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水浒人物之:裴如海与潘巧云
文/夏建宏
《水浒传》第四十五回、四十六回中,作者施耐庵为我们叙述了二婚貌美少妇潘巧云因与仰慕她的师兄——报恩寺和尚海公即海阇黎裴如海偷情被杀的故事:潘巧云背夫瞒父,夜里与裴如海家中偷情,为其二婚丈夫杨雄的结拜兄弟“拼命三郎”石秀识破,告与杨雄;杨雄醉后晚间归来,大骂潘巧云,潘巧云为搪塞欺瞒杨雄,假意委屈,流泪污蔑石秀调戏于她;石秀为自证清白,后巷杀死报晓头陀和偷情欲走的裴如海,剥取衣物留证;杨雄羞愤之下,将丫鬟迎儿和潘巧云骗至翠屏山上,一番审问之后,剥去衣物,腰斩丫鬟迎儿,潘巧云被剖腹掏肝。读之三叹:
一叹:寓意深刻的小说人物命名艺术
裴如海的裴姓应取自于唐代裴铏所作小说《裴航传奇》中的主人公裴航之姓,字如海当为“欲海”。佛教常言:欲海,情欲令人迷失本性,沉沦于生死大海。南朝梁武帝《舍道归佛文》中“度群生于欲海。引含识于涅槃。登常乐之高山。出爱河之深际。”
对于寺庙中和尚恣意妄为的炽烈情欲,施耐庵在第四十五回中通过对和尚的点评及为王押司做度亡道场时众和尚的行为细节描写,进行了辛辣地揭露与无情地讽刺。不知作者是基于何种心理?普天之下,难有净土。
“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的人情,惟和尚色情最紧。为何说这等话?且如俗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缘何见得和尚家色情最紧?惟有和尚家第一闲。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没得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说一个财主家,虽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闲事恼心,夜间又被钱物挂念。到三更二更才睡,总有娇妻美妾同床共枕,那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们,一日假辛辛苦苦挣紥,早辰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来,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没颗米。明日又无钱。总然妻子有些颜色,也无些什么意兴。因此上输与这和尚们一心闲静,专一理会这等勾当。那时古人评论到此去处,说这和尚们真个利害。因此苏东坡学士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和尚们还有四句言语,道是: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摘自《水浒传》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
“这一堂和尚,见了杨雄老婆这等模样,都七颠八倒起来。但见: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阇黎没乱,诵真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名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忏罪沙弥,王押司念为押禁。动铙的望空便撇,打钹的落地不知。敲铦子的软做一团,击响磬的酥做一块。满堂喧哄,绕席纵横。藏主心忙,击鼓错敲了徒弟手。维那眼乱,磬槌打破了老僧头。十年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那众僧都在法坛上,看见了这妇人,自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间愚迷了佛性禅心,拴不定心猿意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间难得。”(摘自《水浒传》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
“和尚把楼门关上。那妇人道:‘师兄,你关我在这里怎的?’这贼秃淫心荡漾,向前捧住那妇人说道:‘我把娘子十分错爱。我为你下了两年心路。今日难得娘子到此。这个机会,作成小僧则个!’那妇人又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却要骗我。倘若他得知,却不饶你。’和尚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怜见小僧则个!’那妇人张着手说道:‘和尚家倒会缠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和尚嘻嘻的笑着说道:‘任从娘子打,只怕娘子闪了手。’那妇人淫心也动,便搂起和尚道:‘我终不成真个打你!’和尚便抱住这妇人,向床前卸衣解带,共枕欢娱。正是:不顾如来法教,难遵佛祖遗言。一个色胆歪斜,管甚丈夫利害。一个淫心荡漾,从他长老埋冤。这个气喘声嘶,却似牛齁柳影。那一个言娇语涩,浑如莺啭花间。一个耳边诉雨意云情,一个枕上说山盟海誓。阇黎房里,翻为快活道场。报恩寺中,反作极乐世界。可惜菩提甘露水,一朝倾在巧云中。
从古极今,先人留下两句言语,单道这和尚家是铁里蛀虫,凡俗人家岂可惹他。自古说这秃子道:色中饿鬼兽中狨,弄假成真说祖风。此物只宜林下看,岂堪引入画堂中。”(摘自《水浒传》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
可见,如海当作“欲海”解释。
至于,裴出于裴航,这一佐证同样见于第四十五回,潘巧云与裴如海约定“还了血盆忏旧愿”后有一首小诗:
“诗曰:古来佛殿有奇逢,偷约欢期情倍浓。也学裴航勤玉杵,巧云移处鹊桥通。”
其中,“裴航勤玉杵”就是出自于唐代裴铏所作小说《裴航传奇》中的典故,作者亦有借此暗讽、反衬裴如海之类“高僧”的卑劣品行的意蕴,是谓“心多妄想,腹漏精溢,即虚实可知矣。”(摘自《裴航传奇》)
再有,作者把“海阇黎”这一寺庙中职务赋予裴如海,也是含有深意的。所谓“海阇黎”是佛寺里传授佛法者的职务称号,即为教育僧徒的轨范师,必须精通佛法。阇字亦可引申为“阇婆隶”,作“饿鬼”解释;另引申为“阇里”,作“街巷”解释。深度揭示了当时世风日下,骄奢之气大行其道的社会现实。
施耐庵为深入刻画这一小说人物可谓费尽心机来取名。留白艺术,炉火纯青。
至于,报晓头陀——“胡道”可笑谈为“糊涂道人”。
潘巧云,潘姓出自于作者施耐庵对危难时刻背叛旧主张士诚、投靠朱元璋的潘元绍、潘原明两兄弟的鄙夷,这与作者的人生阅历是一脉相承的;字巧云,则与山东一带七夕节“乞巧”的习俗有关。小说中也作了交代“原来那妇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唤做巧云。”(摘自《水浒传》第四十四回锦豹子小径逢戴宗病关索长街遇石秀)这些都已有人提出过,只是还可进一步体味作者的精到与干练。巧字,是否可作“丑陋的蜘蛛”来理解?因为古代的乞巧习俗最初是把蜘蛛放在盘子或瓜果之上,以结网的疏密为巧拙之征。同时,云字是否是指小说《裴航传奇》中的人物云英呢?
一正一邪,一明一暗,回味无穷。
二叹:饱含风土人情的生活情境
在这段故事的叙述中,施耐庵用简洁的文字,记叙了民间开肉铺的过程:
“这段话下来,接着再说:有杨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开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后门头是一条断路小巷,又有一间空房在后面。那里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安歇在里面,又好照管。’石秀见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寻了个旧时识熟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帐目。’石秀应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绿,庄点起肉案子,水盆砧头,打磨了许多刀仗,整顿了肉案,打并了作坊猪圈,赶上十数个肥猪,选个吉日,开张肉铺.众邻舍亲戚,都来挂红贺喜。吃了一两日酒。杨雄一家,得石秀开了店,都欢喜。” (摘自《水浒传》第四十四回 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同时,对一般人而言讳莫如深的“度亡道场”也是写得形象、生动与具体,并以众僧人在做道场时,见到少妇潘巧云时出现的种种失误与失态,以虚实结合的手法,侧面描写了少妇潘巧云之貌美,跃然纸上,令人神魂颠倒,叫绝。
伴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喝米酒、烧香还愿的当地习俗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内。
“和尚道:‘乾爷,多时不来,试尝这酒。’老儿饮罢,道:‘好酒!端的味重。’和尚道:‘前日一个施主家传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几瓶来与令婿吃。’”(摘自《水浒传》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
“次日天明起来,对那妇人说道:‘我昨夜梦见神人叫我,说有旧愿不曾还得。向日许下东门外岳庙里那炷香愿,未曾还得。今日我闲些,要去还了。须和你同去。’那妇人道:‘你便自去还了罢,要我去何用?’杨雄道:‘这愿心却是当初说亲时许下的,必须要和你同去。’那妇人道:‘既是恁地,我们早吃些素饭,烧汤洗浴了去。’杨雄道:‘我去买香纸,雇轿子。你便洗浴了,梳头插带了等我。’”(摘自《水浒传》第四十六回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拼命三郎火烧祝家店)
这都表明小说作者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生活经验。但,可能由于对仵作这一行业的不了解,缺少官府断案的深入体验,或出于对官府断案的不屑与嘲弄,对于裴如海、胡道死后,官府的现场勘验及处置显得有些不真实,疑窦丛生,不无夸张。
三叹:真实的小人物性情刻画
一是,胡道不辨是非黑白的糊涂报恩。
“本房原有个胡道,今在寺后退居里小庵中过活。诸人都叫他做胡头陀。每日只是起五更来敲木鱼报晓,劝人念佛。天明时,收掠斋饭。海和尚唤他来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银子送与胡道。胡道起身说道:‘弟子无功,怎敢受禄。日常又承师父的恩惠。’海阇黎道:‘我自看你是个志诚的人。我早晚出些钱贴买道度牒,剃你为僧。这些银子,权且将去买些衣服穿着。’胡道感激恩念不尽。海阇黎日常时,只是教师哥不时送些午斋与胡道。待节下,又带挈他去看经,得些斋衬钱。胡道感恩不浅。寻思道:‘他今日又与我银两,必有用我。何必等他开口。’胡道便道:‘师父,但有使令小道处,即当向前。’海阇黎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说时,我不瞒你。所有潘公的女儿,要和我来往。约定后门首,但有香卓儿在外时,便是教我来。我却难去那里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无,我才可去。又要烦你,五更起来叫人念佛时,可就来那里后门头,看没人,便把木鱼大敲报晓,高声叫佛。我便好出来。’胡道便道:‘这个有何难哉!”当时应允了。’”(摘自《水浒传》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
二是,迎儿贪财、怕死。
“那妇人来到楼上,却把心腹之事对迎儿说了。自古道:人家女使,谓之奴才。但得了些小便宜,如何不随顺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妇人女使,可用而不可信,却又少他不得。古语不差,有诗为证:送暖偷寒起祸胎,坏家端的是奴才。请看当日红娘事,却把莺莺哄得来。”(摘自《水浒传》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
在这里施耐庵并没有写丫鬟迎儿得了多少钱财,只是就事发表了一通感慨,暗中点明潘巧云红杏出墙,作为贴身丫鬟的迎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为迎儿在翠屏山被杨雄腰斩打下铺垫。
迎儿在翠屏山为求生,将潘巧云与裴如海偷情的前前后后和盘托出:
“杨雄便揪过那丫头,跪在面前,喝道:‘你这小贱人,快好好实说,怎地在和尚房里入奸?怎生约会把香卓儿为号?如何教头陀来敲木鱼?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儿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要杀我!我说与你。”却把僧房中吃酒,上楼看佛牙,赶他下楼来看潘公酒醒说起。“两个背地里约下,第三日教头陀来化斋饭,叫我取铜钱布施与他。娘子和他约定,但是官人当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儿放出后门外,便是暗号。头陀来看了,却去报知和尚。当晚海阇黎扮做俗人,带顶头巾入来。五更里,只听那头陀来敲木鱼响,高声念佛为号,叫我开后门放他出去。但是和尚来时,瞒我不得。只得对我说了。娘子许我一付钏镯,一套衣裳。我只得随顺了。似此往来,通有数十遭。后来便吃杀了。又与我几件首饰,教我对官人说石叔叔把言语调戏一节。这个我眼里不曾见,因此不敢说。只此是实,并无虚谬。’”(摘自《水浒传》第四十六回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拼命三郎火烧祝家店)
除了这三叹以外,对于潘巧云红杏出墙还是有值得深思的地方。作为二婚的潘巧云能在前夫蓟州王押司身故后,再婚嫁给“两院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杨雄,潘公已经很满意了。再说,杨雄对潘巧云可谓是信任有加,百依百顺。可为什么潘巧云还是与一个和尚搞出出了一场旷世“婚外恋”呢?
主要原因有三点:
1、性格不合。从潘巧云要潘公向杨雄转述她想到报恩寺为娘还“血盆忏旧愿”一事,看出一些苗头。
“那妇人待他吃了晚饭,洗了脚手,却去请潘公对杨雄说道:‘我的阿婆临死时,孩儿许下血盆经忏愿心在这报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儿去那里证盟,酬了便回。说与你知道。’杨雄道:‘大嫂,你便自说与我何妨。’那妇人道:‘我对你说,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与你说。’当晚无话,各自歇了。”(摘自《水浒传》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
2、独守空房。在报恩寺,潘巧云与裴如海云雨之后,说过一句话:“……我的老公,一个月倒有二十来日当牢上宿……”潘巧云平日里,孤寂、单调、无聊。
3、遇到追求。作者写得十分明白:“却说海阇黎这贼秃,单为这妇人,结拜潘公做乾爷。只吃杨雄阻滞碍眼,因此不能勾上手。自从和这妇人结拜起,只是眉来眼去送情,未见真实的事。”“这贼秃淫心荡漾,向前捧住那妇人说道:‘我把娘子十分错爱。我为你下了两年心路。今日难得娘子到此。这个机会,作成小僧则个!’”(摘自《水浒传》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
正是:俗事不由己身,婚姻莫忘经营;报恩细辨是非,慎驭身边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