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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惊雷
作者:三月初七

  “背叛”的种子深埋在心底,等待开出罪恶的花来……
   
  明隆庆四年十月,蒙古土默特首领俺答撕毁与中土白莲教的盟约,上书明朝归降求和,捆缚暂避于塞外的白莲教副教主赵全及数十教徒予明庭。
  明三关统帅陈元度旋斩赵全,白莲教数十高手突袭边关,仅抢得赵全的人头而归。
  时困居龙虎山的白莲教主许云鸿大怒,亲书三十三天生杀令,传檄江湖,言白莲教七日内必取俺答首级,以祭枉死教徒。
  十月初七,俺答将与朝廷特使会盟于关外鹰愁涧。盟约若成,蒙明边关将得数十年安宁。
  于此同时,白莲教主亲传弟子、白莲教总护法、江湖上最神秘的第一刺客“莲”也已整装待发,誓取俺达的项上人头。
  边关千万百姓的命运将决定于这一场血腥的厮杀!
  
  一、猫与鼠
  
  大明的兵部尚书石天修永远是那么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无论是面对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还是一名普通的边关小卒,这似乎与生俱来的笑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庞。乍一看,他无论如何都不像这个世上最强大武力的掌握者,反而更像一位和气生财的店铺掌柜。
  但看久了你便会发现,同样的笑容,在面对不同人的时候,其实仍有着些微的差别。比如现在,他的笑容便显得格外的灿烂:“你的机会到了……”
  “不去。”
  可惜,如此灿烂的笑脸也没能起到它应有的作用,仅仅用两个字便斩钉截铁地打消了他一切的企图。
  大明的军伍之中人人皆知,石天修的笑容可不是那么好接的。而放眼整个禁军,敢如此打断兵部尚书,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这位顶头上司留的,除了禁军第一高手、八十万禁军总教头霍惊雷之外。再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此刻,霍惊雷手上正握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径自入神地在纸上画着什么。面对这位高高在上的顶头上司,他竟是头也不抬,一口便把笑脸背后的所有潜台词全部顶了回去。
  石天修的笑意不变。甚至没有露出一丝尴尬,只跷起左手的大拇指:“人言‘惊雷无声’,果然名不虚传,竟能猜出我的来意。不过你不妨再猜猜看,我既然早知你会拒绝,为何却还敢来请你出山呢?”
  虽然名义上石天修乃是帝国军人的最高统帅,但是面对这禁军第一高手,他却从来不敢托大,竟是自称“在下”。
  霍惊雷五官英挺,只是面色略白,鼻梁高直,眼睛竟然不是普通的黑,而是依稀带着些蓝,看上去倒与那些西洋来客有几分相似。只看他无根无基,却能屡成大事,以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在论资排辈风行的禁军中脱颖而出,显然不是光靠一身武功便能成的,若论心机深沉,他自信不下于面前的这个老狐狸。此刻听到石天修自信满满的话语,霍惊雷心下猜疑,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一笑道:“请大人明示。”
  石天修抚一抚长髯,不紧不慢地道:“此番俺答臣服,圣上宽宏大量,遣使与俺答会盟于边关。盟约若成,实乃万民之福。”
  霍惊雷冷笑一声道:“我不懂什么万民道理,只知俺答欠我大明无数血债,虽如今圣上宽宏,不让贼酋血债血偿,但让霍某去保护他,霍某这个粗人自觉还没有如此心胸。”
  石天修失笑道:“你若还算粗人,那天下岂还有聪明人?明人不说暗话,其实我此番来请你,是去边关会盟不假,但却不是为了保护俺答,而是请你去对付一个人。”说到此处,石天修刻意左右看看,待关子卖了个够,方微微低头。只轻声说了一个字:“莲!”
  霍惊雷怵然一惊,原本散漫的眼神霎时转为凌厉,虽仍未说话,石天修却是心下一宽,知道自己已经成功说服了这京城的第一高手。
  霍惊雷少年得志,武功智计均是一时之选,虽然年纪轻轻,却可以说是无往不利。除了那次——
  隆庆二年三月,湖广布政使徐同联手七大宗门之一的金刀盟,禁绝白莲去,是你自己去。霍惊雷笑骂道:“难道要我去跟俺答谈判不成?”石天修的笑容不变:“跟俺答谈判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侯爷!”
  “白衣侯?!”霍惊雷大惊,想不到这次事件竟然还和这个传说中的神秘人物扯上了关系,“白衣侯去了,还要我去做什么?白莲教虽然势大,但难道还能在白衣侯的眼皮底下杀人不成?”
  石天修罕见地收起了笑容:“白衣侯在想什么,可是没人知道的。”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却不再说话。霍惊雷笑道:“那你要我做什么?去跟白衣侯作对?你不怕他回来拆了你的老窝?”
  石天修苦笑摇头道:“如果说当今天下是一座风雨飘摇的小屋,那我们便是泥水匠而已,所能做的只是修修补补,你明白么?”
  霍惊雷不答,转头望向北方。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即将来临的,将是一场他从未曾经历过的危机!
  
  二、刺杀,刺杀
  
  战马的鼻中喷出团团白气,却丝毫不闻马嘶之声。近千黑甲骑士拥挤在这小小山谷内,却丝毫不见混乱,一个个沉默的面容仿佛凝成了一股可见的杀气。好一支剽悍的精锐部队!
  所有人都没有动,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一把刀上。
  刀刃三尺,刀柄亦足有三尺,吞口处浮刻着一枚栩栩如生的狼头,利齿森然,似欲择人而噬,狼眼处镶着两颗巨大的明珠,在幽暗之处依然闪烁着幽幽的毫光。
  执刀之人,身高过丈,一身牛皮软甲,脸上一道刀疤斜斜从右眼连到右唇边,正是俺答汗的弟弟、大汗金帐卫士的头领——兀都。
  刀光闪过,没有丝毫花巧,刀式充满了战场上铁血对决、一去无回的酷烈杀意,仅仅简单地一刀劈下,却让人逃无可逃。那假扮牧民的刺客目中也露出困兽之色,举刀迎上!
  下一瞬,没有预想中的金铁交鸣之声,毫无声息的,那剽悍的刺客已被连人带刀劈成了两爿。
  “第七个了,今天白莲教的刺客似乎特别疯狂。霍将军,你怎么看?”说话的人就站在霍惊雷的身边,身形甚是瘦弱,一身喇嘛装束,汉语说得虽然通顺,但语音却生涩。
  此人是青海圣识大喇嘛派来与俺答交涉的特使,索南贡。
  俺答汗近年与青海喇嘛教联系颇多,特别是在与白莲教撕破脸后,两者教,大肆捕杀白莲教徒,意图将白莲势力逐出两湖。当即,白莲教颁下三十三天生杀令,言三日内取徐同人头。
  朝野顿时震动,其时已崭露头角的霍惊雷奉命保护徐同。而白莲教方面派出的杀手,便是白莲教主七世弥勒许云鸿的亲传弟子——莲。
  那是一场两个江湖顶尖年轻人之间的豪赌。而赌注便是湖广布政使徐同的人头与白莲教的威势。那一刻,杀手和禁军、这一对命运的天敌各出奇谋、旗鼓相当。这场精彩绝伦的猫鼠之斗,已成为江湖游侠少年们口耳相传的传说。
  直到三日期限的最后一日,恰也是徐同的寿宴之时,终究是刺客之王棋高一着,以一只左臂的代价运起龙雀宝刀斩下了徐同的头颅,扬长而去。自此一战,第一刺客之威名扬江湖,也让白出道后无往不利的霍惊雷首尝败绩!
  “俺答归顺朝廷,却大大地得罪了白莲教,令三十三天生杀令重现江湖。好在此刻许云鸿困居龙虎山,只能颁令却不能亲自出手,否则……俺答也是一代枭雄,纵观白莲上下,有能力对他造成威胁的,非‘莲’莫属!”
  看着眼前笑容益盛的石天修,想起那日寿宴上将自己的自信击溃、让自己此后夜夜从噩梦中惊醒的惊天一力,霍惊雷的嘴角沁出一丝冷笑。
  石天修正要继续说话,霍惊雷忽将左手那块黑乎乎的物事一扔,把手上纸径自放在石天修的面前,突兀道:“如何?”石天修倒也习惯了霍惊雷的作派,顺手拿起那张白纸,稍一看,不禁一笑。
  ——那纸上却是一幅石天修的肖像,却并非是时下流行的写意风格。看那画面线条刚硬,纤毫毕现,甚至连下巴的阴影,嘴角的皱纹,都被一笔笔地刻印在纸张上,惟妙惟肖。石天修乍一看上去,甚至怀疑手中拿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面镜子。
  霍惊雷首次抬头,道:“如何?”看来相对于边关的生死搏杀,他更在意的是世人对这画的评价。
  石天修看了半晌,方笑道:太阳慢慢爬上了东方“叹为观止!我也算浸淫书画半生,却不曾想到还有如此匪夷所思的画法,竟可将真实完全显现而出。”
  霍惊雷自得地一笑,却听石天修续道:“这想必就是西方传来的绘画技法。我对这种技法一窍不通,原本无从置评,不过天下画意相同,此画技巧倒是足了,但若单论其本身来说,实在只能算是下品。”想不到方才还如此低姿态的石天修此刻出言却如此直率,霍惊雷愣一愣,没有接话。
  石天修继续道:“画讲求的是技为基,意在先。此画虽纤毫毕现,技巧让人叹为观止,但看起来却让人生不出丝毫情感,只是将你之所见刻板地展现而已。恕我直言,按你现在的路子走下去,终究只能成为画匠。”
  霍惊雷喃喃道:“该怪你自己长得有问题……”忽然,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好,我便陪你走一趟边关!”石天修闻言一喜,却摇摇头道:“不是陪我不再疑惑,这世上的确是有这样的女子,这样充满魔力的女子!”
  甲环响动,霍惊雷回头望去,却见衰老的俺答汗正慢慢走来。
  草原上的霸主果然名不虚传!就是这个看上去似乎弱不禁风的老人,将草原上流散的牧民整合成了狼群般的狩猎者,让曾经被大明铁骑压制得抬不起头的黄金家族重新成为了边关汉民的梦魇。
  这样一个令天下明人无不恨欲杀之,却也无人敢稍有小觑的枭雄。
  方才一系列的刺客闯营,到这最后一名刺客的拼死一击,委实算是险象环生。可俺答汗却似毫不在意,嘴角甚至始终含着一丝冷笑。
  在他身边,却是四名黑甲卫士,步伐统一,走路间相互之间的位置丝毫不乱,当是练过一些特殊的合击身法。
  俺答走来,看也不看那惨烈的战场,只是转向绝色的三娘子,笑道:“好个草原第一的女英雄!”三娘子明媚地一笑,似乎很喜欢这句赞赏。
  俺答哈哈大笑,再转向霍惊雷道:“霍将军果然是白莲教的克星,有你这样的朋友在,小小白莲教算什么!”
  索南贡已经走近,将俺答的话翻译过来,霍惊雷冷笑一声道:“你告诉他,白莲教或许是我的敌人,但他俺答肯定不是我的朋友!”
  此役白莲教一共出动了八名刺客,却造成了近百名精锐金帐卫士的伤亡,甚至连三娘子都险些被炸死。一众士兵一边打扫战场,一边不禁心内惶然。一切还尚未开始,便已如此惨烈。明日,会盟真的能如愿进行么?
  
  三、金账与木屋
  
  虽只是一座小小的山谷,但谷内曲折盘旋,走几步,便觉别有洞天。
  ——山谷只有两条山路交通,东边一条栈路紧贴悬崖,盘旋通往草原,西边却直通大明边关。这样一个隐秘的所在,实在是双方会盟的不二场所。
  金帐卫士沉默地在小谷内游走,用双脚踩实每一寸土地,拆掉任何死角,砍除所有草木。不让哪怕一只兔子有可能藏身在这即将牵动边关风云的小谷之内。
  霍惊雷冷冷地指挥着这些草原战士的防卫工作。虽然语言不通,但此前成功地合作挫败刺客后,那些直爽的战士对这个奇异的外人颇为佩服。所以面对他近乎严苛的要求,这群草原上的天之骄子依然毫无怨言地执行——为了大汗的安全,他们竭尽全力。
  但这就够了么?霍惊雷冷笑。这看似足够严密的防卫恐怕只能挡一挡那些如消耗品一般的狂信者,而那个最为可怕的刺客,一定正静静地潜伏在什么地方冷笑,等待着时机,那能够一击必杀的时机!
  而他也在等,等待着将一切了结。一切都即将在这里结束。
  日头渐渐西斜,卫士的搜寻也告一段落。四座巨大的金帐已然搭起,兀都忽地拔刀,刀尖向天,画出一道独特的轨迹。数百骑兵仿佛听到了这无声的号令,齐齐对着那掩没在山坳里最大的一座金帐施了一道军礼,然后飞身上马,从西边的小路纵马而去。
  好一支精兵,令行禁止,丝毫不在自己亲手训练的禁军之下。若让其结成阵势合攻,自己只凭手中刀能否抵挡片刻?霍惊雷正自乱想,忽闻一股香气扑鼻,不用回头,便知道来者是一此刻谷中唯一的女性,三娘子。
  三娘子清脆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白天多承霍将军了。”竟然是一口地道的官话,比索南贡的语音还要标准一些。霍惊雷哈哈一笑:“我还道夫人会怪我多管闲事呢。”不知为什么,他始终没有回头,似乎不敢再看一眼那绝色的妖娆。三娘子曼声道:“将军说笑了。小女子最不愿见争斗杀戮。想这块土地浸润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我不敢说昔日我草原子民所做皆对,唯愿今番会盟后,大家能够和平共处,也少了许多冤魂。”
  霍惊雷心下一动,方待答话,异变骤生!
  那白日里数名刺客的尸身已被草草掩埋,一层薄土盖住了这些悍不畏死的白莲教徒,就在俺答汗仅留的四名贴身侍卫之一屠答的脚下。此刻,屠答正警惕地看着东方的路口。一想到脚下的那些刺客,不禁隐隐心寒。
  一群不怕死的人!一群可怕的疯子!
  这一刻,屠答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那条东方的小径上,等待着随时可能出现的会盟者,却没有注意到脚下,一只僵硬的手正慢慢推开薄土,从地下艰难但坚定地伸了出来。
  手苍白,完全不似人体,仿佛是某种僵硬的机械。五指间还沾着尚未完全干涸的鲜血,正慢慢地、慢慢地,一寸寸挣扎着钻出地面。
  骤然,仿佛积蓄好足够的力量,尘土飞扬,屠答赫然看到方才被他亲手掩埋的一具尸体自泥土中直直飞起,僵硬地朝他扑来。
  不愧是蒙古族最精锐的武士,虽惊不乱,即使面对如此恐怖的一幕,屠答仍及时左手一抖,长刀如毒蛇般瞬间刺入那刺客的胸膛。
  刀锋人体,屠答却绝望地看到,那刺入敌人心脏的长刀并不能丝毫延缓他的脚步。仿佛没有一点痛觉,僵尸刺客直直前扑,任长刀将自己洞穿。
  草原的男儿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即使看到如此诡异的情形,屠答仍没有失去方寸。眼见敌人的胸膛已然抵住刀锷,屠答左手一绞,让长刀在那刺客身上硬生生剜出一个大洞,同时右拳重重击出,轰的一声,那刺客被震得倒飞十几步,终于倒地不动。
  屠答方长长出了一口气,骤见寒光闪烁。好快的刀!
  上一刻,那东方小路目力所及处还丝毫没有人迹,但仅仅一眨眼工夫,一道匹练般的刀光席卷而来,刀光强盛,耀得人睁不开眼睛。屠答甚至来不及躲闪,便被裹入那沛然莫御的刀光之内,鲜血飞溅,左臂齐肘而断。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直到此刻,霍惊雷方才看清——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屠答的身边已站着一名高大的老人,须发花白,满脸的皱纹似乎每一根都在彰显着他曾经经历的沧桑。他手中提着一把普通、老旧的军刀,刀锋兀自滴着鲜血,刃口甚至已有些打卷。实在很难相信,方才那宛若来自天界的一刀,竟然出自这样的一个老人,出自这样平凡的一口刀。
  目光一转,霍惊雷看到剩下的三名卫士只慢慢收缩了队形,将俺答拱卫在其中,而兀都握刀的手指变得更紧,隐隐有些发白。他紧紧盯着这突然出现的老人,目光中满是警惕和杀气,似乎下一刻便会一刀攻上,但终究没有动手。而俺答的目光中却隐隐有一些兴奋。此刻,他的眼中丝毫没有方才老人样的混浊与颓唐,却是满目的霸气,那种掌控天下,生杀一心,视人命如草芥的霸气。
  只这一瞬间的开合,霍惊雷便觉得一阵心悸。这才是俺答,草原的霸者,来自地狱的魔王。也只有面对着同等级的对手,才能让他如此警惕吧?
  而这神秘的老人究竟是谁?一时间,小小山谷中剑拔弩张。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马老板,好久不见,怎么也不带礼物过来?”却是三娘子。那老人哈哈一笑,用蒙语道:“这便是我送给大汗的重礼!”说着话,他手中刀一挑,屠答被砍落的半支胳膊旋转着飞到了俺答诸人面前。
  兀都一怒,手中长刀已然出鞘,方要大喝,却骤地而惊。只见那只胳膊离开身体不过短短片刻,却已通体乌黑,一寸寸腐烂下去,尚未落地,十指间已见森森白骨。
  年轻的喇嘛索南贡倒吸一口冷气,用生涩的汉语道:“尸变,来自楚地赶尸人的邪法,可让人凭一口怨气,死后以身为引,布毒伤人。这白莲说起来也算佛门一脉,竟然用如此邪法?”老人笑道:“这位高僧好见识。中尸变之毒者若不及时断开中毒部位,必浑身腐烂而死,无药可解。大汗,你手下这样一个勇士的性命,可算得上一份重礼啊?”
  俺答大笑道:“当然算,我的勇士贵重过一切珍宝。马老板,久违了!”兀都恨恨看了那老人一眼,自有人将屠答扶到营帐内休息。
  那老人慢慢走到霍惊雷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用汉语笑道:“霍将军?英雄出少年啊。”霍惊雷方才虽然听不懂几人之间的对话,却已隐隐猜出老人的身份,当即恭声道:“不敢!请问前辈是?”老人大笑:“老夫马镌麟,一个老马贩子而已。”
  霍惊雷只觉得心头一震!果然不错。这老人就是曾经一月内荡平关外二十二处马贼、三次迫退鞑靼大军,凭一己之力创下偌大基业的传奇人物、关外各民族传说中的英雄、江湖七大势力之一——龙马牧场的主人马镌麟!
  传说中,龙马牧场当年在关外扎下基业,俺答曾三次派大军围剿。最后一次更是亲自上阵,倾尽全力,誓要拔下这颗插在他卧榻之上的钉子。而叱咤风云的枭雄终于尝到了败绩,在第三次黯然退兵后,俺答汗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龙马牧场,不是一个自己可以随手抹去的蚂蚁,而是一头虎视眈眈的雄狮,是自己不得不正视的对手。
  多年来,龙马牧场作为关外异族和边关的缓冲,抵住了俺答巨大的攻势,保护了不知多少无辜的边民,更让俺答不能专心扩张,实有大功于大明。而龙马牧场也因此跻身江湖七大势力之一,成为江湖正义人士心中不朽的传奇。
  此次会盟,马镌麟身为边关第一大江湖势力,虽然不在官方名单之内,但自然是不可不出现在会盟之上的。
  这些年来,土默特部落和龙马牧场虽然军事冲突不断,却也往来贸易不断。俺答和马镌麟,这两个老人静静对视彼此,面上都挂着一份相似的笑容,像极了两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那刺客的尸体犹自倒在地上,另一名卫士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全神戒备,却不敢动手。
  索南贡道:“尸变只会发作一次,这些尸体已经无害,烧了吧!”那卫士闻言心下稍定,想起这刺客已经死了还要作怪,心下一阵怒火,反手拔出长刀,一刀斩下,便要把那尸体砍成碎块泄愤。
  他这一刀堪堪斩下一半,忽觉一阵微风吹过,一道人影骤然出现在他面前,那刀便如被定住一般,难以寸进。卫士定睛看去,却见是一条大汉,比自己竟还要高出一个头去,浑身重甲,背后背着一柄长刀,此刻并未出鞘,而挡住自己长刀的,竟是这人的一只左手。
  就听那人开口道:“人已死,何必作践。”蒙话说得甚是生疏。卫士不理他说辞,长刀一抖,便欲将来人的左手绞断。这长刀乃是部落祖传的几把宝刀之一,切金断玉,相信即使来人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以血肉之躯对抗这锐利的刀锋。来人眉头一皱,左手握住刀锋,并不松开。
  没有想象中的鲜血飞溅,却如两把兵刃交击,瞬间竟起了金铁交鸣之声,紧接着,便看那大汉的手掌边缘居然闪烁着锋刃般的寒光。
  卫士一见事情不好,尚不及反应,却听“锵锵”连声响动。来人左掌握住长刀,进击处刀身瞬间碎裂成无数碎片,进而一指点向卫士的前胸。
  卫士已然无力躲闪,却觉身后一阵劲风闪过,紧接着便听“轰”的一声,却是兀都及时赶到,替卫士挡了这一击。来人变指为掌,和兀都交击之下,双方身体都是微微一晃,均不再进击。
  兀都指着那人怒道:“陈……陈陈元……”却憋得脸红脖子粗,话都说不清楚。虽然情势剑拔弩张,霍惊雷却不禁莞尔,怪不得这几日鲜少听到兀都讲话,原来这蒙古第一勇士竟有口吃的毛病。但即使听不懂兀都的话,他也已猜出来人的身份了。
  锋刃掌!
  当今天下,掌法高手甚多,但另辟蹊径,将血肉之躯锻炼到如同金铁一般的高手,霍惊雷知道的只有两人,其中一人是七君子中的老二凌霄,瑕玉掌名满天下,霍惊雷与他熟识。而眼前这另一人,自然便是大明边关的统帅、俺答的死对头、一代名将魔神陈元度。
  陈元度战功煊赫,用兵如神,但一向对战场之外的事不感兴趣,每次上阵必戴青铜魔神面具,是以虽然俺答众人多曾与之对阵沙场,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比起俺答那来去如风的铁卫,这边关主帅孤身而来,却更显英雄本色。
  俺答、马镌麟、陈元度!边关几方最大的实力首领此刻齐聚于这小小山谷,除了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衣侯,这次会盟的主角已然基本到齐。
  霍惊雷只觉得心底有一些不安蠢蠢欲动,似乎在这看似巧合的天意拨弄下,一些他所期待,或者所疑虑的事情即将发生。远眺天边,他似乎听到了那无声的惊雷,如战鼓一般隆隆响起!
  眼见天色已晚,俺答笑道:“看来侯爷今日是不会来了。”马镌麟笑着点头:“朱煌这人向来神秘。不过他既然答应前来会盟,明日便一定会到。今日我们便在这里等一夜吧。若不嫌弃,便由马某先来招呼各位!”言毕,他忽地高声喊道:“立!”
  马镌麟的话音未落,却见另一端的山路尽头忽地出现一辆巨大马车。那马车车厢足有普通车厢的三倍大,方方正正,车厢左前方插着一根五尺多长的旗杆。车敞甚深,显然很是沉重。而拉车的四匹白马拉着一辆如此沉重的大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奔行却如履平地,丝毫不见吃力,转眼间便来到众人面前。
  霍惊雷暗叹,看那四匹白马遍体雪白,仅背脊上有一道黑线,实在是天下难得一见的临风宝马,任一匹拉到中土武林,怕不都价值千金,却被这龙马牧场主人用来拉车,不得不叹这天下七大势力之一果然豪奢。那边的俺答诸卫看到四匹宝马也是一阵骚动。
  却见那车夫飞身跳下驾辕,手中长鞭一卷,走到马镌麟身边深施一礼,也不理其他人,自顾走到大车边,只握住那巨大车厢的一角,单手一提,便把车厢整个儿举起,轻松地走到那两座金帐前一个背山靠水的好位置,手一松,把车厢轻轻放在了地上。
  霍惊雷查案出身,眼光甚是毒辣。一看那车辙便知这车厢只怕不是一般的沉重,他自忖怕也没有能力把它单手提起。这样一个武功不在自己之下的高手竟然只是龙马牧场麾下的一个车夫?
  看来,这龙马牧场能凭一己之力对抗俺答多年,果然深不可测。只这一个车夫,已隐隐把俺答护卫的威势压了下去。
  就见那车夫却并没有打开车厢,而是不知按动了哪里的机关,接着抓住“车厢”顶用力一拉——那本就一人来高的车厢竟然又凭空长出一层来。接近二人高的高度,加上无比巨大的面积,这哪里还是一座车厢,分明已成了一座小木屋。紧接着,在车厢顶的吱嘎声中,旗杆同样向上伸出一截,风过处杆顶战旗飘扬,猎猎作响,血红的旗面上绣着一只巨大的五爪金龙,嚣张地俯瞰众生。
  那车夫做完事,也不再管那几匹宝马,转过身来,深施一礼,身形一展,瞬间消失在小路末端。
  马镌麟哈哈笑道:“各位,请!”
  
  四、惊雷
  
  香暖垂帘,地上随意铺设着温暖的豹皮,壁上镶嵌的巨大书架上满是图书,桌上甚至还有来自江南的鲜果。恍惚间此处俨然是京城贵介的豪宅,谁能想到这里只是塞外荒野内临时改装的一间小小车厢而已?
  除了俺答汗剩下的三名护卫警惕地把守在山谷四周,剩余的诸人都在马镌麟的盛情邀请下来到这间小小木屋之中。虽然兀都满脸的不愿意,思忖之下却也只好跟随大汗进来。
  小屋虽然不小,但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仍显得有些局促。好在屋内的布局甚是合理,大部分器具都是贴挂在墙上,地上满满地铺着豹皮,众人只须随便坐下即可。
  这里七个人中,只有霍惊雷完全不懂蒙语。陈元度虽不擅说,但镇守边关多年,已能听懂大概意思。只是他一脸淡漠,似乎即使对面坐着的是他与大明多年来的死敌,只要不开战,他便完全没了兴致。
  霍惊雷无聊地看着聊得正欢的马镌麟和俺答,虽然不懂,却也大致能够猜出他们在说什么,他取出纸笔,一个个看过去。
  世事的确奇妙,如果在数月前,谁能想到大明的将军竟会和敌酋同处一室?谁能想到龙马主人和蒙古大汗可以这样敷衍?谁能想到一向好战的自己竟会被派来保护这个大明子民恨之入骨的敌人?
  霍惊雷眯起眼睛,衡量着这一众人的实力。
  俺答方面除了三名护卫和在帐中养伤的屠答,共有三人:俺答的武功深浅不知;三娘子的功夫虽然诡异,比之自己犹差了一筹;兀都和陈元度对过一招,两人武功相若,和自己也相差无几;马镌麟的武功高于诸人不少;索南贡似乎不下于兀都,但他毕竟不是蒙古人,双方真要开战也未必会出死力。俺答的四名侍卫明显练过某种合击之术,好在已经废了一个,实力应该大打折扣。这样算起来,若真开战,自己这边虽然人少,但隐隐仍能压住对方一头。
  难道真的会发生什么不祥?霍惊雷自嘲地笑笑,自己在江湖上厮混太久,若真开战,俺答的大批侍卫和马陈二人的手下瞬息即到,千军万马之中,自己计算的平衡还有什么意义?战场不是江湖,个人的实力怕是难以扭转乾坤。
  此时,场面有些尴尬,静静的小屋内只能听到霍惊雷下笔的沙沙声。除了那英气逼人的三娘子,这群汉子莫不是刀头舔血的豪杰,但此刻仇敌聚首,讨论战争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好在世界上不管哪里的男人聚在一起,除了战争,终究还是有一些事情可以引起共鸣,比如说——美酒!
  伸手摸摸地上柔软的豹皮,俺答笑道:“人言龙马牧场富可敌国,今日方知果然不错。如此美景,怎可没有美酒相伴,兀都,把酒拿来。”
  兀都恨恨看了霍惊雷这边一眼,方解下背上的一个巨大革囊,仿佛里面装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犹豫了片刻,方才依依不舍地递给了俺答。
  霍惊雷看着兀都,禁不住想笑。本来兀都是草原上的强硬派,对霍惊雷一行颇不友好,但一想到他说话结结巴巴的样子,霍惊雷只觉得这敌人也变得稍有些可爱了。
  俺答接过酒囊,左手拔开塞子,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布满了小屋。
  好香的酒!在座的不论是中原豪杰还是塞外勇士,都曾见识过无数美酒,却从不曾遇到这样的一种酒,单是闻到它的香气就要醉了。
  俺答笑道:“这是青海圣识大喇嘛送给我们土默特的礼物——用天下最纯净的雪山冰顶之水酿出的雪魄美酒,世间只此一袋。美酒自然要与贵客同享,今日大家有缘相聚,便一同尝尝这美酒。那白衣侯不到,只能怪他没有口福了,哈哈哈哈。”什么天下最纯净一说众人都只是将信将疑,但这美酒的香味确实过人,一时诸人无不跃跃欲试。
  俺答再令兀都去金帐内取来数个大碗,举起酒囊方要倒酒。忽听有人道:“且慢!”诸人看去,却是龙马牧场的主人马镌麟。
  就听马镌麟悠悠道:“如此好酒,怎可用一般的酒碗盛之?”说着话,他站起身来,在小屋角落里取出一只木匣。
  看那木匣紫檀为体,不见缝隙,浑如一体,盒上雕刻着细密的花纹,繁复无序,看上去甚是诡异。马镌麟左手托住木匣,右手轻抚匣盖,五指按照某种奇特的韵律逐一弹动,只听叮的一声,木匣一跳,盖子已然弹开。马镌麟轻轻放下木匣,沉吟不语。
  众人非富即贵,自都有一等一的眼光,看这木匣怕已是难得的奇珍,一时都有些好奇,却不知被如此小心收藏在匣内的究竟是何宝物?那俺答拿出的美酒的确是难得的佳酿,若马镌麟不能拿出些价值连城的酒具来,终究算是让俺答扳回了一局。
  马镌麟微笑道:“所谓天公作美,不过如此。我有一位忘年交,为七君子中的凌霄凌少侠,也算是一等一有趣的人物。他虽行侠江湖,风餐露宿,却对饮食起居极为考究,且慷慨任侠。他常说,一切用具,不用豪奢贵重,所重者,一为洁净,二为适用,三为有趣。当日他路过我龙马牧场,和我交善,便把祖传的八只一套碎玉杯自留一只,其余都送给了老夫。”
  “这碎玉杯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珍,老夫一向舍不得用,今日我们既有美酒,又有贵客,老夫便不藏私了。更可喜是咱们一共七人,这杯子却恰好七只,可见万物自有其归属。老夫便把这七只杯子送与各位,以庆我盟约大成,万民安康。”一边说话,马镌麟一边从匣中缓缓取出七只形状古朴的酒杯,逐一摆在诸人之前。
  就见那杯子遍体白色,布满细密的花纹。乍一看,似乎不过是普通的细瓷杯而已,无甚稀奇,可再看去便会发现,每只杯子其薄胜纸,轻若无物,杯口处更是薄若刀锋,却不知是怎么烧制出来的。那蒙古诸人也就罢了,索南贡素仰中原文化,对瓷器索有研究,一见之下不由啧啧称奇。
  马镌麟微笑道:“这杯子的绝妙之处却要入酒方能见到。”说着,接过酒囊,将七只杯子一一斟满。
  那酒果有过人之处,看酒囊倾倒之处,酒并不汩汩流出,却见粘稠如蜜状的淡绿液体沿着囊口依依不舍般慢慢坠下。
  马镌麟举起自己的一只酒杯,笑道:“众位请看!”众人定睛看去,却见那白玉一般的酒杯中如琥珀透明的液体微微荡漾,香气四溢,众人竟错觉已有了几分醉意。再细一看,方惊觉不对——那酒杯上的花纹竟然也随酒变成了淡绿色。原来酒杯上面细密的纹路竟然是透明的。  马镌麟微笑道:“昔日一代制瓷大家昊十九呕心沥血制作了八只纸玉杯,虽已是瓷中极品,却自觉终不脱前人窠臼,苦思数日后,竟将八只杯子统统摔碎,然后花费三年时间,以南蛮出产的剧毒箭木树脱毒后熬成树胶,将其逐一粘起。方成就了八只碎玉杯。这杯子不仅花纹独特,独一无二,而且黏合的树胶完全透明,裂纹处可见杯中酒。更兼剧毒箭木之胶虽然剧毒无比,无色无味,却有一桩独特的好处,可以将世间任何美味的内蕴加倍,实在是我们这些酒客难得的酒具。”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酒一入口,马镌麟神色凝然,半晌,方才豪笑道:“好酒!有此一杯,平生足矣!”这一次,俺答的美酒终究被这稀世的碎玉杯隐隐压下,饶是俺答城府极深,仍忍不住隐隐变色,举起酒杯暗自沉吟,却并不便饮。
  忽听索南贡开口道:“且慢。诸位皆有宝物,在下也不敢藏拙,有一物请各位一同赏析。”闻言,诸人齐齐看向这年轻的喇嘛。
  却见索南贡探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玉盒,伸手打开,一只小小的蟾蜍嗖的一声蹦到地上。说是蟾蜍却忒奇怪,那物不过常人一个指肚大小,蹲在地上一双大眼滴溜溜地看着诸人,却不像一般蟾蜍般对静物视而不见。
  索南贡笑道:“这是我青海大喇嘛寺的圣物——青云蟾蜍。”就见那蟾蜍在场中蹦跳一阵,似乎没甚特别,“呱呱”叫了两声后,又跳回那玉盒内。
  索南贡笑着盖上玉匣道:“这蟾蜍天下仅此一只,已活了数百岁,通体坚愈金石,曾经一撞撞破大喇嘛寺内的三层砖墙。多年来大喇嘛欲寻找其族而不得,怕这也是世间最后的一只,此次有幸请诸位一观。”诸人啧啧称奇,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一直未曾开口的陈元度忽然冷冷道:“这东西所奇的,不光是身体坚硬吧?”他的蒙语说得不好,且常年征战沙场,与俺答有数不清的血仇,故也不愿和一众人说话,此番突然开口,语音虽然生涩,众人却也听得明白。
  俺答一笑:“原来陈将军见识如此广博,却不知这蟾蜍还有什么好处?”
  陈元度冷冷看了众人一眼,道:“识毒!”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了然,这年轻的喇嘛心思果然细密,放出宝物来自是怕这酒杯上被做了什么手脚。
  索南贡尴尬一笑道:“不错,我倒忘了说,这青云蟾蜍能遍识天下剧毒。”马镌麟哈哈一笑道:“果然奇珍,来,喝酒!”说着再不提此事,举杯与诸人对饮。
  此刻终于再无疑虑,众人纷纷举杯,除了犹自低首作画的霍惊雷,似乎一纸一笔在手,哪怕是如此美酒也无法引动他分心丝毫。马镌麟本想叫他,想了想却又摇了摇头,自顾品尝美酒。
  美酒当前,男人的话自然开始多了起来。虽然仍然有那化不开的血仇,但既然无法当场翻脸动手,在这美酒的诱惑和马镌麟、俺答二人刻意的缓和下,气氛舒缓了很多。
  那酒看似柔和,却比烧刀子还要烈上几分,一囊酒还没喝下一小半,诸人已隐隐有了几分醉意。陈元度依然不发一言,不过眼内的杀气渐渐少了。兀都面色已然红润,虽然结结巴巴,话却渐渐多了起来。
  霍惊雷几乎完全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也完全不感兴趣。他不关心所谓的盟约,也不关心边关那错综复杂的形势,他的目的很简单。
  一件事,一个人——“莲”。
  画完最后一笔,霍惊雷将纸笔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举起面前的酒杯,浅浅喝了一口,便径自站起身来,抱拳向马镌麟道:“在下出去走走,少陪!”说毕,也不理其他人,径自去了。
  俺答一行人和霍惊雷已经相处了好几天,知道这画痴每日此刻必会寻地写生作画,也不在意。只有马镌麟摇头笑道:“年轻人啊!”
  又过半晌,太阳已经慢慢沉下,西边的霞光逐渐暗淡。俺答忽地哈哈一笑道:“我还有事,先失陪了。”说毕站起身来,咳嗽了几声。
  三娘子紧跟着他站起身来,伸手在背后一探。众人这才看清,那三娘子背上领下竟然隐藏着一个小巧的包裹,那包裹也是蜡染布料,和她衣服的花纹甚是相似,所以很难被发现。
  那包裹内不知是何物事,如此珍贵,俺答竟然都不放心交给自己的弟弟,而只由三娘子随身携带。众人见那三娘子手拿包裹,和俺答轻声交谈了几句,似乎在低声争论什么,最后仿佛终于拗不过俺答,轻轻摇了摇头,将包裹交给了俺答。俺答接过包裹,朝众人一笑,拿着半杯美酒,径自出门去了。
  眼见俺答离去,那索南贡和兀都二人竟似视而不见,三娘子也没有追随而去的意思,又坐了下来。马镌麟心下不解,笑道:“大汗这是去?”
  众人笑而不答,索南贡已有了几分酒意,笑着低声道:“大汗,喜欢面子,不要管,我们喝酒。”马镌麟微笑,不再迫问,只接连喝酒。
  过了良久,天色渐暗,远处隐隐传来惊雷之声。索南贡三人对视一眼。三娘子抱拳道:“多谢马场主的款待,我等告辞了。”说毕三人立起,方待走出小屋。
  就听雷声渐近,山谷仿若都在隐隐震动。陈元度忽然挥手止住众人说话,侧耳朝东倾听。众人不知何故,却也不敢打扰这位魔神。
  忽听陈元度大喝道:“危险,出去!”说着一个纵身,人已到了小屋门口,紧接着双掌一挥,掌缘处锋刃之芒乍起,那足有半尺厚的木墙在他手下竟如朽木般断裂,瞬间墙上被开了一个巨洞,整座小屋摇摇欲坠。
  虽不解何故,但诸人都常年在血海里打滚,心内也早已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兀都大喝一声,狼首长刀出鞘,锋芒乍起;索南贡单掌一挥,手掌似乎刹那间胀大了一倍,二人合力击打在小屋左面的木墙上。小屋本就将倾,此刻被二人合力一击,立时轰然倒塌。其余诸人纷纷从破洞处飞身而起,远远离开了小屋。
  尚未站定,众人便觉得黑暗的天空骤然明亮起来,一道耀眼的毫光蜿蜒自空中射下,如九天的狂龙急欲吞噬人间,刹那间便击中了小木屋前那高高竖立的旗杆。
  轰然巨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随之颤抖,四周的高山都在与之和应。众人虽然已经离开小木屋甚远,却仍觉脚下一阵发麻,以这些高手天下一流的武功,都几乎站之不稳。
  强光消逝,众人定睛看去,却见那巨大的旗杆已然断成数截,其中大部分甚至被灼得焦黑。而那曾经的小木屋,早被这道旱天雷击得粉碎,连一片更是愈发地密切起来。这索南贡文武双全,在青海喇嘛寺内地位颇高,此番被派来与俺答联络,恰好霍惊雷来到俺答营帐,因为他懂得汉蒙双语,故受俺答之请,来给霍惊雷做翻译。
  藏区的喇嘛教派门阀重重,那青海圣识大喇嘛索南嘉错是格鲁派百年难遇的天才人物,十三四岁时便已成为前后藏区隐然的宗教领袖。霍惊雷这几日和索南贡交谈之下,已然发现青海喇嘛教野心甚大。此番格鲁教派趁俺答汗势力扩张至青海的机会,怕不仅有借土默特之力压倒宿敌噶玛噶教派的意图,更有以蒙古为跳板,影响中原的野心。所以此番索南嘉错怕是下了大本钱,不仅派来了教内最年轻有为的喇嘛,更是送上无数厚礼,加上其在青海巨大的宗教影响力,连俺答这等枭雄也不敢对其稍有轻忽。
  基于白莲教的缘故,霍惊雷对这远在塞外的教派也有着一股天然的警惕,不过就此刻而论,他与索南贡倒也可算是处于同一阵线。
  根本没有注目那血腥的厮杀,霍惊雷只盯着不远处俺答汗苍老的身形,口中道:“你数错了,是八个!”他的话音未落,却见俺答身边的一名卫士骤然飞身离鞍,直直扑向那草原的霸主。谁也没想到,前面的七名刺客不过是制造混乱的工具,而真正的杀招,却是这名早已悄悄隐藏在卫士中的白莲死士!
  白莲教在蒙古经营多年,连俺答也料不到,这样一个神秘的教派一旦发作起来,会是多么的可怕。就像现在这样,一个足以让俺答信任的勇士,却露出了狰狞的根底。
  变起突然,兀都大惊,却不及回身相救。
  眼见俺答已在眼前,刺客心下暗喜:弥勒保佑,自己终于可以除掉这背信弃义的魔王。正要出手,骤觉眼前一花,两个人影毫无征兆地挡在了俺答面前。刺客暗叹一声,悄悄伸手一握。
  霍惊雷执掌禁军多年,对白莲教的刺客路数甚是了解,故而能料敌先机,挡住这刺客的进路。方要出手将其擒住,却只觉一阵香风扑鼻,一个娇小的人影已出现在他身侧,挡在刺客之前,依稀能看出是个女子。
  尚不及看清她的样貌,那女子已然出手,却只是空空挥出双掌,没有任何兵器。刺客右手长刀一扬,招架而来。可仿佛魔术一般,那女子的双手离刺客手臂还甚远,丝毫没有接触到刺客的身体,却见刺客骤然一声哀号,左臂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利刃砍过,瞬间与身体分离,血如泉涌。
  好诡异的武功!霍惊雷正自惊叹,忽然鼻端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当即暗叫不好,左手挥出,却是挡在那女子与刺客之间,阻止那女子进一步攻击,同时长刀挥出,攻向那刺客。
  那刺客左臂已断,身形迟滞,眼见长刀攻来,快逾闪电,却丝毫无还手之力,只得闭目待死。霍惊雷的长刀却是平平拍在刺客身上。那刺客只觉得一股大力用来,身子瞬间被击飞,直直朝后落去。
  那女子眼见就要生擒刺客,却被霍惊雷的左手挡住,当即双掌挥出。又是对付那刺客的同样一招,竟想把霍惊雷的左臂也一般切下。霍惊雷只觉左臂根处一凉,瞬时醒悟。那女子所用的原来是一根极细的透明长丝,坚韧至极。若缠在人身上则不啻于利刃。当即不待女子用力,他暗运内力,左臂肘关节骤然从不可能的角度反转过来,一指点在女子的右手虎口处。女子只觉右边身子一麻,不由得一松手,霍惊雷左臂一缩,立时脱困。此刻他方才看清,那女子的武器却是连在她两只手中指上戴的铁指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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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刺客被打得远远飞出,恰好落在数名金帐卫士之间。一名金帐卫士心下暗喜,一件大功到手,方堪堪抓住刺客,却听轰的一声,红光闪动,地面瞬间被炸成一个大坑。原来这刺客竟然身缠炸药,不惜以身与敌人偕亡!要不是霍惊雷见机得快,这一爆即使炸不死俺答,但霍惊雷和那女子怕都要粉身碎骨了。
  不过短短一瞬之间,霍惊雷飞身拦人,分心二用阻下女子、击飞刺客,待到此刻尘埃落定,他方才有暇打量这突然出现的女子。瞬间,霍惊雷只觉得心口一痛,仿佛梦里千回百转几千年来纠缠不清的前世情愫瞬间涌上心头。饶是以他京城第一高手的修为,在一瞬间也几乎心神失守。
  那是一个女子。一个绝美的女子!一眼看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她并不妖娆,甚至带着些英气,带着些男人般醉卧沙场、迎敌斩首的杀气,身上一袭淡紫的布衫,蜡染着繁复的花纹,这本显妩媚的衣衫穿在她身上竟有一种浴血战衣的感觉。看她昂首阔步、目不斜视,竟然比四周的大汉更像一名战士。但若细看,在那硬挺而坚毅的面容下,却隐藏着一缕柔媚,并不多,可这仅仅一丝的柔媚却能透过那重重英气,给她的面容添上无数风情,淡淡地化解掉过于坚毅的杀气,轻轻地告诉你,这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有着颠倒众生魔力的女人。
  不用猜,他也知道了这是谁。三娘子,钟金!
  近来边关风云变幻、风雨欲来,其实转来转去,从根底上却是这个女子引起的。三娘子,草原上的明珠,本是俺答孙子把汉那吉的未婚妻。俺答出征瓦刺,只一见到这绝色的妖娆,便仿佛被摄走了魂魄。当下,这纵横草原的霸主竟然不惜背德与自己的孙子争夺这名女子。
  于是,因为这个女子,把汉那吉出走大明;因为这个女子,心怀愧疚的俺答为了换回自己的孙子,不得不答应大明的条件,撕毁与白莲教的盟约,拔除了赵全这颗让朝廷头疼许久的毒瘤;也是因为这个女子运用了自己在草原上越来越大的影响力居中调和,才有了这场边关的会盟。
  在之前,霍惊雷想不明白,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才能有如此魔力,能够因一己之身,影响天下大势,掀起这许多风雨?但现在,只是看过一眼,他便残片都找不到了。
  天地之威,一竟至此!
  变起突然,甚至有人连手上的酒杯都不及放下,只呆呆看着面前突如其来的天罚。想到方才众人就在那木屋中欢饮,再看那些在风中飘舞的木屑,众人的脸色不由都变得苍白。若不是方才陈元度及时提醒,在这恐怖的天地之威面前,任你武功盖世,怕此刻也随着木屋变成了齑粉。
  兀都看着一地焦黑,一言不发,转身看了陈元度一眼,便径自离去,低首走进了他的营帐。索南贡抱拳用生涩的汉语道:“此番多亏陈将军,在下替兀都将军一并谢过。”陈元度面色不变,并不答话。索南贡哈哈一笑,也不以为意。
  天色愈发阴沉,转眼已有雨滴慢慢落下。三娘子虽然英气逼人,但究竟是个女人,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若非马镌麟拉了她一把,此刻她怕已是香消玉殒了。她此刻惊魂方定,感激地看了马镌麟一眼,也自去了,奇怪的是却并没有走向山坳处俺答的金帐,而是走向了一座单独的帐篷。临走的那一眼让马镌麟心下一荡,暗道这果然是个尤物,怪不得能掀起如此风浪。
  眼见三娘子走入帐篷,目光稍抬处,却见山涧巨石上人影一闪,心知必是那年轻的禁军教头霍惊雷,当即高声道:“霍兄弟,天要下雨了!”
  人影一闪,几个起落间,霍惊雷已从巨石上纵身过来,手上没有纸笔,想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让这痴心作画的人也不得不暂时放下了画笔。
  看着方才还是木屋的地方已成一片焦土,饶是霍惊雷少年老成,面色仍是苍白,转向陈元度道:“陈将军,这是?”不知为何,霍惊雷总喜欢找陈元度问话,似乎觉得让这个不愿说话的闷头将军开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陈元度低头看了霍惊雷一眼,道:“雷!”果然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马镌麟禁不住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不要再试了,惜字如金陈元度在咱们边关可是有名的。呵呵,当年凌霄小友曾经跟我说过,旗子扯得太嚣张不是好事,果如其言啊!看来老天爷都看不惯我了。”
  说话间,雨已经越来越大,点点玉珠已然串成了一幅巨大的珠帘。
  索南贡抬首看天道:“暴雨将至,众位如果不嫌弃,不如去我帐内,咱们继续把酒夜话如何?”马镌麟看了陈元度一眼。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我和陈将军一向风餐露宿惯了,这点风雨却也奈何不得我们。其实这塞外夜雨也是难得的际遇,我们便在这里看看风景了。”索南贡哈哈一笑,道:“好气概!”也不再多客套。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马镌麟看向霍惊雷,笑道:“如何,小兄弟,肯不肯跟我这把老骨头挨一挨浇?”霍惊雷只觉不论这老狐狸般的老人,还是那外冷内热的陈元度,都与自己甚是投缘,当即一笑:“求之不得!”
  
  五、夜话
  
  雨借风势,如万箭齐发,斜斜刺向人间。塞外的天气着实多变,不过短短一刻时间,已从彩霞漫天的好天气变为风雨如晦。
  马镌麟斜斜坐在巨石之上,笑道:“小兄弟,你看这蒙古营帐设得如何?”霍惊雷定睛向下看去。  ——却见蒙古人此番将营帐设得甚是古怪,其重要人物一共四人,所以共设了四座大帐:俺答的金帐最大,设在山坳中,在众人的右手边,背靠峭壁,被几座凸出的石山所挡,不在三人视线之内。而三人的左手边却伫立着另外三座大帐:三娘子的一座较靠山坳,另外两座左为索南贡所居,右为兀都和四位卫士所居,隐隐拱卫着俺答大帐,但三座都离主帐甚远。
  霍惊雷沉吟道:“这营帐布局甚是奇怪,让人不解,但以其拱卫之力来说,却是无懈可击,若我们可见的三座大帐都布满精兵。加上这山坳的天险,倒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阵势,只是主帅的防卫力未免弱了一些。若我领兵,必不顾代价,轻骑直进,直扑大帐,将那俺答斩于刀下!”
  马镌麟笑道:“从我们这里看来的确仿佛主帐防卫稍弱,但别忘了那主帐位置极好,比如我们现在就完全观测不到它的所在之地,焉知那不是一个陷阱?”霍惊雷笑道:“世间事,有四成把握便可去做了,怎可想那么多?若不是陷阱,俺答授首,若是陷阱,不过死我一个禁军教头。这赌局,就算只有二成胜算,也赌得!”马镌麟摇头笑笑不语。
  陈元度盘膝坐在巨石上,身子挺得笔直,闻言森然道:“死的不光是你,还有你手下的兄弟!”霍惊雷闻言一愣,旋即面色凛然,拱手道:“受教了!”
  马镌麟笑道:“却也说不上谁对谁错,小兄弟你锋芒毕露,老朽等比起来却过于保守局促了。听小兄弟的语气,却也是主张对蒙古强硬力战的?”霍惊雷颔首道:“这是自然。俺答多年来不断犯我边关,对我大明子民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实乃我大明的公敌!我实在不解为何朝廷竟会答应这贼寇的求和?”马镌麟摇首道:“要论血仇,我等常驻边关,目睹耳闻,自信要比小兄弟你感同身受得多。但我同时也感受得到边关百姓是如何厌恶这争斗,感受得到长年的战争给这块美丽的土地撕裂了多少伤口。”
  “要知道,蒙古非我大明心腹之患,他们所要的,无非是用自己的牲畜换回可以糊口的粮食,而战争,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霍惊雷摇摇头道:“我是个很简单的人,不想去考虑那些大道理。就像画画。我不管什么画意、画情。只把看到的东西重现到纸上,如此而已。敌寇犯边,我大明就该执刀取之,同样无比简单。既然朝廷一力言和,或有他的道理,而我身为军士,自会服从命令,但却无法让我变换立场。”
  陈元度忽然举起空无一物的酒杯道:“说得好,虽然我不同意你的观点。若是还有酒,我便敬你一杯。”说毕,待酒杯接满雨水,仰头一口喝尽。那苦涩的雨水竟被他喝出了美酒的豪气。
  想不到这沉默、冷酷的将军忽然对自己如此赞许,霍惊雷一时没反应过来,想要回应却尴尬地发现自己手中并没有酒杯,沉寂半晌,三人同时哈哈大笑,一时似乎漫天风雨也变得温暖了不少。
  霍惊雷忽然道:“那是,兀都?”众人定睛看去,却见风雨中出现了一个人影,迎面走来,虽看不清面容,但看他身形壮硕,狼首长刀的明珠在黑夜中越发明亮,就连风雨都不能丝毫减其光芒,自然便是蒙古的第二号人物兀都了。
  陈元度森森道:“早晚要和他一决胜负。”马镌麟哈哈笑道:“你和他战场上交手怕也不下十几次了吧,哪次不是把他打得落荒而逃,还有什么好一决胜负的?”陈元度道:“沙场是沙场,武功是武功,我今日方知,这人不光用兵颇强,武功竟似也不在我之下。可惜没能痛快打一场,实在可惜!”
  马镌麟转向霍惊雷道:“小兄弟能来此处,自然是因为那朵莲花了?”霍惊雷点点头,眼中顿时充满了杀气:“此番诸事一并了结,若不是那厮的最后一次刺杀,便是我最后的一次出手。”马镌麟哈哈笑道:“少年志气可嘉!我也想看看这天下第一刺客究竟有何神通!要说起来,这些年来俺答能够如此肆虐,白莲教在其中起的作用怕是超过了七八成。此番他要敢来,我等定要除去他!”霍惊雷眼中的杀气愈浓:“我能感觉得到,他会来,这里,将是我们最后的战场!”
  又过片刻,却见一个人影从山坳中转出,一点微光若隐若现,径自走回帐内。马镌麟看霍惊雷愣愣盯着兀都的营帐,神思不属,似乎在想什么,当即笑道:“小兄弟在想什么?”霍惊雷一顿,方道:“我方才在想,若不是单刀直入,由我带兵攻击这三座金帐,该如何着手。”
  “这三座金帐互为倚仗,帐外的栅栏虽然不高,却能有效减缓骑兵的冲锋。而且大帐制作得很是坚固,几乎水火不侵,若是从远处射箭,恐怕难以奏效,看来只能靠战士的血肉之躯强攻了。”
  陈元度摇首道:“霍兄弟也无须把这蒙古人看得忒高。蒙古草原广阔。马匹充足,却缺少铁矿和木材,比如他们的大帐,乃是用牛皮制成,虽然坚固防水,却极为怕火,故而除非如今天这般的风雨,否则只要我们的大军冲入射程之内,单靠神龙火箭便会让他们吃个大亏。”一说起战事,这沉默的将军一时滔滔不绝,让不熟悉他的霍惊雷着实吃惊不小,马镌麟却是陈元度的至交,早熟悉了这位老友的风格,只微笑点头不语。
  霍惊雷久居京师,虽然号称八十万禁军总教头,但终究纸上谈兵得多,此刻遇到了这当世名将,方知战局多变,不是几部兵书可比,当然虚心求教;陈元度外冷内热,只觉霍惊雷这后起之秀虽未曾上过战场,但言语间多有不俗,也是难得的人才,一时间二人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意,言谈甚欢,几乎把马镌麟冷落到一边去了。
  不出一个时辰,风雨渐稀,慢慢停了下来,再过一刻,漫天乌云竟都散去,半月露出了蒙眬的容颜。若不是身上的衣服仍然尽湿,方才那一场倾盆大雨,还有那几乎要了众人性命的惊雷,竟让几人觉得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一般。
  明月当空,视线也通透得多。就见一座帐篷帘席一掀,一个丽影俏生生立在月下。那份妩媚中内藏的刚健,让三个大男人不禁同时心中一荡。
  三娘子漫步踱上山来,看着三人笑道:“众位英雄临雨把酒,好兴致啊。雨已经停了,可否容小女子来凑个热闹?”
  她一身的衣衫,蜡染花纹甚是繁复。蜡染本是极南之地异族的不传之秘,即使在大明京师也是价值千金,更何况在这极北之地,中间隔着一个大明,俺答要想弄到足够做成这样一身衣服的蜡染布匹,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只此一端,便可看出三娘子是如何集三千宠爱于一身。
  马镌麟二人却知道远远不止如此,俺答近年来已甚少理事,部落的多数杂事均由这三娘子打理,在土默特部她也算是能排得上前几位的实权人物。
  马镌麟与蒙古多有贸易,与三娘子颇为熟悉,当下笑道:“自是欢迎,只可惜没有酒了。”三娘子微微一笑,拿出方才马镌麟分发给她的碎玉杯,紧接着变魔术般摸出一个酒囊,笑道:“好在我还有些私藏!”
  好酒!
  霍惊雷和马镌麟的酒杯留在小屋中,已然被惊雷震成了齑粉。两人索性霸占了那酒囊,除了给另外二人每人倒了一杯,一人一口喝得好不痛快。
  三娘子看向霍惊雷,笑道:“霍将军,大家都知道你画技惊人,可否给小女子画一张肖像?”霍惊雷摇摇头道:“不可。”三娘子一愣:“为何?”
  “我只画所见之景,也只画我可画之物。有人曾说过,我笔下缺少灵魂,故而画不了涛生云灭那天地间至美的景象,自然也画不得夫人。”
  这话弯弯绕绕,却是把三娘子捧得甚高,三娘子虽然遭拒。却甚是高兴,站起身来道:“如此我便自去转转,去找找那美景吧!”说着也不和众人打招呼,举杯起身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转过山坳,陈元度忽地开口道:“女中丈夫!”
  
  六、杀人很简单
  
  一声惊叫瞬间惊醒了这寂静的山谷!
  此刻堪堪清早,太阳还在东山下沉睡。巨石上的三人正自聊得高兴,忽闻索南贡这一声惊呼,无不色变。
  索南贡年纪虽轻,却是青海喇嘛寺年轻一代最杰出的人物,一向深沉谨慎。就在片刻之前,三人方才看到他走过山坳,此刻却是什么让他如此失态?
  掠过三座大帐,转过两个山坳,闻声而来的几人终于见到了惊慌失措的年轻喇嘛,也看到了那让他惊呼的源头。
  ——人头!
  来人都是血战沙场多年的铁血战士,早已过惯了刀头舐血的日子,死人也已见得太多,可待看清这个无身的人头时,却仍然止不住的一阵心惊。
  只因为,那是俺答的人头!
  那象征着蒙古荣耀和武力的俺答金帐,帐门依然紧闭,只是巨大的帐顶上却赫然刻划着道道伤痕。那几道巨大的伤痕远远看上去,赫然是一朵巨大的莲花,而莲花之下,却是一个巨大的“卐”字。
  白莲索命!
  就在这被嘲弄的巨大营帐之后,一段黑色的旗杆残端被牢牢插在地上,在那旗杆的四周如献祭般,三名金帐卫士横尸于地。而那旗杆上挑着的,却是——草原上的霸主、黄金家族的后裔、昨日还与众人谈笑风生的蒙古酋长,俺答的人头!
  血已流尽,只剩雨滴一滴滴沿着苍白的人头滴落到地下。
  极度的惊怵之后,紧接着的便是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大明最大的敌人,曾经进逼京城三十里的异族领袖,这个纵横草原数十年不败的枭雄,这个让骄傲的大明朝廷都不得不妥协的强者的头颅,此刻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被挑在了众人的面前。
  仿佛时间停止了流逝,足足半盏茶时间过去了。终于,一声尖叫打破了无边的寂静。三娘子不顾地上混杂着鲜血的积水,扑上前去,一把揽过那颗苍老的头颅,紧紧搂在怀中,身子慢慢蜷下,不知在喃喃说着什么。
  “你你……你们杀……”刀光闪烁,兀都的长刀匹练般卷向离他最近的陈元度,同时左手一挥,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而开。陈元度挥掌迎上,只听金铁交鸣之声不断,二人已经战在一处。
  马镌麟稍稍一想,并不上前帮忙,只是张口一啸,声震四野。
  那喇嘛索南贡也不动手,只是呆呆看着俺答的人头。双方各自发出了信号,他似乎已能看到明蒙铁骑的冲锋,以及即将到来的血腥厮杀。随着这一代霸主的身死,边关的形势再次变得无比晦暗起来。
  霍惊雷只觉得热血即将沸腾。仿佛饕餮看到了珍馐,这位禁军首领的目中精光闪烁。
  俺答死了,就这样轻易地死了。死在这一众天下顶尖人物的眼前。
  这场死亡,仿佛是年轻的禁军教头再次的失败。但他却似丝毫不以为意,甚至感到一丝隐隐的兴奋。因为他嗅到了他最喜欢的味道——“谜”的味道。
  这是一个谜局,他喜欢谜局。这一刻,他不再是一个画痴,他的目中没有失意,也没有沮丧。甚至连兀都、陈元度的交手,马镌麟呼叫铁骑的信号,他都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挂着一丝冷笑,看着那苍老的人头。
  他要,破局!
  “一,二……十五,十六。”直到十六呼吸之间,想象中的铁骑却并没有到来。这下,就连马镌麟的脸上都不禁现出一丝惊异。
  兀都也发觉不对,手上刀光一紧,将陈元度稍稍迫退半步,身子一翻,脱离了战团,拼尽全力朝西方小径飞奔而去。索南贡稍稍一想,也飞身随之而去。马、陈二人对视一眼,也不追击,飞身朝东方去了。
  一时间场内只剩下那抱着俺答头颅、悲痛欲绝的女子,和目中露出闪烁的精光,对这奇妙的局面露出无限兴趣的禁军教头。
  此地已然被封闭。其实在烟花升空、啸声响起,却没听到铁蹄声声的时候,众人已经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个事实。但若不是亲眼看到,却没人愿意相信。
  ——东西两边的栈道竟然全被齐齐拦腰截断,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昨夜那道恐怖的天雷之功。
  一时间,无论是草原最强的精锐金帐卫士,还是龙马牧场的七百子弟兵,统统被隔绝在这小小的山谷之外,隔绝在这奇异的血案之外。
  没有了强大武力的依靠,小谷中的诸人一时沉寂了下来。不论是叱咤风云的江湖豪杰,还是纵横草原的猛将,都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这眼前的困局。
  霍惊雷忽然感到一阵好笑。眼下这小谷的形势,大概和边关的形势不谋而合吧。两边的士兵怕还以为盟约早成,只须打开通路,和平便唾手可得。谁知道,当通路打开,迎接众人的,却将是一场生死厮杀!
  兵刃在手,谷内诸人自然而然站成两边。不算那立场晦暗的索南贡,失去了俺答的蒙古诸人只剩下三娘子、兀都和负伤的屠答三人,实力显然稍逊于己方三人。
  兀都虽然勇猛,却并不寡谋,现在的形势他看得很清楚,故而他虽然对几人怒目而视,却始终不敢再挑衅。而马镌麟三人也各有心思,自然不会主动出击。场面一时僵持了起来,只听到风过枯木,直如鬼哭。
  日下,双方的手下一定都在拼命修复栈路吧。这微妙的平衡似乎非要等到一边的铁蹄铮铮响起时,方能被打破。
  太阳慢慢爬上了东方的斜坡,似乎犹豫了半晌,方才悄悄露出了小小的半个面孔,偷偷看向这群对峙的豪杰。
  此刻众人之中,不论身份地位还是武功阅历,自以龙马牧场主人马镌麟最高。清咳一声,他上前一步道:“兀都将军,可否听老夫一言?老夫可以对天发誓,大汗的死和我等绝无关系。”兀都哼了一声,手中刀却握得更紧:“你……你……不信!”一句话说得不清不楚,最后索性用两个字总结。
  马镌麟回头看看陈、霍二人,轻轻摇头苦笑一下。
  现下对方的三人,索南贡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什么,三娘子犹自抱着俺答的人头,似乎完全不理会外界。而唯一可以交流的兀都却是如此立场。
  霍惊雷也上前一步道:“兀都,我们三人整夜都在那边的巨石上,你应该也能看见的。若是我们杀害大汗,必须要经过你们的营帐,怎么可能不惊动你们?你若想为大汗报仇,就应该赶紧把真凶找出来。你看那里!”
  马镌麟将这番话翻译过去,兀都的神色稍有松动,看向霍惊雷手指的方向,却是俺答营帐上那朵触目惊心的莲花。
  马镌麟心下一动,接道:“不错,看那栈道应该是被雷击而断。我们既然出不去,那‘莲’自然也出不去!”他的话音未落,兀都已飞身而起,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迹。马镌麟二人对视一眼,也前去搜索。
  霍惊雷看了索南贡一眼,笑道:“喇嘛是不是想见见你那位中原的同道?”索南贡仿佛刚从沉思中醒来,道:“我要想些事情。”霍惊雷一笑,不再说话,自随马镌麟诸人奔去。
  没有!
  山谷虽然蜿蜒曲折,却并不算大,而且昨日俺答汗的卫士已将所有草木尽除。谷中没有任何外人存在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暗处。那“莲”竟像幽灵一样,从这个困住了七位风云人物的小谷里消失了!难道杀死俺答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孤魂不成?
  待得太阳爬上了半天,每一寸土地都被这群人的脚步踏过,每一个可能的出口都被细细地检查,众人终于放弃了搜索,接受了这个事实——莲,没有藏在这山谷内。唯一的发现就是,众人寻找到了俺答的尸体——倒卧在他的金帐之内,鲜血浸红了金帐的木质地面。
  经历了这一番搜索,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兀都虽然犹自恨恨地看着众人,却也默认了这些人对凶案现场的勘查。当然,这还得归功于三娘子。
  霍惊雷不禁有些暗暗佩服这男儿一般的女子。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她已然回复了往日的坚毅,正冷冷地看着染血的营帐,目中没有了悲痛,只剩下仇恨。
  一个结论,所有人都已暗暗得出,但却没有人肯先把它说出来——既然小谷中没能藏匿凶手,那么凶手必然就在我们中间,就在小谷内目前还活着的七个人之间。
  山谷两面仍然没有丝毫动静。一直沉思的索南贡咳嗽一声,扬声道:“诸位,可否听我一言。”在场诸人之中,以他的立场最为超脱,既不属于大明,也不属于蒙古,而且也没有任何杀害俺答的理由,所以他此刻一出声,也算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一时间,双方众人均看向这年轻的喇嘛。
  就见索南贡先双掌合十道:“佛祖保佑大汗的英魂。”然后方看着诸人,沉吟接续,“众位怕也都清楚了,我仔细看过,凶手用来支撑大汗头颅的正是马老板龙马战旗旗杆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凶案是发生在昨夜惊雷之后的。那时两边的山路已断,而方才诸位也已查探了山谷,并没有发现白莲教的刺客。”
  说到这里,仍然没人接话,小小的山谷死一般的寂静,索南贡不禁顿了一下,暗自吞了口口水,镇定了一下心神,方续道:“也就是说,凶手未必是我们一直视为大敌的白莲刺客。他,此刻仍然没能离开此地。”他左右看看,最担心的情形尚未发生,兀都虽然长刀出鞘,却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立时翻脸动手,看来,不仅是自己想到了那最坏的情形——暗中刺出的凶器,更可能来自身后。
  马镌麟和陈元度对视一眼,方道:“土默特部已归属大明,此番大汗遇刺,决不仅仅是蒙古之事。我等愿尽我们所能,寻出那该死的凶手。”三娘子冷冷道:“寻出他来,千刀万剐!”屠答听到这里也不禁点了点头。而众人的目光此刻都看向兀都。
  兀都的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方道:“还查什么?难道我们蒙古人会伤害自己的大汗不成?自然是你们几个南蛮子干的。索南贡大师,你站在哪边?”
  索南贡尚未答话,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那却未必。兀都,部落里人人都知道近来你与大汗不和。你反对大汗与明廷结盟互市,还数次对大汗拔刀相向。大汗早就不信任你了,只是因为你一直把持着金帐护卫的兵权,势力颇大,为怕金帐动乱,才忍你许久。要说是你害死大汗,我可一点都不奇怪。”
  说话的正是三娘子。这番话冷冷说出,把兀都的底揭了个干净,兀都顿时大怒,但人越急,口吃得便越发厉害,更加说不出话来,空自把脸涨得通红。
  结巴了半晌,兀都赌气般重重点了点头:“我们,查!”
  风过枯木,呜呜作响。众人一时都有一种错觉,那一世枭雄俺答的魂灵此时正在这小谷内徘徊,冷眼看着众人,等着那神秘的凶手露出马脚。
  索南贡合十道:“如此甚好。诸位,咱们先检查一下大汗的营帐可好?”
  
   七、你杀了大汗
  
  一行人沉默地站在俺答巨大的金帐之内,寻找着线索。
  这是谁干的?霍惊雷看着眼前这群沉默的人,暗自思索,或者说,谁有杀人的动机?
  不算那负伤的屠答,剩下的这一群人,都有杀死俺答的实力,至于动机……
  兀都?三娘子与兀都的冲突随着俺答的死亡浮出了水面。若三娘子所说为真,俺答已对兀都起了猜忌之心,那兀都先下手为强也不是没有可能。
  三娘子?霍惊雷对这神秘的女人越发感到惊惧。方才一番冲突,三娘子不仅成功地将大家的怀疑引向了兀都,同时已隐隐向大明的这行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俺答已死,三娘子和兀都显然都在考虑其身后事。同样掌握了巨大的实力,在今后与蒙古部落其他竞争者的争夺中,大明,特别是龙马牧场与边关守军的支持,将是一项巨大的筹码。更何况,三娘子和俺答的关系本就扑朔迷离,对俺答究竟是爱还是恨,怕是三娘子自己也难以回答。其实她出手杀掉俺答的动机,并不比兀都的低。
  马镌麟?这神秘的龙马牧场主人,多年来与俺答既是敌人,也是贸易伙伴。若是明蒙的盟约达成,马镌麟最大的收入来源——马匹走私,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他付出了一辈子心血的龙马牧场。也许将就此衰落。虽然他声称,为了大明希望促成盟约,但内心是怎么想的,又有谁知道呢?
  陈元度?这外表无情、心底柔软的将军,他视手下士兵如兄弟手足,难道对于俺答归附大明,永远失去报仇机会这件事,真的无动于衷?
  索南贡?多年来俺答亲近白莲教,对青海喇嘛教多有排斥,此番他虽然驱逐白莲,而且连结青海,但谁又知道那远在青海的圣识喇嘛索南嘉措究竟在作何打算,又焉知这年轻的喇嘛不是神秘的“莲”?
  还有自己?霍惊雷笑笑,自己是大明强硬主战派的领袖之一,在京城曾多次发动大臣上书,反对此次盟约,若说是自己监守自盗。也说得过去。
  想来想去,所有人倒都像凶手了。霍惊雷苦笑,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这巨大的金帐内。不愧是草原之主的金帐,大得异常,也豪奢得异常,正门处不似其他营帐用的皮帘,而是如中原住屋一般伫立着一对木门,而其背面也开有一个半尺见方的透气窗。四根巨大的铁钎将其牢牢固定在地上,即使昨夜那样巨大的风雨也没能让其内部有丝毫紊乱。
  金帐外表是涂满桐油的牛皮,透过被刺客划破的痕迹,可以看到中间衬着一层薄薄的铁板,而其最内层,竟然铺设着一层青色的木板,覆盖了整个地面和大帐内壁。
  马镌麟“咦”了一声,惊异道:“莫非这是传说中的巨山木?”索南贡双手合十道:“马老板好见识。不错,这就是传说中古佛寂灭之时所卧的巨山木,水火不侵,天下仅我青海大喇嘛寺内存活一株,此番圣识大喇嘛特命我赠与俺答大汗一些。”马镌麟沉吟道:“巨山木坚如金石,如此一来,若说刺客是掘地而入便不可能了。”
  霍惊雷冷笑道:“雪魄酒、青玉蟾蜍、巨山木,大喇嘛好大的手笔啊。”
  喇嘛教困居西域已久,一直欲东展而不得。此番白莲教在草原遭受重创,那圣识喇嘛索南嘉措显然不想放过这等良机。
  索南贡与霍惊雷早已熟识,并不生气,微笑道:“霍将军说笑了。圣识大喇嘛已是肉身圣佛,自不在乎这所谓的凡间奇珍。至于青云蟾蜍深具灵性,乃我喇嘛寺的朋友,却不是可以拿来送人的。”
  说到此处,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漫步踱到俺答床边。俺答的无头尸身此刻已然和人头并在一起,暂时被放在卧榻之上。榻边桌上摆着俺答的长刀,刀未出鞘,显然这老人根本未及反抗便被斩杀在刺客的刀下。
  索南贡先双掌合十,对着俺答的尸身默念一遍经文,然后自怀中取出众人曾经看过的那只玉匣。打开玉匣,一只小小蟾蜍蹦到桌子上,面对着俺答的玉杯。
  众人瞬时明白了索南贡的想法——俺答自身武功颇为不俗,若想毫不费力地杀死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若是他的亲近之人下手,在酒中下毒,成事就容易得多了。一时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那小小的青玉蟾蜍。
  那蟾蜍蹲在碎玉杯之前,似乎嗅了嗅,然后丝毫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索南贡叹了一口气。其实这杯子昨夜就已被检验过一次了,此刻他不过是期待能再找到一点线索而已。眼看青云蟾蜍已确认了杯中无毒,他便伸过手去,欲将那玉蛙放入玉匣。可他的手堪堪碰到,那蟾蜍骤然“呱”一声大叫,身子一跃,便跳离了桌面,直直朝金帐后面的小小气窗扑去。众人一惊,却见那青云蟾蜍落在气窗下的一处木板上,伸出舌头,不停舔舐那有些湿漉漉的地板。
  索南贡笑道:“就是这里了!”他低下头去,指着那濡湿之处道,“如果我没猜错,那凶手给大汗服食了迷云散之类的迷药,趁其昏迷时动的手。但凶手不想让我们看出俺答中了迷药,所以将剩余的迷药泼洒在地上。幸好大汗的营帐地下铺上了巨山木,水火不侵,那酒不能渗入地下,只能慢慢挥发,又有这青云蟾蜍,才让我们看出端倪,凶手这番可失算了。”
  霍惊雷沉吟道:“但是大汗的酒囊和酒杯都没有发现毒药,这迷药是从哪里泼出来的呢?”众人都是一愣,却也想不清这件怪事,只好暂时放下不提。
  站在金帐门前,马镌麟看着那异常干净的地面,忽地想起一事,顿时脸色一阵发白,再抬头看看众人,终于没有开口说出自己的推测。
  似乎为了把脑中的疑虑赶走,马镌麟道:“夫人、兀都将军,有一件事情我本不该问,不过此刻发生了如此大事,我觉得不得不搞清楚。”
  “昨夜俺答为何独自回到大帐?白莲教的刺客正在虎视眈眈,而大军又不在身边,二位护卫大汗而来,按常理应当随身保护,昨夜却为何不仅不跟随大汗,甚至连入夜都只派三名卫士守护,而诸位居然视金帐如禁区?想必如果不是你等如此托大,不论二位中的任何一位和大汗联手,那凶手也未必能如此轻易得手。”这问题问得甚是诛心,隐隐有对三娘子、兀都二人起疑的意思。
  三娘子幽幽一叹道:“如此我也不瞒诸位了。诸位应该知道,大汗纵横无敌,平生最好颜面。四年前,他在一次交战中身先士卒,被蛮族的长箭射中左肺,本已甚是危急,幸好长生天保佑,适逢西方之地的神医宗师木拉特云游经过草原,竟将大汗的胸腹剖开,取出箭头,保住了他的性命。但为了止住治疗时的剧痛,木拉特给大汗用了一种止痛的草药。大汗事后虽然痊愈,却对这种药上了瘾。”
  马镌麟想起一物,沉声道:“罂粟?”三娘子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罂粟。此种植物想必大家多有听说。这四年来大汗完全无法离开此物,直如中毒了一般。虽然我未曾见过大汗发作时的模样,但想来应该甚是狼狈,所以每次他需要服食罂粟的时候,均不许人在近旁。而昨夜正是他毒发之日,我们自然按例远远躲开,连我都须单设营帐,却万万没想到……”
  马镌麟点头,这个从昨夜迷惑他到今日的谜团终于被解开了,但对于寻出凶手,却仍然毫无帮助。
  索南贡道:“从昨夜惊雷之后,大家就各自分开了。凶手用旗杆支起大汗的头颅,显然是在惊雷后方能做到。既然大家都同心查案。不妨各自说说昨夜自己的行踪。”
  此刻马镌麟缄默不语,陈元度和兀都都不愿讲话,而霍惊雷虽然对这谜局颇感兴趣,无奈语言不通,一时间事态的发展倒隐隐由这个不属于任何阵营的索南贡引领。沉默半晌,倒没有人反对。
  相互一对照,众人方才发现,本以为最难查实的不在场证据,其实却十分容易获得。
  俺答的金帐靠山而建,唯一的通路被兀都、三娘子、索南贡的三座金帐拱卫,任何人想要靠近,都必须经过这三座大帐之间,帐中三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凶手决不可能不惊动他们来到凶杀现场。而昨夜因为木屋被雷击毁,马镌麟三人一直在巨石上夜谈,居高临下。三座营帐的一举一动又尽收在这三人的眼底。也就是说,这几个人等于是在连环监视,每人所做之事,都不可能逃过其他人的眼睛。而所有眼睛唯一的盲点。只有这俺答金帐的所在。
  霍惊雷听着马镌麟的翻译,脑海中一幕幕重演着昨日的场景——昨夜风雨大作,马镌麟三人冒雨夜谈,不曾离开过巨石半步,直到清晨事发。而营帐中的诸人也没有发觉有人通过营帐。这三个本来从动机上看嫌疑最大的人,基本上被排除在了凶手之外。
  索南贡整夜都没出过他的大帐,直到清晨他前往凶案现场。那时马镌麟三人看着他走向俺答金帐,到发出惊叫,不过几呼吸间,这样短的时间内不可能完成杀人割头这一系列动作。
  兀都自称曾经在风雨最强的时刻前去查看过卫士的岗哨,但没有走近大汗的金帐,只和守卫说了几句话,风雨尚未停止便返回了自己的营帐。这和马镌麟三人看到的相符。和他同帐的屠答也作证,兀都只离开过一次。
  至于三娘子,她只在风雨止息后离开了自己的大帐,和马镌麟三人聊天后便四处转转,直到听到索南贡的呼声。
  众人的目光慢慢开始转向,目光的焦点指向了两个人。兀都,和三娘子。只有这两个人有时间,有可能突破众人的目光。
  杀死草原的霸主,是谁?
  兀都仍然不开口,犹自强撑着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情,但面色逐渐涨红。三娘子的目光逡巡着金帐内部巨山木的纹饰,不知在想些什么。
  霍惊雷看着金帐的入口,禁不住想笑。如此谜局,如此简单。
  却听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是你,杀了大汗吧?”
  
  八、凶手
  
  那声音发自索南贡,而他所指的人……三娘子钟金。
  本应让人惊异的指控,却没有任何人露出意外的神情,就连三娘子的脸上都只是挂着一丝浅浅的嘲弄,闻言竟然笑道:“为何是我?”索南贡双手合十,低声祝祷一番,方才抬头道:“因为门!”
  “大汗金帐的门与其他营帐的帘子不同,是需要向外开启的。马老板,昨夜你们整夜在外,可知刮的是什么风?”马镌麟沉声道:“东风!”
  索南贡道:“不错,或许是佛祖不允许罪恶行进得如此顺利,所以昨日下雨之时,与平时不同,东风甚紧,而大汗金帐的门是朝东的。”
  “风雨如此之大,如果是在雨中打开大门,先不论大汗是否反抗,就算他已然昏睡过去,但凶手进门时不可能不让风雨吹入金帐。”
  “因为俺答此番特别小心,用巨山木铺满了营帐。所以掘地或者破壁而入都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凶手只能从门进人。如果凶手是在风雨之时进入金帐的,也因为地面铺满巨山木,所以一定会留下痕迹,比如雨迹、泥水等等。而这些都是很难完全清理干净的,特别是兀都将军昨日过来的时间甚短,根本不可能把金帐收拾干净。”
  “所以,只剩了一个结论,凶手杀人,是在风雨止歇之后。”
  不必再往下说了,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那美艳的女子身上。三娘子的嘴角犹自挂着那丝浅笑,也并不驳斥,或者她已知道这一切是无法驳斥的?
  马镌麟清咳一声道:“喇嘛或许忘了,这金帐背面还有一个小窗。”索南贡笑笑,漫步踱到那小窗下面道:“这小窗不过半尺见方,就算是缩骨功高手,也不可能让身体从这个小窗通过。”马镌麟道:“或许不是凶手从这个小窗进来的。比如,凶手是在小窗外杀人?”
  索南贡道:“前辈的意思是说运用苗疆锯齿碟之类的暗器,杀人后再将凶器收回?但是从大汗尸身所在处来看,他死伤的位置是在床边,离小窗甚远。且中间有帐篷的支柱阻挡,从小窗根本看不到大汗的所在,很难隔远杀人。而且凶手即使杀了大汗,又怎么能取出他的头颅,放在帐外呢?”
  马镌膦沉默。这些他又岂会想不到,不过是说出来图一个万一罢了。
  三娘子冷笑:“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说凶手是雨后杀人而已。就凭这就认定我是凶手?”索南贡稍想了一想,道:“诸位可否随我来?”  此刻,太阳已升得高高的,两边的山路依稀可以听到人马之声。也许用不了多久,山路就会贯通,或者从东方,或者从西方……
  一行人沉默地走出俺答的金帐,霍惊雷隐隐能感觉到他们想要去哪里,随手摸了摸怀中的纸笔,脸上的冷笑讥诮之意更浓。
  这个局,变得越发有意思了。
  马镌麟和陈元度交换了一个眼神。陈元度的神情依旧,淡漠而镇定,似乎这即将轰动天下的大事,对他也没有丝毫震动。他是军人,盟约若成,解甲归田,盟约不成,沙场鏖战,仅此而已!
  待俺答之死的冲击渐渐淡去,马镌麟只觉得一阵疲惫。他不是霍惊雷,他毫不关心究竟是白莲教神通广大,还是蒙古内部纷争造成了俺答之死,他只想找出办法,如何解决这件事,解决这因为俺答之死即将带来的动荡。
  俺答一死,盟约的基础不复存在,难道边关要重现战火?难道自己放弃了如此之多,多年辛苦为之奋斗的一切会这么容易地被倾覆?
  马镌麟不由苦笑——自己一直自况豪杰,但当今日与手足般的子弟兵被惊雷隔开,他才发现,没有了那些依靠,自己竟然也似失去了一半的豪气,变得进退无度,只能默默看着事态的发展,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游侠心中有了种种顾忌,当离开了那强大的武力,离开了压倒性的优势,就不敢做任何尝试了?
  而一切,即将走向何方?
  “到了!”定下神来,众人才发现,这里已是三娘子的营帐。虽然是女子所居,帐内却鲜有脂粉之气,大弓长刀、兽皮金戈,只有比普通营帐整洁得多的被褥摆设稍稍证明了这里主人的身份。收拾整洁的小桌上,赫然摆着昨日马镌麟送出的碎玉杯。
  索南贡照例合十祷告,然后方取出怀内的玉匣,轻轻取出青云蟾蜍,
  被放在小桌上,蟾蜍竟似人一般,左右摆头看了看,接着“呱”叫了一声,径自跳向那玉杯,在杯子内侧不住舔舐,仿佛那杯壁的残酒甚是美味。马镌麟不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索南贡收起玉蛙,叹道:“如何?大汗平日甚为小心,若想让他毫无防备地吃下迷药,当然只有三娘子你才有可能做到。待杀害大汗后,你为了免除大家的怀疑,顺手将迷酒泼掉,又取走了大汗的酒杯,将自己的酒杯放在桌上,这样大家就不会想到大汗曾经中毒。可惜你算错了两件事,一是这对毒甚为灵敏的青玉蟾蜍,二是巨山木。”
  “平日里大汗的金帐都是直接扎在地下,如此,则你泼下的毒酒会渗入地下,同时即使风雨时打开帐篷也很难分辨。可惜此次大汗为了防备刺客,特意将圣识大喇嘛所赠的巨山木铺满了金帐,巨山木不能渗水,你这才露出了马脚。”
  三娘子面色惨白,看着那犹自晃动的酒杯,并不言语。她知道,自己已然陷入了罗网,一个无法辩解的罗网。这酒杯之事还可以强辩是被人陷害,但那风雨之下的木门……索南贡看三娘子不言语,接道:“佛祖在上,你杀人之后又想嫁祸白莲,这才故意留下那记号。但你又何必砍下大汗的首级!什么样的仇恨让你非要如此亵渎尸身?”
  一直沉默不语的兀都此刻突然开口,怒喝道:“我知道!”这一句话说得竟然没有结巴。刀光骤然亮起,斜斜砍向那绝色的妖娆。
  众人离得甚远,一时不及反应,三娘子下意识地双手一撑。
  众人看到一幕宛如魔术般的景象,三娘子双手空空,间隔两尺左右举在胸前,就在她双手之间,兀都的狼首长刀仿佛陷入了无形的罗网,再难寸进。
  囚龙丝!三娘子的独门武器,连在她双手的中指指环之上,无色透明,目力难见,坚韧无比,利如刀剑。兀都却冷笑一声,收回长刀。众人也瞬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三娘子想来是用自己最为顺手的兵器杀死的俺答,但囚龙丝造成的伤痕过于细小,与普通刀剑差异甚大,那三娘子为了掩饰这点破绽,便索性把俺答的头颅整个砍了下来。一切的谜团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索南贡再次叹息一声:“夫人,您还有什么想要说的?”三娘子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带着一丝惶恐,但更多的却是不屑:“索南贡,你在兀都身上下了太多本钱,自然不想血本无归。话都让你们说光了,我还说什么?”
  兀都怒吼一声。拔刀攻上。
  马镌麟伸手摸向腰中的长刀,握紧刀柄,却终于又松开了手掌。众人似乎都没有插手的意思,场间一时成了兀都和三娘子的单打独斗。
  兀都身为金帐卫士之首,武功委实高过三娘子太多,不出十招,三娘子一声惨叫,背上已中兀都一刀,她竭力闪避,仍然迟了,一大块皮肉伴着鲜血被这刀划掉,落在尘土之上。三娘子疼得一个哆嗦,手上顿时慢了。兀都冷笑一声,手中长刀刀光愈盛,便要把这杀死大汗的凶手毙于刀下!
  “铮!”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兀都只觉一股大力涌来,不禁后退一步。陈元度也后退半步,缓缓收起手掌,掌缘犹自闪烁着金铁般的寒光。
  “做……做什么?”兀都虽然勇猛,却也知道此时实力对比于己方不利,当即收回长刀,只朝陈元度怒喝道。陈元度眉头皱着,似乎很不情愿说话,沉声道:“即使她是凶手,你也无权杀人。”
  兀都大怒,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反驳,脸色通红。马镌麟踏前一步,和陈元度并肩站在一处。霍惊雷冷笑一声,也站上前来。
  索南贡看情势有些不对,想到众人已经隐隐有些怀疑自己和兀都私下勾结,当即也走上前来,两边劝解道:“陈将军所说的甚是有理。即使她是杀人凶手,但她终究是大汗的妃子。大汗之死非同小可,兀都将军不可擅自动手,须得将其交给部落长老公议发落。将军能生擒此凶手,立下了大功一件,下一任的大汗之位定然是将军的。陈将军,如此决断可好?”
  索南贡虽然孤身一人,但他实际代表了青海大喇嘛寺内那神秘的圣识喇嘛的态度,不可轻忽。陈元度只是一时看不惯兀都的嚣张,却并不是真想维护那女子,闻言和马镌麟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兀都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点点头,收起长刀,忽地转向马镌麟道:“会……会盟,继续!朋友!”
  虽然只是六个字,不过马镌麟已然听懂了兀都的话。这是一份保证,或者说,是一份交换的条件一如果兀都成功替代俺答,成为草原之主,盟约不会变,和平依然会降临。俺答一死,权力的真空必然引起争斗,兀都虽然实力甚强,此番又等于除去了三娘子,但毕竟仍然有另外的竞争者。一旦发生争斗,那近在咫尺的龙马牧场将是他最强大的外援。为了这个援助,兀都甚至等不及,就在这方才还在厮杀的战场提出了盟约。可以想见,兀都甚至会答应比俺答更为苟刻的条件。
  草原内乱,盟约继续。似乎俺答的死并不是只带来了坏处。马镌麟暗自庆幸。只是,兀都的承诺可靠么?京城的大人们,还肯让盟约继续么?
  猛然间,只听战鼓声响起。众人的脸色瞬时变得苍白。一边的路已然修通了。
  是哪一边呢?
  
  九、另一个真相
  
  战旗猎猎飞舞,巨大的狼头飞扬跋扈地飘扬在这小谷的上空。先打通道路来到此地的,是兀都的亲信,俺答金帐护卫。
  屠答死了!
  就在众人惊异于一众铁骑狂飙入谷的时候,在那最为精锐的金帐卫士也因为草原之主的逝去而痛哭流涕时。没有人注意到。在混乱中从哪里喷起的火头,一瞬间便吞噬了兀都的大帐。
  火借风势,待得一众卫士扑灭大火,大帐已被烧成白地,只找到一具焦尸——屠答的焦尸。
  这个残存的卫士,不幸中了白莲刺客的尸毒,失去了一只右手,却反而因此幸运地躲过了让他三名伙伴丧命的血案。但此刻。他却依然没能逃脱死亡的命运。
  谁干的?
  没人关心这个问题,比起草原霸主的死亡,这不过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草草便被揭过了。
  “人生无常啊!”还是那块巨石。马镌麟看着脚下那些悲伤而忙碌的士兵,这群未来的盟友或者,敌人。
  陈元度点点头道:“若是屠答不伤。四名金帐卫士的合击抵得上一个绝顶高手,俺答未必会死。”马镌麟道:“草原的形势又要大变了。俺答一死,三娘子被认为凶手,兀都的势力占据了草原的大半,他怕要成为下一任的大汗了。”陈元度道:“别忘了还有个强硬派阿不戈。”
  马镌麟道:“有阿不戈的存在并不是什么坏事。兀都想要压制他,必须借助我们大明的力量,这样草原的形势实际上并不会变得太差。只是兀都这人贪得无厌,是个喂不饱的狼崽子,今日迫于形势与我们合作,但我们却要时刻防着他反咬一口。”
  陈元度沉默半晌,道:“可惜……”马镌麟知道他在说什么。事实上草原之上,他们最希望扶植的草原势力应该是三娘子这个亲近汉人的另类。
  这些年来马镌麟和俺答贸易不断,十分了解草原内情。三娘子近来的实力膨胀得极快,且其手下多靠贸易获利,对归附中原甚是热衷。此番会盟便是出于三娘子的建议。若她真能成为草原的控制者,对于龙马牧场或者边关百姓,都可以算是一件大幸事。可惜,这个女人太性急。她这场急匆匆的谋杀,将此前辛苦打造的一切优势全部化为乌有。
  马镌麟叹道:“其实你我经营边关多年,心里都明白,草原民族虽然对边关多有侵扰,其本质乃是一盘散沙。以俺答的霸主之才,最终还不是得屈服于你我?他们根本不可能对我们造成实质上的威胁。即使草原此番真的换了一个强硬的大汗,只不过是让我们多一点麻烦而已,早晚可以让他乖乖听话。最可怕的是朝廷的态度。朝廷此番与俺答会盟,本就多有异议,那些大人们住在京城,不见边关惨状,只知一力大唱高调,此番有了如此周折,我怕即使草原这边一切安定,京城怕也不会让我们如愿了。”
  陈元度微微摇头道:“白衣侯迟迟不到,后面的发展就再不是你我能够掌握的了。”他说到这里,看向马镌麟道,“你我相交多年,我也就直说了。此番盟约若成,自然能造福边关百姓,也让我的儿郎们少流些鲜血,但对你的龙马牧场,却不啻于毁灭性的打击,你真的一点都不可惜么?”
  马镌麟有些走神,愣愣地看着脚下,似乎想起了那一番艰苦的创业,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老兄弟,还有那些永远无法抹去的鲜血。
  良久,他摇摇头,声音低沉但坚定:“为了边关安定,何惜我一个小小的龙马牧场?”
  忽然,一个声音自巨石下传来:“好!前辈果然不愧为当今江湖中最无私的巨头。如此,有些话我就和二位说一说了。”只见衣袂飘飞,是霍惊雷自下飞身而上!
  马、陈二人虽然说得甚为人神,但这青年竟能如此无声无息地贴近二人,这一身轻功却也着实不俗。
  马镌麟笑道:“霍将军不必如此客气。我与霍将军也算是一见如故,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霍惊雷哈哈一笑道:“好!这个案子,两位以为已经完了么?”马镌麟二人对视一眼,眼光中均有掩饰不住的惊异。
  霍惊雷微笑道:“两位前辈可否随在下走一趟?”
  一众卫士在这小谷中更加仔细地搜寻,另外的人在细心处理俺答汗的尸身。霍惊雷则带着马镌麟二人,直直来到三娘子的营帐。
  此刻三娘子自然已被关押在别处,她的营帐隔音效果甚好,和外面的喧闹一比,显得有些静得疹人。
  营帐内兀自可以看到凝固了的鲜血,那是三娘子被兀都所伤时流下的。霍惊雷站定,看着迷惑不解的马、陈二人,忽地笑了:“我是禁军,不关心草原的形势,只对这场谜局有兴趣。”
  “一开始,我以为我输了,那‘莲’终究高我一筹,他成功地在我眼皮底下杀死了俺答,再一次羞辱了我。”
  “但接着,仿佛是老天助我,两边山道皆断,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败,因为我还有机会找出他!不管他是‘莲’,还是别的什么凶手。”
  “索南贡似乎和我有着同样的爱好,他抢先找出了凶手。你们可能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因为你们太习惯战场的厮杀,习惯大开大阖,你们不擅长为一个人的死思索太多。但我不是。我对血案有着天生的敏感,我能感觉得到,一切并没有结束。”
  “我很爱好绘画,虽然很多人都告诉过我,我并没有画画的天分。我所画的尽管精致细腻,却缺乏灵韵。但我就是喜欢,喜欢画我所见的一切。也幸好如此,让这场血案不会就此结束。”
  说着话,霍惊雷小心翼翼地自怀中取出一张画卷。
  ——那是一间小木屋,一群人在屋内把酒言欢,正是众人昨夜在马镌麟的小木屋中的情形。马镌麟仔细看看画,却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只好转向霍惊雷,想听他的解释。
  霍惊雷随手拿起桌上的玉杯道:“索南贡说,三娘子在俺答的酒杯中下了毒,然后拿自己的酒杯换了俺答的。我有些怀疑,她为什么要把这只酒杯再拿回来,平白留下证据呢?山谷的两边都是悬崖,只要朝下一扔,一切不都完美了么?于是我仔细看了我昨天的画作。这也多亏了马前辈的奇珍,前辈是否曾经说过,每一只碎玉杯的花纹都是独一无二的?”
  马镌麟点了点头道:“这是凌霄告诉我的,我也没有仔细比对过。”霍惊雷笑道:“前辈不妨把手中的杯子和这些玉杯逐一对照。”
  马镌麟将信将疑,凝神看去。画面中的三娘子面对着俺答正在说些什么,她的那只玉杯恰好放在她身后,杯上的花纹画得甚是繁复,仔细和手中的玉杯一对。却的确不一样。
  马镌麟惊疑道:“将军是说。这杯子并不是三娘子的?不过这毕竟是一张画。却也未必能完全和真实一样吧?”说完这话他方才醒悟,这等于是在怀疑霍惊雷的画功,当即歉然一笑。
  霍惊雷却似毫不在意,这种怀疑他之前也听得多了。他的目光一扫,却正好看见地上的一片残布。是方才三娘子与兀都打斗时,被兀都所伤,从衣服上掉落的一部分,虽然已被鲜血浸透,却仍然能够看清上面蜡染而出的繁复花纹。
  霍惊雷捡起残布,交给马镌麟道:“前辈不妨对照一下,看我所盲是否属实。”这下连陈元度都有些好奇,凑过头来,将那片残布和图画中三娘子的衣饰仔细对照起来。
  完全一致!甚至连蜡染时留下的一点瑕疵,都在画面上完美地呈现出来。究竟要什么样的眼力,什么样的耐心,才能画出这样的画来?
  霍惊雷笑道:“诸位不妨看看,这只杯子是谁的。”
  兀都!
  画面中,兀都面前摆的杯子,和众人手上的这只,花纹完全一样!
  马镌麟和陈元度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若是霍惊雷所说一切为真,那就意味着,给俺答下毒,拿走酒杯的实际上是兀都,他又将自己的酒杯放在三娘子的帐内意图嫁祸。如此一来,整个案子就要来个惊天逆转。但仅凭一张画,真的能够推翻之前的铁证么?
  反而是陈元度抢先开口:“霍将军,这幅画的确是个疑点。但恕我直言,我们又如何能证明这幅画真的是当时所绘,没有经过修改?”陈元度不常说话,心思却甚是细密,虽然看来霍惊雷与三娘子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若兀都声称是他伪造了这幅画,替三娘子脱罪,却也难以辩白。
  霍惊雷正色道,我说过,我只画我所见的。你们若不信便随我来。”
  俺答的金帐旁,卫士把守住这草原霸主最后的栖身之所。
  霍惊雷来到帐外,却并不进去,只道:“我有个推测,尚未经过证实,希望两位前辈能够帮我一把。”马镌麟微笑道:“义不容辞。却不知霍将军希望我们做什么?”
  霍惊雷面露微笑:“挖地!”
  虽然尸体已被移走,但仅凭记忆,众人仍然确认出几具卫士尸体的倒卧之处。方才看到那幅画,虽然尚有疑虑,马镌麟其实已然信了七八分,此刻便也不问为什么,从黑甲卫士处要过几把长刀。便即开始挖土。
  众黑甲卫士看着这些奇怪的汉人,这些在朝廷江湖中大有地位的高手,此刻竟如疯子一般挖掘着湿润的土地。
  三尺。每一处都足足挖了三尺!
  霍惊雷突然叫道:“停!”马镌麟二人疑惑地停手,却听霍惊雷的狂笑声响起:“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马镌麟低头望去,心内一动,霎时想明白了霍惊雷发笑的原因。
  三尺之下,土是干的!确切地说,只有他们挖开区域的中心,土是干的,而周围,仍然是湿润的泥土。挖得越深,干燥的区域越大。
  霍惊雷笑道:“如何?”
  为什么在同样的一场风雨之下,这个区域却会比周围干燥呢?道理已然很清楚,因为有东西遮住了雨,使得这一部分被雨浸透的比其他地方要少,虽然在地面上看不出来,但挖地三尺之后,终于还是露出了端倪。三位卫士身上的重甲已被雨浇透,无论是生前站着浇的,还是死后躺下浇的,看上去完全一样,但土地忠实地记录着一切,记录着自己是何时被遮挡的。
  在雨中,三位卫士便已倒在这个位置。那么谋杀,定发生在雨停之前。
  土地是不会说谎的。马镌麟和陈元度的脸色齐齐变了。一切似乎在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但还有一个最关键的谜团没有解开。那干净的金帐。
  如果说是兀都在雨未停之时杀死了这三名卫士,那么还说得通,可是帐内的俺答又是怎么死的呢?俺答的人头,又是如何被带出了帐外?昨夜的风雨之下,没有人能够打开屋门却不让风雨吹入帐内,同样也没有人能够通过那小小的窗口。
  霍惊雷叹了口气:“只有这个疑点,我只能推测,并没有证据。因为唯一的一个证人,已然被灭口了。”
  马镌麟立时醒悟到他在说谁。屠答!和兀都同在一个帐篷的屠答。难道是他作伪证屠答只离开过一次?可也不对啊!
  马镌麟道:“当日明明我等三人都看到,兀都只离开过帐篷一次。”
  霍惊雷点点头道:“不错,他虽然只离开过一次,却一直没有回去。”
  
  十、破
  
  仿佛很享受一般,霍惊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马镌麟和陈元度对视一眼,也均自长长吐了一口气。
  好精巧的布局,利用了一切可利用的天时、地利、人和,一举除去了俺答的同时,又将罪责完美地推给了自己的竞争对手三娘子,那看似粗豪的兀都,真的竟有如此心机?
  霍惊雷继续道:“同谋是很容易被出卖的。可惜兀都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早早下手,杀掉了屠答。所以,最后这部分,纯属我的推测。”
  马镌麟沉吟道:“的确,这点若是没有证据,就没法证明你的整个推论。”
  霍惊雷忽地大笑:“有办法!我现在就去取证。”
  马镌麟看向这意气风发的青年。似乎这纠结的血案给了他无穷的养料,令他与之前那个沉默颓废的样子完全不同,查案的时候,他似乎将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解谜的乐趣中。
  “什么办法?”发问的却是好奇心被勾起的魔神将军陈元度。
  “去问兀都!”
  四周的卫士听不懂这些汉人在说什么,他们只是紧握着手中的兵器。这些是草原上最精锐的骑兵,是兀都经营多年的心腹,他们会挥刀砍向兀都所指的任何人。就在这样强大的武力包围之下,霍惊雷居然声称要去质问兀都。
  “年轻人啊!”马镌麟觉得最近自己发出这个感慨的次数特别多。
  霍惊雷的眼中充满着狂热激动的光芒,这种光芒马镌麟并不陌生,因为他也曾经有过,但现在的他却有些不敢注视那年轻人隐含蓝色的眸子。
  “我不管什么草原形势,什么实力对比,我也不怕有多少敌人拿着刀相对。我是一个禁军,我不在乎俺答的生死,但决不能容忍看到有人在我面前玩弄这拙劣的花招,不能容忍看到有人在我面前被冤枉。我没有最关键的证据,所以只能去质问兀都。”
  马镌麟苦笑:“问了之后呢?你能将他如何?你可有能力在这千军万马之中伸张正义?听老夫一句劝,少安毋躁。此刻兀都有求于我等,我们无须打草惊蛇,等我的人也都到了,再把这个案子翻过来不迟。”
  霍惊雷方要说话,忽听远处的金帐卫士一阵呼喊之声。马镌麟一听,脸色顿时一变。
  霍惊雷问道:“何事?”马镌麟苦笑道:“兀都决定,一刻后便处死三娘子。”
  霍惊雷的脸色数变,眸中闪出一抹淡蓝,神色阴晴不定,最终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截然道:“前辈所言有理,但恕霍某不能听从。若霍某没能看出端倪也就罢了,但霍某今日既然知道三娘子是被冤枉的,若是仍然听之任之,怕今后要夜夜被噩梦惊魂。有些事情,即使知道做不到,也要去做!霍某这就去了。”说毕也不稍停,转身便朝那刚刚立起的最大金帐走去。
  马镌麟看着这年轻人的背影,忽然道:“老陈,你今年多大了?”陈元度一笑:“整整四十,老了!”马镌麟忽地大笑:“今日你我发一回少年狂如何?”陈元度也是大笑:“求之不得。”
  龙马主人马镌麟、魔神陈元度,这一刻,这两位成名已久的豪杰仿佛放下了一切负累。不再考虑生死,不再考虑荣辱,一切都放下,回到那少年任侠、纵马江湖的岁月,回到那可以为了某些事付出一切的时刻。比如正义,比如公理,比如天道。
  我们已经太老,老到几乎忘了曾经的雄心,曾经的骄傲,曾经的侠义。今日,还不晚,让我们重新把它们都捡起来吧。
  大帐内金碧辉煌,除了没有那再也无法寻得的巨山木,一切比之此前俺答的还要奢华得多。兀都坐在正中的座位上,掩饰不住内心的笑意。
  一切即将结束,按照自己完美的计划,就还差一点,似乎还有些破绽。
  兀都正思忖着,何时去补上这唯一致命的一点,就听门帘响动,霍惊雷和马镌麟一道走人大帐。兀都哈哈笑着起身迎接。
  除掉了那些敌人之后,这未来的大汗反而变得谦逊了许多。大帐内还有那年轻的喇嘛索南贡,看到二人进来,也随兀都起身迎接。
  索南贡此番前来蒙古,不仅仅是拜访而已,所有人都明白他实际上是代表着青海喇嘛寺内那神秘的圣识喇嘛的态度,此番他指认三娘子为凶手,又和兀都走得如此之近,等于替青海表明了支持兀都的立场,如果加上龙马牧场和大明官方的承认,相信兀都成为草原之主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几人各自落座,兀都仍然不说话,只是直直看着二人,霍惊雷不懂蒙语,也不说话,一时大帐内竟是一片寂静。
  看兀都的耐性似乎好得很。马镌麟突然轻咳一声道:“是你,杀了大汗吧?”
  索南贡愣愣看着马镌麟,似乎完全想不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指控,对比之下,被马镌麟问话的兀都却显得镇静得多,面色丝毫不变。甚至还笑了笑。
  索南贡道:“马前辈是什么意思?”
  只见霍惊雷从怀中取出那幅画卷,连同三位卫士尸体身下泥土的疑点,一项项从容说出。索南贡一开始脸上还挂着不屑的微笑,渐渐的,那微笑渐渐凝固,待得听完,他愣愣地看向兀都,可看到的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面iL。
  索南贡定了定神道:“这些都是你们的推测。若你们说凶手不是三娘子,那我问你们,俺答是怎么死的?你们亲眼见他在雨停前回到大帐,若是兀都所为,他是如何进入金帐的?”
  马镌麟和霍惊雷对视一眼之后,方才悠然道:“他是雨后进去的!我们一直忽略了这个案子中最关键的一个人物,那就是屠答。我们一直以为他的武功并不高,加上手又受了伤,不可能是凶手。”
  “而他确实不是凶手,却是帮凶。”
  “那一夜,风雨如晦,我们的视线其实很差,我们只能看到一个人穿着盔甲,走过去又走回来,特别是他回来的时候,背对着我们,我们见到那身形轮廓自然认为是兀都,因为屠答正在帐内养伤。而你和三娘子,只听到声音而已,更是无从分辨行者是谁。”
  “其实事实是,出去的是兀都,而回来的是屠答。”
  “想必在我们喝酒的时候,屠答已然悄悄地走到了金帐之前。待得小木屋被雷击破,兀都回到营帐,然后在我们的目光中走到了金帐前,可能他此时就悄悄杀死了三名护卫,却没有惊动中毒的俺答。”
  “于此同时,隐藏在金帐附近的屠答却穿了兀都的盔甲,拿了他的长刀,施施然走回营帐,让所有人都以为,兀都和屠答都在自己的帐内。”
  “雨停了,兀都擦干身上的血迹和水滴,再走入帐房,杀了俺答。然后藏在一个隐秘的所在,等有人发现尸体后再现身。那时一片慌乱,谁还会记得每个人是从哪个营帐中走出的呢?”
  “至于他怎么会料到三娘子会在雨停后走出营房,那我便不知道了,可能那是三娘子的习惯,如同独眠是俺答的习惯一般。”
  “于是兀都充分地利用了这些。设计了这个精巧的局,他几乎成功了。”
  索南贡的脸色越发苍白,一项项的推论似乎都在逐步将他的推理击得粉碎,原来自负聪明的自己完全错了,原来自己一直都在跟着兀都的指挥跳舞,难道这次真被切切实实地耍了一回?”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索南贡转首望向兀都:“兀都将军,你真的杀了大汗?”
  兀都忽然站起身来,看着面前这三个人,半晌未语。骤然间,他仰天大笑,那不是嚣张地假笑,而是真的仿佛看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事情,才让他如此开心,如此乐不可支。
  这一笑,足足持续了半晌,兀都才勉强停住。他转向索南贡,结巴道:“我……我告诉你一、一个字……”霍惊雷直觉心下一紧。骤然飞起道:“小心!”恰在此刻,兀都的最后一个字从嘴中蹦出:“杀!”
  刀光匹练般展开,席卷而来,将瞬间仍有些发愣的索南贡卷入其中。索南贡一时大惊,想不到兀都竟然说打就打,当即双掌挥出,左掌迎向长刀,右掌攻向兀都的左肩。看他的双手瞬间竟然胀大了一倍有余,正是青海喇嘛寺从不外传的绝技——大手印。
  兀都眼见他的右掌攻至,却不回刀防御,潜运内力间,那长刀竟然于瞬间加速。刀速快了一倍不止,绕过索南贡的左掌,比之大手印更快了一步,斩在索南贡的左肩上。
  就见血光飞溅,青海喇嘛寺最年轻有为的喇嘛索南贡就此被一刀两断。
  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霍、马二人刚刚站起,索南贡已然死在了兀都的刀下。二人这才发现,这兀都之前竟然一直在隐瞒自己的真实武功,看他方才这一刀,武功决不在马镌麟之下。
  “轰”的一声,大帐四散倒下,十数名金帐卫士从外直直杀人,瞬间便将二人与兀都隔开。二人面面相觑,这兀都竟然是早有准备,当可见其狼子野心。
  长刀出鞘!
  马镌麟看了一眼霍惊雷,笑道:“今天,老夫要过过瘾了。”言罢率先挥刀攻上。
  金帐卫士虽然号称精锐,但若论武功,十几人加在一块也比不上马镌麟一人。但他们七人一组结成阵势,进退间守护有度,威力顿时大了一倍不止,一时竟将马镌膦、霍惊雷二人隐隐困住。兀都却不上前,反而迅疾后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马镌麟终究是中原江湖的顶尖人物,不一刻便看出了整个阵势的破绽,后退一步,大喝道:“退!”
  他身后便是一座破碎的废弃帐篷,地上满是皮革、碎木、钢钉之类。战场一转移过来,马镌麟和霍惊雷身形灵活,不受影响,那些金甲卫士则长于马战,立刻乱了方寸,阵势一散,瞬间被马、霍二人斩杀了三人,剩下的更是溃不成军,不过十几招,便纷纷倒下。
  二人虽杀了十四名战士,却也不是毫发无伤。随手一抖刀尖上的鲜血。霍惊雷豪笑道:“痛快!”话音未落,忽觉警兆,大叫一声,“不好!”
  却见山间的巨石之上,凡是高耸之地便可看到寒光闪闪,就在方才二人战斗之时,数十名弓箭手竟然已经抢占了小小山谷的所有高地,根根利箭笔直指向二人。
  蒙古部族不论男女,会说话走路起就会射箭,而这些金帐卫士更是蒙古射手中的佼佼者。被这样的几十张强弓指着,便是武功天下第一的白莲教主亲来,怕也难以逃出生天!
  马镌麟的上衣已然染上条条血痕,破了好几条长口,当即索性身子一震,将上衣整个褪下,赤裸着上身,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兀都还真他娘的心思细密,老夫算是被你这莽撞小子给害死了!”
  霍惊雷却似毫不以为意,笑回道:“谁让前辈是英雄呢?”
  马镌麟笑骂道:“呸,你他娘的才是英雄呢。要是没你小子,哪会有这么多事端。”一时二人相视而笑。大敌当前,这位江湖大豪却似回复了当年怒马江湖、笑骂由心的豪态。
  山巅处,一个高大的身影露出了头,却不是兀都。就听那人喊道:“马场主。刚才是一场误会,对不起了。三娘子害死了大汗,罪无可恕,您若能把她交出来,兀都将军将亲自来给您赔罪。”
  马镌麟笑着跟霍惊雷翻译了这番话。霍惊雷一喜道:“这么说,陈将军得手了?如此我们就成功了一半。下面,只要冲出去就行了。”
  马镌麟笑骂道:“狗屁,你当俺答金帐的卫士都是吃素的?”霍惊雷一笑,转个话题道:“兀都当着我们面杀了索南贡。看来已经决定把事做绝了。”
  山上那人似乎等不及了,大声道:“马场主,希望您快做决定,不然我们只好无礼了。”说话间,一架架强弓悄悄瞄准了二人,就听那人大喝道:“一。二,三!”不待二人反应过来,万箭齐发。
  山上拉弓射箭的不过三四十人,但配合得甚是默契,分为两组,每人手上都抓着四五支长箭,第一组发箭完毕。恰好第二组搭上弓箭。
  一时间漫天弓箭仿佛滔滔不绝一般,泄向谷底二人。二人虽然都是顶尖的高手,也只能挥舞着兵器勉强挡住飞箭,根本无力反击。
  骤听一声声马嘶,马蹄声响,四匹通体雪白的宝马从一个缺口处仿佛带着无上怒火般飞奔而至,马速如电,瞬间就到了二人身边,正是当初马镌麟拖拉木屋的骏马,而其中一匹马上坐着一人,全副重甲,面上一个青铜魔神面具,正是边关统帅——魔神陈元度。
  霍惊雷二人本已穷途末路,每人身上都中了三两箭,眼见这神兵天降般的骏马,都是精神一震。
  霍惊雷气运丹田,骤然一声大喝。他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听在那犹在放箭的卫士耳中,却不啻惊雷横空,一时间只觉脑内嗡嗡作响。
  这是霍惊雷的独门绝技,无声惊雷。类似少林狮吼功,不过是利用声波加上一点点催眠的原理,震慑人的心神。这群卫士虽然剽悍,但都没修习过上乘武功,顿时都被这大喝扰乱了手上的强弓。可不过是短短一瞬,这群草原上最精锐的战士便回复了清明。
  但只要这一瞬间就够了!
  那严密的箭网随着这一瞬被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就见马蹄如飞,三个人、四匹马,猛然冲出了小谷。
  
  十一、白衣侯
  
  蹄声疾,踏破满山寂静。果然好马,果然好英雄!
  不过片刻之间,马镌麟三人已然冲破了蒙古金帐卫士的三重包围。蒙古最强的金帐铁卫在这行人的绝地反击间,如脆弱的棉纸般被一层层撕开。
  虽然看似战果辉煌,但此刻三人都明白,已陷入了生死一线。连番血战,这支小小的战队人人带伤。而前方是严阵以待的精兵,身后是无数铁骑的追击,只要稍有停留,被敌人合围,转眼间便是被乱刀分尸的下场。
  但此刻,众人却不得不放缓了脚步。
  前方,一骑孤身独立,却是金帐卫士的首领——兀都。而他的身后,却是一面面钢铁巨盾。
  那巨盾每面都有二人多高,由精钢打造,各自用儿臂粗的铁链连起,绵延达数里之长。这本是大明边军对付异族铁骑的不二法宝“连城壁”,没想到草原卫士竟然也打造了如此坚固的一座。
  众人心下都是一凉。眼前巨盾连锁,强冲过去几不可能,若是弃马施展轻功飞过,落下后便会落在敌人的重围。无论怎么谋算,两边都是死路。
  兀都的声音远远传来:“留……下!”
  霍惊雷哈哈一笑,抢道:“绝路到了!马前辈,我们算不算朋友?”却还是对方才马镌麟的话耿耿于怀。
  马镌麟哈哈大笑:“我们当然不是朋友。”陈元度大笑接到:“我们是兄弟!”马镌麟长刀一摆:“天地都是罗网,绝地方有生机。既然是兄弟,冲!”
  马镌麟率先冲到巨盾之处,将功力催到极致,周围的敌人刀枪未及其身便被他的护身罡气震开。马镌麟长吸一口气,手中刀如爆出一朵火焰之花,斩在那铁链之上。
  众人只闻得一声悠长的撞击之声。马镌麟不愧是龙马主人,天下七大巨头之一,如此全力施为之下,眨眼间不知在那铁链上连续斩了多少刀,而每一刀都斩在了同一个位置。
  就见刀刀连环,在上一刀之势未尽时,下一刀又已斩出,铁链震荡之声竟未能止住,故虽是无数次斩击,听在众人耳中却只是一声长响而已。
  一招既完,马镌麟的脸色忽如蜡染般变色,面上仿佛于瞬间生出了无数皱纹,一口鲜血“噗”地喷出,身形摇晃,几要坠马。
  这种霸道的刀法本质上是透支体力的武技,此番他全力施为之下,威力虽然倍增,却也付出了身受内伤的代价。
  从巨盾现身到马镌麟出刀,不过片刻间事,此刻众人一看,却见那精钢打造、儿臂粗的铁链其中的一根,竟被这一刀斩断了八成。
  龙马牧场主人之盛名,当不虚传!
  眼见时机,不及犹豫,陈元度大喝一声:“兄弟,护我!”
  他纵马而前。左手扬起,精光流转,霎时间整只手掌变得如金铁般闪烁着寒光。手掌挥出,似乎全身的精力都集中在了这一只奇异的手掌上,竟不再顾身边刀枪如林加身,径自挥掌斩下。
  守盾之兵运起刀剑,四方斩来,霎时间便要把陈元度剁成肉泥,却见一道寒光闪过,众多刀剑纷纷折断,正是霍惊雷赶至,护住了全力出击的陈元度。
  骤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却见一个面上一道长疤的巨人从天而降,手中五尺长的斩马刀凌空劈向陈元度。正是卫士首领兀都杀至。他的刀尚在半空,风压竟已卷得地上落叶旋转飞出,一刀之威竟似不下于方才马镌麟方才那一刀。
  霍惊雷自知不敌,却也不能后退,当即一咬舌尖,一口鲜血喷出,挥刀抵向兀都。
  “铮!”一声巨响,霍惊雷的长刀竟被兀都一刀击断。霍惊雷身子一颤,大口鲜血喷出,已是摇摇欲坠。
  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一声巨响,陈元度铁掌已击在了铁链之上。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方才被马镌麟一刀斩开八成的铁链再受陈元度这全力的一击,终于断开。缺少了锁链相连,那本无破绽的连城巨盾立时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马镌麟大笑,马蹄声疾,三名豪气冲天的汉子瞬间冲破了罗网!
  强弩之末。
  霍惊雷此刻如此深刻地理解了这四个字。前方烟尘再起。霍惊雷不由苦笑。完了,前面哪怕摆上几个泥娃娃,怕自己这一行人也再冲不过去了。
  陈元度骤然喊道:“看,天龙旗!”
  只听大旗猎猎作响,血红旗面翻滚,上面绣的是一条巨大的五爪金龙。陈元度多次劝自己的这位老友不要用这个犯忌的图腾,可此刻看到这血红的战旗,却感到无比的亲切可爱。
  领兵的乃是龙马牧场护卫总管赵无极。他本在东方抢修栈路,无奈栈路被毁坏得太过严重,眼见日内无望修好,他心下一动,便带着部分龙马牧场的子弟绕过山谷,却恰好接应到了这已成强弩之末的三人。
  烟尘遍野,草木都被这丝丝杀气感染,一片片飘下。
  没有必要解释,没有必要多言,两队精锐的战士瞬间战成一团!
  自从七年前俺答亲征龙马牧场那一战之后,俺答最精锐的护卫与龙马牧场的骄傲,此时再度交手。
  马镌麟一拨马头,哈哈笑道:“兄弟们,杀回去!”陈元度却轻轻一拉他的马头,指了指西北方向。
  金戈铁马,气吞山河。
  草原上,旌旗招展,看不出有多少兵马,竟已将此地团团围住。这些大军,一半是长年驻守于关外,在与异族铁骑血战中磨砺而成的钢铁之师——陈元度手下的铁血骑兵!这次陈元度前来会盟,并没把俺答放在心上,竟是没带护卫,孤身而来。可这一支强大的武力却不知为何来到了这座小小的山谷。
  而另一半却是大明曾经的死敌——横扫蒙古草原的铁骑。这些草原上恐怖的狼群,为了避嫌本也在三十里外,此刻却和曾经的死敌同时现身,严密地封锁了这个引动边关风云的小小山谷。
  三骑战马站在队伍的最前端。
  左边一骑,马色嫣红,马背上却是一位女子,虽然面色苍白,嘴角甚至还有隐隐的血迹,却掩盖不往脸上飞扬的神采,正是方才被陈元度趁乱救出的三娘子。
  右边一骑,黑色的骏马上一个铁塔般的巨汉,手上七尺斩马刀,战甲反射着寒光,却是陈元度的副手,边关副帅玉天鸿。
  至于中间那一骑,饶是三人都属当世豪杰,方才生死一发之间尚能谈笑风生,可此刻一见那人面容,却都是心下一惊,几乎变成兀都,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
  ——那人正是在众人眼前身首异处,引发了一切争斗的源头,草原上的霸主、土默特部落的首领——俺答!
  草原的一代枭雄,居然死而复生。
  俺答纵马上前几步,大声道:“兀都挟金帐护卫,试图刺杀本汗,阴谋败露,竟然起兵谋反。众儿郎,这就为本汗平乱吧!”
  杀声震天,如狩猎的狼群,横扫草原的狼旗大军卷起阵阵烟尘,杀向同样目瞪口呆的金帐护卫。
  没有任何悬念,一边是养精蓄锐,以绝对力量压倒敌手的数万大军,一边是心神俱丧的数百护卫,根本不需要明军或龙马牧场的人动手,问题瞬间解决。可怜兀都处心积虑了如此之久,最后竟然没能死在一个同等的对手之下,而是被乱箭穿心,头颅成了一个无名战士的功绩。
  三娘子纵马而出,看着修罗场般的战场,扬声道:“不论死活,砍下所有人的脑袋。我要五百三十七颗头颅,一个都不能少!”
  没有俘虏,俺答的士兵手提着钢刀,仔细搜寻着小小的山谷。  就在昨日,金帐护卫也曾经这样,一寸寸搜寻着这片土地,为了保卫他们大汗的安全。而今日,同样的搜寻再次开始,却是为了不放过一个金帐卫士,不留下一个活口。
  三个重伤的汉子慢慢跨下战马,三匹白色的骏马长嘶一声,油尽灯枯,也缓缓倒下。它们终究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看着面前死而复生的俺答汗,马镌麟思绪飞转。
  俺答绝对已经死了。当他看到那身首异处的尸体时,也曾怀疑过会不会是一具替身,会不会是俺答的计策。所以他万分仔细地验查过那尸体。
  他和俺答对敌十年,贸易十年,对这敌人的了解绝对不下于对自己的心腹。他甚至在那尸体上找到了被他的军刀斩出的伤痕,数十刀如一刀的伤痕,是绝对无法伪造的。事实上,那个他最大的敌人,最了解的对手,绝对已经死了!
  但眼前这人,却是如此的相像,看不出丝毫的破绽。难道真如传说所述,那草原狼群的首领其实是九幽之下的幽魂逃到了人间,所以,才能死而复活?
  忽地,就听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别来无恙啊?”
  一袭白衣从营帐中漫步而出。满眼的铁甲、长刀,血红的战旗迎风飞扬,黝黑的战甲充斥着营帐,在这一片肃杀的颜色中,这一点自显得分外打眼。
  那人乍一看去也没什么特别,只是神态如此悠闲,仿佛脚下所踩的不是一寸土地一寸血的草原战场,而是春风江南,翠堤春晓。他的身后甚至还跟着一个黄衣小婢。漫天的杀气也遮不住这小小的一点白,一点悠闲,似乎万物都在其把握的白。
  大明白衣侯,朱煌!
  这大明的会盟特使,现在终于来了,这也就代表着,一切情况终于走入了大明的把握。陈元度长出了一口气,只觉身上的刀伤于瞬间爆发,几乎站立不稳。一双稳定的大手及时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魔神,正是他的副手玉天鸿。
  陈元度看去,另一边的三娘子扶住了同样摇摇欲坠的霍惊雷。只有那老而弥坚的马镌麟,虽然同样遍身伤痕,却推开了意欲扶住自己的赵无极,看向白衣侯道:“侯爷可否解释一下,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白衣侯微笑道:“不用着急,倒是可否先给在下讲讲这一日的传奇?”
  
  十二、决裂
  
  众军拱卫。虽然这是一个会盟之约,但两支世仇般的军队仍禁不住彼此之间充斥的丝丝杀意,惊得飞鸟都不敢落于其间。
  霍惊雷独坐在营帐之中,只觉甚是无聊。那奇妙的“局”一旦被解开,这禁军教头似乎便丧失了对整件事件的兴趣,不论是白衣侯的突然出现,还是俺答的死而复生,他似乎都毫不在意。准确地说,他似乎与这片草原格格不入。
  轻轻掀开帐帘,绝色的妖娆步入营帐。
  若非霍惊雷发现真相,并以性命为赌质询兀都,救出了三娘子,这草原上最风云的女子此刻怕是早已人头落地,即使是俺答复生也救她不得。经历过这一番生死历险,二人的关系似乎无形中被拉近了许多。
  沉默!营帐内流转着一股微妙但温馨的气味。
  终于是三娘子开口道:“多谢霍将军的侠义心肠……”她的话未说完,霍惊雷摆手道:“我没有侠义心肠,你也不用谢我,我行事,只是为了自己。”
  三娘子爽朗地一笑:“好,如此我也不多说了,草原儿女没那么多客套。钟金记在心里便是!”
  一时无话,三娘子在霍惊雷对面坐下,忽然笑道:“霍将军,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的眼珠,为何却不是黑的?”
  霍惊雷早已听惯了这种问题,但此刻由这妖娆的女子问出,却让他一时陷入恍惚,半晌方道:“是吗?我自己却看不见。”三娘子道:“你看着我的眼睛,从我的眼睛里,自然就能看到了。”霍惊雷仿佛被催眠一般,依言定定注视着三娘子的眸子,片刻之后,似乎陷入了某些深远的回忆,声音低沉:“我的眸子,来自我的爹爹。”
  “他的家乡,在遥远的西方。我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远渡重洋,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便去世了。我只记得,爹爹经常抱着我,教我画画,告诉我,这蓝色的眸子和这画画的技法,都来自于我们的家乡,那里被蓝色的大海围绕,是我们的根。”
  “但我看不见那蓝色,以至于有时候我总觉得,我会忘了自己是谁,我会迷失在这里,所以我需要不停画画,提醒自己,提醒自己的根在哪儿。”
  言犹未尽,似乎有太多事情不足与外人道,但已经足够了,虽然并不太懂为什么,三娘子已能感觉到那股淡淡的悲哀,但同时,却似乎觉得一股暖流在心内流动。
  这冷峻的人,侠义的心肠,可能都来自于这温暖的回忆吧。
  门帘响动,打破了沉静,马镌麟大笑走入:“兄弟!”
  大帐之内。死里逃生,恢复了精神的马镌麟、陈元度、霍惊雷三人踞案大嚼,丝毫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三娘子坐在几人的下首。看着这一众拼死冒险,只为解救自己这个毫无关系、甚至称得上是敌人的真汉子,那生死之际犹自清冷的脸上,也不禁挂着一丝感激,却并没有开口道谢。
  英雄知英雄,她终于知道,这些人是不需要感谢的,他们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仅此而已。
  马镌麟抬起头来,看看坐在上首的白衣侯和他那黄衣小婢,再看看那“俺答”,开口道:“侯爷,可否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
  白衣侯微微一笑道:“钟金夫人,还是你来给他们讲一下吧。”
  三娘子微笑,看向那“俺答”,笑道:“你们不用惊疑,他的确不是俺答汗,只是西北之地的一个牧民。只因曾受过我的大恩,便一直追随于我。我看他长得与大汗有七八分相似,便想到了一个计划。”
  “大汗的权威是草原部落联盟存在的基础,若有一日他突遭意外,草原便有重陷战火的危险。所以我必须考虑周全,若是大汗不幸离世,我仍然要让别人以为,他还活着。”
  “所以我求白衣侯,找到西域神医宗师木拉特,对库尔特的脸进行了十二次改造。加上三年的训练,终于造就了你们眼前这个完美的俺答影子。”
  “想不到,这么快便用上了这最后的准备。幸好诸位舍命相救,侯爷及时率领大军赶到,方使局势不至于走向最坏的方向。”
  霍惊雷冷笑:“这个影子怕不是准备这么用的吧?”三娘子微微一笑,也不在意这禁军教头的讥讽,继续道:“兀都和金帐卫士已经全部授首,当今天下知道大汗死讯的人,全部都在这大帐内。我有建议,请众位考虑。”
  “大汗死讯若是传出,草原定会陷入动乱,而所谓的盟约自然也就不可能存在。这无论是对草原,还是对大明都不是什么好消息。既然如此,为了两国百姓,我们不如就让大汗继续活下去。”
  “大汗会继续统治广袤的草原,土默特部落将成为大明忠心的藩属。大汗会慢慢衰老,直到我的实力足以控制整个草原。当然,只有我们知道,草原上实际的统治者。是我们——草原儿女和你们这些豪杰结成的联盟。”
  “所有的问题将被一劳永逸地解决。日间你们救了我,草原儿女从来不是知恩不报之人。你们知道这个秘密,也将成为草原实际的统治者之一,我们可以一起来改造草原,边关的威胁将永远不复存在。如何?”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这女子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过诱人。想到那无边的权势和财富,连陈元度这样淡薄的人都禁不住有些动心。
  “我反对!”发出声音的却是那八十万禁军总教头。霍惊雷。
  似乎完全不惊异于这反对的声音,三娘子道:“霍少侠侠肝义胆,三娘子永感于心!但霍少侠难道不愿边关永止干戈,千万边关百姓安居乐业?”  霍惊雷已经抛弃了方才那突如其来的软弱,冷笑摇头道:“夫人好大的手笔,我不知道夫人的行为对草原是好是坏,夫人是大奸还是大恶,霍某想不得那么多。霍某是个简单的人,不想掺和这许多事。霍某不会反对你们的作为,但也不会守什么秘密。霍某回京后自会将一切禀告今上,其他的一概不参与。”
  三娘子的目光中精光连闪,脸色却是丝毫不变。
  白衣侯朱煌的声音响起:“不如你们三位好好谈谈。我们便不打扰了。”说着,他站起身来,率先走了出去,那俏丽的黄衣小婢紧随其后。三娘子看着霍惊雷,想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和那“俺答”一并退出了大帐。
  大帐内一片寂静,这三人在生死之间建立起的默契,在此刻却令气氛显得分外尴尬。半晌,马镌麟开口打破寂静:“霍兄弟,可否听老夫一言?”霍惊雷不语。就听马镌麟继续道:“你可知我费了多少年方才建立起龙马牧场?二十年!我用尽了人生中最精彩的二十年建立起龙马牧场,那就是我的一切。”
  “你可知道,龙马牧场凭什么和江南玉家、封州左家、蜀中唐门这些百年巨族并列江湖?我凭什么挥金如土,结交天下豪杰?就是凭这边关的战争,凭大明对草原的封锁。”
  “走私,永远是天下最赚钱的行业,而战争的夹缝,永远是天下最赚钱的所在。因为这连绵不绝的战争,才有了龙马牧场。如果此次会盟成立,失去了财源的支撑,龙马牧场怕不到一年,就会完全衰亡。”
  “所有的手下都反对我促成这番会盟,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来了。竭尽全力来促成这个会盟。因为我在边关数十年,看到了太多的妻离子散、人间悲剧,看到了太多的血腥和仇恨,更悲惨的是,这些悲剧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霍兄弟。你没在边关呆过,没看到每次异族入境时那种悲惨的情形,我们,是可以阻止这些的!”
  霍惊雷冷笑道:“互市并不是唯一的方法,我大明雄师百万。难道还怕这些小小异族么?”马镌麟长叹一声:“草原已经不是成吉思汗时代的草原了。如果蒙古真的组成强大的帝国,对我大明虎视眈眈,我一定不惜一切,做一名马前卒攻入草原。但不是,现在的草原,不过是一群为了生存而冒险的狼群聚居之地而已。他们无力对我大明造成实质的威胁,但贫瘠的草原养不活那许多人口,生存的压力迫使他们只能选择劫掠。这些人是杀不光的,即使你烧光他们的牧草,灭绝他们的部落,但来年春风吹起的时候,仍然会有别的部落回到这草原,继续成为我们的敌人!”
  “即使我们的大军进入草原,即使我们打上几百个胜仗,我们也很难彻底消灭草原上的狼群,但一旦我们打了一次败仗,你可曾想到,这将会导致我们大明根基上的危机?”
  “更重要的是,我们打胜了,又能得到什么?当日永乐大帝何等威风,草原上哪个异族看到大明的战旗不是闻风丧胆。但那又如何?二十年后,仍旧是土木堡之变。”
  霍惊雷眼中露出向往的幽光:“能得到一个干净二十年的草原,也够了。”马镌麟道:“那要耗费多少的军费?多少大明子民的血汗要耗费在这战场上,又有多少大明的英勇战士要埋骨他乡?你想过没有?”
  霍惊雷道:“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让历史来判断谁对谁错吧。”
  陈元度一直没开口,此刻苦笑道:“我知道,这场会盟的成立,朝内明明暗暗不知有多少反对的声音。若顺利结盟也就罢了,你若把俺答已死的内情公诸于众,御史院那些赵括般的书呆子只怕立时就要吵嚷不休,说什么草原内乱是大明的良机。到时,等他们重新明白这件事不是战争能摆平的时候,已不知有多少战士的血要白洒在这草原上了。我们是军人,并不怕死,但我不想让自己的弟兄白白战死,只为了证明那帮笨蛋的错误。”
  马镌麟道:“霍兄弟,日问,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甘冒大险,既有这样的侠者心肠,难道不能为边关百姓想一想么?”霍惊雷摇首道:“我不是可以为国为民的大侠。我只是一个简单的人,不想看到真相在我眼前被埋没。有案子,就要翻过它,有路,就要朝前走。如此,而已。”
  马镌麟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来。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他其实早该知道,霍惊雷这个人,不是可以简单说服的。
  霍惊雷站起身来,思忖许久,方开口,只三个字:“道不同!”
  陈元度叹气,毅然道:“兄弟,对不起!”
  瞬间,一股强烈的旋风席卷了整个大帐,陈元度飞身而起,双掌挥动间,满帐的桌椅随着那酷烈的飓风一起攻向霍惊雷。霍惊雷万没想到陈元度竟会突起发难,急急挥掌抵挡,却已落了下风。
  马镌麟叹了口气道:“霍兄弟,委屈你在龙马牧场住上几天,待想通了,老哥哥再跟你赔罪。”说着话,手上却丝毫不慢,并不拔刀,也挥掌攻上。
  霍惊雷的武功本和陈元度在伯仲之间,却逊于马镌麟。本来他空手对抗陈元度的锋刃掌便已吃亏,加上马镌麟,立时就要支撑不住,眼看不过十招,就要倒在他二人手下。
  骤地,霍惊雷一声大喝。
  好一声惊雷!比起日间对金帐卫士的那一声,虽然威势低了些,但在那巨喝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些淡淡的生机,仿佛和整个草原那春风吹又生的不死青草呼应,自每一株翠绿的植物中发出,伴随着那酷烈却蕴藏着无数生息的阳光,卷成一团,最后汇成这一声惊雷,重重击在每个人的心里。
  饶是以马镌麟的修为,仍觉心内一滞,似乎心脏被什么东西恨恨地揪了一下,然后便是一点早已被淡忘的愁绪萦绕而上,让他一时陷入从未体验过的软弱之中。
  马镌麟的江湖经验丰富,心叫不好,知道自己已然陷入了某种魔障,实在想不到霍惊雷居然还有这样一招邪异的武功,当即一咬舌尖,一口鲜血喷出,神志方才堪堪回复了清明。
  可是,晚了!霍惊雷出这耗费生命精元的一声,稍不停留,瞬间穿破帐篷飞身而出。同时一声呼哨,马蹄声响,霍惊雷恰好落在骏马之已瞬间穿营而去。
  三娘子在帐外,一时也被这声无声惊雷震慑了心神,眼见霍惊雷逃逸,方才醒过神来。
  就见霍惊雷的背影越来越远,她银牙一咬,挥手叱道:“箭!”数百张强弓瞬间举起,瞄准那飞逝的背影。
  “不可!”陈元度飞身而出,恰好看到这一幕,当即一声呼哨,数千边关铁骑瞬时排成阵势,长刀出鞘,挡在那箭阵之前。
  三娘子颓然挥手,数百张强弓缓缓垂下,那马上的背影已然不见了。她愣愣看着这两个盟友:“难道你们真的想让他就这样走了?”陈元度摇头道:“他是我的兄弟,我不能让你杀他!”
  三娘子忽地笑了,带着几乎神经质一般的冷然。她转头看向马镌麟:“等他回到京城,草原的一切都将不可逆转,我们手足的鲜血将再次白白洒在这毫无价值的土地上。马镌麟、陈元度,难道那些即将白白死去的人就不是你们的兄弟?”陈元度摇首不语。
  马镌麟看着阴沉的天际,乌云慢慢席卷到半天,一场风暴即将来临。他似乎看到,随着风暴的来临,草原子民的帐篷将被掀翻,牛羊被吹走,一场饥荒即将来临,而随之而来的,是抢掠和战争的再次爆发。那是一场注定不会有赢家的战争。道德和教化在生存的选择面前变得毫无意义,无辜的边关居民将再次遭受劫难。本来,这是不必要发生的。
  马镌麟开口,声音沉闷:“你可以去追他,我希望你能完好无损地把他带回来。我会说服他。”
  三娘子摇头:“不可能!”陈元度一怒:“你什么意思?”三娘子抬头:“我刚才听到了你们的对话,就像方才他本来可以假意答应结盟,回到京城再揭露秘密,但他没有。他宁可和你们公然对抗,因为他不想说谎。我也不想。其实你们都知道,以他的武功,我若命令将士不可伤他性命,畏首畏脚,无异于放他走。要想留下他,便不可有丝毫犹豫!”说着话,三娘子骤然从身边卫士的腰中拔出弯刀。血光飞溅。顿时一片哗然。
  手起刀落之下,三娘子的左臂齐肘而断,鲜血喷涌而出,断落的手臂落在泥泞之中,令她娇美的面容瞬间失去了血色。但三娘子却似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犹自挂着那神经质的笑意:“马场主,他是你们的兄弟,也是我的恩人,你们不可出手,一切由我承担,血污只会染在我的手上,我这只手臂,就当赔给他了!”
  似乎被三娘子疯狂的举动惊呆了,马镌麟看着那犹自滴着鲜血的弯刀,愣了半晌,终于没有动作。率队挡住蒙古骑兵的明军将领犹豫着看向自己的统帅,陈元度的面色也变得苍白,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也终于没有开口。
  三娘子长出一口气,也不顾伤情,仅存的右手一抬,一朵灿烂的烟花顿时绽放在半空。
  截杀霍惊雷!
  仍然是那个小谷,仍然是那块巨石。只是已经少了一个人。
  马镌麟和陈元度盘膝坐在巨石之上,都不发一言,只看着下面忙碌的众多蒙古骑士。
  衣袂响动,三娘子飞身而上。刚刚失去一只左臂的她攀上时平衡差了许多,晃了晃方才站稳。苍白的面色,比之刚刚失去左臂时还要白上几分。
  “失败了!”
  马镌麟闻言全身一震,诧异地抬头。
  “方才接到飞鹰传书,他突然转向,没有回边关,而是撕破我后方防卫,朝青海而去。现在他已在我们骑兵的包围之外了。”
  马镌麟沉默不语。
  青海圣识喇嘛的特使索南贡无意被卷入了这场谋杀,被兀都一刀杀死。青海虽然是土默特部落的势力范围,但那野心勃勃的圣识喇嘛在当地的影响甚大,一旦霍惊雷进入青海,谁也不知道会给草原上的这场变故带来什么样的变数。但他们知道,那肯定是他们不想看到的。
  三娘子道:“我紧急调派了数千骑兵追击,不过……”后面的话已不必再说。马镌麟和陈元度二人都曾在这大草原E无数次地鏖战过,他们自然知道,在这茫茫无际的草原上,哪怕给你数万大军,想寻找到一个如霍惊雷般的高手,也几乎是不可能的。难道付出了如此之多的代价后,仍要面对这样的结果。
  三娘子摇摇头,这坚忍果决、让天下男人汗颜的女中丈夫似乎也终于放弃了,看了二人一眼,转身飞下。
  石上依旧是二人,似乎都在躲闪着对方的眼光,一时寂静无语。
  “可要帮忙?”清越的声音响起,二人抬头看去,却是那神秘的白衣侯朱煌。
  原本朱煌才是此次会盟的主角,但马镌麟二人在边关根深蒂固,本没怎么在意他,待得一连串的事情发生,更是几乎忘了这朝廷委派的特使。直到大军合围,死里逃生,二人才发现,这天下最神秘的人物竟然早已编织了一张细密的罗网,此刻只轻轻一收,便扭转了整个态势。
  而现在,他又想做什么?
  朱煌微微一笑,悠然坐下道:“霍惊雷转向青海,马老板似乎鞭长莫及,可需要在下帮忙?”
  马镌麟心下一颤,口气却仍然强硬:“你为何要帮我们?”
  朱煌微笑道:“因为有趣。”马镌麟看他一眼,不再说话。朱煌续道:“我知道霍惊雷已然脱离罗网,你们多年的筹划就要落空。但你们还有机会。其实,有的事很容易解决的。比如现在,只要你们点一下头,霍惊雷的命,就没了。”
  沉默许久,马镌麟方开口道:“你要什么条件?”朱煌禁不住哈哈一笑:“我又何须与你们讲什么条件?我说过了,我喜欢有趣的事,仅此而已。”
  他们不会怀疑白衣侯的话。
  九字江山白衣侯,江湖中威压七大势力的超然存在,天下最神秘的人物,他的话仿佛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无法怀疑。似乎一切都非常简单,只用点个头,什么都会解决,草原会归附大明,刀兵之灾不再起,一切将有一个新的开始。但脖子仿佛突然硬如金石,点一个头却是如此之难。
  马镌麟道:“你能否……”白衣侯不等他说完,便摇头道:“不能!”
  “我们算不算朋友?”
  “我们当然不是朋友。”
  “我们是兄弟!”
  马镌麟慢慢开口,道:“他是我的兄弟,我不想这么做!但为了边关万民……”后面的话却接不下去。
  朱煌微笑:“草原之事终须解决,你想和平解决,他想大军北征,如此而已。谁知道究竟如何是真的利于边关万民。”
  马镌麟的眼光迷离,似乎看到了那千军万马中豪情漫天的一幕。良久,他终于重重地点下了头。陈元度垂首不语,却是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白衣侯长身站起,微笑间一挥手。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满山的鸟雀齐齐惊飞,盘旋不落。
  蒙古大营外一百五十里,月亮海。
  霍惊雷翻身下马,血迹染红了战袍,身上犹自插着蒙古人的羽箭,刀刃已然卷口。但他仍然活着。活着离开了罗网。
  碧绿的湖水边,只听到这浑身血污的年轻人仰天长笑。
  我终究还是出来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再也没人能威胁到我。
  突然,霍惊雷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感觉到了威胁。没有踪迹和声音,没有气机感应,甚至他感觉不到丝毫的杀气,他只是突然,感到了威胁,仿佛那种洪荒猛兽,上古魔神一般的威胁。
  一个翠黄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月亮海上,踏着西下的夕阳映出的点点波光,笑嘻嘻地看着这突围的年轻高手。看到那一身黄衣,霍惊雷顿时认出了这个人,是日间一直跟在白衣侯身后的小婢女。
  在她身上丝毫感应不到高手的气息,但那从未失效过的直觉却不停告诉霍惊雷,这个女子,很危险!
  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柳蝉儿拜会八十万禁军总教头,天下第一刺客!”
  
  十三、结局
  
  蒙古大营内。
  明军和蒙古军开始慢慢松动阵形,一队队地撤离。即使签订了盟约,却没人放心背对着这曾经的死敌。
  三娘子的左臂已然接上一截义肢,她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叹了口气道:“多谢侯爷相助,此刻我最担心的是白莲教。当日大汗武功不俗也就罢了,这库尔特武功太低,金帐卫士又已死得一个不剩,白莲教最可怕的刺客‘莲’还在暗中窥视,我真有些担心,这一番苦心会完全白费。”
  白衣侯朱煌微笑,看看西方的天空道:“不必担心,那‘莲’,马上就要死了!”
  月亮海边。那模糊的人影越发清晰,甚至可以看清她脚下小船船首的纹饰。
  霍惊雷已然从震惊中醒悟了过来,沉声道:“你说什么?”
  柳蝉儿的双脚踏上了土地:“主人对我说,你布局谨慎,且能随机应变,决断明快,不怪多年来无往而不利。可惜你太过谨慎,很多事情做得太多了。”霍惊雷默然不语。
  柳蝉儿又道:“本来你要指认兀都为凶手,所提推论已尽够了,可惜你怕证据不足,又伪造了那幅画,反而露出了破绽。”
  霍惊雷笑道:“我的画,只画我看到的,哪有什么破绽?”
  柳蝉儿道:“破绽就在这里。你的画纤毫必现,拿来做证据的确再好不过,可惜你习惯于只画看见的,却忘了,今日看见的和昨夜看见的却未必一样。
  “昨夜,三娘子的背上贴身背着一个包裹,装的是俺答要用的罂粟汁液。那包裹和衣服形态甚像,夜色颇暗,加上三娘子多数时间面朝着你,你没有注意到。后来你伪造那幅画的时候,包裹已然不在。所以你画中三娘子的背影中竟然没有包裹。”霍惊雷面色一变,冷哼了一声。
  大营内。
  马镌麟想起那幅画,那片残布,和由此而来的推论,不禁一阵眩晕。
  朱煌道:“如果没猜错,屠答应该是霍惊雷杀的。杀死了这个唯一的证人,有口吃又暴躁的兀都便终于完全落入了他的设计中。”
  三娘子道:“你是说,并不是兀都杀死的大汗?”
  朱煌一笑,不答反问道:“风雨之时,你们栖身在小谷大石之上,俺答的营帐在你们右手边,兀都的营帐在左手边,可对?”
  马镌麟仔细回忆一番,点了点头。
  朱煌道:“你曾说当日看到人影走过去又走回来。兀都的狼首长刀上镶着两颗夜明珠,你可曾想过,为何他过去的时候你们一直看到那点微光,回来时那微光却是忽闪忽灭呢?”
  “忽闪忽灭”四个字一出,众人一时恍然大悟。
  “那是因为长刀始终提在那人的右手上,所以过去的时候长刀在你们这一边,回来时刀柄却时而被他的身体挡住。也就是说,那个人不可能是失去右手的屠答,只能是兀都。兀都的确在风雨停歇之前,便回到了小屋。”
  月亮海边。
  霍惊雷长叹一声:“即使如此,兀都不可能杀人,我便更不可能杀人。风雨停歇之时我一直和马镌麟在一处,难道我会分身术么?”
  柳蝉儿巧笑倩兮:“你不需要会分身术。人是你杀的,不过不是在风雨之后,而是在风雨之前。”
  霍惊雷大笑:“木屋一被雷击,我便和众人在一起了,始终未曾离开,我又怎么可能用龙马牧场的旗杆支起人头?”
  柳蝉儿道:“人是你杀的,但人头不是你支的。”
  “那夜你独自离开了木屋,便躲进了俺答的金帐,待俺答独自返回金帐,你便杀死了他,然后又偷袭杀死了那三名护卫。”
  “兀都说凶手砍下人头是为了掩饰伤痕,可他们都忘了,三十三天生杀令,便是要俺答的人头。其实,你砍下人头是为了将它带走。可惜天公不作美,你杀人之时,天雷不仅击毁了木屋,也击断了两边的栈道。当时你恐怕很郁闷吧?手里提着俺答的人头,却被困在这山谷之内,动弹不得。”
  “但你不愧天下第一刺客,既然确定无法离开,便当机立断将俺答的人头扔在了金帐之外,然后不慌不忙地回去与马镌麟会合。”
  “如果主人没猜错,你回来只是没办法的办法,等着观察事态的发展,看能否浑水摸鱼,所以你看到兀都走向金帐,脑袋里想出了千百个能够搅局的方法。”
  “没想到,兀都发现了俺答的尸体,竟不声张。他自然猜得到是准杀的人,但他没有立刻喊出来为俺答报仇,而是想起一些更现实的事。于是,他用马镌麟龙马旗杆的残杆支起了人头,加上那干净的帐内地面,你们两个虽然没有约好,但你们的合作成功地造就了这个风雨之中的密室,将杀人时间推到了风雨之后,也将嫌疑的矛头指向了三娘子——兀都意图除之而后快的竞争者。”
  “兀都还是担心证据不足,他移动了几个卫士的尸体,以免因为卫士身下地面的干燥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同时又设计了‘迷酒’的骗局。如果没猜错的话,那迷酒应该是他从小窗泼进去的。金帐内的杯子就是俺答原来的那一只,而三娘子帐内的杯子应该是被兀都趁机投入了迷药。终于,一切证据都齐了。”
  “兀都做事也很谨慎,他应该没用自己的杯子去换三娘子帐内的那一只,否则你就不必要伪造一张画,以至于露出破绽了。所以当他看到你这个‘同谋’拿着伪造的画来揭发他时,却无法反驳,想必一定很愤怒吧?”
  霍惊雷一直静静听着,待柳蝉儿说完,才笑道:“如果真是如此,我又何必去揭穿兀都?难道我爱上三娘子了不成?”
  大营内。
  白衣侯叹道:“天下第一刺客果然名不虚传,其临事决断之明快实是世所罕见。当时兀都把罪行推到了三娘子你的身上,看似一切都结束了,但他知道,其实他的处境愈发危险。”
  “这两个人无意间制造了这个铁证如山的案子,但兀都是知道真凶是谁的,而这凶手则成了这个案子里唯一的破绽。兀都为了彻底了结这个事件,一定会找机会消灭这个隐患。”
  “为了自保,他必须消灭兀都。所以他准备了这些证据,甚至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想出破解兀都不在场证明的方法。可惜,西边的路先打通了,兀都的实力瞬间增强,随时都能杀死他,所以,他必须立刻行动。”
  “他找到了你们,拿出了证据,让你们相信了他,相信他一心要为了侠义,翻过这个‘冤案’。于是你们随他去质问兀都。若是质问旁人,质问之时只怕立刻就会露馅,实在被逼问不过,无非是把真相说出来而已。但是他却敢于行险,因为他面对的是兀都。”
  “兀都天生有严重的口吃,本身就不愿说话,进而使他虽然颇有谋略,但性格暴躁,所以听到质问后反驳起来甚是困难,甚至不愿反驳。更重要的是,兀都那时实力大涨,完全能够死死压住你们,以他暴躁自大的性格,根本不屑于反驳,直接以实力压人。”
  “这一切都在霍惊雷的算计之中,于是,兀都死了,真相也就跟随俺答一起埋人了黄土。”
  月亮海边。
  霍惊雷道:“精彩。我今日方知名满天下的白衣侯还有这等编造故事的才能。你的这个故事固然精彩,又有什么证据说明是我做的?”
  柳蝉儿道:“你自然可说画那幅假画是急于为三娘子洗脱罪责,说冤枉兀都是一时大意。不过你露出过一个最大的破绽,却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
  霍惊雷大笑:“我倒想听听。”
  “你说错了一句话!昨夜你与陈元度闲聊的时候无意间说过一句话,你说蒙古人的金帐全部水火不侵,实在难以攻打。当时陈元度以为你是说风雨之时无法火攻,所以未曾在意,但实际上你指的却不是天时,而是误以为蒙古大帐尽皆有此特性。”
  “而其实这天下间只有一座大帐能够防火,正因为你进入过那座大帐,所以才会口出此言。”
  “青海大喇嘛将异宝巨山木送给了俺答,巨山木坚硬如钢,水火难侵。此番俺答为了防备刺客,将巨山木破开,混以铁板油毡,制造了那座独一无二的金帐。巨山木在金帐内部,只有进入金帐,方能知道其特性,蒙古人其他的营帐反而是最怕火的!也就是说,你曾经进过俺答的金帐!”
  “如何?天下第一刺客,白莲教总护法,莲?”
  少女笑嘻嘻地看着霍惊雷,却并不急于动手,反而好整以暇地盘膝坐下,道:“恐怕还有些时间,不如我们聊聊!”
  看着眼前的少女,霍惊雷心下惕然。虽然自己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她的气机,但直觉一直在不断地告诫自己,危险!
  既然少女不动,霍惊雷也不敢轻动,只沉默不语。
  柳蝉儿笑道:“前面的话是主人的推理,下面这句才是我想问的。我真的觉得你很奇怪,你既然是白莲一员,希望边关动乱也算正常,但你为何要公然和马镌麟撕破脸?”霍惊雷似乎被触动了心绪,沉声道:“我把他当兄弟,所以不想骗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柳蝉儿呵呵而笑,半晌方才止住道:“天下第一刺客不想骗人?你若不想骗他,又为何不告诉他,是你杀了俺答?”
  霍惊雷道:“是霍惊雷不想骗他,并不是莲不想骗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柳蝉儿的脸色渐转严肃。霍惊雷的声音悠远:“我做了二十年的‘莲’,也做了二十年的霍惊雷,你不会明白,这一切有多累,以至于有的时候,我会陷入一阵阵的恍惚,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又究竟该做什么。所以,本来我已经决定,此番事了,这世上将不再有霍惊雷。”
  柳蝉儿道:“所以,莲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白莲教护法,霍惊雷是少壮领袖八十万禁军的总教头?”似乎首次将这沉寂多年的秘密袒露,让他轻松了许多,霍惊雷苦笑接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其实那时一切危险已过,我实在不该横生枝节,我应该敷衍马镌麟诸人,一待我回到中原,那时进可攻退可守,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但当时,我就是无法这么做,或者说‘莲’无法这样做。因为有‘霍惊雷’顽强地阻止着我,让我无法不在兄弟面前坦诚。不过,其实一切都没什么不同,不是么?”
  孤隼划破乌云,掠过二人的头顶。柳蝉儿慢慢站起身来,嘴角慢慢流露出一丝嘲笑的味道:“不错,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不同。看来有人终于下了决心。天下第一刺客,拔刀吧!”
  没有一丝风,漫天的乌云沉沉坠下,似乎在用力挤压着这片本就狭小的天地。霍惊雷收起笑意,反手一拍马背。这战马本是方才突破重围之时随手抢来的,被他一拍,长嘶一声,便飞奔而去。
  霍惊雷喃喃道:“走远些吧,不要再上战场了。”说毕,一个旋身,自腰中拔出一柄软刀,刀长三尺,甫一出鞘,刀锋震颤,竟发出嘶嘶的声音,直如毒蛇一般。
  白莲教总护法“莲”的独门兵器,上古宝刀龙雀。谁能想到,这名扬天下的宝刀,一直就藏在霍惊雷的腰带中。
  一刀在手,天下第一刺客终于正式现身。
  “天下人都在争论,天下第一高手究竟是你家侯爷还是我的师父,可惜一直没得结论。白衣侯既然派你来追我,自是对你颇有信心,今天我们就先来一场预演的较量吧。”
  黄衣少女柳蝉儿轻轻举起手指,微微摇晃,道:“你错了,天下第一高手,既不是你师父,也不是我家主人。其实……”
  枪!枪长丈二,夹杂着锐利的破空之声,直直刺来。天地间仿佛突然一暗。霍惊雷只错觉漫天乌云随着那一枪直直朝自己压来。这少女随手的一招,竟隐隐能拉扯风云之力。
  骤然抬头,他看到一双奇异的眸子,那眼珠不是黑色,也不是如自己般微微泛蓝,而是他从未见过的血红。而那左眼在一片奇异的血红之中。竟然有两个瞳孔。
  目生重瞳,霸王之枪!
  龙雀刀如毒蛇般缠上,即使那枪是一只猛虎,也要把它缠死!
  刀枪相交。刀断!
  霍惊雷虽惊不乱,随手弃刀,双手一合,已然扣住了枪柄。
  虎口裂!
  眼见枪已到眼前,霍惊雷一咬牙,运足内力,身子一旋,竟凭空翻了个跟头,上身在间不容发问躲过了长枪。同时左腿重重踢在那长枪之上。
  腿骨粉碎!
  长枪骤然转向,仍是直直刺向霍惊雷的咽喉。
  “是我!”说完最后两个字,少女眼中的红色渐渐褪去。
  从霍惊雷的尸体上拔出长枪,柳蝉儿跳上小舟,转眼不见了踪迹。
  
  十四 尾声
  
  柳蝉儿素手轻动,满满斟上了一杯酒。白衣侯朱煌举起酒杯,却不便喝,笑道:“如何?”柳蝉儿轻轻摇头道:“没意思,若能碰上许云鸿,怕才有趣些。”
  朱煌不由一笑。
  柳蝉儿道:“主人,白莲教一向与主人为敌,此番‘莲’暴露身份,若那马镌麟不肯点头,你真的准备放过他?”朱煌笑道:“若他们真能跨过那道门,我又何惜放过一个霍惊雷?我一直在等,因为我相信,那颗种子会发芽。”
  “种子?”“上天造人的时候,将那颗种子留在每个人的心中,等待着我们犯下命定的大罪。有的人的种子被深深埋了起来,但只要时机出现,它终究会发芽。它一旦发芽,便会缠绕在那人的内心,直到他毁灭。”
  “那颗种子,叫做‘背叛’。”
  柳蝉儿忽然狡黠地笑道:“可是霍惊雷是‘莲’啊,他本来就是马镌瞵和陈元度的敌人,这又何谈背叛?这颗种子又怎算发芽?”朱煌摇头笑道:“背叛便是背叛,无论际背叛的是谁。‘莲’是马镌麟二人的敌人,但曾经并肩作战的霍惊雷却是他俩的兄弟。一日为兄弟,哪怕他犯下弥天大罪,哪怕他是你的七世仇敌。一旦当你决定抛弃他时,那颗种子就已发芽了,它会生根,并缠绕在你心底,然后,”
  朱煌举杯,一饮而尽。
  “将你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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