过去,然后又坐在那里发呆。阿里现在已经不太喜欢见到陌生人就大声说:“我叫阿里。”发廊来的陌生人很多,他们从阿里面前走过,阿里就像什么都没见到一样。

  有一天,罗爹爹回来说,阿里在湖边放哀乐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那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罗爹爹忙去问他出了什么事。阿里只是说:“姆妈还没有醒。”头一两天,罗爹爹以为只是偶然,但一连几天,阿里都是如此,看来阿里有点不对劲。罗四强也觉得阿里精神也差了许多。晚上阿东一回来,他便告诉阿东说,阿里现在话少了,笑声也少了。叫阿东注意,小心阿里得病。

  阿东这才想到,阿里已经很久没有拍着手掌欢唱“阿里的弟弟回来了”。他一下警觉起来,心道自己是不是对阿里关心少了?当晚便带着阿里去逛街,给他买了许多吃的,还陪他打了游戏机。阿里跟着阿东倒是开心,玩游戏时也乐得呵呵笑。但一到家,转瞬便又神情忧郁。

  睡觉前,阿东问阿里,是不是不舒服?阿里低着头半天才说:“我要姆妈。”说完一滴眼泪从眶里滚出来,停在了脸上。

  阿东不知如何回答他。却也不想再用“姆妈睡觉了”这样的话搪塞他。便望着他不作声。阿里见阿东不说话,脸上也无笑容,便又自语道:“姆妈睡着了。”

  这天晚上,阿东一直坐在床边,看着阿里睡着。他心里很难过,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阿里,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阿里。

  老巴见阿东如此,便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的日子还长,也只能自己去慢慢习惯。”

  阿东说:“但是姆妈在的时候,他蛮开心。现在他不开心。”

  老巴说:“他没有大吵大闹,没有发病,已经蛮不错了。这就等于帮我们。”

  阿东说:“我蛮想阿里心里把姆妈换成我。将来他跟我一辈子,那他就会总是开心。”

  老巴说:“怕是办不到。你姆妈天天陪着他,哄他开心,你做得到?将来你还得讨老婆,连现在这样都做不到。他这辈子,有吃有喝,有地方住,就是好日子,爸爸姆妈就安心了。至于快乐开心这样的事,你也莫勉强自己。”

  阿东想,爸爸说得有理。但是,阿里是他的亲人,阿里若不开心,他自己又如何开心得起来?

  阿东说:“我来试一试吧。”

  老巴说:“我劝你莫这样。你还是要以自己事业为主,你的前途比阿里重要。”

  阿东没有回答老巴的话,却在心里说:阿里比我的前途重要得多。他让老巴把母亲所有的照片都找了出来。第二天,他带着这些照片到机关。机关资料室有扫描仪。阿东跟资料员讲述了哥哥阿里思念母亲的事,然后告诉她,他想在此扫描这些母亲的照片,为阿里做一个母亲的短片。资料员叫小丁,个子不高,眉清目秀的,说着一口荆州普通话。她立即满口答应了阿东的要求。她让阿东去忙自己的,她来帮他扫描,并说会直接刻成光碟给他。

  阿东晚上回家把所有照片拷进电脑,然后开始制作幻灯片。他从网上下载了音乐,这音乐便是阿里巴巴。旋律响起的时候,阿东脑海里立即浮出母亲当年一边炒菜一边唱这歌的样子。这是她最爱唱的一支歌,她是因为阿里而唱。

  原本已经睡觉的阿里,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激动地叫道:“姆妈唱的!”他鞋都没有穿,奔到阿东的电脑前。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芝麻开门芝麻开门。欧欧。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老巴没睡着,音乐也传到他的房间。他突然拿出几盒磁带出来,递给阿东。老巴说:“你姆妈以前喜欢玩录音机,不晓得这里面有没有她唱的歌。”

  阿东太高兴了。如果能有母亲的声音,他的幻灯片就更加完美。但他不知磁带里会是什么声音,又担心阿里听到这声音会有什么反应,便对阿里说:“睡觉去。”

  阿里说:“姆妈的,阿里巴巴。”

  阿东说:“睡到床上,闭上眼睛听。”

  阿里点点头,回到床上。等这一遍音乐播完,阿里已然睡着。

  阿东把录音机音量压到最小,将所有磁带听了一遍。里面并没有母亲唱的歌。但他却在一盘磁带上,发现了母亲说话的声音。母亲说:“阿里,乖,要听爸爸的话哦。姆妈过一下就回来了。”阿东拿了录音机过去问老巴。老巴想了想说:“想起来了,这是你姆妈留给我的。好像是她要出门,时间有点长,担心阿里吵闹,就录下这个声音。不过阿里基本没有闹过,所以我一次也没有放过。”

  母亲的声音让阿东觉得十分亲切。他听了又听,突然想到一个办法。他决定把这声音作一点小小的改动,然后转到电脑上,配进短片里。他突然有些兴奋,觉得他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让阿里心里对母亲的依恋置换成对他的依恋。至少,他现在可以慢慢训练阿里。

  第二天中午,阿东专门回家拿了录音机到机关。然后又一次去找资料员小丁。他不想阿里的事有更多人知道,他觉得只有这个小丁可以帮助他。他用录音机放他母亲的声音给小丁听。

  阿东说:“你看,我姆妈这辈子就只留这一句声音。我要找你帮忙,我想改两个字,我要把‘要听爸爸的话哦’,改成‘要听阿东的话哦’。”

  小丁说:“为什么要改呢?”

  阿里说:“阿里一向听我姆妈的话。现在我想让阿里对我姆妈的依恋转移到我身上。我姆妈让他听我的话他就会听的,这句话可以帮我慢慢训练阿里。”阿东说着,又补充一句:“我非常想让他回到以前的快乐。”

  小丁说:“哦,我明白了。”

  下班之后,他们反复录制,录了好几遍,直到阿东觉得小丁说的“阿东”两个字比较接近他母亲的声音,方才回家。

  骑着自行车,越过双湖桥,朝东湖路一路踩过去。路灯很璀璨,微黄的光洒了一身,让人倍觉温暖。阿东突然觉得这个小丁于他有了某种亲切。

  周末的时候,阿东全天都在做这个短片。他用了很长时间,把母亲说话的声音转进了他的电脑。然后他找出一张母亲张嘴微笑的照片。母亲的声音就配在这张照片背后,仿佛母亲正在说话。整个短片也结束在此。

  晚上,阿东的片子已经全部完成。他把阿里和老巴都叫到电脑前,然后打开他的杰作。在阿里巴巴的音乐里,妈妈缓缓而出。她从年轻慢慢到老,一张一张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阿里惊喜地叫道:“姆妈!”“又是姆妈!”“又是姆妈!”

  短片最后定格在母亲的微笑上。母亲仿佛望着阿里说:“阿里,乖,要听阿东的话哦。姆妈过一下就回来了。”

  阿里突然说:“姆妈醒了。”

  阿东说:“是呀。姆妈出门办事了,她要你听我的话,是不是?”

  阿里点点头,仿佛明白地“哦”了一声。

  阿东说:“我教你开电脑。你要是想姆妈的时候,就打开来看,姆妈就会跟你说话。好不好?”

  阿里大声说:“好!”

  老巴看到照片一张张闪过,恍然回忆了她的一生。短片终了时,他明白了阿东的意图,长叹一口气,说:“你其实不必这样费心事,我不想阿里将来拖累你。”

  阿东说:“爸爸,我跟你的想法不一样。你最好莫管我。”

  阿东开始教阿里开电脑。教了很多天,阿里终于学会了。他会打开电脑,也会点开短片。然后坐在电脑前一遍一遍地看妈妈的照片,一边看一边笑。

  老巴问阿里:“你笑什么?”

  阿里说:“姆妈说,听阿东的话。”

  老巴说:“你要不要听咧?”

  阿里说:“要听。”

  阿里往日的发呆改成了坐在电脑前看妈妈的照片。他经常看很多遍,每次看都会笑。有时去到罗四强的发廊,也会一个人坐在那里呵呵地笑上两声。罗四强问:“阿里,笑什么呀?”

  阿里说:“姆妈说话了。”

  罗四强说:“你姆妈说了什么?”

  阿里说:“听阿东的话。姆妈说的。”

  罗爹爹叹道:“不晓得应该说阿里了不起还是说阿东了不起。”

  阿里闷声闷气地说:“阿东了不起。”

  

  九

  阿东上班半年后,迎宾大道又开始挖路了。

  东亭的人们为这事感慨数日。迎宾大道说来也算是武汉最漂亮的马路,修了几轮,成了现在花团锦簇的样子。车来车往,从不堵车。罗爹爹每天晨练要从迎宾大道过,经常夸说:“一走到这条路上,心里硬像是喝汤一样舒服。”

  现在,这条舒服的大道,又被开挖得千疮百孔。说是还要扩宽,又说要修成快速路。开满鲜花的花坛和已然长成的大树又悉数被挖。罗爹爹急了,找到阿东,说:“你怎么说也是个干部,能不能去反映一下,这条路蛮好,没必要重新修吧?”

  阿东说:“罗爹爹,你有没有搞错,我哪有资格去说这些?修这条路是领导决定的。我只是个小虫子哩。”

  周边居民没人明白何故又修这条路,阿东更是不介意。阿东每天骑车直接从东亭拐入东湖路。他不需要迎宾大道,修不修这条路跟他的生活毫无关系。阿东眼下的满门心思是要不要去追资料员小丁。他觉得自己是有点喜欢她的了。他甚至暗中了解到她是师专毕业。阿东想,自己怎么也是硕士,就算家里穷,配一个大专生也应该是有资格的。

  机关的工作看起来似乎忙碌,其实不,忙碌只是大家做出的。阿东去后不多久,就明白其中道道。但阿东自思自己年轻,不管事情有无用处,但凡交给他的,也都努力去做好。他没有其他任何外力可以襄助,他只有自己加倍努力。人说机关的人都被会议和事务磨砺得十分冷漠,这话不假。但同办公室的人日日相处,倒也还是十分和谐。尤其刚上班的阿东,少不更事,又没有任何条件与人相争,所有的地位、级别都与他无干。因此,无论明里暗里,大家待他还算不错。

  这天,处长通知阿东,说是青年干部要下乡,问他能不能去?处长说因为你家情况特殊,所以还是征求一下意见。有句话我要跟你交底,将来提拔,这样的下乡是很加分的。你如果因了家事总不能出差,可能你就难得有升职机会。

  处长的话在阿东心里震动很大,他想这应该是硬道理。阿东立即打电话询问父亲老巴。老巴在电话里几乎叫了起来:“当然是你的事业前途要紧,我们两个废人算什么?”

  老巴的话让阿东心里很不舒服。但他还是告诉处长,他下乡没问题。

  这样,阿东就被派到了乡下。

  临行之前,阿东坐在床边跟阿里谈话。阿东说他要出差,要阿里在家乖乖听爸爸的话,不能吵闹。他回来给阿里带好吃的。阿东的话没有谈完,阿里便呼呼睡着了。

  老巴进来说:“你不用多挂心,他到底是个苕。有吃有喝,日子糊里糊涂就过去了。我能管得住他。”

  阿东说:“爸爸,我晓得。就是因为他是个苕,自己万事不清白,我才更要关心他。”

  老巴说:“嗯,难得你这样想。但是不管怎么讲,他终归是个废人。你的心思还是要放在有用的人身上。”

  其实,阿里在阿东走后,并没有阿东所想象的不愉快。阿里每天的生活十分固定。清早他推着罗爹爹去东湖晨练。自己一如既往,坐在湖边,播放哀乐。对他来说,这真的成了母亲的声音。他听着它,仿佛跟母亲说了一阵子话。然后,他再拎着录音机走到树林边,坐在那里看爹爹婆婆们打太极拳。他的目光散漫无神,也不知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时常有人叫阿里也过去练两把。阿里都呵呵地笑着,一动不动,算是拒绝。直到罗爹爹说回家了,他方推起轮椅,沿着来时道路,回到家中。一进家门,阿里便打开电脑,去看母亲的短片。他反反复复地听母亲说话,要到老巴让他去餐馆端盒饭,才肯起身。杂货店的生意不算火爆,但也不算清冷,物价虽然日日在涨,但杂用食品总归有人来买。老巴的生意也算做得下去。老巴自己腿残,对人生倒也没有太大欲望,只想波澜不起地打发余生。平平淡淡这样的词,用在老巴这里最是合适。下午的时候,老巴不想阿里与外界隔绝,死活都会把他赶到罗四强的发廊去玩。发廊里人来人往,大多是熟客,见阿里也惯了,并不觉得他呆在那里有什么不好。门口拴了那条叫阿斗的狗,再坐一个呆呆的阿里,也算风景。罗四强常笑说:“我们发廊的标志就是阿斗和阿里。”

  但是生活总是变化多端。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云淡风轻,平淡到无人搭理,稳定便是必然。却不料平淡中也有风云突起。

  迎宾大道修成了快速路,而快速路呈全封闭状。路中央横亘起一道水泥墩,将行人过马路的通道,完全封死。报纸上说,这是二环线。

  东湖被隔在了二环之外。

  一天早上,阿里一如往常用轮椅推着罗爹爹去东湖。走到曾经的迎宾大道,突然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路口可以通过马路去到对面的东湖。阿里在罗爹爹指挥下,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半天,也没找到路口。这天,他们只好扫兴而归。

  归来的阿里,走到店子门口,七点半钟刚到,他立即按下了他的录音机。哀乐轰然而起,这是在湖边播放的音量。阿里没有学会把声音调小。于是,沉痛的哀音把一条街响彻。

  街坊邻里都吓了一跳,纷然向老巴打探。老巴无奈,他阻止不了阿里。这音乐是阿里每天最重要的一餐。众人便问罗爹爹何故不去东湖。罗爹爹长叹说,路被封死了,他们再去东湖会蛮难蛮难。

  东亭的人们此时才发现,其实不光去东湖难,去博物馆去美术馆以及上东湖路,都不再容易。快速路把所有进出路口都封死,整条马路只有东湖宾馆出行方便。东湖宾馆是贵地,以前毛主席喜欢住在这里。中央客人和省里官员也都喜欢住在这里。路是为他们修的。东亭满街哗然过后,便只有沉默。

  剩下的事,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该拿阿里的哀乐怎么办?

  阿里是不管不顾的。知道早上去不了东湖,他也只是“哦“了一声。他去东湖本来也没什么目的。他只是需要早上七点半按响他的录音机,这件事没有东湖也一样可做。

  于是每天清早,天刚亮,哀乐又回荡在东亭的上空。邻居们忍了几天,终于忍不住,纷纷要求老巴解决这个问题。罗爹爹主张老巴把阿东叫回来,因为阿东有办法。但老巴回绝了,他不想因家事而影响阿东的工作。

  邻居们开始有人变了脸色。说闲话是客气,骂人的也有。老巴听得伤脑筋,觉得也对不起邻居。便与阿里商量或是不放,或是调小音量。阿里是个根本没有商量余地的人,他“哦哦”地答应着,但却依然故我。

  那天,李丽红站在老巴店子门口,喊叫半天,要求老巴送阿里去精神病院。老巴听得心烦意乱。他于是把录音机藏起,跟阿里说,以后不准再放哀乐。阿里没听进他的话,清早起来,仍去放录音,结果百寻不见他的录音机。阿里烦躁起来,翻箱倒柜地找。找不到,便狂怒起来。他把家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掀了。谁的话都不听,谁说什么都不理。老巴想,这样的场面迟早要得经历。如此才能断了他对哀乐的依赖,便由得他去闹。老巴说,得像戒毒一样治一回阿里。街坊们见阿里闹得天翻地覆,恐他伤人,便叫了社区保安过来帮忙制服阿里。

  老巴心有些疼,但转念却想,这个时间,一周即够。这是个痛苦过程,必须得扛住。阿里反正是个苕,他会很快忘记这些事。

  过意不去的是罗四强。他是看着阿里长大的,几乎也拿了阿里当弟弟。他忙给阿东打了个电话。阿东立即慌了,连夜找处长请假。处长说:“那你就回来吧。”

  阿东当夜即往回赶。到家时,已近半夜。推门进屋,家里正一片狼藉。阿里被一根绳子捆着,蹲在墙角。医生给他打了安定,他垂着头,似乎已经睡着。他的脸上手上脏兮兮的,就像人们常见的流浪街头的疯子。阿东立即泪如泉涌。他大声吼道:“哪个混账捆的!爸爸你太过分了,爸爸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阿里听到阿东的声音,惊起抬头,立马呜呜地哭了开来。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哀号有着万分的委屈。阿东上前解着阿里身上的绳子,搂着他说:“你莫怕,我回来了。你莫怕。”阿东的眼泪,滴在阿里的手背上。

  阿里哀哀地说:“我要姆妈!”

  阿东说:“我晓得。你莫怕。我晓得。姆妈说,你要听我的话是不是?”

  阿里点点头,说:“姆妈说听阿东的话。”

  老巴说:“你莫怪我,这也是没得办法的办法。他发了狂,要是出去伤了人,怎么办?”

  阿东说:“阿里一向都蛮好,他怎么会发狂?”

  老巴说:“他要放哀乐,声音又放得蛮大,街坊们都不舒服。上门找了几回。我们也得替别人想呀。”

  解开绳子的阿里紧紧地拽着阿东的胳膊,浑身颤抖,露出满脸的恐惧。阿东说:“你看,把他吓成什么样子?阿里几时受过这种罪?姆妈要是晓得了,绝对不依你。”

  老巴说:“你姆妈要是在,哪里会有这种事。”说着,他自己也隐忍不住,落下泪来。

  阿里说:“我要姆妈。”

  阿东知道父亲也是无奈,便转了话题,说:“录音机呢?”

  老巴说:“不能给他。”

  阿东说:“为什么?”

  老巴说:“得断绝他对哀乐的依赖。不然,总会有事。”

  阿东说:“你拿给我。我不管,我要阿里心里舒服。”

  老巴说:“你就听我的,这回干脆治断根。”

  阿东说:“他只有这点享受,我就要让他听。你拿给我,你不给我,我明天辞职,我带他到乡下去住。我到没有人的地方天天放给他听。”

  阿东声音放粗了,他跟老巴赌了狠。老巴只好叹息道:“你这样赌狠,又是何必?”

  老巴把录音机拿出来,交给阿东。阿里一见,立即抢过来,紧紧抱在怀里。他按下播放键,哀乐轰然一声,震得屋顶颤抖,阿东忙调小音量。阿东说:“天黑了,我们放小点声音。”

  阿里很听话,他“哦”了一声。

  两兄弟便相依偎着坐在屋角,静静地听着这个催人肠断的哀乐。音乐结束,阿里轻轻地说了一句:“姆妈睡着了。”说完,他就迷糊了起来。

  第二天清早,阿东跟阿里一道起床。他骑着自行车,让阿里拎着录音机,坐在他的车后。他要载着阿里去东湖。

  那条繁花似锦的宽阔大道果然不见。大道的中间,立着粗砺的水泥墩。它粗暴地从头延伸到尾,仿佛一个个板着面孔的小矮人,生硬而冷漠地拒绝一切行人横过马路。人行横道线自然也是没有了。阿东转了半天,发现果然无奈。所有的路口被封死,主道和辅道全跑汽车。连自行车和三轮车也都没有了自己可行的路径。行人过马路,只能走地下通道。健康人走此路尚且可以,老弱病残却委实难行。至于用轮椅的残障人士,根本就无路可走。阿里推着罗爹爹的确难以顺畅抵达东湖。

  阿东站在路边像阿里一样发呆。他不解为何硬要把以前舒适通畅的大道修成这样;又不解为何在人口如此密集的城市中心修建如此一条快速道路,让四周百姓出行不便;更是不解大多百姓分明只够温饱,出行以自行车为主,为何道路却只为汽车服务。宽阔而美丽的东湖,对于它的周边居民,原本是身边的湖泊,现在却更像是筑了堡垒,变得如此遥远。

  阿东不明白的事很多。他觉得自己此刻的脑袋,与阿里类同。

  阿东找到地下通道,他扛着自行车,指挥着阿里,从下面穿过。他把阿里带到东湖边,然后陪坐在阿里身边。哀乐准时响起,两人一起倾听那旋律顺着水波漾开。阿东好久没听了,突然觉得,这声音里,果然有母亲的气息。它不再低沉,却有了一份亲切。

  哀乐播完,阿东说:“走,回家,我还要去上班。”

  阿里摇摇头,说:“看打拳。”

  树林边仍然有几个人在打拳,师傅也在场。阿东说:“罗爹爹又不在,你就莫看了。”

  阿里根本不理阿东,径直走到他平常坐着看拳的地方。这是他固定的生活,他根本不想被人破坏。

  阿东说:“你不听我的话了?”

  阿里说:“听。”

  阿东说:“那就赶紧跟我走,我得上班。”

  阿里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寥寥几个晨练者。那些人都跟阿里熟,纷然朝阿里扬扬手,算是打招呼。阿里脸上露出笑容。

  阿东拉了他一下,说:“走。”

  阿里依然说:“看打拳。”

  阿东焦急万分,他看看手表,发现时间紧迫。他不能走太晚,迟到对他来说,会给所有人留下坏印象。阿东说:“那我先走好不好?”

  阿里说:“哦。”

  阿东只好给父亲老巴打了个电话,让他跟罗四强讲,请他帮忙过来接一下阿里。打拳结束的时间一般在八点半,磨蹭一下九点钟往回走,这是罗爹爹一向的时间,阿里会在这个时间回家。老巴赶紧说:“你放心。你赶紧上班去,莫迟到了。”

  阿东这天还是迟到了。他跟处长解释迟到的原因。处长说:“是呀,我也听说了。附近的人都叫那条路‘官道’。网上还编了歌骂哩。”

  阿东说:“真的?那上面会不会听取附近老百姓的意见?”

  处长笑道:“骂也白骂,怎么可能听他们说什么是什么?”

  阿东说:“为什么不能听?路一堵,是多少万人出行不便呀。尤其是穷人和弱者,更是不便。”

  处长笑了笑,那笑容有些高深莫测。他说:“新来的,菜鸟吧?”

  这话说得阿东有些蒙。

  处长见阿东如此,便又笑道:“看来你还需要历练。今天晚上陪我跟一个权贵吃饭吧。”

  中午时分,阿东担心阿里,便蹬着车专程回家一趟。到家时,老巴和阿里正在店里吃盒饭。阿里见阿东,扯着他的手臂,指着老巴的腿说:“爸爸流血。”

  阿里见老巴的腿裹着纱布,有血渍渗出在外,惊道:“爸爸,你怎么了?”

  老巴说:“没有多大的事。阿里,叫你莫说的呢?”

  阿里还是说:“爸爸滚下来了。”

  阿东说:“到底怎么回事?爸爸,你莫让我急好不好?”

  老巴说:“真的不是什么事。早上四强店里客人多,他完全丢不开手。我就自己过去接阿里。去的时候还蛮好,回来走地下通道,走急了,摔了一下。”

  阿东脸都吓白了,说:“伤得怎么样?”

  老巴说:“缝了七八针,不是什么大事。阿里蛮懂事。看我倒在地上,吓得又喊又叫,连拖带拉,硬是把我搀了回来。养他这么大,还算管用。爸爸今天表扬了阿里。”

  阿里便呵呵地笑。自语道:“爸爸表扬。”

  阿东生气道:“还表扬?你要早点跟我一起走,爸爸哪里会摔跤?”

  阿里见阿东板下面孔,吓了一跳,低下头委屈道:“姆妈说的,不准吼我。”说话间,眼泪就要往下落。

  阿东见此,长叹一口气。是呀,吼他也无益。他什么也不懂。他连自己的可怜都不知道。阿东伸出手,拍了拍阿里的脸,说:“好好好,对不起,我再也不吼你了。”

  整个下午,阿东都心情抑郁,他有一种对生活的无力感,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解决家里的事。他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有些无聊地在网上转悠。处长让他查阅一点资料,他也做得不算尽心。处长翻着那些资料,目光敏锐,问他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心不在焉?他犹豫片刻,还是说了父亲过地下通道摔倒的事。他说的时候,心内难过,声音低沉。

  处长便也叹了一口气。

  晚上去应酬。请客的是个老板。有一个奢华的别墅小区项目需得处里帮助。办手续盖章子批条子,这些事情,都得处长处理。处长便让阿东给他打下手,到关键部门跑跑腿。

  老板谢了又谢,然后感叹他们创业遇到了好时代,遇到了好政策,也遇到了好官员。闲扯中怎么就说到了快速路。老板立即盛赞,连说现在的路太好了。他开奔驰,以前跑不起来,现在开起来像飞一样。从双湖桥到机场半个小时就到了。而他从水果湖回家,有时只要五六分钟,大大节省了他的时间。

  阿东正满腹心思,听时不觉有些愤然,说:“这条路,就是为你们开车的富人修的,哪里替我们穷人出门想过半分!”

  老板莫名其妙,说:“扯到哪里去了?这跟富人穷人有什么关系?富人为创造财富节省时间,不为他们服务还为哪个?”

  处长便笑,说:“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呀。”

  老板不解处长话意,处长便将阿东家的事简述了一下。老板便一阵惊讶一阵唏嘘一阵叹息。

  处长说:“你那条康庄大道现在像一根粗麻绳,正掐着我们巴东的脖子。他有牢骚,实属正常。”

  老板说:“原来如此。这不算什么事。好解决好解决,我来搞定。”

  阿东奇怪了,说:“你怎么能搞定?”

  老板从容道:“我就住在东湖旁边。我的司机住在汉口,他每天早上来接我上班。以后我让他早点来,顺道接你哥哥,还加那个罗爹爹。按你家阿里的时间,送他们到东湖。再过来接我,不就可以了?连路都不用绕,很顺当。回家的时候,不赶时间,有轮椅,弯一脚,慢慢走,问题不大吧?”

  阿东被他的话怔住了。对于他来说,这真还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实际办法。

  处长说:“哈,真是山不转路转,路不转车转。看上去是个好主意。阿东你也莫客气,路为他们富人修了,叫他们富人为穷人做点事,也是应该。”

  老板便打着哈哈,说:“年轻人,莫再鄙视富人。这个世上的问题,都是富人解决的。穷人则享受这种解决。”

  阿东没有说话。对于他来说,解决阿里的哀乐,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

  次日一早,老板的奔驰果然准时到达东亭。已然准备好的阿里和罗爹爹看见小车都激动起来,他们都从来没有坐过这样的小车。灰色的金属漆,闪发着令人心跳的辉光。阿里一巴掌伸出去,意欲抚摸车身,司机说:“莫乱摸。”

  罗四强帮着把轮椅放进了后备箱。感叹道:“爸爸你蛮像是时来运转呀。”

  罗爹爹说:“我晓得,还是阿东有办法!还是阿东有办法!”

  罗爹爹和阿里相携着坐进车里。上了车的阿里,不停地仰头大笑。他的笑声快意又似有几分诡谲。

  汽车启动了,尾灯闪烁着美丽的光芒渐然远去。只需几分钟,阿里和罗爹爹便会抵达东湖。困扰阿东的问题,解决起来竟是那样简单。

方方:声音低回

  那个老板怎么说,这个世上的问题,都是富人解决的。穷人则享受这种解决。阿东想,真是屁话。但他也知道,他的心境,却因了这句屁话而改变。

 

原刊《北京文学》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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