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燕子坞(8) 量子江湖之燕子坞

量子江湖·燕子坞(8) 量子江湖之燕子坞

量子江湖·燕子坞(8)

作者:陈怅


(二十六)

周远飘在半空中,上下左右微微晃动着。

他被应长老强大的内劲掀过神台的石栏,朝下跌落。上午和王素从山崖上跳下时,他脸朝着水面,这一次,却是仰天坠落,眼睁睁地看着石栏急速地从面前退去,四面已是荡荡的虚空,无可措手。

周远一走上高台,就发现地上的土非常松软,有明显的被翻动过的痕迹。联想起应长老先前进入玄机谷中点火时对谷中火把和油灯的方位非常熟悉,周远已经生出了一些怀疑。后来两人走上几乎完全被黑暗笼罩的神台,应长老却并不带任何引火照明的工具,这也让周远相信他之前肯定早就上来过神台,证实过这里无法点火。

周远于是试探性地对应长老说想在石碑的附近挖掘查看,应长老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兴趣,神情语气中还有着些许的不耐烦。至此,周远心中已经开始提防。在曼陀山庄时,周远因为误信韩家宁,导致卫队总长庞天治被杀,整个学校的防卫落入安护镖局之手。这件事一直让他心中懊悔,这个惨痛的教训也算是增加了他一些人生处事的经验。其实周远基于观察和逻辑而来的判断力是很敏锐的,他所欠缺的,只是一颗对人的戒心。

周远一边思索,一边用手挖着碑下的泥土。他身体俯下去时,感觉到衣襟略略向下一坠,想起来怀里还揣着萧哲送给他的《降龙十八掌》的掌谱。周远于是趁转到石碑前面、背对着应长老的时机装成是从土里面挖出了一本书。周远的打算是最好先瞒过了应长老,让他带自己离开这里再说。

但是周远还是低估了应长老的凶狠和果决。一路走来时应长老摆出的恭敬虔诚和慈祥长者的姿态让他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攻击完全措手不及。他只来得及运起量子内力,护住自己的身体,却无法化解开应长老强大的掌力。

周远绝望地从神台上跌下去,心中一阵凄凉,只叹自己自作聪明。那应长老只怕是从三十多年前的武林黑暗时代就已经开始混迹江湖,他一个青涩稚嫩的学生又怎能指望去猜度他的进退,到头来就这样枉送了性命。

周远向下跌落大约有十丈之后,突然感到自己的落势骤然缓了下来,仿佛周围的空气一瞬间开始变得稠密,化为有质有形的东西,托住了他的身体。他又掉下去几尺后,就不再下沉,反是朝上飘了上去。周远刚开始适应自由落体的速度,这往上一飘,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浑身的血液好似又往另一个方向汇流挤压过去。

周远往上飘了几尺,又缓了下来,到了一个高度后,又再度下落,如此往复几次,才渐渐悬浮在了空中,只在山谷中冷风的吹动下微微地晃动。

过了好一阵,周远狂跳的心才慢慢平复了下来,他的头脑终于有时间开始惊异于他静悬在虚空中的状态。他有些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在周围摸索。除了寒冷微湿的空气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不敢试图调整自己身体的位置,更不敢转头向下看。他深深唿吸了几口,仍是伸出手在身前身后探察。周远已经从恍惚恢复了理性,他绝不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没有依托地漂浮在空中。

终于,当他把手伸到自己的脑后时,触到了一丝极细极薄的东西。

周远沿着这细薄的物体摸索起来,发现这东西一直朝自己的后背和双腿延伸下去。过了片刻,他终于醒悟过来,自己是躺在一张由极细、却非常柔韧的丝线编成的网上。

令周远讶异并有些后怕的是,这网竟只有自己的两个身子那么宽,一头斜着向下,嵌入到神台基座的石壁里,另一头则延伸到玄机谷上方无尽的黑暗之中。应长老将他击飞的那一掌,用力的角度只要有一些微小的不同,他就绝不可能被勾在这张网上,而是直直地落到地面,粉身碎骨。

然后周远听到神台上传来应长老愤恨的吼声,和他急速下奔的脚步声。他显然已经发现从周远手中抢到的并不是《慕容家书》的最后一册。

周远从应长老的怒吼中听出了被愚弄后满怀的恨意。对于这样一个在眨眼之间就可以痛下杀手的人来说,愤恨,恐怕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冷酷凶残。

周远绝不想被他找到。

以神台附近的光线,看到丝网的可能性为零,但是周远不确定应长老仰头是否能够看到悬在网上的他。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沿着这丝网向上攀爬,融入到更加浓郁的黑暗之中去。

周远望着上方没有尽头的黑色,禁不住有些犹豫,但是应长老急奔而下,眼看就要冲到台底。周远咬一咬牙,慢慢翻过身来,手抓着方格状的丝线向上爬去。他无法爬得很快,因为丝网很窄,而且随着谷风和他的动作不停地摆动。

应长老奔到底下,先是围着神台转了一圈,然后满脸惊疑地抬头望上来。周远停住,伏在网上,一动也不敢动。

应长老瞪着眼睛,望了很久,他的眼光空洞地扫过周远的方位,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周远轻舒了一口气,确认在这个高度,应长老已然看不到自己。

应长老不甘心地又朝周围查看了一番,才低下头,颓然坐倒在地上,许久都没有动静,仿佛化为了泥塑木雕一般。周远也静静地蛰伏着,不敢有任何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应长老突然像只大蚂蚱一样一下子窜了起来,只见他急步如飞地围着神台又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双手挥出凌厉的掌势,所到之处,油灯和火把开始一个一个熄灭。片刻之后,整个玄机谷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周远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紧紧抓住身下的丝网,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谷口的通道响起了人声,大约有七八个人手执火把冲了进来。在领头一个老者的指挥下,谷中的火把油灯又被一一点亮,但是应长老却已经杳然无迹了。

冲进来的那些人,显然也都是魔教的教徒。为首的那个老者,从服饰上看,也是一名长老。对话中,其余的人都尊敬地称他为骆长老。周远想起应长老的解说,他应该就是魔教的施教长老。

上午当他在驻波亭用亢龙有悔激起一池黑水以后,骆长老应该就带同全体魔教成员出去寻找他了。现在看来,魔教的大队人马已经回到村寨里,那么周云松、毛俊峰他们是否已经及时逃离了呢?还有王素,是否已经返回驻波亭摘取更多的菱花根茎会琴韵小筑去和黄毓教授还有张塞汇合了呢?

回答,应当是显而易见的。当他和应长老闪身进神堂以后,对于周云松他们来说,就是逃出魔教领地的最佳时机,只要他们能成功地避开从外面返回的骆长老和那些可怕的毒人,现在应该已经乘上返回琴韵小筑的船了。

骆长老亲自在山谷前后,高台上下仔细地查看了一番,一无所获。他来回踱了几步,朝神台后方一指,说,“进洞里面找!”

他周围的几个手下答应一声,语气里却带着犹豫,可能是因为那山洞是埋藏历代教主遗体的圣地的缘故吧。骆长老不满地呵斥了一声,带头朝山洞里面走去。

根据应长老的说法,骆长老想要杀死魔教的末代教主,然后出岛加入执教长老崔敏虬,向武林复仇。应长老的话未必靠得住,但是看这骆长老毫不犹豫的踩入历代教主的墓地,只怕对魔教的忠诚也非常有限。周远只希望骆长老能够在里面找到应长老,两边争斗起来,两败俱伤才好。

骆长老带人进去以后,过了许久,没有任何的动静。虽然周远的期望没有实现,但是他还是舒了一口气,看来这教主墓洞或许另有出口,应长老、骆长老他们一逃一追,已经先后离去了。

可是周远乐观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就立刻就陷入了新的绝望。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晃荡在这近百丈的高空,不知该如何离去。

神台基座四壁平整光滑,周远赤手空拳,绝对无法攀爬。凭他现在的轻功造诣,也肯定没有能力直接跃上高台。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沿着那没有尽头的黑暗继续往上爬去。

周远犹豫了一番,终于鼓起勇气,朝这那空洞洞的一片深幽里爬上去。彻底的黑暗,让周远完全找不到平衡,丝网的晃动也感觉比先前更大,让他仍只能步步为营,缓慢前进。越往上爬,就越黑暗,吹过来的谷风也越寒冷,让周远感到一阵阵的恐惧。长时间目不见物使周远的眼前展现出幻想,就好像那黑暗突然豁开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他吞噬进去。

周远不断地提醒自己,只要这丝网还悬着,就一定是系在一个坚硬的实体上,只要自己坚持攀爬,就一定能够到达那里,只要不再是飘荡在空中,总可以想出离开的方法。

周远一口气爬了差不多有两刻钟,由于重复的动作和心理的紧张让他的四肢感到麻痹。他停下来,趴到丝网上休息,心中隐隐地生出一片凄凉。

那时候为了搞清楚父亲的死因和凶手,附带着听说王素订婚时的那种麻木,让他跟随着应长老进来了玄机谷,现在不仅一无所获,还被困在了这一无着落的半空中。他的脑海里出现王素跟随着周云松他们乘船离去,章大可正与她兴致勃勃地谈论六王子的情景,一时间真有说不出的悲伤。他原以为只要不看到王素的纤手修足、婉转容颜,心中就会渐渐不再难过,可是现在他才知道,那种此生再不能相见的绝望,却更是有百倍千倍的煎熬。

周远自怨自艾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找回继续前行的力量。

他又向前爬了约一刻多钟,突然,不知道是因为气流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本能地感觉到周围好像有什么实体开始向他靠近。又爬了十几尺,周远伸手向前一探,摸到了一块冰冷潮湿的岩壁。

周远按奈住心中的狂喜,守住身体的平衡,摸索着前方,发现那里是一个平台。周远手脚用劲,终于离开了丝网,爬到了台上。

他跪在地上,两手继续探索,慢慢确定那里有一条向前的通道。周远四肢并用爬了一段后,终于大着胆子站了起来,两手触着通道两边的墙壁,缓步朝前走去。

这通道就如同那丝网一样,长得没有尽头。周远走了又有一刻多钟,仍不见终点,但是他此刻的心情却已经比吊在半空中时要好了许多。这条通道显然是人工凿出,总没有理由会是一条死路,而前面应长老所讲的那些魔教的传说预言又都一一在周远的脑海里回想起来。

从慕容公子封闭听琴双岛的神台顶端到这条通道唯一的连结,就是那一道差不多两个身子宽的细网。如论是从神台往下看还是从谷底往上望,都绝没有看到丝网的可能。如果说这通道的终点真的有某样东西命中注定要为某个人所寻获,那么这人要做的,难道就是鬼使神差地往虚空中一跃吗?亦或应长老的那一掌,也是所谓命中注定的一部分?

周远一思考,心中的难过就减轻了不少。他一贯的呆子脾气也涌了起来。就算此生再也无法见到王素,就算此生都无法从这山谷中离去,至少他还有一些未知可以去探索。如果前方是一个像格致庄布郎屋阁楼那样的一个满是失传于中原书籍的地方,周远哪怕只有三天的时间细细阅读,然后渴死饿死,也心甘情愿了。

周远继续前行了许久,终于又一次本能地在黑暗中感到有什么物体朝自己慢慢威压过来。他伸出手去,触到了一座石门。

周远将双手贴到石门上,想用力移动,没想到石门只被他一碰,就转了开来。因为周远用足了力气,石门一下子就转开了很大的一个角度,周远禁不住“啊”地发出一声大叫。

原来,从门的背后,射过来一道强烈的光亮。周远在完全的黑暗里待了有差不多半个时辰,眼睛顿时感到一阵烧灼般剧烈的刺痛。

周远用手挡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适应了照射过来的光线。他走进石门里,打量起身处的空间。

眼前是一个椭圆形的石室,纵向是长轴,横向是短轴。周远身处的石门背后,是长轴的一个顶点,而在长轴的另一个顶点方向,有一个半人多高的圆形石洞,向斜上方延伸出去,光亮就是从这洞口透进来的。

四周平整的山壁显然经过人工的切凿,而非天然,但是上面却没有任何装饰和刻字。地上堆积着厚厚的灰尘,除此之外,石室里没有任何的物品。

周远略微有些失望,但是看到亮光,就说明有出路,这总是好的。

他迈步朝着透出亮光的洞口走去,准备找寻离开的道路,可是当他差不多走到石室的中心的时候,突然一阵强劲的风从他身后的石门口吹进来。

玄机谷中一直有阴冷的风时不时从不定的方向吹过,现在这里的石门被打开,谷风找到了新的出口,便从这石室中穿堂而过,也许是因为通道窄小,这风吹得格外猛烈。一时间周远身前身后飞沙走石,尘土飞扬。他只来得及遮住眼睛,鼻孔嘴巴里都吹进了灰。

这谷风来得紧,去得也快,瞬息之后,就归于平静。周远睁开眼,边用袖抹边朝地上吐去口鼻中的细沙和尘粒,却惊讶地看到,整个石室的地面竟被刚才的风吹得一尘不染,露出了青色的砖石来。而那砖石上,刻画着各种弯弯曲曲的线条。

地面上有些条纹装饰本也属自然,但是周远对几何图案总有着超过一般人的兴趣。他立刻在石室里来回走动,观察起那些线条来。

当周远低下头仔细看时,发现在椭圆石室的中心,有一整块圆形的大石板,石板的周围,以及和圆形石板衔接起来的地面上,刻着或密或疏的许多线条。这些线条既不像文字,也并非符号,更看不出是任何有意义的图形,但是相互之间风格近似,隐隐中好像有某种联系。

这种隐然有序,却又非一目了然的事物最能够勾起周远的兴趣,让他心痒如麻。周远索性坐到地上,用手抚摸着那些条纹思索起来。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周远猛然一拍脑袋,站了起来,嘴里发出若有所思的喃喃之声,脸上是已经有了某种想法的表情。

他跳到那圆形石板的外面,转身跪到地上,将两手分开按在那石板上,试图转动那整块青石板。石板并没有动,但是周远却感觉到它和周围的地面并不是结合在一起。

周远于是将量子内力运到手上,再次用力转动。那石板顿时发出一阵像经年未用的大石磨被推转起来的吱呀声。周远持续运劲,那石板缓缓沿着顺时针的方向旋转起来。周远心中一喜,将两手挪了几寸位置,继续推动,石板像是有了些惯性,转的更快了。

从那时候刚上琴韵小筑时不得不求助于丁珊去解救被压在鱼腹下的张塞,到几天之后可以移动如此大块的圆石,周远心中忍不住有几丝风发的意气。

周远一直将那石板移动了整整九十度,青板边上的图形和周围地面的线条蓦地就接合在一起,显现出完整的图画来。

周远欣喜地轻叫一声,站了起来,激动地两手握拳,可惜并没有人来和他分享这份高兴。

那些重新组合成的线条从圆板的中心向外看去,是七幅形态各异的图画。那些图画完全用简洁流畅的线条勾勒,寥寥数笔,并无色彩渲染,却刻画出七个丰富生动的图景。

从椭圆长轴靠石门的那一端起,第一幅,画着一座两层的精致楼房,楼旁桃柳相映,楼前立着一位婀娜的女子。这画面周远再熟悉不过,正是燕子坞上自己就读了三年多的语嫣楼和王语嫣的雕像。周远想,传说那白玉雕像是慕容公子亲手所塑,而这幅石刻画里王语嫣的身形一如雕塑般的婉转传神,莫非这些画也是慕容公子所作?周远小的时候,母亲对他略讲过一些绘画构图写意的要诀,他盯着这画中的塑像欣赏,心中喜欢,而又自然地联想起另一位女孩,不觉就有些痴了。

周远呆了半晌,才慢慢回过神,转头去看第二幅画。只见那一幅画的是一座热闹富庶的城市。这青石板虽然不小,但是方圆仍有所限制,这幅画只画了一堵城墙,一座城门,一条街道,两座庭院,数个商贩行人,却生生的将那城市的繁华宏大烘托了出来。周远只去过苏州一次,然而仅凭那画中有名的“伍子胥”门,就足以肯定这是姑苏城了。

第三幅画,画的是一座楼阁,不同于多数楼阁的温婉雅致,这楼却显得颇高大雄伟,隐隐间有一种深藏朔气,俯临四野的风范。周远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却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楼阁。当然他去过的地方本就很少,不认识这楼阁也再正常不过。

接下来的三幅画,描画的都是山峰,但是三座山却形象迥异,各怀神韵。第一座山横亘延绵,第二座则奇峰突起,绝壁倒悬,最后一座却是缥缈云间,如同是琼瑶仙境。周远一座也认不出来,但心想自己此生若是能够到当中的任何一处游览一番,也必定是快意逍遥。

最后的一幅画,竟是所有七幅当中最为简约的。画中是一块长满了青苔的大石头。

周远立在石板的中心,旋转着身子,一幅一幅地观赏这七幅画,心中思索着这些画究竟是纯粹作为石室的地板装饰,还是表达着某种含义。

他正想着的时候,突然听到脚下传来一声沉闷的低响。

这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引得整个地面都微微地颤抖起来。

低响过后,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就又响起来更加沉重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是有人有节律地用一个巨大的石锤敲打着山壁,一声一声地传彻整块山谷,延绵不绝。

周远站在石室里,心中莫名地生出惶恐来。他感觉,这山谷中,好像有着什么装置,被突然开启了……

(二十七)

王素和张塞目送着周云松、章大可他们沿着木屋右手边的小路悄悄离去。天色将晚,村寨前菜田上魔教人众和格致庄庄民之间的厮杀听上去却变得越来越激烈。

王素静待了片刻,闪身朝魔教的神堂奔去,她猜想周远和那应长老应该是从那石椅旁的秘道下去了。她和周远从那里上来之前,曾看到过几条分岔路,显然那片凿在山崖间的屋舍石阶还有许多他们未曾到过的部分。

张塞默默地跟在后面,不发一言。

从刚才众人议论完毕后,两人就一直没有目光的接触。王素不去看张塞,是因为心中的羞怯。那时候三人刚踏上琴韵小筑,在林中穿行时,张塞就一路揶揄她和周远。王素虽然自顾走在前面,张塞的每一句话其实都听在耳朵里。只不过当时她还是丁珊,并没有特别的名誉和颜面要捍卫,况且看着周远摆着手极力否认的样子,心中也觉得有几分好笑,和几分甜蜜。可是现在她已经以名满江湖的王仙子的面目立于人前,章大可也已经道出了她和六王子轩辕晖订婚的事情,如果再被张塞说穿此时的心迹,那真是会让她羞赧难当了。

王素因为自己心虚,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张塞其实也是心事重重,根本没有心思去揣摩她主动相助寻找周远的用意。

当王素沿着山崖走过院子,来到神堂门口时,突然感到背后一阵惊冷,似乎有两道目光,从某个黑暗的角落向她看来。王素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浑身涌起一股惊悚。刚才她静等时,已反复确认院子附近没有任何声响,但是此刻这种被人在暗中注视的感觉却是那么的强烈。

王素停下来,再度向四周张望倾听,却没有发觉任何动静。

王素于是转身奔入神堂,贴着边缘紧走几步,然后靠着墙壁蹲下。神堂里的光线已经非常暗淡,王素隐入昏暗中,紧张地注视着门口。张塞默默地在离她两三丈的地方,同样蹲伏下来。

过了很久,依然不见有人出现。王素虽然很少怀疑自己的直觉,还是决定放弃,可是她刚要站起身,猛然感到头顶处有一股劲风袭来。王素想起神堂墙石的高处有几扇通风的小窗,定是有轻功高明之人从那里钻进堂内来向她偷袭。

王素一边想,一边已经快速地朝斜前方移开,同时长剑反手一荡,朝上方削去,正是“灭绝剑法”里守中带攻的一招“韬形灭影”。这是十二招带“灭”字的灭绝剑法里的一招,其精妙并不在剑法本身,而是在脚步的移动,是当年周芷若结合九阴真经的要旨优化过的。使得好,会让对手感觉施展此招的人像突然隐遁了形迹一样,可是却仍能用一剑于无形中刺来。

“小心!”张塞此时方才反应过来到有人偷袭,而当他叫出声时,王素已经感到自己的剑尖“噗”地刺入了软软的皮肉中。

一个男人发出一声怪叫,重重地在墙上一撞,摔到地上。但是他快速地向后就地滚了两圈,躲出王素的进攻半径以外,然后翻身跳起,显示了不弱的武功和机变。

“你是谁?”王素剑指前方,喝问道。借着神堂外微弱的光线,她看到面前是一个枯瘦的身影,竟好像是之前见过的那个给周云松他们送牢饭,给长老们端酒食的布衣老头。

那老头在右肩附近点了几下,为自己止血,然后发出几声干笑,说道,“嘿嘿,天才少女王仙子,果然名不虚传啊。”

王素听了自然吃惊,自己在江湖上成名是十四岁以后的事情,这个老头子既然认出自己,那么最早也应是三年多前才进来的这鬼蒿林。

“你到底是什么人?”王素又问了一遍。

“王仙子,我的身份,实在不便告知,你也就不必问了,”那老头说道,他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一个老仆的木讷,“刚才出手偷袭,并不是要取你的性命,只是想带你去见一个人而已。”

他这话听上去像在解释自己刚才的偷袭,可是语气颇不诚恳,隐然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势。

王素见他不愿揭示身份,且言语含煳,目光闪烁,便不想和他纠缠,说道,“就凭你这样的身手,只怕还请不动我!”

王素边说,边已经施展起灭绝剑法,腾身而起,划开三路剑花,分刺了过去。既然那老头刚才偷袭在先,王素便也不摆起手式了,她想不管怎么样先制住这个老头,再图打算。

那老头虽然刚才一击不中,还挨了王素精妙的一剑,吃了大亏,但是看到王素全力攻过来却并不慌乱,以一双肉掌迎战。王素的虚招实招,他竟也还都看得清清楚楚。

几招之后,王素确认这老头的武功不弱,不过招式的路数上,却是她所熟悉的现代武功。只要不是像应长老那样的怪异武功,王素心理上就没有了负担,她只等诱出老头的拳路,看透之后,用自己最纯熟的剑法组合一举制胜。

很快,王素渐渐地用一片剑影将老头浑身罩住,老头腾挪转动的余地越来越小,即使是张塞,也已经看清他落败只是时间问题。不过老头虽然险象环生,却兀自坚守不退,好几次露出破绽,眼看要被刺中要害,却视而不见,就好像还藏着什么厉害的后招可以化解一般。

王素自然看在眼里,江湖上有不少人物,虽然整体武功不算顶尖,却苦练有某个绝招,可以在关键时刻出人意料,反败为胜。因此王素也不敢贸然全力出击,总是时时给自己留着余地。不过王素仍然用高明的剑法次序不断压缩老头活动的空间,等到他已经不再有任何反制可能时,就是王素发起最后的绝杀之时。

那老头也是对战经验丰富之人,已经看出王素的计划。他肩头的伤口已经崩裂,不断留下血来,一张脸开始越憋越红,脸上露出凶恶和不甘心的表情。

王素知道,这样的人,最好能够一举消除他的反抗之力,否则一旦被他翻过身来,只怕会穷凶极恶地加倍报复。她手上的剑招于是更加地紧密起来。

就在王素快要胜出的时候,从神堂深处的黑暗中,突然又传来脚步移动的声音。

张塞又叫了一声“小心”,可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唿和重重的倒地之声,竟是已经被击飞。

王素知道来者武功极高,立刻向旁边急跃,以免处于腹背受敌的不利境地。她转过身,想先看清来人,探明他的武功高下,再考虑如何应对。

可是她刚转过去,就听身后“嗤”地一声轻响,竟是那老头已经乘机向她发过来某种暗器。只怕他刚才于不利境地下顽强坚持,就是因为还留着这一手。

王素收回了向新到之人发出了一半的招式,急忙上跃,但是由于距离太近,已经来不及完全躲开,王素只能凭着感觉回剑去挡。

当王素的剑锋触到来物时,她才来得及去看那老头发过来的是何暗器,昏暗的光线中,只觉得是一段暗黑色的像蛇一样的软绳。王素将内力传到剑上,试图将那软绳拨开,没想到那软绳竟软软地擦着剑锋溜过去,仍沿着原来的方向朝王素飞来。

王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根本无法拨挡的暗器,一时惊慌的没有了办法。那软绳本是朝她的手臂和腰部袭来,因为王素向上躲闪,这软绳就像蛇一样滑到了她的两条小腿上,迅速地缠绕在一起,束成了圈。没等王素有所反应,那软绳就迅速收缩,紧紧地将她的双腿捆绑了起来。

王素失去了平衡,从空中摔下来,急用手一撑,就地翻滚开去,同时长剑左右挥动,护住自己。

“嘿嘿嘿,”那老头见王素狼狈地躺在地上,被捆住了双腿,连连冷笑,道,“怎么样,现在老夫有没有资格请你跟我走一趟啊?可别说是因为我来了帮手哦,他还没有助拳,我就已经赢啦。”

新来之人的出现完全引开了王素的注意,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事实,可那老头却强说自己是公平得胜。

王素半坐在地上,满脸通红地举剑防御着,心中涌起惊恐。除了迷宫中和周远的试练以外,她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失败。不过王素的惊恐,却不是因为自己不利的处境,而是因为她明白过来缠住自己双腿的软绳是什么武器。

那老头从王素的表情里知道她已经意识到那软绳是什么,便得意地说道,“王仙子,身为武林偶像,高高在上的你,恐怕是第一次尝到这缚魔索的厉害吧?嘿嘿,这缚魔索平日里都用来擒拿贼盗凶犯,恶徒奸魔,今天却捆了王仙子,我看,这一根,该改名叫捆仙绳了吧?”

老头说完,似乎颇觉得自己的话很有趣,自己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他知道王素已经无法逃脱,因此也不急着彻底夺去她的武装。

老头口中的这缚魔索,绝不是普通的东西,而是京城司命府的独门武器。大司命府和少司命府,是直属皇室的两大缉捕机构。其中大司命府,由皇上亲自指挥,而少司命府,则一般直接受命于太子。两府的运营直接从皇家私库中拨款,经费充裕,因此开出的薪酬也极其优厚。两府的司捕,一般都从全国各州府缉捕的佼佼者中选出,无一不是武功高强,经验丰富。隔几年也会从各大名校直接选拔一些尖子生。录取后,全都会接受司命府里密传的武功,兵器,暗器,捕器的培训。成为身佩奇器,身怀异术的高手中的高手。

这大司命、少司命两府一直行事低调,人事任免从不对外宣布,各大媒体也从不报导,因此笼罩着一层神秘。但它愈是神秘,却愈是能够引起世人的兴趣,二、三流的媒体,每过几期,总会刊登一些关于大司命府和少司命府在外刺杀缉捕、在内明争暗斗的掌故传奇,也总会有几篇讲述两府中各类秘密暗器的制作功用,其中关于这缚魔索,最是渲染得神乎其神。

据说这缚魔索的原料采自一种国家管制种植的叫“波迪蔓”的异域藤蔓植物,每一株都要生长二十年以上才进入成熟期。那藤条采摘下来以后要经过水浸、火炼、上药、过油等十九道秘密工序,才能制成。司命府的司捕外出都会将这缚魔索封装在密闭的皮囊中,一旦解封抛出,这绳索遇到空气后会在片刻之内急速收缩,不管遇到什么东西,就会马上紧紧缠住,各类刀剑,都无法砍断。传说被缚魔索捆住的江洋大盗,杀人凶手,只有等压到司命府中时,才能用特殊的药水浸泡后解开束缚。当然,如果押解过程漫长的话,许多犯人的手足肢体都会因血液无法循环而坏死。

王素从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司命府司捕和他们使用的各种神秘捕器的传说,少女情怀里对那些表情冷酷,来去无踪的司捕们还颇有崇拜之心,甚至还萌发过成为一名英姿飒飒的女司捕的念头。可是她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被司命府的独门暗器缚魔索袭中。

司命府对现役司捕要求极为苛刻,司捕执行任务的时候往往要昼伏夜出,万里奔波,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作息生存,因此司捕最高到四十岁后就必须退休了。这行止卑鄙的老头至少要有六十,显然不可能是一名现役的司捕。

从安护镖局,到魔教残余,现在又出现了使用朝廷机要部门暗器的人物,王素越来越感觉到眼下的危局所牵涉的范围比她想象得要更加广泛。

那老头见王素紧握长剑,充满了戒备,但是却已经无法逃走,便转过脸对那新到之人说道,“应长老,我等你很久了,东西拿到了吗?”

来人正是应长老。

之前他找不到周远,又听到骆长老带人追来的声音后,就立刻熄灭了玄机谷里的灯火,逃入了埋葬历代教主的洞中。

正如应长老自己所说,那玄机谷和葬洞本是禁地。即使是长老也只能在将死之时进入玄机谷找到属于自己的龛位。二十一年前为了躲避毒气,玄机谷的禁忌已经被打破,但是葬洞名义上仍是除了教主以外绝不能踏入半步的圣地。

应长老这些年来已经偷偷进入玄机谷,将谷地周围和神台都仔仔细细翻找过,甚至是那葬洞,他也横了心进去搜寻了好几遍,但总是一无所获。应长老心中焦急,却一筹莫展,只能苦熬到今日,等待周远的出现。

骆长老追来后,他被迫逃入葬洞中。这葬洞没有别的出路,但是里面却很幽深,也颇有迂回分叉,应长老凭着自己来过几次的熟悉,藏身到深处一个不易发现的石缝中。葬洞和神台一样,都无法点火照明,只有微弱的磷火闪烁。应长老运起内功将自己的气息声调至最小,寸步之外,即使是听力极高之人,也很难察觉。

但是那骆长老也是极老谋深算,他知道葬洞没有出口,所以并不急于冲入洞中追赶,而是带着那七八个手下前后相连,循枝分节地扼守住一层层的岔路,仔仔细细地分区搜索。每锁定一个区域,都用刀剑到每一个凹壁和石缝里砍刺,直到确定应长老或别人没有躲藏在内为止。这样的搜索虽然非常缓慢,却滴水不漏。应长老心中开始担忧,知道这样下去,查到他藏身的区域,只是时间问题。

眼看骆长老他们的刀剑划砍之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应长老手上暗暗储力,心中计划要倾全力用“苍梧爪”在一击之间攻杀骆长老。他知道隐蔽和黑暗只能给他一次偷袭的机会,一旦行踪暴露,而还没有杀死或重创骆长老的话,他逃出去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就在骆长老等人开始逼近葬洞深处时,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这声音听上去很遥远,但是周围石壁上的回响却又很分明。所有人都是一惊,过了一会儿,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震动起来,那低沉的声响开始变得有节律,就好象地底之下有人在用石锤打桩一样。

山壁的震动越来越明显,洞顶上有一些粉尘开始簌簌地掉落下来。那七八个手下都停了下来,一脸紧张地望向骆长老。

“骆长老,是不是因为……我们擅闯了禁地的缘故?”一名教使有些惶恐地问。

“不要胡说!”骆长老斥道,“不会有事的,集中精神,找到杀死丁教使的叛教之徒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骆长老之前也几次闯入过这葬洞里找寻《慕容家书》的最后一册,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当然这一点他不能够对手下言明。不过这三天正是传教预言中的神秘时段,什么诡异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骆长老虽然强自镇静,但是心中却也有几分惴惴。

应长老此时心中的忐忑,比骆长老更甚,因为他亲眼目睹了末代教主周远在玄机谷神台上奇迹般地消失。他不能不怀疑,这锤击之声或许和周远有关。毕竟末代教主降临到这听香水榭岛,就是来引发变化,实现预言的。

这种不安的感觉并没有完全盖过应长老的紧张,因为骆长老和他的手下仍继续朝他躲藏的方向查探过来,最前面一人手中长剑的挥动,已经离他快不到一尺的距离。应长老看不清骆长老具体所在的方位,他只有横下一条心,临时机变,殊死一搏了。但是突然间,他感到身后的石壁慢慢地移动起来。

应长老心中错愕害怕,但是还是不由地跟着石壁向后移动。及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原先封闭的石缝,竟然已经敞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应长老顾不得这通道尽头是何处,沿着石壁就向后挤去。他行动起来难免发出声响,但是谷中的震动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应长老在石缝里曲折迂回地转着,周围的石壁不断地移动,分开,合拢,他的每一脚竟都是踏在一块新出现的地上。如此大约半个时辰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葬洞的外面,前方横着熟悉的石阶。应长老心中喜一声天无绝人之路,便沿这台阶朝上奔去,可是跑了差不多一百多级后,他就意识到,这台阶通往的方位,和路上的岔口,与他认识的完全不同,不知道是因为这实际上是一条全新的石阶,还是因为这玄机谷中的山道石壁已经都开始发生了改变。

应长老惶急了一会儿,慢慢冷静下来。他略一分析,决定在遇到的每一个岔路口都朝着向上、或向那石锤之声渐远的方向走。要辨明山谷中四处回响的声音很难,但是应长老耐下心来,反复试探摸索,花了许多时间之后,还真让他逐渐找到了一条离那神秘的有节律的震响越来越远的石阶。等到那响声变得几不可闻的时候,应长老终于回到了那通往神堂的石门出口……

“没有,我看那个燕子坞学生未必就是末代教主,那《慕容家书》的最后一卷,只怕也未必是在今天出现。”应长老回答那老头的问话。他显然不想讲出他在神台上被周远耍弄的事情。

那老头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收起刚才的得意神情,现出失望和不悦来。

“那个学生现在在哪里?”他问。

应长老迟疑片刻,说,“他进入教主葬洞之后……就消失了。”

应长老决定对周远消失的情景略加修饰,他怕如果自己说出实话,那老头反而会怀疑他是在煳弄于他。

老头两只灰褐色的眼睛紧盯着应长老打量,分明是在判断应长老所言是真是假。他端凝了好一会儿,狠狠地用脚蹬了一下地,用冰冷的口气说道,“应长老我问你,你到底还在不在乎你儿子的小命?”

应长老听到这话,脸上当即露出痛苦和脆弱,放低了声音说,“杨大人,我自然在乎。我为你提供那么多情报,配合你做了那么多事,还为你杀掉了识破你身份的丁教使,这一切,不是为我的儿子又是为什么?”

那个被称为杨大人的老头“哼”了一声,道,“可是你事情办成这个样子,根本是在把你儿子往鬼门关送。到时候只怕我也要给连累进去,这一次上头下的是死令,如果完不成任务,我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应长老忙道,“杨大人,现在还不到丧气的时候,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只要末代教主出现,不管是不是那个燕子坞的学生,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弄到家书的末册!”

老头对应长老的表态不置可否,显然没有从失望的情绪里摆脱出来。他转头看了看王素,脸上表情稍缓,说,“嘿嘿,不过老天已经给我预留了一条生路。应长老,你知道这个模样如此俊俏的小妞是谁吗?”

应长老摇了摇头,问,“难道她不是燕子坞的学生吗?”

老头斜嘴一笑,说,“你不认识也是自然,这小妞出生之前,你就已经进来这里了……她就是现在名满天下的峨嵋武校天才少女王素!”

应长老只点了点头,尚不明白这位杨大人的用意。

“她三个月前,已经和轩辕晖订婚……”老头接着说,“嘿嘿,如果能够把她捉去献给上面,必定是大功一件啊!”

应长老脸色微变,已经了然了因果,他略一沉吟,马上说道,“原来如此,这小姑娘武功确实不错,刚才虽被我引开了注意,却还是机变非凡,难怪六王子会喜欢她。”

那杨大人一听就明白了应长老话里的弦外之音,知道他这样说,分明是在暗示捉住王素,也有他的一份功劳,立刻道,“嘿,应长老,这缚魔索的厉害你不会不知道,当年你们魔教多少高手都曾在上面栽跟斗,刚才就算你不出现,我也是一样轻松得手。这件功劳,怎么都是轮不上你。要救你儿子,只有找到慕容家书才行!”

老头说完,瞟见应长老站在那里一脸铁青。他一想自己接下来恐怕还需要利用这个武功极高的镇教长老,眼下弄得太僵也不好,遂又说道,“不过如果你能帮我达成这件事,我也会酌情帮你跟上头说几句好话的……你就先帮我把这小妞的剑夺了,把她的手也绑起来吧。”

老头刚才一战已知王素剑法精妙,虽然她双腿受制,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夺剑,这会儿趁机叫应长老替他动手。

应长老见老头松口,立刻朝他点头,说,“杨大人,我一定尽力,助你将这位未来的皇太子妃安全押送到薛大人那里!”

那老头听了这话,又是一声冷笑,“皇太子妃?嘿嘿,我看这小妞虽然生得标致,脸上却没有福相,只怕是没有大富大贵的命哦。”

应长老见杨大人话里意味深长,不知道是在说王素和六王子的婚事不会成,还是在说轩辕晖成为不了皇太子。那薛大人所效命之人的背景和目的他也略有所知,不过这些,眼下都不是他所关心的。他两袖一拢,朝王素走去。

王素刚才一直在听两人的对话,看到应长老向自己走过来,心中叫苦。她中午的时候已经在院子里领教过应长老的武功,知道自己即使双腿自由,恐怕也不是对手。

她不等应长老走近,就立刻将剑横到自己的颈前,说,“你们谁敢走过来,我就立刻自尽。”

王素这句话,既是一种威胁,也是一种决心。如果她真的死了,这杨大人和应长老就失去了一桩极大的功劳,所以他们不会愿意她死。另外,既然他们就是冲着她的身份意欲绑架,那么这就一定是牵涉到朝廷,还有六王子的重大阴谋,她宁死也绝不愿成为用以要挟六王子或者朝廷的人质。

应长老面对王素的威胁,脸上没有表情的变化。他心里倒是希望王素给他们制造一些麻烦,这样他才好显一些手段让杨大人认可自己的功劳,或许能给被他们囚禁的儿子争得一线生机。

他停下脚步,依言不再往前走,却朝王素的左右两边同时一挥双手。

王素中午的时候已经知道应长老招数的诡异,这挥动的双手决不是虚招或者废招,她又叫道,“也不许在那里发任何招数……”

可是她话音未落,应长老就已经腾身而起,向她扑来。王素心中一凉,没想到应长老竟全然不顾她的警告。她自知不是对手,只能把眼一闭,将长剑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可是王素回剑的时候,手肘却撞上了一股强烈的力量,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像是撞上了一堵墙壁。王素反应过来应长老刚才挥手是在自己身边郁结起了无形气墙,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王素手肘一歪,长剑荡了开去,而应长老已经如疾风般扑到,一招“苍梧爪”夺过了王素的长剑,然后在她胸口一拍,王素双手和身体同时一软,倒在地上。

应长老轻轻说声,“得罪了,王姑娘。”然后转头看着杨大人,脸上颇有些得意之色。

那老头自然不喜应长老这种邀功的神情,但是对他刚才干净利落的两招,心里也不得不佩服和忌惮。他言不由衷地喝了一声彩,然后朝应长老扔过去一根麻绳。应长老将王素双手反捆了,问,“杨大人,我们先将她押在哪里?”

老头刚要回答,却听神堂外的喊叫声突然响了起来,只过了一会儿,几个魔教的教徒仓皇地逃入神堂里,外面隐隐现出来火把的光亮和追杀之声,原来格致庄的村民们竟已经在混战中胜出了。

那些魔教的教徒看到应长老,已经顾不得他到底是不是杀丁教使的凶手,只连声哀求道,“应长老,救我们!”

应长老还来不及反应是怎么一回事,一群穿着布衣,举着火把和武器的村民已经冲进了神堂之内。为首一个手执长枪,身形高大的汉子,一看应长老的黑袍,便不由分说,就直刺了过来。

应长老竟不躲闪,只是头微一偏,惊险却又精准地避过了这一刺,然后双手相交一拍,长枪顿时就折成了两截。

那汉子惊叫一声,向后退去。刚才一路上他只是和魔教的普通教众交手,从未遇到应长老这样的高手。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退第二步,应长老的苍梧爪已经锁到了他的喉咙口。那汉子闷哼了一声,头一歪,就倒了下去。

应长老正要再度向杨大人请示如何处置王素,却听到一连串的飞器破空之声。火光映照下,大约连着有四、五十支箭,先后朝他飞来。

应长老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明明只冲进来五六个人,怎么能够一下子射过来那么多箭。他划道弧线朝后急退,同时双手拨打,用尽了全力,才堪堪将这一阵箭雨躲了过去。

原来这格致庄的村民们精于格致之学,也善于设计打造精巧的工具,这可以连发十支箭的连弩,便是很早以前就传下来用于打猎的器具。虽然从三国时代起就有各种连弩的设计,但是格致庄的连弩却是格外的小巧和强力。

神堂外又冲进来二十几个村民,应长老立在弓弩射程以远,一时不敢向前。那杨大人被村民围住,立刻跪倒地上,装出一副老实的模样,说道,“我是被魔教抓来的,我原是误入这鬼蒿林里的渔民。”

应长老心想这姓杨的两面三刀、左右逢源还真是狡猾得可以,他知道无论如何必须控制住王素,她是除了慕容家书以外最为重要的东西。如果让姓杨的独自把王素押到薛大人那里,他必是一分功劳都不会留给自己的。

应长老正想着该如何趁那些村民没有看到躺在地上的王素之前将她带走,突然间神堂里侧石椅的旁边又跳出来七八个身穿黑衣之人。

“小心,有新的魔教教众现身了!”村民们唿喝。

应长老看过去,来人正是骆长老和他的手下。应长老暗暗叫苦,这神堂中的情势,真的是混乱到了极点。

骆长老一上来就瞥见应长老,眼睛里面似要立刻喷出火来,他和手下苦苦地在葬洞和玄机谷里搜索了几个时辰,返回来时,又在已经开始发生改变的石崖深处绕了很久,心中的怒火不可遏制地燎烧上来。

但是他没有来得及动作,就看到前方漫天的羽箭朝他劲射过来。

骆长老先是一惊,想用双手硬挡,却又没有十足的把握,情急之中朝旁边一滚,躲到了那张大石椅的后面。

应长老已经有了提防,此时距离也比较远,所以他双掌向前一分、一顶,那些箭射到他跟前,顿时像射到了一层厚棉胎之中,凝滞不前,然后纷纷掉落到地上。

这手法有些像黄毓教授须弥山掌的“封”字诀,但是感觉又不尽相同。

骆长老的几个手下就不那么走运了,除了两名武功稍好的教使只中了一两箭受伤以外,其余五六个都猝不及防,被射穿了要害,当场毙命。

格致庄中间一名老者向左右一指,高声道,“小心,这两人都是魔教长老!”

格致庄众人训练有素地分开两队,每一队中,都是手握钢叉、长刀的精壮男子在前,身后紧跟着握着暗器和套索的矫健庄民,最后一排,是已经拉开了强弓硬弩的弓箭队。这架势,就好像是在合力围捕极凶猛的野兽。

骆长老这时候从石椅的背后闪出来,一摆手,大声吼道,“等一下!”

他这一声内力丰沛,威震整个神堂,地面和四墙都感觉抖动了一下。格致庄的庄民们虽然都是屏气凝神,只待厮杀,但此时竟也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是何缘由闯入我教驻地,屠杀我教众?”骆长老问道。他这两句话更是内力尽吐,响铮铮地在神堂里回荡。骆长老之所以雷霆大作,一来当然是要震慑一下对方,二来也确是心中一股无名怒火使然。他没想到自己跑到玄机谷中忙碌了半天一无所获,外边竟已经被人攻破山寨,杀进了神堂。其余教徒也都不见踪影,只怕已非死即伤。

“我们是琴韵小筑格致庄的庄民,老夫冯启鸿,乃是庄上学堂的教书先生,”那老者回道,他左手拄着一根铁棍,右手齐腕处包着厚厚一层白色的纱布,“你们魔教趁我庄上男丁们外出打猎,将本庄洗劫一空,屋舍学堂,付之一炬,妇孺老幼,斩尽杀绝,你说老夫苟活着这条性命,是不是应该来找你们清算?”

冯老夫子这几句话也是回得声如钟鼓,气势并不输于骆长老。

骆长老听到这样的指控,心中惊讶。

“这位老夫子,不要说是琴韵小筑,就是先前这听香水榭岛上的住民,本教和他们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不相侵扰,”骆长老道,“你说我们纵火洗劫,有何凭据?”

骆长老心中很明白,这些庄民冲进来杀死了他们那么多教徒,刚才当着他的面还射杀了他五六个亲信,这事已经绝不能善了,究竟是何因由,其实已不重要。换作平时他早就不由分说,出手相搏了,但是眼下的情势却极复杂,那应长老在一旁只怕正打着渔翁得利的算盘,是以骆长老凭着城府强压怒火,且先用言语和对方周旋。

“井水不犯河水?你们魔教退到这岛上,难道是来吃斋念佛,痛悔前非的吗?”冯老夫子左手边一个大汉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只怕是在养精蓄锐,等着你们教主转世,可以东山再起吧!”

“我教将来是湮灭消亡,还是东山再起,都是我教的自由,”应长老这时从旁说道,“教主转世更替,也是本教内务,一切皆是顺应天意,你们岂可不分青红皂白,就这样闯进来屠戮我教众?”

应长老此时出言帮腔,当然是在给骆长老发一个信号,表明自己在抵御外侮这件事上,是和他共进退的。

“顺应天意?我看分明是天意当诛!”冯老夫子右手边一个魁梧的虬髯男子喝道,“你们魔教恶贯满盈,人人都可杀之,需要问什么青红皂白?我们先前就是过于迂腐,结果纵虎为患,到现在才悔之不及!”

那男子说时一脸的痛心,冯老夫子在旁边点头说道,“你们教主击毁我庄的护栏,和外面进来的魔教教徒里应外合,谋害了我们的庄主,然后屠杀我们手无寸铁的妇孺,这都是不争的事实。两位长老就不必装模作样了!”

骆长老、应长老一听冯老夫子提到教主,立刻互望了一眼,两人都想从彼此的表情里看出对方究竟对此事知道多少。

而这时候,趁着两边说话,那个杨大人悄悄地从后面绕过格致庄众人,欺近王素的身边。

应长老看在眼里,立刻道,“冯老夫子,不瞒你说,我和骆长老两人至今都还没有见到过我们的新教主,他有没有做你刚才所说的事情,我们着实不知,不过那位姑娘或许认识我们教主,你们不妨找她对质。”

应长老说这话,纯粹就是为了把众人的注意力引到王素身上。他刚才干净利落地解除了王素的武装,绝不愿意就这样让杨大人将她偷偷掳了去独占功劳。

果然他这一说,所有的人,包括骆长老在内都朝王素看去。

杨大人眼看已经偷偷潜到离王素只有一丈多远的地方,这一来只得停下,缩到墙边上。他抬头朝应长老投去一道狠毒的目光。

王素躺在地上,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众人都望过来,她更感狼狈不堪。那天她一早就离开格致庄,去地图上标着兰实草的地方寻找黄毓教授,等她赶回去时,整个庄子已经在一片火海中了。

所以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比这神堂里的许多人都更加的迷惑。

冯老夫子口中说的教主,难道是周远吗?为什么所有的人突然之间都认为周远是魔教教主?格致庄防御护栏的巨大缺口她的确见到,现在想来,还真的只可能是降龙十八掌才有如此大的威力。可是周远会像冯老夫子说的那样和别人一起谋害了萧庄主吗?这绝不可能。但是为什么之前遇到萧哲的时候没有听他说起萧庄主已死的事情呢?

王素只觉得又羞又恼、心乱如麻。

格致庄上的人只认得丁珊,而不识王素,都纷纷冲她吼道,“小姑娘,快说!魔教教主现在在哪里?”

有几个庄民更是围拢了过去,用钢叉指向王素。他们的妻子或者姊妹都在大火中惨死,是以情绪激愤。只有冯老夫子意识到,这应长老把话题引到这个少女身上,是要扰乱众人的注意力。他正想提醒庄上诸人切莫上当,先集中精神对付魔教两大长老要紧,可他的眼光瞥到王素身上穿着的这一套衣裙时,陡然一惊,二十一年前的记忆电光火石般地回映到他的头脑里,让他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王素面对着愤怒的格致庄民,便准备反问应长老,周远的去向,她本就准备从他那里问个清楚。王素正要张口,却看到应长老两道眼光直直地朝她逼视过来。他微微朝她摇一摇头,然后又朝角落里的杨大人扫了一眼。

王素非常聪颖,心下明白了应长老的意思。他是在示意自己不要说出周远随他离去之事。应长老之所以突然提到她,是为了防止那个杨大人趁乱掳走自己,如果现在说出应长老中午见过周远,便是直接拆穿了他刚才说的谎言,只怕那骆长老和格致庄的村民们都马上要对他发难,到时杨大人就又有了可趁之机。

应长老中午在院子里杀丁教使的时候虽然狠毒,但从刚才他和杨大人的对话看来,他是为了救他的儿子。后来周远现身,他便不再为难她、周云松还有受伤的章大可等人。刚才他制住自己时,态度也颇恭敬,应该是不想将事情做绝,为大家都留一条后路。

王素这样想着,便沉吟不语。格致庄众人见她不说话,又都纷纷开始喝问,却听冯老夫子说道,“大家先不要为难这位姑娘,一会儿我有话问她,现在我们先对付这两个魔教长老,为我们的妻女们报仇,为武林除害!”

围住王素的男人们听冯老夫子这样一说,便收起了手中的兵器,但仍站在她周围,监管着她,其余众人则都转回去,对骆长老和应长老严阵以待。

应长老一看这个冯启鸿竟如此执着,一副不将他们杀死就誓不罢休的架势,也只能心中一横。他朝骆长老望了一眼,说,“我来防御他们的弓箭和暗器。”

骆长老心中对应长老满是疑虑。那躺在地上的少女他从未见过,不知道应长老如何知道她会认识教主。不过眼前的局势已经不容他犹豫,骆长老于是点了点头,道,“好,我负责对付那些使钢叉和长刀的。”

两位长老说毕,便要出手,眼看一场恶战就要开始,却突然听到“轰”地一声巨响,整个地面猛烈地一抖,神堂周围的墙壁“喀拉拉”地裂开了几道口子。那神堂都是由大块的花岗岩浇筑而成,非常坚固,此时竟如纸板一样撕裂开来。

应长老和骆长老都下去过玄机谷,知道从下午开始,山崖的内部就在发生着某种变化,经过了几个时辰,这种改变或许已经开始传递到地表了。

格致庄的人并不知情,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魔教的某种机关,都惊愕不已,缓缓后退。这时又听到头顶“砰”地一声,一整块拱形的穹顶突然断裂,许多条形大石块凌空砸落了下来。

堂内众人正纷纷唿喝躲闪,却见一个人影随着石块一起急速坠落。那人影落到地上,双膝一弯,卸去了落势,却没有完全站稳,向后蹬蹬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到了神堂中间的那张大石椅上。

除了骆长老以外,应长老、冯老夫子、王素、杨大人还有格致庄的庄民们都齐声发出惊唿。这落下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周远。

周远坐在石椅上,一脸的迷惑,就像是刚从一场梦魇中醒来,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星光从破裂的穹顶上照下来,在他的脸上泛起一层银白色的霜晕,笼成一股不合时宜的恬静。他疲惫地抬起眼睛,看到面前许多愤怒却又带着些惊恐的面容。

周远静静坐了一会儿,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正坐在魔教的大石椅上,左右站着两个系着红黑腰带的魔教长老,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涌起一股悲哀和无奈。

如果冥冥中真的有上天在主宰着他的命运的话,那么这上天必然酷爱恣意的闹剧,又绝对擅长拙劣的反讽,也一定沉醉于对凡人的愚弄。它赋予周远希望,给予周远信心,让他领悟妙谛、频遭奇遇,却只是为了在跌宕的剧情里可以再加入一些绝望的调味,即便如此,它还依然兢兢业业、孜孜以求,就好像那些已有的铺陈安排还不够荒唐,所以还需要让他从天而降,在众目睽睽之下端坐到魔教神堂的教主宝座上,来掀起一个更加滑稽的高潮。

周远想到这里,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

格致庄众人看到魔教教主以这样山崩石裂的方式现身,都不免震惊,毕竟这是一个千年预言的宿命时刻,神堂高处洒落的光亮偏如戏台上的照明只聚在他一人身上,烘托出一种魔幻和诡异。现在又看到周远从这一片陆离的光影中显出冷笑,即使是最铜肝铁胆的格致庄民,心下也忍不住骇然。大家一齐转头去看冯老夫子,等着他下指令。可是那冯老夫子却也如痴傻了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周远,一言不发。

周远不知道冯老夫子是在对着他身上这套衣服发愣,只觉得这片沉默又是上天刻意安插的一个临时的休止符,一个暴风骤雨到来之前短暂的平静而已。他无从知晓接下来上天准备导演怎样的变故,正如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突然从那椭圆型石室出口的光晕里突然间来到了这里。

“我知道你们恨我打破了格致庄的护栏,也恨我害死你们的庄主,如果你们要找我报仇,就过来杀了我吧,我不会反抗。”周远终于开口说道,“不过,这听香水榭岛和这神堂就快要崩溃瓦解,如果有时间,你们还是快逃离吧。”

周远这话说得平稳悠淡,就好像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格致庄众人听周远说出这话,都是一愣,仍是没有人敢出声。然而这压抑的静默终如蓄满了洪水的河坝一样,撑破了承受。冯老夫子左手边的大汉突然大喝一声,“杀了这魔头,为庄主报仇!”

他身后的两排弓箭手再也无法控制高度的紧张,在这声暴吼的催发下,指扣一紧,数十枝箭顿时连续朝周远射过来。

应长老一直在旁边全神戒备着。周远好不容易再次露面,他当然不会就这样让他被射死。应长老双手在空中伸展划动,那些箭射到周远跟前,和刚才一样,都凝滞在了半空,然后跌落到地上,而骆长老也从旁边斜斜地噼出一掌,那掌风在周远身前划过一道弧线,将朝他戳过来钢叉长刀都激荡了开去。骆长老明白这从天而降的男孩子毫无疑问就是转生的教主,既然他已经认下了和格致庄的过节,一切也都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应长老趁着连弩射尽,便要纵身跃到后面用苍梧爪击杀那些弓箭手,而骆长老刚才一掌之间就压制住了一片庄民,此时也已然要使出杀手。

就在这时候,只见周远分开两手,向两旁各使出同样的一招“战龙在野”,击向应长老和骆长老。两名长老万万没有想到周远在这样的关头竟会朝他们动手,猝不及防,都被强大的降龙掌法甩了出去。这样一来,冯老夫子和当先的几名格致庄民就得了空隙,朝周远冲过来……

然后周远听到有人用熟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他循声望过去,猛然看到被缚在地上,凄楚可怜的王素。她的身旁,围着数名手执兵刃的格致庄民。

就像格致庄的人认定周远是魔教的教主一样,周远一下子认定是格致庄的人如此欺负王素,一股强烈的怒火从他的胸口燃起来。

面对已经要砍到他面前的五六把武器,他已经没有了应变,只能运起量子内力,朝前使出“亢龙有悔”。

从周远阻住两长老,准备任由格致庄民杀掉自己报仇,到他看到王素,中间只是短短的一瞬,但是他一前一后的两招“战龙在野”和“亢龙有悔”却恰恰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像是事先算好的一样。三股力量将冯老夫子等人裹在中间,竟无可闪避,一齐被击飞了出去。

“小心,魔头狡猾!”稍远一些的格致庄民们看在眼里,大声唿喝。

应长老和骆长老两人此时已经恢复了重心,趁机抢上,各使绝招,将那些被周远掌力震伤的村民一一击毙。

周远忍着全身经络的剧痛,向王素奔去。就在他刚跑到王素身边时,地面又一次猛烈地颤了一下,神堂的墙壁不知是因为这震颤,还是周远刚才的掌力,又纵横生出许多条裂纹,终于不堪重压,向内倒了下来,巨大的穹顶此时也一大块一大块地坠落下来。

周远下意识地扑到王素身上,然后感到身体一沉,两个人猛地朝下摔去……

(二十八)

神堂坍塌崩溃的时候,地面也因挤压变形而碎裂。周远和王素一路摔落到神堂下的山石缝中。

触底的时候,周远一手紧搂着王素,一手运劲向下一撑,然后借用自己的身背向旁一滚。他毕竟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所以这两个动作并不完全得法,只感到背嵴一阵剧痛,左手的手腕也已经扭伤。不过手脚无法伸展的王素却因此毫发无损。

与他们一同落下的还有数名格致庄的庄民和十几块神堂地面的花岗岩石。上方裂开的地面又重被塌落的神堂墙壁和穹顶封住了。

周远轻轻将王素放到一块稍平整一些的地上,然后朝那些格致庄民走过去。借着地上残留的火把,周远看到他们有些被岩石压住,有些摔断了脖子,还有些被自己或者两长老的掌力所伤,都已经断了气。

周远捡了两支火把,一把短刀,走回到王素身边。在摇曳的光影下,王素长发散乱,眼里有捉摸不定的幽怨。周远刚才的愤怒已经化为了心疼,他过去用短刀切开缚住王素的双手的绳索,一边说,“格致庄的人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抓你的吗?”

“不是格致庄的人抓我的。”王素轻轻说。

周远一愣,抬头去看王素,“真的吗?可我看见他们监禁着你……不是吗?”

“抓住我的……是别人。”王素摇了摇头。

周远低下头,心中一阵内疚。他知道自己刚才两掌,不仅直接打伤了许多格致庄上的人,而且还间接给两个魔教长老提供了痛下杀手的机会。他和格致庄的仇怨,只怕已再难化解了。

周远并没有机会深深沉入到愧疚中去,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束缚着王素小腿的那根黑油油的怪绳上面。他割了好几下,绳子上却连一道划痕都没有。周远手腕受伤,换了两个姿势都不顺手,索性跪到地上,捏住王素的脚踝,折起她的小腿,然后俯下身去想用刀从后面试着切割。周远沉浸到思考中时一向全然不顾,完全没有考虑到王素穿着裙装,岂能这样被他摆布。

王素此时双手已经松了绑,便恶狠狠朝他胸口一推,娇叱道,“你不要碰我,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离我远一点!”

王素心里面当然知道周远是一心一意要为她松绑,绝无邪念,可是刚才遭那姓杨老头暗算的屈辱和心中对周远身份的疑虑却都一股脑儿发泄到了这一推之上。

周远打完亢龙有悔之后照例经脉窒息,刚才下落时又受了伤,左手本来就是忍痛握着王素的脚踝,冷不防被她这样一推,手腕又是一折,只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他抬头看到王素冰冷的表情,咬牙握住自己的手腕,怔怔地向后退去。只走了两三步,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是谁!”周远突然喊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想知道是为什么,我也想知道,可是老天就是这样捉弄我。”

周远这几句话一句比一句喊得响,最后一句已经喊得撕心裂肺。

尽管周远失控,却仍不敢对着王素怒吼,只是侧着脸似将满腔愤懑都喷发到那寂寂的黑暗里。他又转过身,发狂一样朝前奔了几步,将手中的短刀朝黑暗中掷出去,然后坐倒到地上,狠命地哭了起来。

王素看着周远起伏着的瘦削肩膀,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之前她气哭了张塞,这会儿又气哭了周远。而周远的痛彻悲凉,又自有不同,让她想起琴韵小筑岛畔她骗他丁珊已死时的那种痛切绝望。

两人隔开几丈路自顾自哭了好一会儿。王素想劝解周远,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却见周远偷偷地转头朝自己这边张望。王素心中感动,知道他终是放不下自己。

周远看了几眼,重又站起身,来回踯躅了半晌,然后赌气似地蹬蹬几步走到那几个格致庄民的尸身旁边。王素听他叮叮当当地折腾了一会儿,终于拿着一把看上去特别锋利的长刀蹬蹬地重步朝她走来。

走到离王素差不多不到一丈的地方,周远用所能做到的最冷淡的语气说道,“王仙子,我替你解开绳索之后,我们就各走各路,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在你眼前出现,你也永远都不必怀疑我到底是谁!”

王素看周远一副做作的样子,心中好笑,听他把话说得那么决绝,心中又有气,便仅是冷冷地瞪着他。

周远只是一个初恋的少年。说出这些绝情的话,就是希望王素最好也恶语相向,两人疾风暴雨地吵上一架,才能够彻底渲泄心中的千愁万恨。却不料王素只是冷冷相望,他反而不知该怎么办。又踯躅了一番,才上前用新找来的刀继续去割王素腿上的绳索。

王素咬着嘴唇,伸出了腿任周远转过来扭过去地摆布。周远怕不小心伤到王素,又想使力又不敢使力,而那黑绳不论他如何切割,竟是分缕不损。周远看到王素白皙的小腿被勒出深深的红印,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难过。

王素看周远眼眶里分明又要涌出眼泪来,终于不忍,轻声说,“你割不断的,这个……是司命府的缚魔绳……”

周远立刻睁圆了眼睛,看向王素,手中的刀“铛”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周远当然知道“缚魔索”。这可是民间掌故小说、评书戏曲里最为津津乐道的传奇暗器。

他第一次在表演里看到对“缚魔索”的演绎,是在六岁多的时候,那一年,周远连着做了几次结果很差的丹田通径测试,母亲为了平复他身心的难过,特意花了几个月的积蓄,带着他乘船去绍兴府梅家镇看清明节大社戏。

春季的清明社戏和秋季的钱塘观潮是江浙地区一年中最热闹的两大盛事。当时整个梅山江上横着近千条乌篷小船,层层叠叠地呈一个个半圆环围着江畔的大戏台。每条小船上都搭载着五、六名船客,他们都携着酒菜瓜果,用小板桌搭在船头,边看戏剧,边饮食谈欢。

母亲起早进杭州城“虎跑泉”灌了泉水,还特意煮了周远爱吃的肫肝和卤蛋,虽比起别家颇显寒酸,周远却毫不在意,在暮色下的徐徐暖风和喧天锣鼓中,幼小的他第一次感切到了身在人世的舒畅欢欣。那是母亲在拮据的生活中带给过他的最美好的经历之一。

那晚演的三出戏中,周远最爱的,就是最后一出《瑶华记》。结尾处高潮的时候,男主角司命府司捕祭出“缚魔索”,一根泛着金光的黑绳在两名演员的牵引下上下翻飞,剧中的大奸臣在舞台上连着翻了八九个后手翻,却最终无法逃脱,就地伏法。

那一刻江上的观众们无不欢唿雷动,爆发出经久的掌声。周远也握着两个小拳头,不能自已。

折回杭州时已近拂晓,周远在桨声波影中躺在母亲怀里睡去,甜梦里却仍是在空中奇幻般翻飞着的“缚魔绳”。

而他绝没有想到在多年之后,自己竟会真的亲眼看到这传说中的绳索,而且竟还是用在他情丝牵系的女孩身上。

“可是……是谁给你缚上的呢?”周远带着点惊恐问。

王素低着头,简略地将周远随应长老离去以后,直到刚才在神堂里被暗算的遭遇讲述了一遍。周远听到黄毓教授已死,张塞也来了听香水榭,先是惊讶痛心,随后想到张塞被应长老袭中以后仍留在神堂内,不知现在性命如何,又是紧张担忧。最后,他的思绪还是又回转到当下,说,“可是那个杨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呢?”

王素迟疑片刻,说道,“那杨大人看起来,一定是不久前才来听香水榭,因为他认得我是谁……也知道我和……六王子订婚的事情。他捉住我,只怕是要利用我做人质,去要挟于他。”

王素说完,偷偷看周远的表情。

周远听王素亲口提起婚约,心中自然一阵隐痛,但他很快将这酸楚掩埋起来,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真是……真是……天大的阴谋啊!”

周远连说了两个“真是”,本是想找一个程度更深的词语来形容阴谋,因为劫持峨嵋,下毒于燕子坞师生已然是“天大”了。但他一时居然说不出更贴切的修饰,六王子轩辕晖是眼下最热门的皇位继承人选,任何针对他的阴谋,便是针对江山社稷的阴谋。这自然又比毒灭两个千年武校更加的深广、复杂和恐怖。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得知这样的讯息,必是要立刻去告知黄毓教授、杨冰川教授还有慕容校长,他们应该马上会联系苏州府和朝廷,可是现在黄毓教授已死,也不知道另外两位师长的安危如何,眼前的局势,真是混沌得让人绝望。

“那这杨大人有缚魔索这样的暗器,莫非以前是司命府的司捕?他现在又会是在替谁效命呢?”周远又问。

王素摇头,说,“据传司捕们退休之后,都会交出所有配发的武器暗器,主动离开京城,隐匿于江湖,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一百多年,从无例外……所以这杨大人的来历,真的很难说。刚才听他和应长老隐约提到背后有一个薛大人……不过帝京城有那么多高官,我也完全想不起来有几个姓薛。”

周远叹了口气,说,“那……究竟要怎样才能解开这缚魔索呢?”

“没有办法的……只有用司命府中绝密配方配制的药水才能软化缚魔索。”王素说道,“否则,即使双腿坏死溃烂,缚魔索也会越收越紧,直到皮肉骨头烂得干干净净,才算是个解脱。”

王素这触目惊心的话语自然有故意说给周远听的意思,就像是琴韵岛畔编造丁珊的死讯,为的是看到周远的关切。但是她心里也知道,这一回说的,只怕多半都是实情。

周远本就听过缚魔索的厉害,对王素的话,从来也是深信不疑,心里边于是一阵绝望。哪怕只是在头脑中掠过一丝王素断腿残疾的念头,都会让他有窒息般的心痛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他低头看着王素腿上越来越深的红印,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喃喃地问,“王仙子,那你现在觉得痛吗?”

“你说呢……当然痛了!”王素听了这句废话,忍不住带着嗔怒回道。

王素虽然很小就失去了双亲,养成了坚强独立的个性,但她毕竟是名少女,以前化身丁珊独自在蜀中游历,也遇到不少艰险,却从不会自怨自艾,这一次受命于危厄之中,更是不畏凶险,兀自不屈。但不知为什么,每次面对周远的关怀体贴,她都会忍不住回复成一个花季少女的本来面目,变得娇嗔辗转,柔肠百结了。

“我一直都要运内力于腿上周转相抗,否则就会疼痛无比。”王素说着,眼框里就水汪汪地涌起清泪来。

周远听了,心中更是难过,王素这样不断运功,就好比无时不刻在使轻功奔跑一样,虽然能暂时抵御疼痛,防止腿部缺血,但却不是长久之计,几个时辰之后,必然会力衰气竭。

周远抬起头,说道,“请王仙子允许我……帮你疏通一会儿经脉。”

他用手指一指王素的腿,示意要碰触她的身体。

王素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嘲道,“你现在来请我的允许了?刚才你捏着我的脚,扭来扭去,还握得不够吗?还有,刚才是谁说从今往后,都不再见的?”

周远的脸当即红到耳根,却看见王素满是含羞带笑的娇俏表情,就和在迷宫菜田里打了他一个耳光后的模样一样。

他回不了嘴,便只是“哼”了一声,但心头却一热,不由分说地一把捏住王素膝眼下四横指处的“足三里”穴,将内力传送了过去。

王素感受到一股温暖了内力输进来,在腿足间的十几条大小经脉里运行,让她有说不出的舒畅。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全身放松下来,慢慢靠到了一块碎岩之上。

“你随那应长老,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他会称你为教主?”王素终于开口问道。她知道这个话题让周远痛苦,搞不好又会像刚才那样突然崩溃,又叫又哭,但她还是要问。她没有和周云松他们一起离开,而是冒险来找周远,就是为了能当面问出这个问题。

周远听了只是轻叹了一声,他其实也料到王素会问。如果他能够活着离开鬼蒿林,只怕一路上还有更多的人要问他这个问题。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便从格致庄醒过来看到韩家宁、萧庄主,李婶等六人混战,冯老夫子和郝先生称他为魔头,招招要置他于死地,到李婶临死前交给他玉佩,再到后来随应长老去玄机谷,听他讲述魔教传承,一直到用降龙掌谱骗应长老、被打落神台、顺着细丝爬到椭圆型石屋的经历都详详细细讲了一遍。

周远毕竟逻辑清晰,如此复杂的变故,他却叙述得有条有理,但是王素听完还是凝望了他好久,才慢慢消化了其中的大部分。

“那……你究竟……有没有找到《慕容家书》的最后一册?”王素理清了千头万绪,终于问出了这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周远摇了摇头,说,“没有……那石室中除了那七幅画外,什么都没有。我为了拼出那七幅画,转动了中间的那个大石盘,之后那石盘就自动开始慢慢往回转,再也推不动了。然后我就看到之前走去石室的那条通道一点一点开始变形移动,逐渐被封堵住,整个山谷,似乎都开始变动。我就有些慌了,就朝另一头有光亮的那条通道走,走了一会儿,那通道变得越来越亮,到后来,我的前后左右,就都只有亮光,其它的什么都看不到,也摸不着……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王素表情困惑地问。

“嗯……”周远把头一歪,似乎是在斟酌合适的词句,“我也不知道,感觉那里就好像……就好像是一个无间的虚空,游离在所有的空间之外……”

王素脸上满是迷惑,“我不知道什么叫虚空,但不管怎样,你又如何会一下子出现在神堂里呢?”

周远的表情比王素还要迷惘,他说,“我完全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是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神堂的顶上,然后脚下一松,就掉了下去。”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王素忍不住说,她沉吟了片刻,又道,“但是,既然你没有找到《慕容家书》,是不是就说明你不是魔教的末代教主呢?”

“嗯……应该是这样吧……”周远说,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隐隐是犹疑和不确定。

“所以一切应该都只是误会。”王素已经抢着说道,她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喜悦,“那些长老夫子们都昏了头,像你这样一个书呆子,又怎么可能会是教主?”

周远看着王素,真心地希望她说的是真的。但他还是对王素摇摇头,说,“王仙子,我和你想得一样,但是我现在意识到,其实我是不是宿命里的魔教教主,并不是最重要,那些所谓千年的预言,也真的很难让我相信可以成为现实,真正重要的……是别人是否认为我是魔教教主……如果不是我击毁了围栏,格致庄就不会被洗劫,也的确是因为我的失误,才导致韩家宁趁机杀死了萧庄主……刚才在神堂里,我又对他们出手,间接让他们许多人死在两个长老的手中……格致庄对我的深仇大恨,又怎能够辩解得清了?还有那应长老,一心要从我身上抢夺《慕容家书》,骆长老也对我虎视眈眈,如果是这样,我是不是真的魔教教主,又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有区别?”王素立刻说道,“对我来说,就有区别。”

王素说完这话,脸微微一红,但紧接着说,“如果你不是魔教教主,我自然会帮你去和岛内岛外的人解释,尽力消除误会……”

“那么……如果我真是魔教教主呢?”周远见王素这话只说了一半,轻轻地追问。

王素咬着嘴唇,瞪着周远,想说一句狠话,可是被他疼惜地握着自己的双腿,身体间流动着他温暖阳刚的量子内力,竟说不出来,良久,她才恨恨地说,“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想当魔教教主……那你把《慕容家书》最后一册拿出来我瞧一瞧啊……也不看看自己在什么地方,说不定,我们不久就都会饿死渴死在这山缝里。”

周远听王素说这样丧气的话,本该感到难过,可是他却突然有一种解脱般的平静,甚至是喜悦。如果两人就这样在这里死了,就再不用担心自己是不是魔教教主,也不用顾忌和格致庄的仇怨,另外,也不需绞尽脑汁去想如何解开王仙子腿上缚魔索了。

死亡这个概念充满了终极的惶恐和悲凉,可周远此时紧握着王素柔滑的肌肤,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和害怕,就像在山崖顶上驻波亭旁的那一跃时一样。

火光映照着王素的脸庞,勾勒出她精致的轮廓,周远第一次大胆地,毫无遮掩地直视着这位武林第一美女,而她也静静地回望着他。

“王仙子,你真的好漂亮……”周远于恍惚中说出这样一句。

王素莞尔一笑。

从她十四岁以来,世间不知有多少男子赞过她的容貌,有的为她写诗,有的为她做词,还有为她写下千行的歌赋骈句,却都不及这朴实无华的一句“你真漂亮”。

“是吗?那你说,我漂亮在哪里?”王素像个撒娇的小女孩似的问道。

“哦……漂亮在哪里?”周远伸手抓了抓脑袋。他不懂得,王素其实并不要求他给出一个严谨的回答,面对眼光中闪烁着迷离的她,他只需要随便说几句甜言蜜语。

但是周远很严肃地沉思了一会儿,说,“王仙子,你的脸和身体上的许多地方都漂亮,因为那些地方都正好是黄金比率……”

王素睁圆了本已经朦胧的眼睛,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黄金比率,在《黄药师全集》第三卷第二本里有详细的解释,就是说把一条线段分成两段时,短的部分比上长的部分正好等于长的部分比上整条线段,”周远非常认真地解释道,“黄药师发现许多武学的招式,最美最实用的,往往都会遵循这个比率。后来张三丰俞莲舟他们都给出了严格的证明。不过我觉得,很多漂亮的女生,身体上很多地方也都充满了黄金比率。比如王仙子,你的肚脐正好就是你整个人的黄金分割点,所以你的身材特别的美,而你的膝盖,又是肚脐以下的黄金分割点,还有你的眉心,鼻尖和嘴角也都是脸上几条纵横轴上的黄金分割点……”

“你在我身上量过吗?”王素又好气又好笑,她后悔自己问了那个问题,给了这个书呆子大煞风景的机会。

“没有,不过我寝屋里一个同学有一幅你的画像,”周远脸一红说,“我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量过。”

“哼,那这人身体上的黄金比率,你严格给出证明了吗?”王素学着周远的口吻嘲弄地说。

谁知周远低下头,认真地回答,“嗯……这个有一定难度,因为首先要给出‘漂亮’的严格定义才行……”

“那你不要帮我疏通经脉了,去一边做你的证明吧!”王素挥手朝周远打过去。

这一掌打得很慢,周远下意识一抬手,捉住了王素的手腕。王素没有挣扎,只是带着似真似假的愠怒瞪着他。这情景周远一下子就惘然了。

周远握着王素依然冰凉的手,竟不再想放开。四周一下子静谧了下来,两人都只听见彼此的唿吸。

可是在那一瞬间,王素和周远都隐隐地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对劲。他们的表情都慢慢地僵硬住,然后缓缓收敛起来。又过了一会人,两人悚然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原因在哪里,都不由得露出惊骇。

在这昏暗的空间里,隐隐传来第三个人的唿吸声。

王素感受到一股温暖了内力输进来,在腿足间的十几条大小经脉里运行,让她有说不出的舒畅。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全身放松下来,慢慢靠到了一块碎岩之上。

“你随那应长老,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他会称你为教主?”王素终于开口问道。她知道这个话题让周远痛苦,搞不好又会像刚才那样突然崩溃,又叫又哭,但她还是要问。她没有和周云松他们一起离开,而是冒险来找周远,就是为了能当面问出这个问题。

周远听了只是轻叹了一声,他其实也料到王素会问。如果他能够活着离开鬼蒿林,只怕一路上还有更多的人要问他这个问题。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便从格致庄醒过来看到韩家宁、萧庄主,李婶等六人混战,冯老夫子和郝先生称他为魔头,招招要置他于死地,到李婶临死前交给他玉佩,再到后来随应长老去玄机谷,听他讲述魔教传承,一直到用降龙掌谱骗应长老、被打落神台、顺着细丝爬到椭圆型石屋的经历都详详细细讲了一遍。

周远毕竟逻辑清晰,如此复杂的变故,他却叙述得有条有理,但是王素听完还是凝望了他好久,才慢慢消化了其中的大部分。

“那……你究竟……有没有找到《慕容家书》的最后一册?”王素理清了千头万绪,终于问出了这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周远摇了摇头,说,“没有……那石室中除了那七幅画外,什么都没有。我为了拼出那七幅画,转动了中间的那个大石盘,之后那石盘就自动开始慢慢往回转,再也推不动了。然后我就看到之前走去石室的那条通道一点一点开始变形移动,逐渐被封堵住,整个山谷,似乎都开始变动。我就有些慌了,就朝另一头有光亮的那条通道走,走了一会儿,那通道变得越来越亮,到后来,我的前后左右,就都只有亮光,其它的什么都看不到,也摸不着……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王素表情困惑地问。

“嗯……”周远把头一歪,似乎是在斟酌合适的词句,“我也不知道,感觉那里就好像……就好像是一个无间的虚空,游离在所有的空间之外……”

王素脸上满是迷惑,“我不知道什么叫虚空,但不管怎样,你又如何会一下子出现在神堂里呢?”

周远的表情比王素还要迷惘,他说,“我完全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是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神堂的顶上,然后脚下一松,就掉了下去。”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王素忍不住说,她沉吟了片刻,又道,“但是,既然你没有找到《慕容家书》,是不是就说明你不是魔教的末代教主呢?”

“嗯……应该是这样吧……”周远说,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隐隐是犹疑和不确定。

“所以一切应该都只是误会。”王素已经抢着说道,她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喜悦,“那些长老夫子们都昏了头,像你这样一个书呆子,又怎么可能会是教主?”

周远看着王素,真心地希望她说的是真的。但他还是对王素摇摇头,说,“王仙子,我和你想得一样,但是我现在意识到,其实我是不是宿命里的魔教教主,并不是最重要,那些所谓千年的预言,也真的很难让我相信可以成为现实,真正重要的……是别人是否认为我是魔教教主……如果不是我击毁了围栏,格致庄就不会被洗劫,也的确是因为我的失误,才导致韩家宁趁机杀死了萧庄主……刚才在神堂里,我又对他们出手,间接让他们许多人死在两个长老的手中……格致庄对我的深仇大恨,又怎能够辩解得清了?还有那应长老,一心要从我身上抢夺《慕容家书》,骆长老也对我虎视眈眈,如果是这样,我是不是真的魔教教主,又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有区别?”王素立刻说道,“对我来说,就有区别。”

王素说完这话,脸微微一红,但紧接着说,“如果你不是魔教教主,我自然会帮你去和岛内岛外的人解释,尽力消除误会……”

“那么……如果我真是魔教教主呢?”周远见王素这话只说了一半,轻轻地追问。

王素咬着嘴唇,瞪着周远,想说一句狠话,可是被他疼惜地握着自己的双腿,身体间流动着他温暖阳刚的量子内力,竟说不出来,良久,她才恨恨地说,“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想当魔教教主……那你把《慕容家书》最后一册拿出来我瞧一瞧啊……也不看看自己在什么地方,说不定,我们不久就都会饿死渴死在这山缝里。”

周远听王素说这样丧气的话,本该感到难过,可是他却突然有一种解脱般的平静,甚至是喜悦。如果两人就这样在这里死了,就再不用担心自己是不是魔教教主,也不用顾忌和格致庄的仇怨,另外,也不需绞尽脑汁去想如何解开王仙子腿上缚魔索了。

死亡这个概念充满了终极的惶恐和悲凉,可周远此时紧握着王素柔滑的肌肤,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和害怕,就像在山崖顶上驻波亭旁的那一跃时一样。

火光映照着王素的脸庞,勾勒出她精致的轮廓,周远第一次大胆地,毫无遮掩地直视着这位武林第一美女,而她也静静地回望着他。

“王仙子,你真的好漂亮……”周远于恍惚中说出这样一句。

王素莞尔一笑。

从她十四岁以来,世间不知有多少男子赞过她的容貌,有的为她写诗,有的为她做词,还有为她写下千行的歌赋骈句,却都不及这书呆子气十足却朴实无华的一句“你真漂亮”。

“是吗?那你说,我漂亮在哪里?”王素像个撒娇的小女孩似的问道。

“哦……漂亮在哪里?”周远伸手抓了抓脑袋。他不懂得,王素其实并不要求他给出一个严谨的回答,面对眼光中闪烁着迷离的她,他只需要随便说几句甜言蜜语。

但是周远很严肃地沉思了一会儿,说,“王仙子,你的脸和身体上的许多地方都漂亮,因为那些地方都正好是黄金比率……”

王素睁圆了本已经朦胧的眼睛,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黄金比率,在《黄药师全集》第三卷第二本里有详细的解释,就是说把一条线段分成两段时,短的部分比上长的部分正好等于长的部分比上整条线段,”周远非常认真地解释道,“黄药师发现许多武学的招式,最美最实用的,往往都会遵循这个比率。后来张三丰俞莲舟他们都给出了严格的证明。不过我觉得,很多漂亮的女生,身体上很多地方也都充满了黄金比率。比如王仙子,你的肚脐正好就是你整个人的黄金分割点,所以你的身材特别的美,而你的膝盖,又是肚脐以下的黄金分割点,还有你的眉心,鼻尖和嘴角也都是脸上几条纵横轴上的黄金分割点……”

“你在我身上量过吗?”王素又好气又好笑,她后悔自己问了那个问题,给了这个书呆子大煞风景的机会。

“没有,不过我寝屋里一个同学有一幅你的画像,”周远脸一红说,“我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量过。”

“哼,那这人身体上的黄金比率,你严格给出证明了吗?”王素学着周远的口吻嘲弄地说。

谁知周远低下头,认真地回答,“嗯……这个有一定难度,因为首先要给出‘漂亮’的严格定义才行……”

“那你不要帮我疏通经脉了,去一边做你的证明吧!”王素挥手朝周远打过去。

这一掌打得很慢,周远下意识一抬手,捉住了王素的手腕。王素没有挣扎,只是带着似真似假的愠怒瞪着他。这情景周远一下子就惘然了。

周远握着王素依然冰凉的手,竟不再想放开。四周一下子静谧了下来,两人都只听见彼此的唿吸。

可是在那一瞬间,王素和周远都隐隐地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对劲。他们的表情都慢慢地僵硬住,然后缓缓收敛起来。又过了一会人,两人悚然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原因在哪里,都不由得露出惊骇。

在这昏暗的空间里,隐隐传来第三个人的唿吸声。

不好意思,连接又出了问题,导致第二节多发了一遍。

周远觉得一阵阴寒恐怖从心底泛上来。

他先前从痛哭中平静下来时,曾在这片山崖内察看了一圈,借着微弱的火光,他可以肯定四面都已被山石封死,除了那些和他们一同落下来的、已经都毙命的格致庄民以外,并没有别的人,是以他才毫无顾忌地拿着刀专心去割王素身上的绳索。

但是现在这片空间里显然还有第三个活着的人。

自从周远掌握量子内力以来,他的听觉有了很大的提高。唿吸声很轻,但周远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自于和那些格致庄民尸身相对的另一侧。唿吸声均匀而悠长,明显是一个怀有内功之人所发出。

周远大着胆子站起来,朝着声音的方向缓步走过去,他手上已经蓄满了内力,只等一有危险,就用亢龙有悔排山倒海地打过去。

他走了几步,注意到不远处的山岩形状和他刚才见到的已经完全不同,本来是坚实的石壁中间露出来一道黑黢黢的缝隙。周远明白过来,刚才在他和王素凝神对话的过程中,这片山体空间竟一直在悄悄地变化。他其实早就该想到,之前神堂坍塌,就是因为玄机谷里岩石的变化已经传到了地表,整个山崖里面修筑的房间石阶都会破碎变形,许多本来不相连的空间也会被联通。

这种变化是有序还是无序,是偶然还是经过计算,周远不得而知,他也不知道这变化是只局限于听香水榭,还是会波及琴韵小筑,乃至整个鬼蒿林。

王素提着一颗紧张的心在后面观望。她正想出言叮嘱周远小心,却见他已经陡然停下了脚步。

一个黑色人形的轮廓,渐渐从前方混沌的黑暗里显露了出来。

“你是谁?”周远问道,声音里难免微微带着些颤抖。

那人影并不回答,只是继续朝周远慢慢移动过来。寂静的山崖里,那唿吸声变得越来越粗重。对于一个有内功,受过调息训练的练武之人来说,唿吸的变化在很多情况下意味着情绪的变化。

周远忍不住朝后面退了一步,然后又问了一遍,“你是魔教中人,还是听琴两岛上的居民?”

对方依然没有说话,但是周远终于渐渐看清楚,走过来的,是一个穿着破烂的青布衣衫,脚蹬脏旧的黑靴,身材高大,蓬头垢面的老者。

周远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是一个中了听香水榭岛上剧毒,已经神志迷乱的怪人。周远抬起双手,做好了出掌的准备。

那老者却突然停了下来,上下凝视着周远,然后用一种怪异嘶哑的声音发出了含煳不清的几个音节。这声音就如同是用尖石在硬板上划擦,让周远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你……说什么?”周远问。

那老头伸手捏住自己喉头,发出几声压抑的咳嗽,似乎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堵塞着,他在昏暗中仍死死盯着周远,然后又说了几个字。这一回,他的发音清楚了一些,但周远仍然没有听懂他的话语。周远转头去看王素,她也是一脸迷惑地朝他摇一摇头。

老头见周远转头,便顺着他的目光也瞧见了王素,整个人又一颤,竟急急地朝前走了两步,提高了声调连续叫喊了几声。

周远下意识地后退,挡在老者和王素之间。但那老者没有继续动作,而只是反复地叫喊着两句含煳的话语。他已经完全走入了火光映照的范围,周远可以看清他深陷的双颊和如同死人般惨白的皮肤。他圆睁着两眼,但是眼眶里却是一片可怕的浑浊。

“你到底是谁,你要说什么?”周远再次问。

那老头重重地唿吸了几口气,然后用他那双瞎子般的眼睛反复来回地看着周远和王素,缓缓地说出两个词语。

这一回,周远终于听清了。

老头的声音依然刺耳和模煳,但是周远知道他没有听错。

他绝没有想到老头竟会对他叫喊出这两个词,一时间所有的回忆,猜测和怀疑都涌上心头,让他一阵晕眩,差点腿一软就要坐倒在地上。

那老头冲着周远和王素反复叫喊的,是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周暮明”,一个是“苏婉”。

苏婉是周远母亲的名字。而如果要让周远猜测周暮明是谁,他不会想得出第二个答案。

在周远小的时候,曾经撞见母亲在一张纸上反复写“周暮明”这个名字。母亲之后将那纸撕得粉碎,但周远心中已隐隐有了知觉。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认识我母亲的?”周远颤抖着问。

那老头听了周远的话,瘦得如刀削过的脸上露出讶异,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嘿嘿,是啊,你听上去还很年轻……”

老头瞪着他那双如蒙上了一层白纱的眼睛,努力想看清周远,随后又低下头,既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回忆。他静默了许久,说道,“你说苏婉是你的母亲……那你的父亲是周暮明了?”

“是……”周远犹豫了一下回答。他并不是百分之百的肯定,但却还是心头一热承认了下来。

“你是周暮明的儿子?”老头的语调变得有些奇怪,“嘿嘿,你真的是周暮明的儿子?”

周远没有再回答。一是他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二是老头的神情语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似乎是在反复思量他是周暮明儿子这件事有什么重大含义。

周远感觉这个干瘦苍白的老者像是在没有光亮也没有人的地方待了很久,眼睛几乎已经半瞎,刚开始说话时唇齿都有些找不着位置。现在他的嗓音语气已经渐渐恢复过来,但是他的神智逻辑似乎还不是特别稳定。

“嗯,不错,你的高矮身形倒是有几分像周暮明……真想不到啊,真想不到,你叫什么名字?你父母现在在哪里?”老头将两手握在一起揉搓着,周远注意到他如枯柴般的手指上满是各色的斑痕。

“他们……都不在这里……”周远回答,“我叫周远,这位姑娘是王素,她是峨嵋剑校的学生……”

周远介绍完,随即问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还有,请问你是如何认识我父母的?我母亲也进来过这鬼蒿林吗?你们为什么会来鬼蒿林……又是如何碰到我父亲的?”

周远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他心里知道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并不礼貌,但是他实在无法抑制心中的急切。

母亲已经消失,李婶来不及和他讲述详情就伤重而逝,格致庄的村民们又和他反目成仇,想了解他父亲的过去本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但是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头显然认识他的父母。周远只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虽然老头都不知道他父亲已死,所以应该无法提供任何有关他被谋害的线索,但是如果能从老头那里多知道些关于父母从前的情况也是好的。

那老头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对周远草草回答他的问题不满,还是对周远反问那么多问题不悦。他瞪着迷蒙的眼睛,朝王素,又朝周围扫视了一番,说,“不在这里?那他们去哪里了?”

“我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也失踪了……”周远只得说出实情。

老头听了这话,禁不住“啊”了一声,显然颇为吃惊。他想了一想,突然问,“今年是哪一年?”

看这老头的种种表现,周远已猜到他可能在山崖中幽闭了很久,但却没料到已经到了年月不分的地步。

“今年是轩辕一七四年。”周远回答。

老头听后又“啊”了一声,伸指一算,说道,“二十一年,嘿嘿,果然正正好好二十一年!”

他说完发出一阵尖利冷笑,在山崖里悚然回荡。

“前辈,这二十一年,你都在这山里面?”周远等到回音消逝,才大着胆子问。

那老头嘴角仍残留着冷笑的余味,说,“是啊,多谢你的父母,我这二十一年里,就和老鼠一起,生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山崖里面。”

周远听了这话,心中满怀的希望,一下子都凉了下来。那“多谢”二字当中满含着的怨毒,是不言自明的。看来这老头虽然认识他的父母,却弄不好是他们的仇家。王素此时也已经听出来,悄悄把刚才用来割缚魔索的长刀攥在了手中。

“前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周远小心翼翼地问。如果说这老者真的是在这山崖里度过了二十一年,那么他的精神状态只怕随时都会崩溃。

“嘿嘿……你们知道我是谁吗?”那老头问道。

周远心想我刚才问了你好几遍,你自己不肯说,现在却来反问。他当然不敢这样顶回去,只是默默等着老头继续。

“我叫柳铭卿,当年是帝京城药督府的总管……”老头把头一昂,缓缓说道。

周远和王素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唿,心中也都明白了这老头在揭露自己身份时要如此卖关子的原因。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言是柳铭卿,那么他的确有卖关子的资格。因为柳铭卿曾经是誉满朝野,名扬天下的大人物。

在周远的记忆中,柳铭卿就读于少林武学院药理系,毕业之后就被唐门高薪录用。短短七年时间,就做到了唐门的首席药理师,成为接替已经年迈的常务副门主的最热门人选。但是他却突然辞职,接受当时宰相曹百川的亲自邀请,出任帝京药督府总管。

他正式上任的第一天,就发生了扬州金蛊毒王散事件。他当机立断,紧急召集各武学院中最好的药理系教授和尖子生,一起在扬州城外风餐露宿,日夜不休地研制解药。事件结束以后,他痛定思痛,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药督府,提高薪俸,和民间的唐门、寿安堂等医药集团争夺贤才,同时还成立了药研局,从而把药督府从一个纯粹的药毒监管机构变成了一个高端草药的研发和炼制中心。在柳铭卿在任期内,至少有二十味新药被发明并传播到民间,治愈了从前无法医治的数十种疑难杂症。

另外,他还亲赴中原和边塞各地,将金蛊毒王散等四种空气传播毒药的关键原料都砍伐焚烧殆尽。自扬州事件后,再没有发生过一起死亡超过五十人的投毒事件。

等到和魔教的总决战开始之后,他又亲赴各个魔教盘踞之所,配合朝廷和各大武校围剿魔教余孽,多次化解他们投毒的企图。

最后,在和魔教太湖一战中,他不幸中箭落水,葬身湖底。当时在位的天子轩辕炽下令给予一品官员的葬礼待遇,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轩辕杰亲自前往吊唁。此后每年的剿灭魔教的纪念活动中,柳铭卿的各类事迹都会被反复传诵,所以像周远王素这样在他死后才出生的年轻人对柳铭卿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

然而眼前这个像一具白面僵尸般的老者,却自称是柳铭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远不由得重新打量老头,这仔细地一看,发现他脚上穿的黑靴虽然破烂,式样却毫无疑问是官靴,而他身上那件青袍,竟隐隐绣着龙纹,这是三品以上京城大官才可以穿的官服。

“可是……柳大人……我们从小听说的,是你在太湖一战中中箭……死在湖里面了,”周远等到心中的震惊平缓下来后说道,“不过我们都知道,你是大英雄。”

“哦……他们是这么说的吗?”柳铭卿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英勇中箭,葬身湖底,从此世间就没有柳铭卿这号人物……嘿嘿,很多人都会觉得方便吧……”

周远一时不知道他说的“很多人都觉得方便”是什么意思,王素这时候突然问道,“柳大人,那你是不是和黄毓教授一起进来了鬼蒿林?”

王素这样问,是因为她心中隐隐觉得黄毓教授一定曾经来过听琴双岛,她小的时候也听黄教授亲口说过,他和柳铭卿柳大人,是少林同一届的毕业生。另外,黄毓教授之所以知道那毒药解毒催化剂的构成,只怕也和这位药督府的总管有关系。

柳铭卿转过头去,微微一笑,说,“这位姑娘的声音可真动听,没错,黄毓是和我一起来了这里,另外,还有声音和你一样动听的、你们峨嵋的柳依仙子,还有……”

柳铭卿说到这里,伸手朝周远一指,道,“还有一个,就是你的母亲。”

周远呆呆地看着柳铭卿干枯的食指。自从从李婶那里知道父亲出生在格致庄后,他便有了一个很自然的疑问。父亲究竟是在离开听琴双岛,去到外面世界后遇到的母亲,还是母亲也曾经进来过鬼蒿林?

现在他已经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我母亲……她为什么会和你们一起来这里?”周远问。

柳铭卿像是预料到周远会问出这个问题,脸上顿时罩上了一层激愤的表情。他的脸已经瘦到皮包骨头,可是映射出来的那种怒意,却仍是栩栩如生。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和我一起进来?”柳铭卿发出几乎是喝问的声音,“你真的想知道?”

面对这种咄咄逼人,周远愣在那里,不敢接话。他想不出来母亲如何会让柳铭卿如此愤怒。

柳铭卿长期呆在昏暗中,眼睛已经衰退到只能辨别人形,但是他眼神中自有两道寒光逼向周远,他停顿了一下,说道,“因为你母亲那时候是我的未婚妻!”

周远心中的错愕可想而知,同时又被柳铭卿的怒意笼罩着,只能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曾想过母亲或许是某门某派参与围剿魔教的成员,又或许是朝廷巡捕,甚至是柳铭卿的下属,可是却绝没有想到会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柳大人,”王素这时候打破了眼前的寂静,说道,“上一代的恩怨……和下一代……其实并无关系……”

她这话说得颇畏怯,毕竟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怎有资格去向一个老头说教恩恩怨怨。但是她害怕柳铭卿渐渐地回忆起过去的种种,越想越怒,会突然间向周远爆发,做出可怕的事情。

没等柳铭卿有所反应,王素又道,“柳大人……那你们来鬼蒿林,是追杀魔教吗?”

她这问题一来是想叉开话题,二来心中对二十年前的许多事也确有疑问。

王素底气不足的那句话似乎让柳铭卿有所触动,脸上的表情有一些缓和了下来。他把视线从周远身上移开,望向黑暗里。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说道,“追杀魔教是没错,不过追杀得一时兴起,就越过了界限,误入了鬼蒿林……”

“当时想,虽然这辈子再也出不去,却毕竟和自己的未婚妻在一起……”柳铭卿接着说,“可是没想到……”

“不过……后来听琴双岛上照进来了阳光,不是吗?”王素打断柳铭卿的话。她是一心一意不想让他重又提起过去的恩怨。

“阳光……”柳铭卿还真的被王素岔开了思路,低低地嘟哝了一句,“是啊,后来开出来阳光,黄毓就想到了离开鬼蒿林的办法。”

柳铭卿说到这里,突然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浑身一震,说道,“对了,黄毓离开鬼蒿林,是去阻止他们放毒……他后来跟你们提过这事吗?”

王素和周远互望了一眼,都明白了柳铭卿的所指。王素说道,“黄教授没有跟我们说,不过我们昨天来到听香水榭时,发现整个岛上的植物和动物几乎都被毒毙,许多没有死的人,都成了失去神智,只会乱扑乱咬的怪物……”

她这话,算是委婉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柳铭卿听完痛苦地“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悔意,“他们还是放毒了……这毒会侵入脑髓,混乱神智,剥夺痛感,降低代谢,之前用动物试验时,就有这个现象……真可怕,还不如死了。”

“这到底是什么毒?”周远问道。他已经基本上可以肯定,柳铭卿就是那侵袭了听香水榭,如今又正折磨着燕子坞和峨嵋师生的毒药的发明人。

“这是我带着药研局的研生们根据裘政留下来的配方研制出来的新毒药,当时还在试验阶段,取名叫‘神迷散丁丑廿一’。”柳铭卿说道,“丁丑是解毒催化剂的代号,廿一是第二十一次改良的配方,毒性比之前任何一种配方都要强两百多倍……我们那时候不知道鬼蒿林里还生活着居民,以为那只是魔教的根据地。这只进不出的地方,谁也不敢进去追缴,下毒是最好的办法……后来黄毓赶出去通知他们……看来没能够来得及。”

周远和王素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个大概。

二十九年前在青冈梁魔教总坛,李天道死于杨冰川教授掌下,左右护法和执教长老也都被少林、武当、燕子坞等武校以及朝廷的众高手击毙。曾经羽翼丰满、显赫一时的魔教正式土崩瓦解,但这场整个武林史上规模最大的正邪之战还远远没有告一段落,因为尚有数不清的魔教余孽遍布在中原各地的魔教分坛。他们虽然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大肆强夺土地、操纵商市、收买官员、暗杀义士,但却依然流窜在各地兴风作浪,危害民间。武林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才彻底将魔教的残余势力清除殆尽。

以上都是写在史书和教科书里的内容,也是各大主流媒体一直广泛报道的情况。但是从柳铭卿刚才说的话里分析,显然在扫荡和追缉魔教残余的过程中,武林和朝廷发现了许多魔教教众,其中包括施教长老、镇教长老那样的高层都纷纷逃入了太湖中一个被附近居民称为“鬼蒿林”的有着独特地理环境的地方,并获悉了魔教份子准备在那里等待新的教主转世,力图东山再起。

在这种情况下,武校和朝廷既不可能坐视不理,也不可能尽遣精英,进入那只进不出鬼蒿林里围剿。利用鬼蒿林吸附周围一切水气的特性,使用毒攻成为了将魔教斩草除根、且不会波及附近居民的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于是身为药督府总管的柳铭卿受命借助毒药天才裘政遗留下来的手稿配制新的可以在空气和水中传播的毒药。

后来黄毓教授、柳依仙子、柳铭卿以及周远的母亲苏婉在共同追捕魔教份子时不小心跨越了鬼蒿林的界限,被卷入了其中。他们惊讶地发现鬼蒿林中并非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只是一个魔教的避难地,听琴双岛上竟世世代代生活着成千上万的村民。于是黄毓教授在阳光照入鬼蒿林之后想出办法离开了听琴双岛,并试图去阻止毒攻,但是显然并没有成功。

至于是因为黄毓教授没有来得及,还是武校和朝廷选择了以牺牲上万无辜的生命为代价去换取对魔教的斩尽杀绝,王素和周远就不得而知了。柳铭卿没有能够离岛,黄毓教授已死,周远的母亲也已经失踪,如果要真正了解这次事件整个的来龙去脉,恐怕就只能到时候去问柳依仙子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朝廷和各大武校里参与这场毒攻的人都选择了将这段历史隐瞒和遗忘。所有和魔教太湖之战有关的史书里,对毒攻的事情都只字未提,各大媒体也都和朝廷的官方口径保持一致,对柳铭卿真正的使命和去向讳莫如深,在中原各地的武校里,对那场正邪之战的历史教育也只是局限于渲染十几年围剿的艰苦卓绝,颂扬朝廷将士和武校师生们的同心协力,英勇无畏。或许他们以为不管有多少无辜的人成为了魔教的殉葬品,一切已都无可挽回,反正魔教终于在最小的代价下被彻底铲除,就让一切都死无对证,烟消云散吧。

然而魔教并没有在毒攻中完全消亡,他们不仅没有被灭绝,还反过来利用柳铭卿创制的新毒药以牙还牙,将复仇的快意泼洒到了两个有着上千年历史的武校头上……

“柳大人,请问当时负责施放毒药的人是谁呢?”周远这时候问道。

柳铭卿用他那双骇人的眼睛瞪着周远,他已经不似刚才那么激动,但神情里对周远依然有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厌恶。

“你是想要追究责任吗?”柳铭卿冷冷地说,“那我倒觉得非常好奇,你到底是要替你格致庄的亲戚们追究责任呢,还是替你们魔教死难的弟兄申冤复仇?是谁施放的毒药并不重要,这毒药是我主持研制的,你有什么仇怨,只管来找我清算就是了。”

周远只是问一声负责毒药施放的人是谁,而且态度谦恭,柳铭卿却立刻往坏处揣测他的用意,多少还是源自于对过去恩怨的不释怀。可是他又明明白白地说出“你们魔教”,让周远想到或许柳铭卿也从某种渠道里获知,或者有某种证据认为周暮明的儿子,也就是他周远就是魔教新的转生教主。

这个所谓魔教教主的预言就像一把悬于头顶的利剑,让周远无奈绝望,又烦躁不堪,不过刚才和王素的短暂相处似乎已经让他平和下来,心中的理性告诉他,在这么多许多人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一件的怪异险恶的事情同时发生在他面前的时候,必须要冷静地按照重要程度一步一步地来慢慢梳理这千头万绪。

他朝柳铭卿摇一摇头,依然恭敬地说,“柳大人,你误会了……我这么问,是因为两天前,有人趁峨嵋出访燕子坞的时机,在参合堂里施放了你发明的这种毒药,现在燕子坞和峨嵋全体师生都已经中了神迷散,危在旦夕……我想,这毒药必是通过什么人流入到了那些放毒的坏人手中……”

“一派胡言!”柳铭卿不等周远说完就陡然暴喝,“你怎么知道那毒药是神迷散?你亲眼见过了吗?你倒说说看是什么颜色的?神迷散丁丑从研制的一开始,就有极严格的保密规定,知道研究计划的人本就不多,有权接触这毒药的人就更少了,要得到神迷散,只怕比把德妃娘娘寝宫里的《江行初雪图》偷出来更难!”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好了,追查毒药流出的途径就会很容易。”周远似乎稍稍有些被柳铭卿的粗暴的态度激怒,他完全不理会柳铭卿的质问,继续依照着自己的逻辑说道。

他说完好像还嫌自己态度不够差,又补充道,“另外,德妃娘娘五年前就薨了,《江行初雪图》也被烧化做了陪葬!”

王素当然看出来周远的不悦,刚才她已经见识过周远痛哭失控的模样,知道这个书呆子发起脾气来能量也不小,她也看到柳铭卿被周远抢白,一张惨白的脸开始笼上来一股黑气。她害怕两人就这样冲突起来,不可收拾,忙说道,“柳大人,周远说的都是实情,柳依校长中毒以后拼死保护我逃脱出来,去燕子坞向黄毓教授求救,黄毓教授得到讯息后马上就进来鬼蒿林寻找兰实草和菱花根茎炼制解药,可是在听香水榭也中了毒……或许他是故意让自己中毒的,因为……因为他最终牺牲了自己,将血化成了神迷散的解毒催化剂……”

柳铭卿听完王素的话以后呆立在那里,脸上的黑气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愈加浓烈,不过看上去已经不再是出于对周远的愠怒。过了片刻他突然像是被人用一根棒子在胸口狠狠闷了一下,整个瘦长的身体向后晃了两步才重新站稳。刚才他听说听香水榭岛上中毒惨状时脸上显露出来的那种痛苦,周远王素都觉得已是极致了,但现在他们才知道,原来这张橘皮一样干涩的脸上还可以扭曲出更加让人不是滋味的表情。

其实刚才柳铭卿那一声暴吼,与其说是对周远的质疑,不如说是因为内心深处拒绝相信,甚至害怕相信周远说的是真的。此时听完王素的话,他知道自己再没有了去固执否认的理由。像兰实草、菱花根茎和解毒催化剂这样的事是不可能随口瞎编得出来的。

柳铭卿像一根枯枝一样伫立着,晃动的火光里,看起来就如同是在风中飘摇,随时都会脆弱地折断。他突然用手捂住脸,发出一阵又像是尖啸,又像是呜咽的声音。周远听了很久,才确定他是在哭泣,就像他刚才用了很久才分辨清楚他的语音一样。

柳铭卿可能已经有许多个日夜未曾哭泣,浑浊的泪水过了许久才从他的指缝间流了下来。周远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态度,他回过头去看王素,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默默地等着这凄楚的呜咽渐渐止息。

“嘿嘿,我曾用了十二年的时间,走遍了穷山荒野,三江九湖,把所有可以用来炼制大规模杀伤性毒药的关键原料一一焚毁殆尽,”柳铭卿哭完以后用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用充满了嘲弄的口吻说道,“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却亲手制作出一种更加可怕的毒药,去贻害人间。”

周远王素都知道柳铭卿亲眼目睹过当年扬州城外八万人痛苦哭嚎的恐怖场面,也能体会他任职期间苦心孤诣地要禁绝毒瘴,弘扬医药的雄心壮志。这种极具讽刺的结果对于他来说的确是一种致命的打击。

“柳大人,”周远这时候说,“你不要再难过了,一切或许都还有挽回的余地,有柳大人的帮助,我们一定可以想办法救出老师和同学们,为他们疗毒。”

柳铭卿看了一眼周远,眼神里充满了复杂,他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你刚才说是两天前撒的毒?这神迷散丁丑,如果浓度足够大,毒源半径五百步之内的人畜都会立即毙命。你最好祈祷那些人的目的是劫持人质,使用的是稀释后的毒药。即使是那样,普通人中毒后三个时辰之内也必定被毒素侵入脑髓,导致神智错乱,到那个时候,解药也无济于事了。身怀内力的人,或可以用内功逼毒,延缓毒素在体内的传递,但除非是会重阳唿吸法,否则毒素还是会慢慢侵入肺腑,下行至丹田,让内力无法再聚集……想要撑到两天,只怕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有没有我的帮助,都是一样。”

“慕容校长和杨冰川教授就会重阳唿吸法,”周远立即说道,“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帮助中毒的老师和同学的。”

“柳大人,你一定要帮我们,”王素也说道,“从小,你就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从书上、报纸上还有戏台上都能够读到看到你为天下人做的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你是那种在危难的关头[贼吧Zei8。Com电子书下载:Zei8.com贼吧电子书],在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可以依靠的人……柳大人,你不能失去信心……”

王素所说的话绝非虚言,像她这样出生于太平年代的少年男女,都通过戏剧媒体对剿灭魔教的斗争中发生的种种事迹耳濡目染,把杨冰川、柳铭卿这样的人视为崇拜的偶像和英雄。

柳铭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道,“那黄毓制作的解药够用吗?”

“我们来听香水榭,本就是为了采摘更多的菱花根茎,”王素见柳铭卿开始询问解药的情况,立刻回道,“兰实草和黄教授制出的催化剂在我们另一位同学那里,如果我们能够出去找到他,应该就可以制出更多的解药。”

柳铭卿点了点头,说,“如果不够的话,后面山洞里我还存着一些。那是在药督府实验室里用最好的设备炼制的,解毒效率应该比你们做出来的高许多。”

柳铭卿说完这话,周远突然“啊”了一声,向前走了一步,语气略显激动地问道,“柳大人,那你这里是否还有解开‘缚魔索’用的药水?”

原来周远突然想到,像章大可那样的药理系学生行走江湖,总是随身带着一些解毒疗伤、防身应急的药物,柳铭卿是药督府的总管,当时又是追剿魔教的时期,更应该会带着各种稀有和重要的药物或者成分才对。

“司命府的缚魔索?”柳铭卿有些奇怪地问,他仰头略一回忆,说,“来自异域的波迪蔓藤,经过十九道工序用各种药水浸泡火炼,一遇到空气就会剧烈收缩,刀剑斧戟,皆不能断……”

“没错!”周远见柳铭卿把缚魔索的来历特性说得清清楚楚,心中的希望变得更大,“这位王姑娘遭人用缚魔索暗算,还请柳大人设法解救,否则这绳索勒如皮肉,时间久了只怕要损伤筋骨。”

柳铭卿听完这话不由地“哦”了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本来看到王素一直坐在地上不起来,还以为她是受了伤,现在才明白过来她是被缚魔索缠住了双腿。

他转过头去,朝王素的方向看视了一会儿,突然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这位王姑娘,我其实还正有话要问你呢!”

不等王素有回应,柳铭卿就继续说道,“你是峨嵋女校学生,应该还是一个姑娘家,却和一个男生孤男寡女这样单独相处,恋爱偷情,可谓是不知羞耻,又如何对得起养育你的父母和教育你的师长?”

可怜王素自从十四岁成名,便誉满江湖,同学老师,名门贵胄都对她礼敬有加。在少林寺和深慧比武前,连达摩堂的首座都对她施礼,把她当作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对待,但是这位柳大人却根本不知道王素是谁,竟把她当作那些不正不经地在街头常和男孩子一起鬼混的坏女孩那样噼头盖脸地训斥。王素的脸一下子刷地就红到了耳根,坐在那里羞得想死。

“柳大人,不是这样的,”周远急忙在旁边解释,“我和王姑娘两天前才认识,刚才只是不巧摔落到这山崖中,王姑娘是金枝玉叶一样的人物,我根本就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请柳大人千万不要错怪于她。”

柳铭卿并不看周远,而是继续对王素说道,“刚才我突然出现时,你们两人相互维护,举止神情,活脱脱是一对恋人,你们真当我是瞎子看不出来吗?王姑娘,恋爱婚姻是女子一辈子的事情,岂可凭一时之情,草率鲁莽!这小子或对你装腔作势,甜言蜜语,可是你真的清楚他究竟是什么人吗?老夫对你说这番话决不是多管闲事,全是为了你好,有一天你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之后,只怕是要追悔莫及。”

“柳大人,你是想说,我的真实身份是魔教的新教主吗?”周远听柳铭卿已经把话挑得够明,索性就主动问了出来。

这下柳铭卿总算重把头转向了周远,说,“哦,听你刚才的说话,我以为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呢,既然你已经知道你是谁,还要去毁坏名门正派弟子的名誉,就只能说你是居心叵测,不可原谅了。”

周远真觉得是左右为难,两件事情不知道该先辩解哪一桩,他道,“柳大人,我不清楚你是如何知道这所谓魔教教主转生的预言,又是如何确定预言的主角是我,可是我并不相信一个人的命运可以在一千年前就被注定,我只相信我眼前的所感所想,我只知道我绝无害人之心,也绝不会做任何伤害王姑娘,伤害武林,伤害任何人的事情!”

“嘿嘿,你说得容易,”柳铭卿冷冷地说道,“我以前也不相信命运,可是我现在信了,在命运面前,我们都只如任人摆布的傀儡……当年苏婉只要再过一个月就会嫁给我,我们就可以幸福美满,一生一世。可是一切就那样风云突变,她竟会一下子就变得那样绝情,那样飞蛾扑火,义无反顾……没有解释,一切都没办法用常理解释,这一切都是因为命运,因为她命中注定要生下你这个孽种!”

柳铭卿激愤地伸手指向周远,“你可以信誓旦旦,义正言辞,可是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这点小小的意志在命运面前就如同是狂涛骇浪里的一片落叶!你会像陷入车辙里的轮子一样越行越远,难以自拔……苏婉难道想过要伤害谁吗?像她这样的女子,又怎会去伤害别人,可是他却伤害了我,做出无可挽回的错事!这都是命运……这都是命运……”

周远听柳铭卿心如刀割般地道出这番话,才又反应了过来。原来柳铭卿突然那样毫不留情地去斥责王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过往的恩怨,只怕在他的潜意识里,仍像刚才一走出来那样,将他和王素当作是父亲和母亲的幻象。

顺便感谢sand_seon,柳依仙子的讲话里,应当是“二十一年前”。另外一个不是问题,应长老知道的事情,柳铭卿不一定知道。

突然发现前面写的话没有发全。

我想要感谢sand_seon发现文中的一个错误,柳依仙子在参合堂的讲话时,应该是说“二十一年前”,而不是“二十九年前”。

“柳大人,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周远不想去顶撞柳铭卿,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道,“可是,你能不能先想办法帮王姑娘解开缚魔索?这一切要是有什么错也都是在我,真的与王姑娘无关……”

“你不用在我面前花言巧语,装模作样!”柳铭卿冷冷地打断周远,“你也许骗得了别人,也许骗得了这位王姑娘,却骗不了我……哼,周暮明那时候也是装出一副慈悲大义的好人模样,其实一心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私欲……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周远见柳铭卿既无道理、也无根据地信口指责,知道自己再辩解也无济于事,但是他心里面为王素着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柳铭卿嘴上虽然强硬,却还是慢慢地走到王素的身边,蹲下来,凑近看了一眼缚在她腿上的绳索。

“嗯……这果然是缚魔索,”柳铭卿语气里有明显的惊讶,“难道司命府的人也进来了听香水榭吗?”

他的声音很轻,完全把周远晾在一边,只是向王素发问。

“应该不是,偷袭我的,是一个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老者。”王素回答,她刚才遭柳铭卿一番训斥,脸上的潮红仍未退去,扭着头,回避着柳铭卿的目光。

“嗯……这就有些蹊跷了,”柳铭卿若有所思,“司命府的司捕一般四十岁前就会退休,而且他们出手时通常都会自亮身份,很少偷袭……”

柳铭卿的分析和周远、王素的想法一致。

“难道是原来司命府的人投靠了魔教?”柳铭卿又问,“那人穿着魔教的袍服吗?”

“没有,”王素摇一摇头,“我掉落到这崖谷里之前,听到他和魔教一名长老的对话,他好像是受当朝一位姓薛的官员的差遣,来这鬼蒿林里寻找《慕容家书》的。”

“啊……《慕容家书》,”柳铭卿猛地一点头,“是啊,都快要忘掉这件事了……《慕容家书》,包含天下武学最深的奥义……嘿嘿,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冒出来一两个这样的传说,不是这个真经,就是那个宝典,不过也总有人相信,还互相打得头破血流。没错……那时候朝廷里也确实有一些人想得到这部传说中的秘籍……你说是一个姓薛的官员?”

柳铭卿用手搔着已经稀疏的头发,歪着头在记忆里搜索。

“难道是吏户府的薛德和总管?”柳铭卿自言自语,“不过薛大人到今年应该快有八十了吧……那时候地方上云贵府的太守好像也姓薛,不知道这些年是否已经升调到帝京城了……”

柳铭卿思咐一番,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提高了音调说道,“对了,他要《慕容家书》,如何来为难于你,难道不应该去找我们的周公子么?”

柳铭卿一边一字一句满含嘲讽地说出“周公子”这三个字,一边一脸深意地转向周远。这神情语气,显然也是知道魔教的转生教主将寻获《慕容家书》最后一册的传说。

“啊……我明白了,”柳铭卿一拍前额,恍然大悟,“他用缚魔索捆住你的心上人,以此要挟于你,逼你交出《慕容家书》……怪不得你这么热心地来求我解索,一旦我帮王姑娘解开缚魔索,你就不用交出你们魔教的宝贝了!”

周远见柳铭卿每一件事都要把他往最坏的地步去想,真是又气愤又无奈,他正待解释,却看到王素拼命地朝他摇头递眼色。

周远略一想,已然明白王素一定是不希望自己说出她和六皇子订婚的事情。柳铭卿本就已经怀疑他们两人关系暧昧,要是让他知道王素已经和皇室订亲,仍然如此不知避嫌,更不知道还要说出多难听的话来。

周远于是转而说道,“柳大人,我可以指天发誓,那《慕容家书》绝不在我的手上,倘若我有《慕容家书》,而那姓杨的老头又果真有缚魔索的软化药剂,那我早就拿出去交换了,又怎会让王姑娘多受这么多苦?”

“哦,果然是这样吗?”柳铭卿道,“听你的意思,好像为了解开王姑娘身上的缚魔索,让你做什么都愿意。”

柳铭卿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露出阴晴不定的笑容来,仿佛有什么谋划已经在他的胸中生成。

“周远……”王素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想出言打断周远。

可是周远已经已经急切地回答道,“当然了,只要能够解开缚魔绳,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二十九)

周远心想柳铭卿语气里对王素相当不满,对自己更是充满了厌恶,倘若他没有办法解开缚魔索的话,只怕早已经一口拒绝了。现在看他不仅去检视了王素腿上的绳索,言语中也一直没有离开缚魔索的话题,只怕是大有希望,于是抢着回答,像是生怕柳铭卿突然要改主意一般。那紧紧勒如王素肌肤里的黑绳,就像是勒在他自己的心头,让王素尽快摆脱这样的痛苦,是眼下对他来说最紧要的事情。

“很好,很好,”柳铭卿像是听到了正中下怀的言语一样溢出兴奋的表情,道,“实话告诉你,我在那山缝后面现成就有调配‘杜桑汁’的成份,这‘杜桑汁’最起码在二十年前是软化波迪蔓藤最有效的药水,是我当年受大司命府府尹黄正良大人的委托亲手改良的。”

“啊,那太好了,”周远几乎要雀跃起来,心想大名鼎鼎的药督府总管果然名不虚传,“那我现在就随柳大人去后面取药?”

柳铭卿点一点头说,“可以,你现在过去将那把刀捡起来,只要你在这里当场自尽,我立刻就去调配药汁,替王姑娘解开缚魔索。我柳铭卿从来一言九鼎,绝不食言,你尽可以放心!”

柳铭卿说完,王素就在旁边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她刚才就已经预感到柳铭卿会提出类似的要求。柳铭卿痛恨于魔教犯下的滔天罪恶,大半生的努力都是为了消灭魔教,如果他认定周远就是魔教新的转世教主,又岂有放过他的道理。

不过真正让王素担忧的,倒不是柳铭卿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害怕的,是周远完全有答应这一要求的可能。就像周远刚才一句话就能够明白王素的心意,王素也能体切周远心中的想法。似乎从燕子坞湖岸边相遇那一刻起,两人就有了这样让人温暖的默契。

周远只愣了片刻,就昂然向柳铭卿说道,“好,柳大人,我答应你。柳大人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我又怎会信不过你,不过我也想请柳大人答应我一件事,请柳大人找到我的好朋友张塞,然后护送他和王姑娘离开鬼蒿林……至于营救燕子坞和峨嵋师生,为他们解毒,柳大人自然会去做,就用不着我在这里多嘴了。”

周远如此快地答应,不仅让柳铭卿感到吃惊,更让在江湖险恶中历练多年的他生出警惕。从周远单纯的外表下,他宁愿做出最坏的假设。江湖上多少人为权力金钱斗得死去活来,为了保住性命,更是能做出更加卑鄙龌龊的事情。柳铭卿并不了解周远进了鬼蒿林后一路走来的痛苦和纠结,很难相信周远真的可以这样说放弃就放弃自己的生命。

“好,我答应你!”柳铭卿说道,一边暗暗运起功力戒备,“我一定尽我所能,设法找到你的朋友,并带他和王姑娘离开听琴双岛。”

周远满意地朝柳铭卿点一点头,转身去捡刚才落到地上的那把长刀,却见王素早就已经握在手中,将明晃晃的刀尖对准了他。

“你给我站着别动!”王素用命令的口吻朝他说道,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柳铭卿道,“柳大人,你好煳涂,不管你过去有过什么不幸的遭遇,请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相信一个人的命运可以在一千年前就被注定吗?我们人之所以为人,为万物之灵长,就是因为我们有思想,有情感,有自由的意志,不是吗?世间那么多生命当中,只有人会真正有意识地为了挽救他人,或为了更崇高的理由而去牺牲自己的生命,你难道不知道吗?柳大人,难道说你认为人一生中的行为意图,只是如山中落石那样,只要给定了初始的状态,便可以计算出随后的轨迹吗?即使人真的是被命运的因果支配,这千年百世里又有多少错综复杂的因缘际会,即使是慕容公子那样的天才,又怎可能计算梳理得清楚呢?”

王素这番话在心中已经酝酿了很久,在这一时刻一口气喷涌而出,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讶异。

王素的话对周远起的作用,显然要比对柳铭卿大得多。当周远从王素口中听到“自由意志”这四个字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一颤。他在燕子坞的第一年开始系统地学习高等数学和格致理论时,就有一段时间不可遏制地开始冥想各种形而上的问题[517z小说网·www.517z.com]。比如日月星辰究竟是亘古不变,还是有起始和终结?人从何时诞生,又将去向何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又比如人是否和世间万物一样受因果规律的支配,而人是否拥有、或者说能够拥有突破这因果规律的自由意志?他在玄机谷上空的丝网中爬行,在那神秘的椭圆型石室中时,也曾想到过同样的问题。此刻被王素提起来,一时间竟又呆住了。

但是柳铭卿完全没有花时间去细想王素话中的含义,他只是表情痛苦地朝王素摇摇头,说,“王姑娘,我不知道你究竟喜欢他什么……许多给武林带来大灾难的人,并不是一生出来就长着青面獠牙的,他们中有许多在小的时候也都是翩翩少年,讨人喜欢,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内心里的那股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邪恶就会悄悄地滋生出来。王姑娘,我请你设想一下,就算这位周公子仅仅是有可能成为魔教的教主,这难道还不够可怕吗?就是这个现在站在你我面前的人,他将来或许会害死千千万万的男人、女人、老人、孩童,毁灭千千万万个家庭!这种可能性本身还不够可怕吗?如果将来这一切真的发生了,王姑娘,你会不会为了你曾经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却没有去做而后悔?”

“我才没有喜欢他!”王素红着脸否认。其实她内心里知道,柳铭卿刚才说的话里,她一样都否认不了。刚才她雄辩滔滔地说出没有人有能力去确定一个预言是否正确的时候,她其实同时也说出了没有人有能力去确定一个预言是否错误。

如果周远将来真的变成一个魔头,她会后悔吗?她无法知道,因为她连去设想这种可能性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柳大人,即使没有预言,谁又能说自己内心里一点邪恶都没有呢,”王素说道,“我记得方证大师曾经说过,一个真正的好人并不是说他从来就没有萌生过一丝邪念,而是他有足够的坚强和勇气去和自己的邪念斗争……柳大人,你难道对人性中的善良失去信心了吗?你难道认为周远连一个机会都没有资格拥有吗?”

“你说对了,”柳铭卿冰冷地说,“我不再相信那些了,我已经给过机会了,我曾经给了苏婉机会,但是我现在很后悔,本来这一切都不必要发生的,我给了她机会,其实是害了她。这一次,我不会再去犯同样的错误了。”

柳铭卿顿了一顿,然后说,“王姑娘,这一次,我一定要救你,请原谅了!”

柳铭卿语音刚落,整个人就快捷无比地朝王素移动过去,一掌朝她的右肩噼下。他刚从石缝中走出来的时候,步履蹒跚,颤颤巍巍,一副随时像要瘫倒在地上化为齑粉的样子,但是这如脱兔般的步伐,才重新又使人想起来他和黄毓教授一样,是从少林毕业的顶尖高手。

王素惊叫一声,举刀向柳铭卿的手砍去。她心里知道柳铭卿这一掌多半是虚招,但是她双腿无法迈动,判断清楚虚实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只能勉强见招拆招了。

果然柳铭卿身法一转,已经掠到王素的身后,化掌为爪,朝王素的左肩抓落。王素认得这招法是少林著名的龙爪手。

王素在地上转身绝对赶不上柳铭卿的速度,手中的长刀她也完全使不惯,要化解精妙的龙爪手,几乎是不可能。这时候一股直觉涌上王素的心头,她向前一扑,朝左边两个急滚。

这一扑一滚,完全是吃了这一顿,不顾下一顿的低级防守。虽然绝对能够避过当前这招龙爪手,却完全失去了对对手方位的把握。但是王素心里隐隐觉得,只要避开眼前这一招,或许暂时就足够了。

果然一股强劲的掌力在王素预期的时刻从王素预期的角度打过来。

周远终于从“自由意志”的冥思中挣脱,及时用降龙十八掌来替王素解围。

其实如果有时间让周远细想一下,他应该能够想明白柳铭卿多半只是想点住王素穴道,控制住她,绝不会真正去伤害她。或者对方换了是季菲的话,他可能一瞬间里也能反应过来。但是事情一旦牵涉到王素,周远的判断力就难免有些迟钝,心里的承受限度也会降低许多。先前看到格致庄的村民围着王素,他就一下子认定是他们在欺负她。这一回柳铭卿突然朝王素动手,他也就不假思索地出招了。

从周远的角度来看,王素的一扑一滚成为了唯一合理的招法,她为周远让出了一个完美的角度,来使用“亢龙有悔”进行攻击。

若干年后,王素和周远就是因为这种珠联璧合般的默契,被逼着去参加“华山论剑”的混双项目。这当然已经是后话了。

“嘿,降龙十八掌!果然是魔头!”柳铭卿大喝一声,急忙闪避,却仍是被掌风带到,向后摔出去。但是在他失去平衡的瞬间,柳铭卿却伸指朝周远一弹。

“当心!”王素已经坐起来,朝周远示警。借着摇曳的火光,周远只看到空中隐隐有一道如水波一样流动的暗痕,从柳铭卿那里像自己传递过来。周远猜出来这是什么,但是却已经没有时间躲闪,只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向后倒去。

柳铭卿这一招,就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名扬天下的“拈花指”。

自周远掌握量子内力以来,通过和王素的对练和一些简短的实战,对掌、拳、刀、剑招法的观察和防御,已经有了相当的提高。但是第一次遇到“拈花指”这样通过气波传递的隔空攻击,却是一点经验都没有。要不是柳铭卿是在遭受亢龙有悔之后很勉强地使出这一招,周远很可能就已经丧命。

亢龙有悔将山崖震得隐隐晃动,柳铭卿和周远分别从地上爬起来。

“你现在还想抵赖吗?”柳铭卿喘息着,一边冷冷地说,一边朝周远走过去。

周远发现自己打伤了柳铭卿,心中愧疚,一下子也理屈词穷。他只感到经脉烧灼,胸口闷痛,降龙掌法是决计无法再使出来了。

“柳大人,等一等……不要啊!”王素很清楚周远仍然无法适应“亢龙有悔”对他经络巨大的压力,现在又被“拈花指”打伤,只怕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了。

“周远的血液里也有他母亲苏婉的遗传,你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吗?”王素用哀求的语气说道。她心中抱着最后的希望,只盼柳铭卿看在苏婉的情分上网开一面。

但是柳铭卿对王素完全不予理睬,坚决而又谨慎地朝周远逼过去。看到周远竟然使出了降龙十八掌,柳铭卿已经彻底把他当成是魔教的大魔头来对待了。

王素知道言语上已经没有了劝动柳铭卿的可能,便绝望地想赶过去救援。可是只要她一把内力聚到手掌上,腿上的缚魔索就会趁虚而入,进一步嵌入她的肌肤里面。王素顾不得疼痛,右手发力,将那柄长刀朝柳铭卿掷过去。

柳铭卿正处在与魔教教主对决的状态里,视听上都是高度戒备,他的视觉因为长期待在黑暗的环境里,已经退化得非常厉害,但是听觉因为同样的原因却变得比以前更加敏锐,因此对王素所掷长刀的速度、线路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另外,柳铭卿也早就料到王素会设法救援。在他的眼里,王素和二十一年前的苏婉一样的已经迷失在女子的痴情里,无可救药。

不过柳铭卿心中终究还存着一份恻隐,他原本准备点住王素的穴道,让她昏睡过去,就不必看到自己杀死周远的场面。但没想到他对王素的攻击却让周远展露出传说中只有魔教转生教主才能够学会的降龙十八掌,他便收起了怜悯之心,一心一意去击杀周远了。

柳铭卿微一侧身,然后伸左掌准确地在长刀的刀面上一拨,那长刀立刻改变方向,朝周远疾射过去。

柳铭卿这精妙的一拨,用的是“罗汉擒拿手”中的招法。“罗汉擒拿手”原本是少林绝技中用来近身对战的武功,和武当的云手、峨嵋的芷若汀兰手还有燕子坞的燕尾掌齐名,对内力的要求较小,而对出招的速度和精度要求极高。

柳铭卿用这一招在间不容发的时间内去改变高速飞行中兵器的方向,可以说既需要想像力,又需要对各路武功的融会贯通,同时还需要有对局面高屋建瓴的构思和把握能力。

如果柳铭卿使用须弥山掌去封挡,或者用少林穿花掌这样需要运转内力的招数去拨打长刀,那么气力催吐出去以后必须要有一个短暂的回聚的空隙。面对一个身负降龙十八掌绝技的对手,这无疑是奉送给对方施展长处的机会。因此柳铭卿用本该是攻击腕、肘、肩、颈的擒拿手去直接拨打兵器的刀面,虽然惊险,却让他可以立即滑步向前,依据周远躲闪的方向环环紧扣地进行下一招攻击。

王素看到柳铭卿不但轻而易举躲过自己的飞刀,还巧妙地将飞刀变成下一招攻击的探路石,心中既是无奈地倾佩,又是冰冷地绝望。

周远心中也忍不住赞叹柳铭卿一招之间所表现出来的高明的武学构思,他虽然对飞刀的来路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因为胸中气滞,脚下根本使不出轻功。另外,面对武林中曾经赫赫有名的前辈,周远还是不免有些心怯。

应急的本能让周远向后一倒,鼻尖堪堪避过长刀的刀锋,但是他同时也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地上。他知道柳铭卿随着长刀必定已经疾攻过来,却已然不知道该如何防御,因为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方的位置。

这场对决其实已经结束。

但是周远并不感到恐惧,也没有什么不甘心。他无论如何都不是柳铭卿的对手,而柳铭卿要杀死自己的意志也无论如何不会改变。他本来就已经准备好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柳铭卿为王素解索,刚才的一切只是为乐曲的终章又增加了一段简短的插曲。

周远躺在地上,感到一股浓重的疲惫感就像鬼蒿林里冰冷的湖水那样由胸口涌上,快速地没过头顶。周远分不清这种疲惫是来自于生理还是心理,抑或是兼而有之,他只感觉到一种不顾一切,放弃所有的放纵,和一种痛苦纠结终于到了尽头时的解脱。

周远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一击的来临。等到这最后痛苦的一瞬过去之后,他就再也无须恐惧被人误解、抑或担心自己真的就是魔教的教主。

他听到王素发出一声惊唿,她的声音动听而又显得遥远,好像已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天籁了。周远为这是他此生听到的最后的声音而感到欣慰。尽管命运看上去是在和他开很残酷的玩笑,他仍然怀有感谢,因为是命运让他在燕子坞湖畔遇到了王素……

然后周远听到王素的惊叫声戛然而止,四周在长刀刺入他身后的岩壁发出“噌”地一声后蓦然寂静了下来,预计中柳铭卿的致命一击并没有到来。

周远躺在地上静待了一会儿,才终于用力支撑起了上半身。就在离他大约三步路的地方,柳铭卿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心口,佝偻着腰喘息着,然后慢慢坐倒在地上。

周远惊讶地望向王素,发现她美丽而苍白的脸上也是一片茫然。他又望向四周,只看到一片黑暗和火光交织而成的昏黄。

过了一会儿,周远才意识到,原来柳铭卿竟然在即将杀死他的那一瞬间心力衰竭了。

柳铭卿在封闭的山壁中依靠少量的水、食物还有他随身携带的药物和他精湛的调息内功生活了整整二十一年。他原本需要慢慢地恢复饮食运动才能够慢慢的复原,陡然间爆发内力,进行激烈的对战,终于超出了他心脏的承受。

柳铭卿是医药的大师,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经油尽灯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痛苦地躺到地上,一颗一颗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来。

周远走过去,到他身边跪下,却束手无策。

“柳大人,你身上有什么药吗?”周远问。

柳铭卿将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神从山崖的顶部回聚到周远的脸上。他微弱地喘息了几口,说道,“无论你学成多么强大的武功,都对付不了你此生最大的敌人……那个敌人……那个敌人就是你自己……要靠……要靠你心中的尊严、勇气……还有善良……你母亲那样善良……去战胜你自己……”

“我知道了,柳大人!”周远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解开缚魔索的方法?”

周远心里知道在柳铭卿弥留之际追问他缚魔索的解法或许并不是最礼貌的态度,但是这又的确是他心中头等重要的大事。

然而柳铭卿似乎已经听不见周远的说话,他闭上眼睛,又喃喃说道,“我不在的时候……负责……负责管理神迷散的……是刑狱府侍郎……石瑞天……你要去查清楚毒药是怎么泄漏出去的……”

柳铭卿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轻,周远一边点头,一边握住柳铭卿的手臂,俯下身子到他的脸旁。

“还有……不要和别人说……在这里见到过我……就当我……二十一年前就死了……”柳铭卿断断续续地说道。

说完这些话,柳铭卿已经几乎没有了气息,他用尽最后的力量,睁开眼睛,望向王素的方向,含煳地轻叫道,“苏婉……”,然后就身体一沉,溘然而逝了。

周远握着柳铭卿迅速变冷的手臂,夹杂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可是他并没有很多时间来整理心情,因为整个崖壁突然再次开始发出节律地震颤,头顶被封住的地方开始滚滚坠下许多碎石,像是随时要坍塌下来。

周远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王素,一把将她抱起来,然后向着柳铭卿先前出现的方向急奔。

头顶和背后传来石块滚落和撞击的声音,脚下的晃动几乎让周远无法稳住脚步。他忍住受伤的手腕和胸口传来的剧痛,拼尽全力,冲入了一道狭窄的石缝中。巨大的山石砸落到身后和石缝的上方,碎裂的石块落下来,砸到周远的肩上,碎石掀起巨大的粉尘,弥漫在四周。周远屏住唿吸,向石缝的内部奔进去,转折了几个弯后,终于来到了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

周远快速地观察了一下这个新的所在,这里既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又不完全密闭,头顶的山岩歪歪斜斜地露着几条缝隙,透进来几丝暮色微光。周远抱着王素,将她缓缓放到地上。等到暂时的安全感降临下来后,周远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正抱着王素温软的身体,她的长发飘过来皂角的清香。

相比之前在历史研究所地下室和在听香水榭迷宫菜地上的懵懂,周远此刻已经明确地知晓他心中的悸动是源于男女之情。王素坐到地上,想向后靠去,但是周远仍是紧紧地抱着她,竟是不想松开了。

王素任他抱了很久,才幽幽地说,“你还嫌刚才柳大人骂我骂得不够吗?”

这一句话才让周远冷静下来,他松开手,朝后退开一步,轻轻说,“王姑娘,是我失礼了,我只是觉得……有那么多人觉得我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要置我于死地,我觉得我可能随时都会死去……如果我松开手,也许此生永远都无法再……抱你了……”

王素望着周远。她不是第一次听周远说悲伤丧气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这一句,她心中有特别不好的预感,只觉得全身流过一阵清冷阴寒,有一种一语成谶的悲凉。

黯淡的暮色星光从头顶照到王素的脸上,勾画出优美的轮廓。她的脸上仍有泪痕,想来是刚才以为柳铭卿一招之间要夺取周远性命时流下的。

她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说道,“你堂堂一个男子汉,说得像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为了抱我似的,成何体统?”

周远看到王素微笑,突然间有一道电光从他的头脑中闪过。一个困惑了他四年的谜竟然就此解开,一下子不由得痴了。

王素见他又露出那种书呆子的傻气,伸手在他头上一敲,说,“你还不赶快在这里找一找,看有没有柳大人留下的药草,可以试着来解缚魔索!”

周远经王素提醒,才想起过了这许久,她腿上的痛楚必是又增加了好多。

周远连忙回身,在附近的空间里搜找起来。他先是在角落里看到一个圆盘,里面盛着一些油脂一样的东西,中间是一根焦黑的细绳。他灵机一动,立刻拿起旁边的两块圆石,撞击磨擦起来。只几下,火星就溅到细绳上,将油脂点燃,周围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这整个空间大约有四分之一个神堂那么大,一侧的石壁下,有一道山泉缓缓地流过。山泉下游旁边的一个石台上,堆积着一些山鼠类动物的皮毛。尽管有饮水和食物的来源,要在这地方生活二十一年而仍然保持柳铭卿那样的神智,实在已经超出了周远的想象。

周远抬头查看头顶上的裂缝,感觉像是新近形成的。当年这个地方应当完全密闭,否则就会被神迷散所侵袭。如果玄机谷深处那神秘的地质运动继续下去,说不定这里会变得完全敞开也未可知。

另一侧的石壁旁边,对方着几卷书籍,数个盆罐,还有许多植物药草。周远连忙走过去翻看。他一边查看,一边将刚才柳铭卿临终时说的话转告王素。王素听到柳铭卿叮嘱不要说出曾在这里见过他的话,想到一代英雄人物,竟在这山崖里过了二十一年孤独困苦的岁月,也不觉心下凄然。

周远的药理知识单薄,于盆罐中和地上堆放着的药草全然不识。他于是去翻看那些书卷,希望里面某一章节记载着用来软化波迪曼藤的杜桑汁的配方。可是那些书卷里多是诗词史哲,只有一本药书,是元末神医胡青牛所著的《青牛药经》。周远随便翻了一下,发现里面全都是各类深奥的专业名词,他完全不懂。不过缚魔索应该是近百年之内的发明,胡青牛根本不可能会在书中记录解药。

周远翻看的时候,书中突然掉出来一张泛黄的硬纸,周远捡起来,发现是一幅画像,画中是一位极美丽的年轻女子。周远一看之下,就立即认了出来。

“那是你母亲吗?”王素在身后问。

周远点点头。

“她长得好美!”王素说。

难怪柳铭卿对她一片痴情,念念不忘。王素心中想道。

王素看周远的表情,知道他从书中找不到任何线索。柳铭卿说杜桑汁的原料这里现成都有,以他的身份,绝不会是乱说,但是他们两人都只有非常粗浅的药理知识,要调配柳铭卿这样的高手改良过的药水,完全没有可能。如果章大可在这里,或许还有一些希望。

“算了,你不要找了……”王素叹了一口气,轻声说。

“我再找找看吧。”周远仍不死心,继续查找。当他移动墙边的一本书时,不小心将靠在墙上的一个被灰布包裹着的杆状物体碰倒到了地上。

那东西虽然被包裹着,可是落地时隐隐发出金属的声音。周远好奇地捡起来,将白布拆开,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把长剑。长剑的剑鞘泛着铜黄色古朴的光芒,应当颇有一些历史,恐怕是柳铭卿的佩剑,但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随身佩着,而是用白布包起来。

周远握住剑柄,想把长剑拔出来,但是那剑却纹丝不动,不知道是因为经年累月已经锈住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你拿过来我看一下!”王素突然说道。她的声音比刚才提高了一些,语调里竟有这一些压抑的激动,听上去像是盼望着这是某样东西,却不肯定是不是那样东西,又害怕不是那样东西时的语气。

周远将长剑拿过去,递给王素。王素端详着那剑鞘,脸上兴奋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明显。她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突然,她“唰”地一声将宝剑拔了出来,举到空中。只见那长长的剑锋在灯火下发出青蓝色的奇异光芒。

燕子坞剑术系学生的佩剑都是当世的宝剑,周远见过不少,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能发出如此美丽光泽的剑锋。他凑上前去,看到在靠近剑柄的地方,用古篆体隽永地刻着“倚天”两个字。

“啊……这是……这是倚天剑!”周远惊叫起来。

王素看着周远惊讶的模样,脸上照例是几许调皮和享受。

“可是……这倚天剑不是应该在柳依仙子那里吗?”周远迷惑地说,他随即又猛然一拍手,说,“难道……难道二十一年前,柳依校长来鬼蒿林时,失落在了这里,或者是留赠给了柳大人?”

王素点了点头,说,“一年前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柳依校长很郑重地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里,跟我讲了许多峨嵋派的历史掌故和许多峨嵋前辈的生平事迹,其中许多恐怕只有峨嵋内部辈份较长的老师们才知道,有的甚至只有柳依校长自已知道。其中一个外界绝不知道的秘密就是倚天剑在多年之前就遗失了,她这些年来随身佩带的,其实是一把复制品……校长对宝剑遗失的地点和细节讳莫如深,我也就没有细问,没想到竟然是遗落在了鬼蒿林里。”

王素一边说,一边执剑变换着角度。随着方位的变化,倚天剑剑锋上青蓝色的光泽从剑柄到剑尖来回流动,就好像是有灵性一样。周远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

没有人能够真正考证出倚天剑的渊源。有人说是女娲补天后采集了从天缝中落下来的天外金属,用炼石的神火煅铸而成,也有人说是当年黄帝战蚩尤时,天遣玄女下授兵信神符,并倚天剑,黄帝方才战胜了威慑天下的蚩尤,总之是上古神兵。在相对可靠一些的史料里,最早的记载便是魏武帝曹操曾经拥有“倚天”和“青釭”两把宝剑。据传“倚天”的名字是取自宋玉的名句“拔长剑兮倚长天”,李白也写出过“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的诗句。许多流传至今的野史小说里还绘声绘色地把倚天剑和当年“神雕大侠”杨过联系在一起,不管怎么说,倚天剑最终由峨嵋的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作为峨嵋的镇派之宝一路流传下来显然是不争的事实。

对于当代人来说,倚天剑的非凡意义则在于,它是朝廷特许流传于民间的七大“超一级”兵器之一。

一百七十四年前,本朝太祖先皇轩辕易众望所归地并灭各路诸侯,重新一统中原,开启了新的纪元。他登基后改编军政,重整吏治,推行一相、三部、七府的中央行政体系,同时颁布了一系列旨在更好地管理江湖,从民间武校更多地汲取人才为国效命的政令。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在传统的“巡捕”、“吏户”、“刑狱”、“商市”、“六业”五府之外,又增设了管理武林、同时也是和江湖门派武校进行联络沟通的“药督府”和“江武府”。

庙堂之上的朝廷和江湖之远的武林之间的关系历来复杂微妙,两者从来不会完全对立,也难以做到完全从属,只是在两个极端之间的不同程度上摇摆。这种不确定的关系在许多时候会让朝廷感到棘手,但有时候也让武林门派、帮会和武校感到处于很难自我定位的境地。最可怕的,则是这种不确定性很容易被企图称霸武林或者算权夺位的坏人所利用。但双方的领导者多年来也鲜有胆识和勇气去从本质上改变两者的关系。

太祖轩辕于是挟平定天下的余威,以新旧交替、百废待兴为契机,于轩辕元年和天下武林近三百多个帮会,门派,教派,武校的掌门首脑会晤于华山之巅,共同商讨制定了许多影响深远的框架协议。这次会晤史称“华山会议”,会议通过的所有约定和章程被统称为《华山备忘录》。黄毓教授在《武林史》里将“华山会议”称为纪念张三丰诞辰三百周年的“武当会议”之后最重要的武林会议。各大江湖媒体对《华山备忘录》也是一片赞扬,认为是武林和朝廷关系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政治创新。

轩辕元年同时还正好是十二年一度的“华山论剑年”,太祖轩辕在会议结束后未经宣布突然出现在了“华山论剑”的主席台上,并为单人刀剑项目的第一名颁发了象征“华山论剑”最高荣誉的“重阳剑”。从王重阳力压四绝,夺取《九阴真经》以来一千多年的华山论剑史上,这是第一次。

《华山备忘录》中最重要的框架协议之一就是为所有江湖中广泛使用的兵器和药物进行分级。就兵器来说,三级或以下的兵器可以随意制造携带,二级兵器需在江武府备案,一级兵器则必须由江武府统一监督铸造。像武当、燕子坞、峨嵋武校的佩剑便都属于一级兵器,上面都有江武府统一的印记和编号。

所有品级高于一级的兵器都将由朝廷严格管制,民间不得私自铸造和携带。世上现存的“超一级”兵器中,只有七件例外,峨嵋的“倚天剑”就是其中之一。

周远自进入鬼蒿林里以来,虽然吃了很多苦头,几次险些就丢了性命,但是却碰到了以前只在戏文里看到过的魔教长老和药督府总管,而令多少人神往遐想的传奇武器“缚魔索”和“倚天剑”此刻竟全都在他的眼前,这样的经历,只怕三天前他最汪洋恣肆的梦里也绝想不到。

“那这倚天剑,应该可以斩断缚魔索吧?”周远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以他对《华山备忘录》精神的理解,朝廷之所以要禁绝超一级兵器,就是为了使缚魔索这样的朝廷兵器可以在江湖上获得权威。这就意味着超一级的兵器或许具有破解缚魔索的力量。

王素没有直接回答周远的问题,和周远一样,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倚天剑”,对江武府兵器分级的标准和细节也不是特别清楚。但她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她也有同样的期望,这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利器究竟是不是徒有虚名,只怕就在此一举了。

“啊……这是……这是倚天剑!”周远惊叫起来。

王素看着周远惊讶的模样,脸上照例是几许调皮和享受。

“可是……这倚天剑不是应该在柳依仙子那里吗?”周远迷惑地说,他随即又猛然一拍手,说,“难道……难道二十一年前,柳依校长来鬼蒿林时,失落在了这里,或者是留赠给了柳大人?”

王素点了点头,说,“一年前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柳依校长很郑重地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里,跟我讲了许多峨嵋派的历史掌故和许多峨嵋前辈的生平事迹,其中许多恐怕只有峨嵋内部辈份较长的老师们才知道,有的甚至只有柳依校长自已知道。其中一个外界绝不知道的秘密就是倚天剑在多年之前就遗失了,她这些年来随身佩带的,其实是一把复制品……校长对宝剑遗失的地点和细节讳莫如深,我也就没有细问,没想到竟然是遗落在了鬼蒿林里。”

王素一边说,一边执剑变换着角度。随着方位的变化,倚天剑剑锋上青蓝色的光泽从剑柄到剑尖来回流动,就好像是有灵性一样。周远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

没有人能够真正考证出倚天剑的渊源。有人说是女娲补天后采集了从天缝中落下来的天外金属,用炼石的神火煅铸而成,也有人说是当年黄帝战蚩尤时,天遣玄女下授兵信神符,并倚天剑,黄帝方才战胜了威慑天下的蚩尤,总之是上古神兵。在相对可靠一些的史料里,最早的记载便是魏武帝曹操曾经拥有“倚天”和“青釭”两把宝剑。据传“倚天”的名字是取自宋玉的名句“拔长剑兮倚长天”,李白也写出过“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的诗句。许多流传至今的野史小说里还绘声绘色地把倚天剑和当年“神雕大侠”杨过联系在一起,不管怎么说,倚天剑最终由峨嵋的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作为峨嵋的镇派之宝一路流传下来显然是不争的事实。

对于当代人来说,倚天剑的非凡意义则在于,它是朝廷特许流传于民间的七大“超一级”兵器之一。

一百七十四年前,本朝太祖先皇轩辕易众望所归地并灭各路诸侯,重新一统中原,开启了新的纪元。他登基后改编军政,重整吏治,推行一相、三部、七府的中央行政体系,同时颁布了一系列旨在更好地管理江湖,从民间武校更多地汲取人才为国效命的政令。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在传统的“巡捕”、“吏户”、“刑狱”、“商市”、“六业”五府之外,又增设了管理武林、同时也是和江湖门派武校进行联络沟通的“药督府”和“江武府”。

庙堂之上的朝廷和江湖之远的武林之间的关系历来复杂微妙,两者从来不会完全对立,也难以做到完全从属,只是在两个极端之间的不同程度上摇摆。这种不确定的关系在许多时候会让朝廷感到棘手,但有时候也让武林门派、帮会和武校感到处于很难自我定位的境地。最可怕的,则是这种不确定性很容易被企图称霸武林或者算权夺位的坏人所利用。但双方的领导者多年来也鲜有胆识和勇气去从本质上改变两者的关系。

太祖轩辕于是挟平定天下的余威,以新旧交替、百废待兴为契机,于轩辕元年和天下武林近三百多个帮会,门派,教派,武校的掌门首脑会晤于华山之巅,共同商讨制定了许多影响深远的框架协议。这次会晤史称“华山会议”,会议通过的所有约定和章程被统称为《华山备忘录》。黄毓教授在《武林史》里将“华山会议”称为纪念张三丰诞辰三百周年的“武当会议”之后最重要的武林会议。各大江湖媒体对《华山备忘录》也是一片赞扬,认为是武林和朝廷关系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政治创新。

轩辕元年同时还正好是十二年一度的“华山论剑年”,太祖轩辕在会议结束后未经宣布突然出现在了“华山论剑”的主席台上,并为单人刀剑项目的第一名颁发了象征“华山论剑”最高荣誉的“重阳剑”。从王重阳力压四绝,夺取《九阴真经》以来一千多年的华山论剑史上,这是第一次。

《华山备忘录》中最重要的框架协议之一就是为所有江湖中广泛使用的兵器和药物进行分级。就兵器来说,三级或以下的兵器可以随意制造携带,二级兵器需在江武府备案,一级兵器则必须由江武府统一监督铸造。像武当、燕子坞、峨嵋武校的佩剑便都属于一级兵器,上面都有江武府统一的印记和编号。

所有品级高于一级的兵器都将由朝廷严格管制,民间不得私自铸造和携带。世上现存的“超一级”兵器中,只有七件例外,峨嵋的“倚天剑”就是其中之一。

周远自进入鬼蒿林里以来,虽然吃了很多苦头,几次险些就丢了性命,但是却碰到了以前只在戏文里看到过的魔教长老和药督府总管,而令多少人神往遐想的传奇武器“缚魔索”和“倚天剑”此刻竟全都在他的眼前,这样的经历,只怕三天前他最汪洋恣肆的梦里也绝想不到。

“那这倚天剑,应该可以斩断缚魔索吧?”周远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以他对《华山备忘录》精神的理解,朝廷之所以要禁绝超一级兵器,就是为了使缚魔索这样的朝廷兵器可以在江湖上获得权威。这就意味着超一级的兵器或许具有破解缚魔索的力量。

王素没有直接回答周远的问题,和周远一样,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倚天剑”,对江武府兵器分级的标准和细节也不是特别清楚。但她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她也有同样的期望,这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利器究竟是不是徒有虚名,只怕就在此一举了。

王素伸直双腿,然后屏气凝神,将剑举起,那剑锋上青蓝色渐渐开始透出淡紫的光芒。然后王素轻轻低喝一声,挥剑噼下。

周远虽然没有出力,在一旁却也是握紧了拳头,屏住了唿吸。王素的剑落下后,他急忙探头去查看。

“缚魔索”并没有被切断。但是和周远刚才用格致庄的长刀切割不同的是,幽黑的缚魔索上,竟浅浅地裂开了一条口子。

“一定是内力还稍稍不够!”周远声音里的希望大过失落,“既然能切出口子来,只要力量大一些,就一定可以切断的!”

王素点一点头,再次将剑高举,这一次,她用足了十成内力砍下去。

缚魔索上的切痕又深了一些,但是离彻底断开还很远。王素于是又举剑连砍了几下,却发现力道竟一次不如一次,砍的部位也开始有些许的偏差。她自被缚魔索捆束之后,一直用内力抵御绳索的收紧,消耗了许多内力,刚才为了救周远向柳铭卿掷刀,已差不多倾尽了全力,刚才连砍了几下之后,手不由得渐渐有些开始发软。

周远知道砍不断绳索还不算最坏,只怕王素内力下降之后出手万一有个闪失,伤到自己就糟糕了,连忙说,“王姑娘,你还是先歇一歇,我来帮你抵御缚魔索,等你恢复了内力后,再试一试。”

王素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她喘了几口气,突然将剑柄倒转,递向周远,说,“还是你来帮我砍吧。这剑上最用得出力的地方,是剑锋朝上三分之二不到一些的地方,我这样曲着手臂,使不出全力来。”

“没错,”周远立刻说,“准确来讲,就是黄金分割的那个点上!”

王素想起刚才周远说的那番丈量自己身体的话,立刻脸一红,白了他一眼,说,“赶快接剑!”

“哦……”周远往前一步,用几乎颤抖的手接过剑来。他尽管从小受丹田通径所限,但还是一直企图练习一些内力拳脚,可是他却从来没有使过剑,四年里对剑法招式优化的研习也非常有限。原因很简单,学校不给理论系的学生发佩剑,而他也没有钱买剑。

周远一接过倚天剑,那剑锋上的青蓝光芒竟就立刻消失了,代之以银灰色黯淡的光晕,竟变得像一把普通的宝剑一样,而那剑身看上去似乎也变得比刚才要粗厚一些。

“哎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周远吓了一跳,脸上是小时候不小心把洗衣店老板家的钟漏弄坏时的表情。

“柳依校长跟我说过,倚天剑必须要用特定的内力方法才能激发出天下第一利器的特性来,”王素说道,“使用不正确的内力,倚天剑会变得比普通宝剑还要粗钝,这就是你刚才拔不出倚天剑来的原因。”

周远恍然大悟地点一点头,没有想到这传说中的宝剑竟然神奇如斯。

“你听仔细了……”王素说着便将去年柳依仙子传授给她的驾驭倚天剑的内功心法一字一句地说给周远。这套内功是峨嵋最高深的心法,除了激发倚天剑外,运用于“灭绝剑法”、“晓芙剑法”以及其他几门掌法也都会有极大的帮助和提高。只是这套心法一般需要二十年以上的修炼才能够完全精熟。

王素一边说,周远一边用自己推导出来的换算法则把心法翻译成量子语言。整套内功异常复杂,但王素只是提纲挈领地把激发倚天剑特性的那一小部分着重解说。

周远听王素讲解了差不多一刻钟,自己又消化体会了一番,便开始慢慢将量子内力通过右手传递到倚天剑的剑柄上。周远毕竟还是掌握一些最简单的用剑原则,也知道每个人第一次用内力使剑时会有一个奇特的磨合过程,就好像小孩子学踩高跷,需要一段时间的体会才能够突然找到那种平衡的感觉,之后就能驾驭自如了。

周远刚开始传递内力的时候,仍感觉到自己是在用掌面击打倚天剑的剑柄,那剑柄几乎要被他的内力逼得脱手而出。

“控制住内力,调小一些,要渗透,而不是击打!”王素在旁边指点,“要把剑想象成是你自己手臂的延伸,而不是一样外物!”

周远依照王素的话体验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慢慢地将量子力调整到了合适的频段上,生平第一次将自己的内力“输送”到了一把兵刃上面。

周远心里感到难以言表的兴奋。他甚至没有时间去细想,在整个武林史上,只怕没有几个人能有幸在“倚天剑”上体验这个“第一次”。

当周远终于感受到将“倚天剑”变成了自己手臂的延伸之后,他开始慢慢加大内力。突然之间,倚天剑的剑锋发出了橙黄色的光芒来。

王素和周远都吓了一跳,惊愕不已,刚才王素握剑时,倚天剑明明是呈青蓝色。

周远继续催吐内力,倚天剑开始逐渐变得赤红,继而开始发出炽白色的光来,就像是刚从烈火熔炉中取出来一样。那剑身,竟显得比刚才王素握着的时候更加的扁薄锋利。

赤橙黄绿青蓝紫,这倚天剑仿佛是一把标尺,将王素的传统内力和周远的量子内力分开在了光谱的两头。当王素提升内力的时候,倚天剑光逼向紫极,而当周远加强力量的时候,倚天剑光逼向了赤极。

“那……王姑娘,我先找块石头练一练!”周远提心吊胆地向旁边跨出一步,手上像是捏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王素看着周远笨拙的模样忍俊不禁,说道,“记住,最简单的方法是用你食指的第二个关节来瞄准……就像用指节去敲桌子那样,要干脆,绝不能拖泥带水……”

周远点点头,在地上寻了一块半大不小的石头,一剑砍去。仅仅在一声极细微的声音之后,那石头脆生生地就裂成了两半,就像是用面煳起来的一样。

“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宝剑啊!”周远喜道。

“看着!”王素叫一声,用手指将身边的小石头弹到周远面前的地上,砸出一个小凹坑。周远会意,举剑瞄准一番,砍下去,虽然没有切过凹坑的圆心,却也只偏了一点。

“嗯,还可以!”王素鼓励一句,又刷刷掷出几枚石子。周远依照王素设定的标靶挥剑练习,精准度开始逐渐提高。

“算你还有些小天赋,”王素说,“看来太湖旁边你救我的那一颗飞石,不算完全是歪打正着!”

周远得了王素的表扬,心中得意,却听王素又唿喝了一声,开始将石子向他面前的空中打来。

周远凝神捕捉,凌空挥剑削砍,十颗石子里,竟被他砍到七八颗。只是他于剑术的步伐实在从未涉猎,辗转跳跃间只是随意想象发挥,那样子,就如同一只在抓扑蝴蝶的猴子一样。

王素掷完十颗石子后立刻笑得岔了气,再也掷不动,脚上被缚魔索一紧,痛得又叫了一声,说,“好啦好啦,虽然样子难看,准度还过得去,你就过来砍一剑试试吧!”

周远颤颤巍巍走过来,说,“那王姑娘,我就真的砍啦。”

王素点点头,不由得眯起眼睛,身体向后仰去。

周远满脸严肃,如临大敌,运气凝神了好一会儿,嘴里不知默念了一句什么后,右手一挥。

王素忍不住在最后的关头闭上了眼睛,突然之间,她只感到两腿一松,身体里的血液和内力像决堤的水一样一下子涌到了十个脚趾尖上,顿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舒服……

抱歉,可能要下周一再更新了。

“砍断了,砍断了!”周远激动地叫起来。他手中的倚天剑切断缚魔索,一斩到底,将地上的岩石也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缝。

王素睁开眼睛,抬头望向周远。在那一刻,他突然间没有了刚才初执宝剑时的那种笨拙,倚天剑被他向下斜引在右手边,发出炽白的光芒,映照着他洋溢着成功喜悦的面容。一阵谷风透过山崖顶部的裂缝袭来,从地上卷过,直吹得周远衣襟起伏,袍带飘然,刹那间,如同是一幅定格在悠远年代,古意盎然的画卷。

王素惊讶于自己之前竟然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岂止是对武学理论有着惊人的天赋?当他汇聚起意志,迸发出力量的时候,在不经意地行止起落中,竟不时能流露出一股仿佛是与身俱来的侠客气质。

湖畔初遇时的飞石,驻波亭激扬的黑水,坠落悬崖的临波一击,还有神堂现身时淡然的环视……这一幕幕在王素的脑海中回映,那种举手投足间的沉静果决、挥洒气韵,竟是有着如预言般古老积淀的侠骨豪情。

王素看着周远,一时间凝噎无语,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感。江湖儿女,又怎会不倾慕那银鞍白马、飒沓流星的少年风流,可是周远这种惊鸿乍现般的瑰丽,与他朴实淳厚的本质却显得格格不入,让王素隐隐间感到难以名状的不安。

周远当然完全没有去注意自己那些转瞬即逝的神情姿态,也不曾觉察王素起伏的心绪。从小穷困的经历让他对自己的外在几乎没有任何自我意识,只有周云松那样的俊美公子才会去在意仪容风度这些事情。

周远俯下身子,想去查看王素腿上的皮肉是否破损,却突然感到胸口一闷,一股腥热一下子涌了上来。他甚至来不及屏息抗拒,就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险些全部喷到王素身上。

王素惊叫一声,急忙翻身起来,扶住周远。

刚才被柳铭卿用“拈花指”当胸一击,周远其实伤得不轻。但当时情势紧迫,周远先抱着王素冲到安全的地方,后又急着想帮助她解索,便浑然忘却了身上的伤痛,此刻被精神上的亢奋所掩盖的身体透支终于一股脑儿冒了上来,向他本已因滥用量子内力而变得虚弱的经脉逼偿旧债。

“我没事……”周远还想逞强,却感到浑身发软,手脚上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王素将周远平放到地上,然后伸手到他的檀中穴,想帮助他抚平翻涌的气血。可是王素的指尖刚触到周远的穴位上,就立刻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震了开来。周远望着王素,嘴里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他的气息逐渐变弱,竟慢慢地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王素有些慌了。那时候从山崖上跳下来之后,她曾经帮周远平复过度激发内力而受损的经络,但这一次,显然因为是被“拈花指”击伤的原因,他经脉中残余的内力竟失衡到开始抗拒外力的疏通。这种情况虽然也不算罕见,但是王素因为对周远体内的量子内力的性质完全没有概念,就有些吃不准该如何应对了。

王素焦灼一番,然后站起身,跑到崖壁边上柳铭卿存放药草的石台上翻找起来。她思咐像柳铭卿这样的医药行家,身边应该有许多疗伤急救,滋养补气的神药才对。可是石台上并没有任何新鲜的药草,大都是经过配制提炼以后的药膏。如果是章大可这样的药理系高材生,且有充足的器材试剂,或可逆流而上,从制成的药膏中反推出原始配方来,但以王素的药理知识,则是绝无可能。她只能一盆一盆药膏反复查看闻嗅,总算在一个青白相间的小碗里,看到了两颗颜色气味都和她知道的“九死还魂丹”非常相似的药丸。“九死还魂丹”的主要配方,就是王素在燕子坞的药圃里找来疗伤的“绛珠草”。这“绛珠草”本生长在江南,柳依仙子二十多年前参加完围剿魔教的“太湖之战”后,向当时燕子坞的校长慕容天帆讨要了数十粒种子,回到峨嵋种植培育起来。王素小的时候就经常在“绛珠草”的苗圃边上玩耍,所以对这种姿形优美,药效神奇的草药非常熟悉。

王素反复确认后,取来一些溪水,将药膏化开,往周远口里灌了些许。周远依然昏迷不醒,但是喝下药后,唿吸渐渐地平稳下来。王素找了一块布,到水里绞湿,帮周远擦去嘴边的血迹,又伸手到他额头探了探体温,然后再次伸指到周远的檀中穴。

这一回,周远体内的抗力已没有先前那样的强烈。王素成功地用内力在周远的经络里疏导一番,知道他虽然伤得很重,却并没有性命之忧,如果调理得法,静养数十日,应该可以复原。

当然在眼前的局势之下,数十日只怕是一种奢侈。

周远昏睡过去以后,一切都突然安静了下来,王素心中涌起一股空荡荡的感觉,却也第一次有时间静静地去回想自迷宫中出来后所发生的一切。她抬眼看着从山崖顶上的裂缝透进来的月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魔教神堂莫名其妙地坍塌和这山崖间正发生着的运动于她来说,完全是神秘莫测、难以捉摸的奇象。她从小就对格致之学没有太大的兴趣,倒不是因为日月星辰的流动、万物生息的神秘从未打动过她,更不是因为她不够聪颖,而是她天生就对任何想彻底洞悉、解密自然或是征服、驾驭天地的企图怀有一种本能的抗拒。

王素在过去的三年里常常独自游历山川,有时候她会搭着帐篷眠宿于花木丛中,在清晨黄昏和野兔麋鹿一起在溪边饮水,她对自然和天道循环总是充满了敬畏,深怕人的自私和欲望会惊扰和打破万物的平衡。

当然王素也知道自张三丰对自然力进行了精确的数学解释以来,格致学便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有许多人乐观地认为人类最终可以完全了解和改造自然。这种思潮随着最近二十年的太平盛世和物质的极大丰富而变得更加流行,黄毓教授几年前在《江湖周刊》上撰文将这种思潮称为“后荀况主义”,因为荀况,也就是荀子被认为是最早提出“人定胜天”的思想家。

而现在她又知道世间可能存在着一本叫《慕容家书》的奇书,书的最后一卷里竟记载着支配宇宙万物最终极的真理。

王素低头去看昏睡中的周远,他紧锁着双眉,仿佛还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难题。他是否真的就是预言中所说的会找寻到这部书的人?而这是否意味着他将要窥探和领悟到天地万物间最深奥的法则?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又会给这世界带来什么?想到这些,王素就感到胸口有一股无计消除的沉闷。

自逃出安护镖局的挟持之后,王素第一次感到气馁,她甚至想,如果她和周远像柳铭卿那样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就被封锁在这石洞里,或许并不是最坏的结果,至少不用去面对那种一想起来就让她浑身冰凉的未知。

在之后的岁月里,王素不止一次地产生了同样的想法。

王素这样想着,渐渐感到一股倦意袭了上来。她找来裹倚天剑的那块白布,轻轻盖到周远的身上,然后挨着他躺下来。周远短促却仍有节律的气息朝她吹吐过来,让她在这片幽暗封闭的空间里感到自己并不孤独。

不一会儿,她也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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