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心得》傅佩荣 傅佩荣讲座视频庄子

《庄子心得》—傅佩荣

内容简介:

道家思想的精妙与无限风华,在庄子手中全盘展现,寓言层出不穷,道理随人体认,觉悟之乐可以预期。人到中年错过道家,难免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庄子》被推为六大才子书之首,其才情、文笔皆冠绝千古,遣字用词可谓点石成金,留下无数名言佳句,让人极其赞赏,能说中文而不学《庄子》,实在可惜。

人生观之可贵,在于诸人分辨外在不可为之事,以及主观上必须调节与把握的思想态度。庄子主张“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以随顺的心情面对混乱的天下,再从“道”的观点以及万事万物形成一个整体的角度,洞见天地有大美而不掩,足以使人逍遥其中,乐而忘返。《庄子》全书无一语不在揭示抵达此意智慧的方便法门,我们又何忍错过他留给世人的生命大礼呢?我试图以清晰的现代观念解析,以让各位读友不带负担,轻轻松松地走进庄子的世界,从而建构完整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做一位理解人生意义与价值的升华者。

《庄子》心得·序言:庄子的智慧(1)

庄子是道家的代表,与老子合称“老庄”。谈起道家,最难懂的当然是这个“道”字。“道”并不是我可以客观加以界定的对象,而是包含一切客观与主观之物的“整体”。整体是唯一的,我们身在其中,又怎能看清庐山的真面目呢?我们看待任何事物,只要走出自我中心的狭隘范围,那么随着观点的提升与扩大,眼界与心胸也将不同凡响。如果抵达“道”的境界,亦即可以从“道”的角度来观察万物,则将觉悟“一切都很好”。

人生的种种切切,无论悲喜顺逆,最后难免都是“船过水无痕”。这时是只能低叹三声无奈呢,还是可以放旷慧眼、穿透表象,直观“道”之本体,见出一切变化都是“道”的姿态,若有苦乐,则纯属人为造作呢?庄子由此入手,以令人惊羡的“达观”心态,把人生的烦恼与痛苦一一点化,成为连绵无尽的美好风光。

在庄子笔下,我们看到他如何梦见蝴蝶、欣赏鱼乐、曳尾于涂、笑傲江湖。他口中的比喻,有如连环之珠,晶莹剔透而闪耀慑人,能使听者驻足沉思、若有所悟,甚至自觉惭愧、若负平生。他擅长描写平凡人的不凡,如庖丁解牛、痀偻丈人承蜩、大马捶钩之绝技、梓庆鬼斧神工、轮扁得心应手等等。任何一样小技艺,只要长期专注去做,心无旁骛而乐此不疲,最后皆可登至化境,如有神助,甚至形同通灵一般,可以自娱娱人。

庄子对于人间的竞争、斗争与战争,总是以批评嘲讽的语气,指出其中的执著、盲点与愚昧。世人所向往的富贵功名以及浮华享乐,无不让人付出自我遗忘或自我遗弃的惨重代价,实在得不偿失。相对于此,庄子认为人的生命除了身与心之外,还有灵性的层次。问题是:灵性的呈现需要修行的工夫。在老子看来,功夫在于“虚”与“静”;庄子接受此一观点,再以“心斋”一词画龙点睛,亦即以心之斋戒为阶梯,以求向上悟道。“精神生于道”一语,显示人在悟道之时,才能展现灵性的光辉。这样的精神一旦出现,则“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就不再是梦呓之语了。

道家立说的目的,在于化解“存有学”的虚无主义,因此要扣紧“道”来寻求启明。悟道者是极少数人,他们即使无缘以其“三宝”来治理百姓,至少可以安排自己的人间际遇,做到游刃有余,进而逍遥自得。在老子之后,战国时代的庄子就是道家的最佳代表。

庄子能够悟道,当然有一套修养方法。这套方法的前提,是深入而准确地了解“人的生命”是怎么回事。简而言之,庄子要由人的生命现象着手,看穿人的生命本体,然后提出一系列修行指针,最后抵达悟道的境界。

那么,人的生命现象有何内容?人有身体与心智。身体有感官,由此引发情绪与欲望,造成各种困境。庄子的观察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庄子·齐物论》)意思是:人承受形体而出生,就执著于形体的存在,直到生命尽头。它与外物互相较量摩擦,追逐奔驰而停不下来,这不是很可悲吗?这样的人,“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庄子·齐物论》)意即:人们睡觉时心思纷扰,醒来后形体不安,与外界事物纠缠不清,每天勾心斗角。很明显,这样的困境可以推源于心智的偏差作用。

人的心智拥有认知、判断、选择等功能,但是它很容易陷于“区分”的层次。庄子质疑说:人所肯定之“正处、正味、正色 ”(真正舒服的住处、真正可口的味道、真正悦目的美色),对于其它动物而言是完全无法接受的。(《庄子·齐物论》)即使专就人的社会而言,所谓“仁义、礼乐”也都难免是偏颇的、相对的、形式化的要求,其结果则往往是扭曲了人的本性。因此,庄子的建议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庄子· 大宗师》)意即:摆脱肢体,除去聪明;离开形骸,消解知识,同化于万物相通的境界。

简单说来,针对人的身体与心智而言,庄子的立场是要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庄子·齐物论》),要让身体好像没有血气与欲望,并且让心智好像没有执著的意念。做到这一步,才可进入修行的领域。

修行共分七个阶段,依序是: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无古今,不死不生。(《庄子·大宗师》)意即:遗忘(或超越)天下(代表人间的一切,包括仁义与礼乐之类的价值观);遗忘万物;遗忘生命。这三步皆用“外”字,表示不受干扰之意。然后,是透彻通达,有如阳光照亮一切(类似“启明”状态);看见一个整体(一切合而为一,皆源于“道”)。接着,没有古今之分,时间不再具有意义;最后是不死不生,亦即与“道”合一,永恒不变。

以上虽然列出七个阶段,但是要做到第一步“外天下”已属困难之至。譬如,谁能做到“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庄子·逍遥游》)亦即做到了“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称赞,他也不会特别振奋;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责备,他也不会特别沮丧”?要有多强的内在定力,才可完全无视于“天下”的左右?庄子期许人们由习以为常的“重外轻内”,提升到“重内轻外”,而最高目标是“有内无外”。但是,这个内在自我还需要下另一番工夫,就是庄子著名的“心斋”之说。

“心斋”(《庄子·人间世》)即是要由“气”的角度化解自我对身心的执著,成为“虚而待物”的状态,然后可说:“唯道集虚”(只有在空虚状态中,“道”才会展现出来)。由此可见,关键依然是“道”。说得清楚些,在“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之后,“心”并未真死,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展现出“精神”境界(又称为“真君”、“灵台”、“灵府”)。换言之,人的修养可以达到“精神展现”的层次;以此为基础,才可以进而欣赏庄子的生命情调。

我学习《庄子》,尚离此一美境甚远,但是至少已经明白“不得已”三字的奥妙了。所谓不得已,并无勉强、委屈、无奈、被迫之意,而是在判断各种条件成熟的时候,我就顺势而行,亦即“行其所当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于是,重点转而成为:如何判断各种条件是否成熟?能够做到这一步,则是“转识成智”的开始。

2002年“好好好家庭教育文教基金会”执行长姜涵女士邀请我讲述《庄子》,从《内篇》、《外篇》到《杂篇》做一次完整的心得分享,同年11月我也完成了《解读庄子》。时间过得很快,2006年基金会克服经费困难出版了《庄子》CD版,正式完成了《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四大经典最有份量的有声书。大陆的崔先生在听完上述CD版之后,除了将我所讲述的有声书一一整理出版计划,并有鉴于读友的需求热忱地邀约我撰写《〈庄子〉心得》。这一回捧读《庄子》最深的领悟都已经在文章中一一分享了,希望读友们也能通过我的心得随着年龄与阅历而一再深化及升华,直到我们能如庄子一般,终于领悟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庄子》心得·从容的风度(2)

庄子喜欢说故事。他说的故事有什么特色呢?简而言之,就是虚虚实实,根据某些历史资料,再搭配他想象中的人物与言论,然后像画龙点睛一般,展现他的基本观念。他的观念不但发人深省,并且可以付诸实践,在生活中体验一番。兹举一例说明。

《庄子·田子方》有一段记载如下:“百里奚不把爵位俸禄放在心上,所以养牛而牛肥,让秦穆公忘记他地位卑贱,把国政交给他。舜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所以孝行可以感动世人。”

从时间先后来说,舜在前而百里奚在后;就困难程度而言,不在乎生死显然高于不在乎爵禄。所以,庄子强调的是修养的顺序,百里奚要感动的是秦穆公一人,舜所感化的则是天下百姓。关键在于:他们都是无心而为,一方面不考虑外在的利害,不存着刻意的目的;另一方面,则是专心尽好自己的本分,然后顺其自然。

接着这两位历史人物之后,庄子才道出他所编的故事:“ 宋元君打算画些图样,所有画师都来了,行礼作揖之后站在一旁,调理笔墨,半数的人站到门外去了。有一位画师稍晚才到,悠闲地走进来,行礼作揖之后也不站立恭候,就直接到画室去了。宋元君派人去察看,他已经解开衣襟,袒露上身,盘腿端坐着。宋元君说:‘行了,这才是真正的画师。’”

真正的画师必须化解外在的限制,专注于他的题材与技巧,才有可能发挥创意,呈现伟大的艺术结晶。岂止画师如此,任何人只要认清本分,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忠职守,也都可以显示潇洒自在的风度,值得受到大家的肯定。

说来很巧,晋朝的大书法家王羲之大概早就熟读《庄子》,对这一位画师印象深刻,并且起而仿效。他的作为造成了另一段佳话。

《世说新语·雅量》记载了下述事迹。

郗鉴与王导都是朝廷大官,门当户对。郗鉴想去王家挑选一位女婿,就派专人送一封信到王府,言明来意。王导对使者说:“您到东厢房去,任意挑选吧。”这位使者回去禀告郗鉴说:“王家几位公子都是可取的人才,他们听说您派人来选女婿,个个表现得庄重沉稳,只有一位公子露着肚子躺在东床上,好像没有听说这件事一样。”郗鉴说:“就选这个人吧!”打听之下,原来这个人就是王羲之,于是把女儿嫁给他了。

以上这段真实的事件,塑造了一个新词,叫做“东床快婿”。当时的上层社会常是家族聚居,子侄辈也生活在一起。王家是大户人家,众子侄们听说郗太傅要挑女婿,自然梳洗打扮一番,刻意表现得文质彬彬,希望可以雀屏中选。只有王羲之保持他原来洒脱的个性,“在东床上袒腹卧,如不闻”,结果反而获得青睐。

郗鉴所欣赏的,是不做作的自然本性,因为唯有真实的面貌才会持续一生。若是为了讨好别人而装模作样,将来结婚之后还能如此文雅吗?对王羲之来说,挑女婿是别人在决定,谁能预测其判断标准?因此,与其迁就别人而委屈自己,不如老老实实表现自己平常的生活态度,“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世事岂可强求?

庄子在读书方面是高材生,司马迁在《史记》中说他“其学无所不窥”,该读的书都没有错过。但是,庄子是个书呆子吗?当然不是,他擅长在历史中找材料,同时以他敏锐的眼光提出道家的观点。道家有什么样的观点呢?简单说来,就是要从“整体”来看待万物的变化。既然一切变化都含括在整体中,我们又何必在意一时的得失成败呢?既然人生的起起伏伏也在这个整体中,我们又何必放弃真实的自我呢?放弃自我,所得到的又有什么价值呢?庄子将会反复叮咛我们这一类的道理。

《庄子》心得·梦中的蝴蝶(3)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齐物论》

提起庄子,大家都会想到他曾经做梦变成蝴蝶的趣事。唐朝诗人李商隐在他的《锦瑟》诗中,以一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更使“庄周梦蝶”的故事成为庄子留给后人的典型印象。

这个典故的原文其实很短,有如《庄子·齐物论》的压轴小结。请看:“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真是一只自在飞舞的蝴蝶,十分开心得意,不知道还有庄周的存在。忽然醒过来,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僵卧不动的庄周,不知道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一定各有自然之分。这种梦境所代表的,就称为物我同化。”

做梦是十分普遍的经验,像“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几乎是个自然的现象。但是,当我们想起过去发生的事,不是也有“如梦似幻”之感,简直让人无法分辨孰真孰假吗?庄子在同一篇文章稍前,早就分析过梦的问题,并且把人生也看成一场梦。

他说:“一个人,晚上梦见饮酒作乐,早上起来却悲伤哭泣;晚上梦见悲伤哭泣,早上起来却打猎作乐。人在梦中,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在梦中还要问梦的吉凶如何,醒来后才知道在做梦。要有大清醒,然后才知道这是一场大梦。但是愚人自以为清醒,好像自己什么都知道。整天君啊,臣啊,真是浅陋极了!”

依此看来,人生应该怎么安排才好呢?难道庄子会期望我们糊里糊涂过日子,因为“大清醒”实在太困难了?或者,即使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那么我的清醒在众人眼中会不会反而成了离经叛道的怪异现象呢?为了厘清问题的症结,必须辨明庄子所谓的“物化”(物我同化)是什么意思。

一方面,庄周与蝴蝶“各有自然之分”,亦即,若是庄周,就接受自己是个“僵卧不动的”、与别人格格不入的、在世间走投无路的这样一个人;若是蝴蝶,那就“自在飞舞、开心得意”,尽情享受生命的喜悦吧!另一方面,不管你是庄周还是蝴蝶,其实都是一个整体中的一小部分,而整体中的一切都在互相转化啊!

《庄子·知北游》有一段对话,直接答复了有关“物我同化”的问题。

舜请教丞说:“‘道’可以获得而拥有吗?”丞说:“你的身体都不是你所拥有的,你怎么能拥有‘道’呢?”舜说:“我的身体不是我所拥有的,那么是谁拥有它呢?”丞说:“它是天地所赋与的形体;生存不是你所拥有的,是天地所赋与的中和之气;性命不是你所拥有的,是天地所赋与的顺应过程;子孙不是你所拥有的,是天地所赋与的蜕变结果。所以,行路不知去处,居住不知保养,饮食不知滋味。这一切都是天地间变动的气,又怎么可能被你拥有呢?”

原来,我们所见的一切都是“气”的变化。天代表主动的阳气,地代表受动的阴气,两者搭配而化生了万物。既然如此,物我同化就十分自然了。若要抵达这样的观点,还有一个关键的念头,那就是分辨“我有”与“我是”。

所谓“我有”,是指肯定自己拥有“身体、生存、性命、子孙”。庄子已经清楚告诉我们这是无法成立的想法。至于“我是”,则是肯定自己“即是”或“等于”这四者。理由是:我与这四者都是天地所造就的。说得更浅显一些,就是不要执著于自我的存在,以为自己是个可以拥有某些东西的主宰者。

如此说来,庄子不是有些消极吗?其实不然。他认为,人的生命包含了身体与心智,但是另外还有更高的精神层次。宇宙万物的变化也许真是一场梦,但是做梦的人一旦清醒,就会觉悟人生的可贵在于展现精神层次的意境。这才是庄子立说的用心所在。

《庄子》心得·大鹏鸟的寓言(4)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庄子·逍遥游》

翻开《庄子》一书,第一篇是《逍遥游》,而映入眼帘的第一个故事,则是“鲲化为鹏”的奇谈怪论。不过庄子好像非常在意这样的故事情节,居然在《逍遥游》中反复说了三次。若想了解庄子,似乎不能错过这个寓言。

首先,庄子说:“北海有一条鱼,名字叫鲲。鲲的体型庞大,不知有几千里。牠变化为鸟,名字叫鹏。鹏的背部宽阔,不知有几千里。它奋起高飞时,双翅张开有如天边的云朵。这只巨鸟,在海风大作时,就会迁徙到南海去。南海,是一个天然大池。”

这样的描述让人过目难忘,“不知其几千里也”根本是夸张到胡言乱语的程度。庄子的目的是要迷惑我们的想象力,逼我们摆脱日常生活的所见所闻,使我们无法意识清醒地询问:真有这样的鲲与鹏吗?牠们又在何处?鱼真的可以变成鸟吗?

大概是猜到读者的反映了,庄子随即引述《齐谐》(古代记载怪异事件的书)。这本书上说:“当大鹏要往南海迁徙时,水面激起三千里波涛,牠拍翅盘旋而上,飞到九万里的高空。它是乘着六月刮起的大风而离开的。”这里描述了大鸟飞行的时机、方法与情景,好像真有目击者一般。庄子喜欢夹叙夹议,忍不住在此补充几句:“野马似的空中游气,四处飞扬的尘埃,都是活动的生物被大风吹拂所造成的。天色苍苍,那是天空真正的颜色吗?还是因为遥远得看不出尽头的结果?从天空往下看,也不过是像这样的情况吧!”

我们在地面上仰望天空,其色深蓝,显示一种永恒幽静的趣味。谁不向往“天上宫阙”?庄子却能逆向运思,凭借大鹏的眼角余光,从高空往下看,发现只要从远距离外观赏,地面上的一切也是同样的美妙。美国航天员从月球回眸人类所居住的地球时,不禁脱口赞曰:“地球真美!”那么,我们这些地球人是否也可以换个角度、调整心态,珍惜我们生活周遭所见的事物呢?

庄子稍加评论之后,接着引述第三个版本。

商汤询问棘,得到这样的说法:“在北方草木不生的更北方,有一片广漠无涯的大海,是个天然大池。那里出现一条鱼,鱼身宽达几千里,没有人知道牠有多长。它的名子叫鲲。那里出现一只鸟,名字叫鹏,它的背像泰山那么高,双翅有如天边的云朵。它拍翅盘旋上升,直到九万里的高空,凌越云气,背靠青天,然后飞向南方,准备前往南海。”这里的描写比较详细,但是并未提及鱼化为鸟。不过,在同一个地方怎能同时存在两个巨大无比的东西呢?并且,鸟一出现就不再谈鱼,可见这依然是鱼化为鸟的同一个故事。棘的话还有一小段后续结语,录之于下:

“水泽边的麻雀讥笑大鹏说:‘它要飞到哪里去呢?我一跳跃就飞起来,不到几丈高就落下,在蓬蒿草丛中翱翔,这也是飞行的绝技啊!它还要飞到哪里去呢?’”

麻雀代表一般百姓,他们不明白人生的道理。庄子的意思是:鱼需要水,限制较大;鸟需要空气,拘束少多了;鸟若飞到高空,就可以不费力气而自由飞翔。把这个寓言说实了,就是:人若经由适当的修炼,可以启动内在的能量,逐步减少外物的干扰,有如“鲲化为鹏”。当然,这里所强调的“大”字是个关键,意思是要敞开心胸,容纳万物。

历史上注解《庄子》最有名的学者是晋朝的郭象。他的注解说:大鹏与麻雀“小大虽差,各适其性,茍当其分,逍遥一也。”这样的注解显然“误解”了庄子说寓言的用心。如果“小大各适其性”,庄子何必三度引述鲲鹏故事?如果“同样逍遥”,庄子岂不是庸人自扰,写下几万字的著作?由此可知,我们今天花些时间重温《庄子》一书,应该是合宜的,也应该会获得不少启发。

《庄子》心得·从困境中觉悟(5)

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内支盈于柴栅,外重缴,睆睆然在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庄子·天地》  佛教把人生比喻为“火宅”,房子着火、危急万分,所以要赶紧觉悟。所谓的“火”,是指人的欲望,以及因为错误知见而产生的猖狂妄行。

在庄子看来,情况也差不多,只是他没有宗教家的出世色彩,并且他在看出病症之后,所开的药方大不相同。那么,人生的痛苦来自何处?《庄子·齐物论》有一段平实的描写,他说:

“人承受形体而出生,就执著于形体的存在,直到生命尽头。它与外物互相较量摩擦,追逐奔驰而停不下来,这不是很可悲吗?终生劳苦忙碌,却看不到什么成功,疲惫困顿不堪,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这不是很悲哀吗?”

他的话语越说越重,简直像在训话:

“这种人就算是不死,又有什么好处!他的身体逐渐耗损衰老,心也跟着迟钝麻木,这还不算是大悲哀吗?人生在世,眞是这样茫然吗?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茫然,而别人也有不茫然的吗?”

庄子以“茫然”做为结语,很适合现代人的理解。在进一步阐释他的药方之前,我们不妨顺着这样的批评,找一段更具体也更清楚的资料,来做为补充说明。在《庄子·天地》,描写人们如何丧失本性及陷入困境:

“丧失本性有五种情况:一是五色乱目,使人眼睛看不清楚;二是五声乱耳,使人耳朵听不明白;三是五臭熏鼻,使人鼻塞难以呼吸;四是五味浊口,使人味觉大受损伤;五是取舍迷乱心思,使人本性浮动。这五种都是人生的祸患。”

从感官的贪欲,到心思的困惑,又有谁可以逃避这一切?但是,庄子认为有些学者(如阳朱、墨翟)还在制造更复杂的干扰。他举这二人为例,大概因为他们是当时的知名学者,可以做为样板来加以批判。他继续指出:

“而杨朱、墨翟还在标新立异,自以为有所得,但这不是我所说的得。有所得的人反而受困,可以算是得吗?那么,斑鸠与猫头鹰被关在鸟笼里,也可以算是得了。再说,让取舍、声色的念头塞住内心,让皮帽、羽冠、玉板、宽带、礼服的装饰拘束外形,里面堆满了栅栏,外面是重重绳索的束缚,眼睁睁地困处在绳索之中还自以为有所得,那么犯人被反绑双手、夹住十指,虎豹被关在笼子里,也可以算是得了。”

这样的言语真是犀利,任何人读了都会有“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的感触。但是,又有谁可以摆脱这样的困境?《庄子·田子方》顺着这样的理解,藉由寓言中的孔子之口来教训颜渊。孔子说:

“自然而然地成就了形体,知道命运是不能预先测度的,所以我一天一天向前走。我长期与你相处在一起,你却没有了解这个道理,能不悲哀吗?你大概是见到我所见到的现象了。它们已经逝去,而你以为它们存在,还在继续寻找,这就好像在空的市场寻找马一样。我心目中的你,很快就消失了;你心目中的我,也很快就消失了。就算如此,你又担心什么!过去的我虽然消失了,但我还有那不消失的东西存在。”

请问:当我的身与心一直在变化时,还有什么是那“不消失的东西”?这个问题极为紧要。《庄子》书中屡次出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之类的语句,视之为修炼有成者的表现。如果身与心变成毫无生机与活力的“槁木、死灰”,人还有什么部分是“不消失”的呢?

用现代人的术语来说,人有“身、心、灵”三个层次,亦即在大家熟悉的身与心之外,还有一个灵性层次的存在。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庄子所肯定的修炼方法,就是要人以灵性的力量来化解身心的困境?当然,这里面还有许多深刻的思想要加以分辨。但是,至少它提供了一个大方向。

《庄子》心得·突破四种限制(6)

人生处处都是限制,为了活得自在,就须一一加以突破。庄子特别指出四种:空间、时间、生死、义利。

首先,在空间方面,他举一个例子,就是《庄子·秋水》所描述的:秋天到了,下很多雨,山上的水就流入小溪,小溪又汇流到大河里,河水暴涨,河神非常得意,认为“天下之美,尽在于己”。天下最美、最了不起的就是我了。河水继续向东而流,到了大海,河神发现大海居然没有边,就很崇拜地向海神说:你才真了不起!我以前像井底之蛙,以为自己是最大的,现在才发觉海最大。海神说:你不要羡慕我,海在天地中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洞而已,整个中国在四海中,也只不过是仓库里的一粒米而已。海神的这段话让人吓一跳,不免心想:庄子怎么会有这么特别的思想,居然把中国看成一粒米一样,难道他是从太空看到的吗?我们知道,坐飞机从天上往下看,飞得愈高看地面愈小,等你飞到月球再看地球时,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拳头。而庄子在二千多年前,居然可以“提其神于太虚而俯之”,把自己的精神提到最高层次,然后往下看。这说明了庄子真是有一种太空人的本事。所以,方东美先生就用space man(太空人)来形容道家;既然提到太空人,另外一边的儒家可以称为time man(时间人);太空人跟时间人是不一样的,太空人是能超越空间的限制,时间人则是配合时间的发展往未来开创。

庄子在第一篇《逍遥游》里就特别强调空间的超越。他借一只大鹏鸟作比喻,这个比喻不能由字面去看,若从字面去看的话:“ 北海有一条鱼叫鲲,这条鲲很大,有几千里那么长。”这当然是跟我们开玩笑,哪有这么长的鱼?哪有这么大的海容得下呢?更奇怪的是,这条鱼一变变成大鹏鸟。事实上这完全是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所谓的“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庄子·天下》)。你如果认真去问:真的有这回事吗?就难免要失望了。大鹏鸟的背也是几千里,往上一飞就是九万里。换句话说,数字在庄子手中像魔术一样,可以运用自如,他就以这种大鹏鸟一飞就是九万里的广阔概念,来俯视人间。

说大或说小,只是人们相对的、主观的认定,我们也有类似的经验,假如你很在乎一件事时,这件事就是天下最重要的;另外一个人如果不在乎这件事,会说这件事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庄子第一步就是要我们突破空间的限制:他用《秋水》里的河神来比喻,再配合大鹏鸟作为说明,使整个空间突然开阔起来。这样的空间,绝对不是真实的空间,而是想象的空间。两者相较之下,当然是想象的空间比较重要。因为真实的空间一定是有限制的,而想象的空间可以无穷大,突破了空间的限制之后,你就可以从事像他所说的“逍遥游”了。

第二,要突破时间的限制。时间的限制要怎么突破呢?首先要问:这个宇宙有开始吗?还是会有结束?都没有!开始以前还有开始,可以往前延伸到无穷;这个宇宙会有结束吗?它既然已经存在,你向未来去找的话,也无法找到一个终点。这一来就把时间从过去、现在、未来三个定点,往两边延伸,让时间变成永恒。人活在时间过程里,往往会担心明天还有什么事没做完。其实,未来的事你可以不用担心,因为从永恒来看,所谓的过去、现在、未来,根本没有什么好区分的。庄子很轻易地便化解了我们在时间的过程中所产生的焦虑,进入一种无始无终的情况。

我们有时候会羡慕“长寿、富贵、多男子”,庄子认为这三样东西,不但不令人羡慕,反而是令人警惕的东西。他的观点与儒家的观点是倒过来的,为什么倒过来?因为你一定先设立一些标准,才会有所评价。但是庄子说,标准的本身就有问题,因为从永恒的角度来看,你说一个人再怎样长寿,怎么老得过乌龟呢?一只乌龟随便一活就是几百年;怎么老得过一棵树木呢?一棵树木随便一活就是几千年。于是你所斤斤计较的高寿与短命,都变得毫无意义,这种时间上的区分已经没有必要了。这样就能突破时间的限制。

第三,突破生死是更难的,因为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他最在乎的往往是死亡的问题。庄子怎样去突破死亡的限制呢?首先他设法强调整个宇宙是大气的流行,气分阴气与阳气两种,阴阳二气对人来说,就等于父母一样。气一聚,人就出生了,气一散,人就死亡了。所以人的生与死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气的聚和散而已。气的聚散有没有什么善恶的报应呢?完全没有!所以你说好人可以活得很久,坏人就会受到报应,这种思想在《庄子》里,完全没有立足的余地。这么一来,生死就可以慢慢突破了。庄子以他个人的经验为例。庄子的妻子过世了,他的朋友惠施去吊丧的时候,发现庄子居然鼓盆而歌,令惠施大惑不解。庄子说:“不错!开始时我跟一般人一样地哭,哭到一半觉得不对,因为我太太原本并不存在,只是草堆里的一股气,后来我岳父母生下了她,嫁给了我,活了一辈子,现在又化成了气回到草堆里去,等于是回家一样,回家是件很快乐的事,我却在这里哭,这不是有点莫名其妙吗?想通了之后,我就替她感到高兴了。”他说明死亡并不是件可怕的事,只不过是宇宙里必然的现象;既是必然的,人有生必有死,那么何必对生死带有喜怒哀乐呢?当你把死亡的观念跟生命的对立化解了之后,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你就可以完全超越了。

庄子自己将死之时,他的几个学生很难过,计划要好好地替他办个丧事。庄子说:何必把我埋葬了呢?天地就是我的棺材,日月星辰就是我棺材上的装饰,我死之后把我往荒野一丢就好了。学生说:这样不行,天上的老鹰会把你吃掉,怎么办?庄子说:把我埋在地下,蚂蚁也会把我吃掉,你们把我从老鹰口中抢过来,送给蚂蚁吃,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由此可见,庄子确已将生死看作是大气运行的一种过程而已,能看透这一点非常不容易。

第四,是义与利的突破。义就是应该做的事,受教育之后,学会了各种道德要求与人生义务。利就是一般所谓的利益。一个社会的形成,一定是许多人聚在一起,然后去分辨某些价值,譬如说谁应该有权力、谁应该有名声、谁应该有地位,这些都是社会需要所造成的结果。庄子在这方面,强调从三代以下,几乎所有人都为了某些东西而放弃了自己的本性。人的本性是大自然的一分子,人应该活得自在不受约束。可是现在一般人为了利而牺牲自己;读书人为了名而牺牲自己;做官的为了家而牺牲自己;圣人为了天下老百姓而牺牲自己。换句话说,每个人都有所牺牲,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圣人跟一个老百姓是没有差别的。这种观念对我们肯定的社会价值来说,有很强的批判力。譬如,一个老师认真教,他的价值是否比一个做生意的人高?未必。每一个人都是为了某些身外之物,而牺牲自己的时间、自己的健康。庄子指出这一点,就是在说明义与利也应该设法超越。

老子的思想有“保持距离以策安全”的态度;庄子发现一个人不可能保持距离,一定会受社会的影响,那么不如采取一种主动积极的态度,投身在这个变化中,与它一起变。大家怎么流行、怎么走,我就跟着一起发展,讲难听点,就是跟着一起混。换言之,他比老子更进一步。老于说要保持距离,庄子说既然不能保持距离,我就跟它一起发展。所以庄子思想的三步骤是:第一步化解各种外在有形的限制;第二步回到内心弄清楚各种灾难从何而来;第三步往上提升看能不能像大鹏鸟一样。大鹏鸟所比喻的是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我们每一个人的精神都可以从一条鱼转变成一只鸟,然后再往上飞,飞到无穷高的地方,这是庄子思想的一个基本立场。

《庄子》心得·心斋与坐忘(7)

当我们把各种外在有形的限制排除之后,第二步就要设法回归内在,因为一个人一生中所接触到的苦乐,都是由他的自我所造成,也是自我在感受这些苦乐的,为了回归内在,庄子提出了三个步骤:第一,要弄清楚什么叫“知”?“知”这个观念,我在拙著《细说老子》里已经讲得很清楚;庄子对“知”也作了补充说明。第二,从“知”回到“心”。“知”代表我与外在世界对立,我要去了解它。如何去知?就要靠心的作用。第三,提升到天人合一。

我们先要了解“知”到底是好还是坏?庄子用了一个比喻说明:南海之帝、北海之帝经常到中央之帝这里来玩,中央之帝招待他们,南海之帝和北海之帝很感激,心想:每个人都有七窍,可以用来观察感知,但中央之帝叫“浑沌”,浑沌就是没有七窍,那多不方便!他既然对我们这么好,我们就要感激他。因此南北二海之帝每天替中央之帝开一个窍,开到了第七天,浑沌就死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浑沌原来是没有区分的,是一种混同唯一的状态,是和谐圆满、没有分裂的。你一旦替他开了七窍,使他可以得到知识,一旦得到知识,他马上就丧失了“道”。这个“道”是最重要的,你为了追求知识的话,就可能丧失了“道”。所以,庄子强调一个人的研究态度。首先是,“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举例来说,宇宙之外有没有上帝呢?这是存而不论的。因为你不能证明,也不能否定,所以不要去谈。其次是,“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你可以说,但不要去详细讨论。譬如,天文学是什么?地理学是什么?这是六合之内的问题,你可以发表个人见解,但不须与人商议。第三是,“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我们古代有很多圣王,他们怎么治理老百姓,你可以去商议,但是不要辩论,你一辩论,麻烦就来了。这些都值得我们参考。当你一步一步把知的范围限制在一个有效的情况之下,就能自我约束,不要太多不必要的知识。否则,你知道得愈多,离“道”愈远。“道”原来是整体,既然是整体,你就不应该把它区分。而你在“知”的时候,一定会造成区分的效果。所以庄子要设法回到内心的层次,第一步就是弄清楚“知”。

第二步是要找到“知的根源”,知的根源在于心。因此就出现一个特别的观念:“心斋”。心斋,代表你的心像吃素一样,不要想荤的事情。如何才是心斋?庄子举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一个工匠很会雕刻,他刻的人与真人完全一样。君王看了吓一跳,问他:怎么能刻得那么像呢?工匠回答说:我开始刻的时候,一定要先守斋,三天之后,心里就不会想“庆赏爵禄”,就是说不去想会得到什么赏赐,或者别人会不会给我一个官做?守斋五天之后就不敢想“非誉巧拙”,就是想别人会不会称赞我,说我技巧很高呢?七天之后,就忘了自己有四肢五官了。所以,心斋的意思,就是把功名利禄统统排除;把别人对你这种技术的称赞也都设法排除;最后连自己的生命都要设法超越,然后才去雕刻。这个时候,你的雕刻已经没有主观的欲望成见,刻什么像什么,等于是宇宙的力量在你身上表现出来。你没有一个自我,反而不受隔阂与限制了。这个心斋的比喻说明了:我们的心平常都是向外追逐,追逐许多具体的东西而不知道回头,以致忽略了这个心本身只有一个作用,就是要让它静下来,从虚到静,从静到明。我们的心如果充满各种欲望的话,它就是乱糟糟的,把所有的欲望都排除掉之后,它自然就虚了,虚了之后它自然就静下来,静下来有什么好处呢?水如果静下来,就可以当镜子来用,照出一个人长什么样子。我们的心也是一样,从虚到静再到明,心若澄明的话,宇宙万物皆在我心中,我一看就看到真相。我们一般很容易扭曲我们所看到的事物,以我们自己的意思、自己的愿望来扭曲,因此我们都看到自己想要看的部分,专家学者也不例外。譬如,有一群人一起散步,撞头看见天上的月亮,第一个人说“月亮的光是从太阳光折射而来的”,因为这个人是天文学家。第二个人说“ 嫦娥奔月是多么的美”,这个人当然是文学家或诗人。第三个人说“月亮是上帝的另一种启示,让我们在夜晚也可以看到光明,不致迷路”,这个人显然是宗教家。每一个人看到月亮,都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这样就不能看到月亮的真相。当然,我们也很难说月亮的真相是什么?你一说是什么,就代表你已经设有立场;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又何必区分它是不是月亮呢?所以庄子设法让我们在“心斋”这个层次中,让自己的心由虚到静到明。

另外有个方法叫“坐忘”。坐忘就是我坐这里休息,突然之间忘了我是谁。如何去描写这个情况呢?譬如,当你觉得你有脚时,表示你的鞋子有问题,你的鞋子可能太小了。当你中午吃完饭时,觉得你有个肚子,这表示你的腰带太紧了。所以你忘掉自己的脚,代表鞋子正好,忘记是非的话,代表内心处在一个和谐的状态。所以舒适的鞋子是不会让你感觉到的。如果说你戴着眼镜立刻发现自己戴着眼镜,就表示镜片很脏了。任何东西都一样,当你一眼就看到它的存在,代表着它有问题。为什么?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就像鱼活在湖里面一样,它根本忘记自己是一条鱼,当它记起自己是一条鱼的时候,代表它已离开了水。你看沙滩上的鱼,一直在挣扎着,因为它发现自己是一条鱼,需要水。在水里游的鱼,常不觉得自己是条鱼,它觉得自己就像处在“道”里面,完全忘记自己是谁。

但是,“忘记”这个词,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不容易。由此,庄子特别提到孝顺的几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用敬来孝顺,这一点最为容易。譬如,对父母亲要保持尊敬,早上起来要行鞠躬礼,晚上睡觉前再好好请安,这个很容易。第二个层次比较难,是用爱去孝顺。爱需要把内心的感情表达出来,要知道父母的需求,要替父母设想,这就比较难。第三个层次也难,是“忘亲”,把父母亲忘记。为什么说把父母亲忘记才是真正的孝顺呢?譬如,我跟父母亲生活在一起,一天到晚想到父母亲在我旁边,以致我需要敬他爱他,这代表我心里面有隔阂。但一个真正孝顺的人跟父母在一起的时候,他非常自在,怡然自得。父母也会觉得小孩跟他在一起没有代沟,而生活得非常愉快。所以第三个层次要忘亲,忘掉父母亲才能相处和谐。第四个层次是让父母亲把我忘记,这就更难了。譬如说,我跟父母亲在一起,父母觉得我在他们身边,真是如鱼得水,很开心的样子。若是父母都不觉得我在他们身边,这代表着父母完全感觉不到我给他们带来的困扰。这个思想很有趣,它跟儒家孔子的思想有一点接近,孔子在《论语》里面提到,一个人如果真正孝顺的话,就要使“父母唯其疾之忧”,就是让父母只要为我的疾病而担心;如果父母只为我的疾病担心,那代表我从读书开始到就业到成家,都不让父母担心,只有生病是难免的。所以父母如果只为我的疾病担心的话,代表我是一个很孝顺的人。这就等于让父母亲把我忘记。还有更难的,第五个层次是我把天下忘记,譬如,现在国际情势如何?中国将来情形怎样?我都把它忘记。我想最难的就是第六个层次,让天下把我忘记。你如果能做到“让天下把我忘记”的话,那是最高境界。这一点很难做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学校或是公司机关,你如果明天不去上班,马上就有人提醒你,因为别人随时在注意你的情况。相对的,我们也在注意别人,所以这世界就构成一张网,彼此把对方网住,世界这一张大的罗网,没有人可以摆脱,无论是快乐或是痛苦都在其中。所以庄子强调“坐忘”是有道理的,至少希望我们平常要设法少用些心机。

有一次,庄子遇到一个老人从好远的地方提水回家,就对他说:“你怎么不用机器来帮忙呢?”老人说:“这不好,因为用机器一定需要机心,也就是说心里面想如何利用最少的力气达到最大的效果。你一有机心,心中就会起伏动荡。”的确,以前我们都说有一个抽水机就不错了,你打一打就有水上来,后来用马达抽水,再进一步,水龙头一开就有水了。但这机器若出了问题,你无法知道水源在哪里?如果你是用原始方法去挑水的话,就不会有这种烦恼。所以庄子这种想法,是设法符合人们最自然的理念,如果你能跟大自然完全和谐相处的话,虽然你生活上会浪费许多时间,但是在他的眼光里,时间算什么?你何必节省时间,然后去做各种无聊的事情,造成人间许多灾难与伤害,而再花时间来收拾善后呢?与其如此,还不如回到比较原始的情况,反而可以使你活得更为自在。只不过一般人没有这个智慧可以及早发现将来的结果,他看不到那么远,只能看到眼前的效果,而忽略了这个效果所付出的代价是很高的。由此可见,“心斋” 到“坐忘”是庄子思想中很重要的两个心灵层次。这是前两个步骤。

《庄子》心得·提升精神层次的步骤(8)

庄子喜欢使用比喻,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他说精神如果逍遥的话,会带来很多快乐,这种快乐的层次很高,绝对不是我们在比较低的层次所能想象的。我如果是只小麻雀,一向飞的高度没有超过一百米的话,又怎能想象一万米以上的高空是什么样子呢?想象不到!我们先不要把自己限制住,而是要肯定每一个人的精神都有同样的可能性,去达到那样的高度。换句话说,天下任何人都可以因为发挥自己主体精神的能力,而让自己提升到大鹏鸟所飞的高度。但是你需要一些努力,怎么去努力呢?庄子提出了七个步骤。

第一步是“外天下”。“外”就是超越,“外天下”就是要把天下的名利权位都设法超越。

第二步是“外物”。物就是物质、有形可见的一切。要超越有形可见的世界。

第三步是“外生”。超越生命,就是不受生命、欲望所限制。

能够做到前三步“外天下”、“外物”、“外生”的话,就到了第四步,叫做“朝彻”,意思是说早晨的阳光照亮大地。

第五步是“见独”。“独”代表独一无二,“见独”即是看到宇宙整体了,原来宇宙是一个整体,我跟万物没有区别。“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两句话是庄子里面很重要的论断。这两句话说起来很够气魄,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多么好啊!但是,这代表什么意思?我们读书最怕遇到一些美妙的口号,听了之后,头有点晕眩,然后就没有下文了,这不是我们所要的。因此我们要进一步说明,到第五步的时候,能够看到“一”。我们平常看到的是“多”,好多房子啊!好多车子啊!你看不到“一”,“一”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你根本不再区分了。很多人吗?没有很多人啊!这些人如果本来就在这里的话,你就不要去分别多还是少了。你心里根本没有车子的观念,你怎么会说很多车子呢?有谁会觉得好多空气呢?因为你心里根本没有对空气的区分,就没有多少的问题了。所以,“见独”就是看到宇宙是合一的整体。

第六步叫做“无古今”。古今代表时间上的古代和现在。这时候你已经超越了时间的限制,抵达永恒的境界了。

最后一步是“不死不生”。不死不生不是坏事,《庄子》里面的不死不生是你已经超越了生死,你是一个神人,神人是很美妙的,庄子的描写令人羡慕,他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庄子·逍遥游》)好像一个仙女一样,令人听了觉得不可思议,其实他讲的是精神状态。到最后不死不生,逍遥于整个天地之间。对他来说,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永远存在。人怎么可能永远存在呢?因为身体总是会消失的。但是不要忘记,人的精神如果与宇宙生命力量相通的话,就不一样了。所以庄子在最后描写自己的时候,他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不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庄子·天下》)这就是往上跟造物者“道”在一起,与道在一起的话,你还担什么心呢?但这个道在什么地方呢?道是无所不在的。庄子里面有句话讲得最直接了。有一次,东郭子对庄子说:你一天到晚讲“道”,“道”在哪里?能不能为我解释一下?庄子说:“道”无所不在。东郭子说:能不能请你说清楚点?庄子说:“道”在蝼蚁。蝼蚁就是蚂蚁,“道”怎会在蚂蚁身上?东郭子以为“道”应该在很高的地方嘛!他便皱眉头了。庄子说:在瓦片里面。蚂蚁还有生命,瓦片连生命都没有。东郭子说:怎么会越来越卑陋、低下呢?庄子说:在稻谷里面。怎么又更低了呢?接着就是在屎尿了。东郭子吓得不敢再讲话,再讲话,说不定答案更可怕了。庄子说明“道”无所不在,凡存在之物皆有“道”。你有慧根的话,任何地方、任何东西都可以显示“道”的力量。我们说“道”在这棵树上,这棵树只要存在,它就有“道”。但这棵树被火烧掉之后,“道”是不是就不见了呢?不是!树木可以被烧掉,“道”还是存在。这就是“道”的两面性格,一方面超越在整个宇宙之上;另一方面又存在于万物之中,而宇宙之间有任何变化,“道”都永远不变。这就是庄子对“道”的描写。一个人如果精神到达这个层次,与“道”能够和谐而游的话,对他来说,人生还有什么困难呢?

道家思想发展到庄子的时候,就是要化解外在的限制,回到内心思考一下,从人的知,回到人的心,把人的精神状态掌握住,让它不受外界的干扰,然后向上提升。提升到达一个高度的时候,就可以跟宇宙化而为一。这时我们前面所讲的“天人合一”或是“气化一元论”都成为大气,鼓荡、浮动在你之下。你像只大鹏鸟一样,可以飞到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这是庄子精神逍遥的境界。否则,一个人在世界上,一天到晚想的是明天该怎么办?今天晚上该吃什么?该做什么事情?谁欠我钱没还……生命就完全被困住了。一点乐趣都没有!所以,庄子的思想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往往是一剂解药。因为中国人接受儒家思想以后,的确是有入世、关怀人群的倾向。要把自己的力量贡献出来,服务别人,这非常好。但是你要注意一点,这种服务永远做不完。你再怎么有能力,也做不完,做到最后,你会想:我是不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跟孔子一样,最后累死呢?还是,我既然做不完,就设法往属于我个人生活的这一方面去发展。所以,现代人需要透过道家思想的接引,发展出来一种休闲观念,让我们转化成精神上的逍遥自在。而这逍遥自在很难形容,所谓的“一朵花可以看到天堂,一粒砂可以看到世界”,这不是诗人随便写的,而是经过庄子的精神训练过程,让自己达到这种境界之后,可以真实感受到的。感受到生命里有一种活泼的生机,这种活泼的生机绝对不是外在的名利权位或是个人的理想抱负所能显示的,而是能够回归到“道”的本身。所以道家思想绝对不是单纯的一种修养而已!它是要你回到根源、回到整体。一个人只有回到根源、回到整体的时候,他的生命才能得到真正的安顿。所以庄子特别强调,泉水枯了,鱼在泥巴地里以气相呴濡,这样子还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就是“道 ”的比喻。鱼在水里面完全忘记自己是鱼,完全忘记自己跟外物有什么差别,在里面悠游自在,我们人能不能像一条鱼一样在大海里逍遥自在呢?应该可以。

我们今天谈庄子必须注意到两面。一面是它很容易让你消极无为,像竹林七贤里的刘伶,在家里什么衣服都不穿,别人对他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他还认为自己是学道家的思想,他说:这有什么不对呢?天地是我的家,房子是我的内衣,你钻到我的内衣里来,还怪我没穿衣服。这怎么可以呢?这就是把庄子思想学到后来,变得放浪形骸这一面了。他认为人生怎样做最后都一样嘛!那我何必在乎名节礼教呢?这不是庄子的意思。庄子的意思一定是尊重这个社会既有的规范,叫做外化。我外面跟你完全一样,但是内不化。所以今天讲的结论就是这句话——外化而内不化。外在我跟所有人都和光同尘,你们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你们穿什么衣服,我就穿什么衣服,让你们看不出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才是真正厉害的人物。西方有句格言:“善于隐藏者乃善于生活者。”一个人善于隐藏,他才善于生活。你如果不善于隐藏,稍微有什么本事就表现出来,你马上被人家连根铲除。你看政治上的发展也好,越有才华本事的人、头角峥嵘的人,第一个被人家摆平!相反,那些平平凡凡、你不知道他到底会做什么的人,反而一个个过得很自在。但是,他是不是符合庄子思想呢?我们就要问第二个问题:他能够外化,他是不是能够内不化呢?

内不化的意思是:我们内在里面对于宇宙精神、“道”有一个真切的了解,坚持我的原则,做一个真人。什么叫做真人?真人就是不虚伪的人。我外在跟你化在一起,但是我不受你的影响,内在保持一个主体精神,叫做内不化。只有内不化,你才能够说这是我内在的精神,你才能够去逍遥。所以真正的道家思想在今天这个时代需不需要呢?非常需要。因为今天这个时代没有人可以离开这个社会的影响,它整个是个资讯网路的社会,没有人可以摆脱。那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你还是需要工作、需要职业啊!否则怎么生存呢?没有那个环境、那个条件让你过隐居的生活。所以还是要设法接受社会的一切。但是,内在的自我要好好地珍惜。永远知道什么是我要的,我外面跟你们妥协,内心绝不妥协。不妥协不是为了对抗,而是我根本已经看透这一切,透过智慧了解一切无差别、一切平等,这样才能给一个人带来心灵上真正的纾解。

《庄子》心得·龙的传说(9)

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

——《庄子·列御寇》  《倚天屠龙记》是金庸一本武侠小说的书名,其中“屠龙”一词源自庄子。《庄子·列御寇》只用了短短一句话来说这件事。

原文是:朱泙漫向支离益学习屠龙术,耗尽千金家财,三年后学成了,但是没有机会施展他的技术。

我们由此可以猜测:一,屠龙术很难学会,要花三年时间;二,屠龙术的学费很贵,会让人耗尽家财;三,学会屠龙术之后,找不到龙来下手。问题是:龙究竟是什么样的动物?或者,龙真的存在吗?

首先,龙应该是存在的,不然古代那些谈论龙的资料是怎么回事?像《易经》干卦所描写的“潜龙勿用、见龙在田、飞龙在天、亢龙有悔”,怎么可能全属虚构?这一点稍后再作说明。

其次,《庄子·列御寇》另外谈到一段有关“骊龙”(黑龙)的寓言。他说:“河边有一家穷人,靠编织芦苇为生,做儿子的潜入深渊,得到价值千金的宝珠。做父亲的对他说:‘拿石头来敲碎他!千金宝珠一定藏在九重深渊黑龙的颔下,你能取得宝珠,一定是碰到牠正在睡觉。如果黑龙是醒的,你还能保住小命吗?’”

由此可知,龙是深渊中的怪兽,可以轻易置人于死地。最近有人主张龙是一种鳄鱼,并非毫无根据。问题是:鳄鱼真有像古书所描写的龙一般神奇吗?我们现在所知的鳄鱼实在呆板无趣又笨重无比,怎么联得上“飞龙在天”的意境呢?

《庄子·天运》终于提供了比较完整的描述。原文是记载孔子拜访老聃之后,眼界大开,“整整三天不讲话”;弟子们请教是怎么回事,孔子说:“我到现在才在那儿见到了龙!龙合起来成为一个整体,散开来成为锦绣文章,驾着云气,翱翔于天地之间。”

孔子确曾拜访过老子。《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此事,也谈到孔子对弟子说的话,其文稍有不同。孔子说:“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依此看来,龙果然是可以飞翔的,并且是乘着云气而上天,正好符合《易经》所描写的“云从龙,风从虎”。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推断说:龙是三栖动物,可以生活于水中,陆地上以及天空中。换言之,《易经》所谓的“潜龙”、“在田之龙”、“飞天之龙”就真相大白了。不过,《易经》充满了象征语言,它的兴趣不在介绍龙的特质,而是借用龙来象征一个人处在不同位阶时的状态,进而提出适当的因应方法。

庄子笔下有一些登峰造极的修行者,其中有名为“神人”的,可以算是最为奇妙。《庄子·逍遥游》这样形容神人:“他的肌肤有如凝雪,柔美有如处女;他不吃五榖,只是吸清风、饮甘露;他乘着云气,驾御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在此,“乘着云气,驾御飞龙”一语也符合本文前面对飞龙的描述。但是,经过此一转折借用,“龙”就从具体的生物蜕变为用来象征神人的某种不凡的能耐了。

庄子多次使用“尸居而龙见”一语,意思是“安居不动而活力展现”,亦即以“龙”作为“活力”的代表了。一个人可以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从外表看来渊静沉默,但是同时却又展示无限的能量,可以遨游于天地之间、四海之外,简直是逍遥自在到极点了。这样的“龙”才应该是庄子所津津乐道的。

朱泙漫找不到龙,大概是因为龙都被神人驾着飞上天去了。他如果冒险潜入深渊,找到黑龙一决胜负,结果尚难预料,恐怕胜算不大。总之,阅读《庄子》,心情不妨轻松一些,不必执著于龙的生物形象。

《庄子》心得·权力的倾斜(10)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庄子·人间世》  庄子不愿从政做官,因为他深知仕途的险恶。“钟鼎山林,各有天性”,原本不必勉强。但是,如果以为庄子不了解暴君的作风,那就太冤枉他了。

《庄子·人间世》记载颜回心存仁义,想去劝谏卫国的国君,孔子要他多加考虑,提醒他说:“一个人德行深厚、诚恳老实,却尚未得到别人的认同;不务虚名、与世无争,却尚未得到别人的了解;这时如果坚持在暴君面前畅谈仁义规范这一套言论,那就等于用别人的缺点来彰显自己的优点。这样做叫做害人。害人者,别人一定反过来害他,你恐怕会被别人所害啊。”

国君与臣下之间的权力关系不是对等的。国君错十分,臣下只能说三分;反之,臣下一句话说错,就可能招来杀生之祸。庄子藉孔子之口说的一段话,有如现场转播,气氛逼真,其文如后:

“再说,卫君如果喜爱贤能而厌恶不肖之徒,又何必等你去提出不同的看法呢?你除非不发一语,否则一开口劝谏,卫君必定抓住你说话的漏洞,展开他的辩才。那时,你的目光转为迷惑,脸色变得和缓,说话瞻前顾后,容貌显得恭顺,内心也准备迁就他了。这样一来,就像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可以叫做越帮越过分。你开始时顺着他,以后就永远如此了。你如果尚未取得信任就直言不讳,一定会惨死在暴君面前啊!”

处在今天自由民主的时代,属下对老板建言,当然不会有性命之虞,但是由于权力不对等而形成的委屈,也与这段话所描述的相去不远。

颜回是孔子的首席弟子,应该可以想出别的办法。他说:“我外表端庄而内心谦虚,努力行事而意志专一,这样可以吗?”孔子认为行不通。接着,颜回提出最后三招,就是:内直、外曲、成而上比。

首先,所谓“内直”,是向自然看齐。“向自然看齐的人,知道天子与自己都是自然所生的,那么自己说的话还要在乎别人喜欢或不喜欢吗?像这样做,别人会说我是天真的儿童,这叫做向自然看齐。”问题在于:你自以为天真,而国君却一点都不天真;他若讨厌你说的话,你不是要受苦了吗?事实上,有权力的人与天真心态,往往背道而驰。

其次,所谓“外曲”,是向人们看齐。“参见君王时,拱手、跪拜、鞠躬、曲膝,是做臣子的礼节。别人都这么做,我敢不这么做吗?做别人都做的事,别人也没有什么挑剔,这叫做向人们看齐。”这表示一切依礼而行,使国君觉得自己受到尊重,然后愿意听取臣子的建议而善待百姓。

第三,所谓“成而上比”,是指处处引用古人之言,向古人看齐。“这些言词虽然有教导督责的内容,不过都是古人说的,并非我想出来的。像这样,即使直言劝谏也不会被诟病。这叫做向古人看齐。”问题在于:国君会在乎古人的言论吗?他可能不太清楚古人的好坏,甚至会认为古人所言未必可取。

孔子还是认为行不通。接着,孔子指示颜回要做到“心斋”。这一点我们已经介绍过了。颜回果然闻一知十,一听孔子的解释就豁然觉悟,明白要化解对自我的执著。孔子嘉许他说:“你可以进入世间的樊笼游玩,不再为虚名所动;意见能被接纳,你就发言;意见不能被接纳,你就缄默。没有执著也没有成见,一颗心就寄托在‘不得已’上,这样就差不多了。”

面对权力的倾斜关系以及世间的人际互动,都可以从上述数据得到启发。庄子对“不得已”三字特别珍爱,有如他的修行口诀。“不得已”并非勉强或无奈,而是以智慧判断行动的条件是否成熟,一旦成熟就顺其自然去做。所以,关键在于判断的智慧,而其修养则是心斋所抵达的“虚而待物”的无执状态。

《庄子》心得·孝顺的阶段(11)

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

——《庄子·天运》

儒家谈孝顺,可谓名正言顺。《庄子·人间世》特别藉孔子之口说:“天下有两大戒律:一是命,一是义。子女爱父母,这是自然之命,也是人心所不可解除的;臣子侍奉国君,这是人群之义,无论任何国家都不能没有国君,这在天地之间是无可逃避的。这叫做大戒律。”

简单两句话,说出了儒家的信念,难怪有人认为庄子曾经是儒家弟子。孔子在《论语·微子》让子路宣布儒家的立场:“长幼之间的礼节都不能废弃,君臣之间的道义又怎么能够废弃呢?……君子出来从政,是做道义上该做的事。至于政治理想无法实现,则是我们早已知道的啊。”这不是“ 知其不可而为之”吗?这么坚持的理由不正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吗?

忠是如此,孝更是如此,那是出于“命”,因为子女爱慕父母亲乃是出于天性,所谓“不可解于心”,心中就是放不下,非要孝顺不可。孟子称赞舜的理由之一,即是他“五十岁还在爱慕父母”。“二十四孝”的故事中,老莱子“性至孝,年七十,常穿着五色彩衣,学作婴儿戏,以娱其亲 ”。庄子同样肯定孝顺是必要的,但是他的说法别开生面,让人有惊艶之感。

《庄子·天运》这样写着:“用恭敬来行孝容易,用爱心来行孝较难;用爱心来行孝容易,行孝时忘记双亲较难;行孝时忘记双亲容易,行孝时使双亲忘记我较难;行孝时使双亲忘记我容易,我同时忘记天下人较难;我同时忘记天下人容易,使天下人同时忘记我较难。”

我们稍加分析“孝的六阶段”于后。

一,用恭敬来行孝:按礼仪的规定,昏定晨省,出于恭敬之心向父母嘘寒问暖。即使看到父母将会犯错,也要温和委婉地劝阻,如孔子所说的:“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意即:即使父母不接受我的劝阻,仍然要恭敬地不触犯他们,内心忧愁但是不去抱怨。(《论语·里仁》)

二,用爱心来行孝:对父母的爱慕之心,将使子女“保持和悦的神色”(《论语·为政》)朱熹的注解说:“盖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故事亲之际,惟色为难耳。”和悦的神色必然出自深刻的爱心。

三,行为时忘记双亲:由习惯而成自然,不必考虑自己的职责就可以做到孝顺的要求。亦即,把双亲当成自己的“生命共同体”,行孝时毫无压力可言。

四,行孝时使双亲忘记我:双亲接受我的行孝,也是由习惯而成自然。换成双亲把我当作“生命共同体”,好像成为他们终身最有默契的朋友一般,可以对我无话不谈,真是天伦之乐,其乐融融。

五,我同时忘记天下人:我与双亲都在人间世活动,但是我行孝时,可以忘记天下人的存在。意即:别人的看法、世俗的评价,对我已经不再有任何影响。不但像“父子骑驴”的事情不会出现,父子之间的融洽感情实非旁观者所能测度。

六,使天下人同时忘记我:天下人见到我与父母亲相处,有如“鱼相忘于江湖”;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看到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模式。天有四时,人们按照春夏秋冬的韵律安排作息;真正的孝顺也有如四时,人们不知不觉地认为原本应该如此,以致根本忘了“我在孝顺”这回事。

综上所述,可知儒家的孝顺顶多可以谈到第二步与第三步之间。也许儒家与道家最后抵达的境界是类似的,但是庄子的表达功力毕竟略胜一筹,可以一路往上谈到六个阶段,真可让人目眩神迷。事实上,如果承认孝顺是出于天性,那么庄子的说法就可以成立,因为凡是出于天性的,终究都在“道”里面形成一个整体,不忘也不行啊!

《庄子》心得·福与祸之间(12)

真正修行有成的高手,才会让看相算命的人知难而退;一般人的面相总是会泄漏命运的迹象,而让算命的人一猜就中。问题在于:预测命运是一回事,对命运是吉是凶的判断则是另一回事。

研究易经的人知道占卦的方法,也明白六十四卦与三百八十四爻的吉凶占验之说,但是更重要的原则有二:一是“天道无吉凶 ”,因为任何卦象都是天道运行变化中的一环,再共同形成一个完整的因果大网。既然这是一个整体,彼与此不可分离来谈,又何必计较谁吉谁凶?二是“吉凶来自人的欲望”,有欲望才有吉凶,所以趋吉避凶的上策是减少欲望。

庄子深化此一观点,提出福与祸不但相生相倚,不但出于人的欲望,并且很可能阴错阳差到让人啼笑皆非的地步。简单说来,算命的断你好运,结果你获得好运的过程与结果完全不是那一回事。

《庄子·徐无鬼》记载一个故事。子綦有八个儿子,他自己虽有极高的修行境界,但也未能免俗,想知道儿子们的未来遭遇。他请来算命师九方歅,为他的八个儿子看相,希望知道谁最有福气。九方歅说:“捆最有福气。”子綦惊喜地说:“他会怎么样呢?”九方歅说:“捆终身都会与国君一起饮食。”意思是:捆这一生的情况是:国君吃喝什么,他也吃喝什么。

子綦一听这话就伤心流泪说:“我的儿子为什么会陷入这种绝境呢?”九方歅看到子綦的异常反应,不禁责怪他说:“与国君一起饮食,恩泽会普及到三族,何况是父母呢?现在先生听了反而哭泣,这是拒绝福份。看来儿子有福气,父亲却没有福气。”

子綦这时只好说出一番庄子式的大道理了。他说:“你怎么能够了解这个道理,捆真的有福气吗?只不过是酒肉送入口鼻而已,又怎么知道酒肉是哪里来的!我没有畜牧而住屋西南角却出现羊只,没有打猎而住屋东南角却出现鹌鹑。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呢?我教我的儿子遨游,是要遨游于天地之间。我教他们与自然同乐,教他们与大地共食;我不教他们做成事业,不教他们运用谋略,不教他们标新立异。我教他们顺从天地的实况,不因追逐外物而与此相违背,我教他们一切顺其自然,而不教他们选择什么事该做,现在居然会得到世俗的报偿。凡是有奇怪的征兆,一定有奇怪的事情,这恐怕不是我与我儿子的过错,而是上天给他的。我因此哭泣啊。”

后续的发展似乎被子綦不幸言中。怎么回事呢?没过多久,子綦派捆去燕国办事。在途中,捆被强盗掳走,强盗认为四肢健全的人很难卖出去,不如把脚砍掉比较容易些,于是砍掉他的脚,把他卖到齐国,正好担任齐康公的守门人,终身都有酒肉可吃。

从这段故事看来,九方歅的算命确实很准,但是他只算到结果而没有想到过程。像捆在过程中的遭遇,简直是大难临头,并且结果虽然真有酒肉可享用,但是却成了无脚的守门人。试问:光有酒肉可吃,怎能算是福气?以宠物来说,家猫比起流浪猫或许可以说是有福。我说“或许”,因为《庄子·养生主》上写着:“水泽边的野鸡,走十步才能啄到一口食物,走百步才能喝到一口水,可是牠们不希望被养在笼子里。养在笼子里的野鸡,神态虽然旺盛,但并不愉快。”

动物尚且如此,何况是人?一个人卑躬曲膝而得到衣食供应,难道可以说是福气吗?子綦所向往的是“游于天地”,亦即“邀乐于天”、“邀食于地”,在天地万物之中自在逍遥,其乐无穷。这样才算是福气啊!

由此看来,世间的福祸其实只是混淆的价值观所设定的,不值得我们太过操心。如果捆的遭遇算是福气,难道他还要感谢掳走他并砍去他双脚的那班强盗吗?

《庄子》心得·游刃有余(13)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庄子·养生主》

“庖丁解牛”是庄子著名的寓言。一个厨房里负责宰杀牛只的厨师,居然成为寓言的主角,并且使国君领悟“养生”的道理。谁说技术不能提升为艺术,进而与大道结合,显示自在逍遥的趣味呢?

《庄子·养生主》如此写着:

有一名厨师,替文惠君支解牛只。他手所接触的,肩所依靠的,脚所踩踏的,膝所抵住的,无不哗哗作响;刀插进去,则霍霍有声,无不切中音律;既配合《桑林》舞曲,又吻合《经首》乐章。文惠君说:“啊!好极了!技术怎能达到这样的地步呢!”

这一段在说什么?庖丁面对体型庞大的牛只,要用到手、肩、脚、膝,最后当然还要下刀。凡是因而发出声响的,都切中音律,有高低音也有节拍,好像在演奏乐曲。《桑林》是商汤在桑林求雨时所制作的舞乐,《经首》则是尧(也有说是黄帝)制作的《咸池》中的一章。总之,血淋淋的屠牛过程,竟然有如最文雅的音乐演奏。

既然文惠君表达了他的赞叹与疑惑,庖丁自然要说个道理出来。这名厨师放下刀,回答说:

“我所爱好的是道,已经超过技术层次了。我最初支解牛只,所见到的都是一整只牛;三年之后,就不曾见到完整的牛了。以现在的情况而言,我是以心神去接触牛,而不是用眼睛去看牛,感官作用停止而心神充分运作。依照牛自然的生理结构,劈开筋肉的间隙,导向骨节的空隙,顺着牛本来的构造下刀。连经脉相连、骨肉相接的地方都没有碰到,何况是大骨头呢!”

在此,有两个语词值得注意,一是“依乎天理”,二是“因其固然”。这两句话原来说的是牛的“自然的条理”与“本来的构造”,后来则成为人们处世的指标,亦即要设法像X光透视一般,看穿我们所面对的状况之“天理”与“固然”,然后顺着条理与结构去化解其中的困难。庖丁继续说:

“好厨师每年换一把刀,因为是用刀割肉;普通的厨师每月换一把刀,因为是用刀砍骨头。如今我这把刀已经用了十九年了,支解过数千头牛,而刀刃还像刚从磨刀石上磨过一样。牛的骨节之间有空隙,而我的刀刃薄得没有什么厚度;以没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空隙的骨节,自然宽绰而有活动的余地了。所以用了十九年,刀刃还像新磨过的一样。虽然如此,每当遇到筋骨交错的部分,我知道不好处理,都会特别小心谨慎,目光集中,举止缓慢,然后稍一动刀,牛的肢体就分裂开来,像泥土一样散落地上。我提刀站立,环顾四周,意态从容而志得意满,然后把刀擦干净,收藏起来。”文惠君说:“好啊!我听了厨师这一番话,懂得养生的道理了。”

庖丁描述他的解牛过程,由此形成了“游刃有余”这句充满自信的成语。阅读这段文字,会觉得牛只在他手上好像没受什么痛苦,死得也算相当自然了。庖丁解完牛之后,“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庄子·田子方》描写孙叔敖在楚国担任宰相,三上三下,都能泰然自若时,也使用类似的笔法,就是“方将踌躇,方将四顾”(我正踌躇得意,我正环顾四周)。差别在于:孙叔敖是一位宰相,而庖丁只是个厨师。

由此可以知道,在庄子心目中,没有地位高低、职业贵贱的分别。一个人只要安于自己的工作,在固定的规范中精益求精,从技术提升到艺术,抵达出神入化的程度,就可以觉悟“游刃有余”的妙趣,然后不妨在其中享受“踌躇满志”的快乐。

文惠君说他领悟了养生的道理,我们学到了什么?把“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游刃有余”这三句成语连在一起,似乎也符合养生的道理了。

《庄子》心得·虚幻人生(14)

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铗;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

——《庄子·说剑》

庄子认为万物都是“气”的变化,因此对于生死不必过度执著。但是,既然人已经存在了,还是应该珍惜生命。他的基本立场是:“善于养生的,不会赢得长寿的虚名;不善于养生的,也不会走到伤残的地步。顺着虚静的自然之理,以此为原则,将可以保护身体,可以保全天性,可以培养活力,可以安享天年。”(《养生主》)

一般人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处于战国时代的乱世,又汲汲于追求名利,一旦遇到挫折,就可能糟蹋自己的生命了。《庄子·说剑》是一篇短篇小说,描述赵文王喜好剑术,剑士聚集在门下当食客的有三千多人。他们日夜在大王面前比武,每年死伤的有一百多人,而大王仍然喜好不倦。像这样过了三年,国势衰落,诸侯都准备夺取赵国。

太子想要化解这种危机,想尽办法找到庄子,希望他去说服赵王。庄子特地为此换上剑士的服装,两句话就唬住了赵王。一是:“臣的剑,十步之内杀一个人,千里之远没有人挡得住。”二是:“用剑之道,要故意露出破绽,给予可乘之机,后于敌人发动,先于敌人击中。”

等到真的要上场时,庄子居然发表演说,畅谈他的三把剑,亦即:天子之剑、诸侯之剑与平民之剑。他对前面两把剑的描述使大王听得如醉如痴。至于平民之剑,则被说成“与斗鸡没有什么不同,一旦丧命,对国家毫无用处”。大王听出庄子的用意,心情激动不能自已,总算是觉悟了。然后,结局如何呢?“于是文王三个月不出宫门,剑士都在住所自杀而死。”这是庄子书中集体自杀的例子。

《庄子·列御寇》记载了一则儒生自杀的例子。原文如下:“郑国有个人,名叫缓,在裘氏的地方读书。过了三年缓就成了儒者,他像河水一般,滋润着方圆九里之内的人,恩泽推及父、母、妻三族,并且让他的弟弟成为墨者。儒者与墨者辩论时,他的父亲帮助墨者这边。十年后,缓自杀了。他的父亲梦见他说:‘让你的儿子成为墨者的,是我。为什么不去看看我的坟墓,上面种的秋柏已经结果子了。’”

这真是一出家庭悲剧。缓自己是儒者(别忘了,儒家是反对自杀的),他培养弟弟成为墨者;后来,父亲站在墨者这一边,使他痛苦不堪,竟至走上自杀的不归路。这可能是因为儒者重视亲情,而缓同时失去了父子之情与兄弟之情,真是情何以堪。缓的父亲也确实狠心,连缓的坟墓都不愿去凭吊思念一番。由此可知,一家人若是观念与信仰差异太大,有时可能形成无解之结,让人深感遗憾。

此外,有些人因为头脑不清而冤枉至死,也与自杀无异。《庄子·外物》记载:“演门有个双亲过世的人,因为悲伤过度、形容枯槁而被封为官师;乡人学他哀凄守孝,结果死了一大半人。”这些所谓的乡人,想藉守孝的表现而得到官位,也可算是“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某种例证了。本末倒置一至于此,徒然使人长叹。

只有一种自杀,是庄子不忍批评的。《庄子·让王》记载商汤讨伐夏桀之后,想把王位让给卞随,谁知卞随觉得那是一种莫大的羞辱,他就为了“自己被误以为是想当天子的人”而活不下去,居然投河自尽了。接着商汤又想把王位让给务光,务光的反应同样激烈,竟“背着石块自溺于卢水 ”。至于伯夷与叔齐,在看到周武王取代商朝之后,也不愿意茍存性命,逃到首阳山上“不食周粟”而饿死了。这些人的志趣极为高洁,视别人的推崇无异于侮辱,为了守住清誉而放弃了他们认为混浊不堪的世间。

幸好,今天像“让王”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即使发生了,也不太可能引起庄子所描述的后果。所以,我们阅读庄子书中有关自杀的故事,还不致误以为他会赞成这种行为。人生是虚幻的吗?如果领悟了“道”,人生再真实也不过。如果离开了“道”,那就很难说了。

《庄子》心得·逆耳忠言(15)

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

——《庄子·外物》

庄子对孔子的种种评论,都可以视为道家对一般人的劝诫,我们不妨称之为逆耳忠言。依孔子的作为,并未能改善乱世,那么何不换个角度来看,或者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说不定可以得到一些启发。

在庄子笔下,孔子的长相是“上身长而下身短,背脊弯曲而耳朵后贴,目光高远好像遍及四海”;孔子的表现则是“矜持的行为与机智的容貌”。面对这样一位到处奔走呼号的人,庄子的具体建议是什么?

《庄子·外物》借老莱子(楚国一位隐者,也有人说他就是老聃)之口,对孔子品头论足之后,当面告诫他说:“不忍心见到一世的伤痛,却轻忽了万世的祸患,这是天赋受限呢?还是智谋不及呢?喜欢做轻忽后患的事,结果带来终身的耻辱,那只能算是平庸之人的行径,以声名相招引,以私利相结合。与其称赞尧而责怪桀,不如遗忘两者,不说是非。违反本性,无不造成伤害;动摇本性,无不造成缺失。圣人小心谨慎从事作为,以此谋求成功。为什么你总是骄矜自己的行为呢!”

由此看来,孔子只是一个以名利来号召的平庸之人。他为了拯救一世的伤痛,所以宣传仁义,结果因而违反及动摇本性,引发了万世的祸患。这个罪名实在惊人。暂且不谈祸患的责任归属,孔子对于仁义倒是念兹在兹的。他拜访老聃时,依然畅谈他的仁义观念。《庄子·天运》记载老聃对孔子的苦心教导。

老聃说:“飞扬的米糠掉进眼睛,天地四方看来位置都变了;蚊虻叮咬到皮肤,让人整夜都无法入睡。仁义作祟而扰乱我的心,没有比它更大的祸害了。你只须使天下人不失去淳朴的本性,你自己也顺着习俗去行动,把握天赋来处世,又何必费尽力气好像敲着大鼓去追那逃走的人呢?天鹅不必天天洗澡,自然洁白;乌鸦不必天天浸染,自然漆黑。黑白是天生的,不值得辩论;名声是表面的,不值得推广。泉水干涸了,几条鱼一起困在陆地上。互相吐气来湿润对方,互相吐沫来润泽对方,这实在不如在江湖中互相忘记对方。”

在此,“泉涸”这一句话在《大宗师》也出现过,可见那是庄子的心得。问题是:若有江湖可以悠游,鱼儿又怎么愿意相呴相濡呢?人间若是平静安详,又怎么需要孔子去大声疾呼呢?问题在于:是天下大乱在先,孔子才想出来拯救世人?还是孔子庸人自扰,自作聪明,结果才造成天下的乱象?答案很清楚,孔子身处春秋时代,“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孟子之语),而他是怀抱着淑世的热忱啊!

庄子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把导火线拉到古代圣人身上。《庄子·马蹄》认为本来一切都很好,但是,“等到圣人出现,用尽心力去行仁,到处奔走去行义,于是天下人开始疑惑了;制作纵情的音乐,规定繁琐的礼仪,于是天下人开始分裂了。所以说,完整的树木不被砍伐,谁能做出雕饰的酒樽!洁白的玉石不被毁坏,谁能制成圭璋玉器!不抛弃道与德,怎么用得着仁义!不离开本性与真情,怎么用得着礼乐!五色不被搅乱,谁能调和文采!五声不被混淆,谁能应和六律!砍伐原木来做器物,那是工匠的罪过;摧毁道与德来推行仁义,那是圣人的过错。”

连圣人都有过错,孔子自然不能免责了。依庄子所云,“及至圣人”一词表示:原本的世界是和谐安宁的,由于圣人卖弄智巧,才使天下人陷于疑惑及分裂。“仁义礼乐”确实是儒家倡行最力的法宝,现在却成了致乱之源,真是情何以堪!不过,这就是唯一而真实的评论吗?孔子与儒家对于庄子的指摘,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吗?事实上,就在庄子书中,我们也不难找到不同的孔子面貌。庄子的逆耳忠言,孔子听不到,只能用来提醒后之儒者了。

《庄子》心得·何去何从(16)

穷有八极,达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缘循,偃佒,困畏,三者不若人,俱通达。知、慧外通,勇、动多怨,仁、义多责,六者所以相形也。达生之情者傀,达于知者肖;达大命者随,达小命者遭。

——《庄子·列御寇》

人生是由一系列的选择所构成的,选择时所参考的优先级就形成了一套价值观。我们在社会中生活,自然接受大家都认可的价值观,但是这样的价值观是否正确呢?譬如,有钱比贫穷好,美丽比丑陋好,但是真是如此吗?道家擅长从“整体”看问题,往往得到不同的结论。庄子的说法可以为证。

《庄子·列御寇》有“八极、三必、六府”之说,听来不免让人讶异。首先,“八极”是说“穷困有八种极端”,就是:“貌美、须长、身高、魁武、强壮、华丽、勇猛、果敢,这八项都超过一般人,就会受到役使而穷困”。这八项条件明明就是优点,怎么变成缺陷了呢?因为拥有这些条件的人难免走上“能者多劳”的途径,一生为人群服务,有如奴隶一般,这不是穷困之至吗?当然,表面上也许他们享有富贵荣华,但是庄子所重视的是自在的生活,如果为了世俗的利益而放弃自我的安适,则是得不偿失。

其次,“三必”是说“通达有三种必然”,就是“依赖外物、卑屈从人、懦弱畏惧,有这三项不如别人,就会遇事通达”。这是故意讲反话,还是真有其道理?庄子向来强调“顺人而不失己”,让别人去出头,自己则顺应形势的变化,反而容易获得保存,甚至平安长久,这不是通达吗?接着,“六府”是说“刑罚有六种内容”,就是“智巧与捷悟则会追逐外物,勇猛与浮动则会多招怨恨,行仁与尚义则会多受责备,这六者将会给人带来刑罚”。像智巧、捷悟、勇猛、浮动、行仁、尚义,原本都是成就事业的利器,现在却可能遭到刑罚,这是什么缘故?俗话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凡是竞争激烈之处,越强的也越易陷入困境,越弱的反而不受干扰,可以安其天年。

且以大家最易羡慕的钱财为例,《庄子·盗跖》有一段描述富人的六大困境,听来真要让我们为富人一掬同情之泪了。为了清楚起见,以下分段说明其内容。

一、“现在的富人,耳听钟鼓管萧的声音,口尝牛羊美酒的滋味,畅快他的心意,遗忘他的正业,可以说是迷乱了。”这种迷乱使人不知今夕何夕,耽溺于享乐而无法自拔。

二、“耽溺于盛气中,好像负重走上山坡,可以说是劳苦了。”财大气粗或气势压人,其实是很辛苦的事,随时处在警戒状态,好像担心别人胜过自己。

三、“贪财而弄到生病,贪权而筋疲力竭,静居则沈溺其中,体壮则盛气凌人,可以说是患病了。”这种人真的生病或憔悴不堪,也是常见的事。

四、“为了求富争利,财货堆积得像墙一样高,也不知收敛,还要贪得无厌,可以说是耻辱了。”有钱人欲望无穷,这就让他们陷于“有所求必有所待”的弱者处境。

五、“钱财聚积而不用,专意营求而不舍,满心烦恼,还在贪求不止,可以说是忧虑了。”有钱人的烦恼远非我们所能想象,这一切都出自贪念。

六、“在家就担心小偷打劫,出外就害怕强盗伤害,在家严密防守,出门不敢独行,可以说是恐惧了。”我们不是没有类似的考虑,但离开这样的恐惧还很远。

庄子最后总结说:“这六种情况(乱、苦、疾、辱、忧、畏),是天下最大的灾害,大家都遗忘而不知详察,等到祸患来临时,想要挖空心思、用尽钱财,只求过一天平安的日子也不可得。所以,从名声上说看不到,从利益上说得不着,还要委屈身心去争取这些情况,岂不是迷惑吗?”

上述说法显然不是凭空幻想,那么我们一般人应该何去何从呢?难道真的要学习庄子那种安贫乐道吗?万一安贫而未能乐道的话,又如何长期安于贫穷呢?或者,庄子只是提醒我们“无心而为”,做该做的事,而不必存着特定的目的?只要不把世俗的价值观当成目的去追求,不会为了这些利益而牺牲真实的自我,那么富贵于我何有哉?

《庄子》心得·纷乱的世间(17)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庄子·齐物论》  庄子擅长说话,想象力自然丰富,但是他的理解力更是可观。在他看来,一般人是怎么回事呢?

《庄子·齐物论》如此描述:“人们睡觉时心思纷扰,醒来后形体不安,与外界事物纠缠不清,每天勾心斗角。有人善于伪装,有人心机深沈,有人思虑细密。小恐惧提心吊胆,大恐惧失魂落魄。他们发动攻击时,好像射出利箭,专门针对别人的是非来下手;他们按兵不动时,好像赌咒发誓,要求每一次都非胜不可;他们精神衰颓,好像季节步入秋冬,一天天的消沉下去;他们耽溺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办法回复本性;他们头脑闭塞,好像被箱子封住,愈来愈老朽枯竭。像这种接近死亡的心态,是无法让它恢复生机了。”

接着,庄子一口气列出人们的十二种情绪反应,“他们时而欣喜,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快乐,时而忧虑,时而叹息,时而反复,时而恐惧,时而轻浮,时而放纵,时而张狂,时而作态。”依此反省我们及周遭之人的表现,实在不得不佩服庄子入微的观察。

如此看来,从情绪起伏波动,到利害纠缠不清,这个世界会变好吗?在提出药方之前,先要作客观周全的诊断。在《庄子·渔父》一文中,孔子向渔父请求受教,渔父只是他要先去除“八疵四患”,亦即世间纷乱的困扰所在。

所谓“八疵”,是指人的八种毛病,内容有:“不是自己的事却要去管,叫做包揽;没有人理会却要进言,叫做逞舌;揣摩别人的心意来说话,叫做谄媚;不分辨是非就说话,叫做阿谀;喜欢说别人的坏话,叫做谗言;挑拨朋友,离间亲人,叫做贼害;称赞出于狡诈虚伪,藉此诋毁别人,叫做邪恶;不分辨善恶,两边都讨好,暗中获取自己的利益,叫做阴险。”

这八种毛病中,除了包揽与阴险之外,其余六种都与“说话”有关,可见口舌是非多。人若管不好自己的一张口,还能谈什么人生价值观?孔子认为“刚毅木讷,近仁”,其中强调“木讷”(说话谨慎,好像口才很差似的),可谓所见略同。因此,修养的第一步,就是每当自己要张口说话时,都要先省察自己有无“逞舌、谄媚、阿谀、谗言、贼害、邪恶”的嫌疑,亦即要先检讨自己的心术是否正当。渔父在讲完这八疵之后,加上一句结语,他说:“这八种毛病,对外会扰乱别人,对内会伤害自己,君子不与这样的人做朋友,明君不用这样的人做臣子。”

其次,所谓“四患”,是指处事时的四种祸患,内容包括:“喜欢办理大事,改变常理常情,以此谋求功名,叫做放肆;仗恃聪明而擅自行事,侵害别人而师心自用,叫做贪婪;有了过错却不肯改正,听人劝谏则变本加厉,叫做固执;别人与自己意见相同就认可,与自己意见不同就算是对的也说他错,叫做傲慢。”

像“放肆、贪婪、固执、傲慢”这四患,其根源都是自我中心与自我膨胀。西方中世纪有七大死罪之说,所指为“骄傲、贪财、贪吃、好色、愤怒、嫉妬、懒惰”,这些死罪的根源也是盲目而偏差的自我观念,为了自己的需求而罔顾别人的权益,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若想消减这“八疵四患”的困扰,又该从何处入手?渔父的建议是:“有人害怕影子,厌恶足迹,想要摆脱而逃跑的,跑得越多足迹也越多,跑得越快影子却不离身,他自以为速度太慢,因此快跑不停,最后力竭而死。他不知道处于阴暗就可以让影子消失,处于静止就可以让足迹不见,实在太愚笨了。”

世间纷纷扰扰,若想取得富贵,恐怕难以避免上述一系列描述,直到陷入八疵四患得困扰中。那么,何不稍安勿燥,静下来倾听并且琢磨庄子的意见?

《庄子》心得·沉思死亡(18)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

——《庄子·至乐》

哲学是对人生经验作全面的反省。既然是全面,自然不能忽略死亡这个重要的关卡。庄子是哲学家,他对死亡有何卓见?在《庄子·至乐》中,他亲自上阵与一副骷髅头对话。首先谈到的是人死的五种原因,充分反应了战国时代的混乱与危机。

庄子来到楚国,看见路边有一副空的骷髅头,形体已经枯槁。庄子用马鞭敲敲它,然后问说:“你是因为贪图生存、违背常理,才变成这样的吗?还是因为国家败亡、惨遭杀戮,才变成这样的?还是因为作恶多端,惭愧自己留给父母妻子耻辱而活不下去,才变成这样的?还是因为捱饿受冻的灾难,才变成这样的?还是因为你的年寿到了期限,才变成这样的?”

这五种死因之中,只有最后一种算是常态现象。由此可见,当时有不少人是死于非命。不过,既然是路边枯骨,可想而知是未得善终。庄子说完这一段话之后,就拉过骷髅头当做枕头,睡起觉来。

到了半夜,骷髅头进入庄子梦中,为他描述死人的情况:“人死了,上没有国君,下没有臣子,也没有四季要料理的事,自由自在与天地并生共存;就算是南面称王的快乐,也不能超过它啊!”在此,与其说庄子肯定死亡胜于生存,不如说他想破除一般人执著于生存的意念。

《庄子·齐物论》说得很清楚:“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迷惑呢?我怎么知道怕死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而不知返乡那样呢?丽姬是艾地边疆官的女儿。晋国国君要迎娶她的时候,她哭得眼泪沾湿了衣襟;等她进了王宫,与晋王同睡在舒适的大床上,同吃着美味的大餐,这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我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后悔自己当初努力求生呢?”对于未知之事,谁不觉得惶恐?但是想一想这个世界的种种烦恼,如果真到了不得已要离开的时候,确实应该坦然一些。

如果对人生采取批判的观点,则《庄子·盗跖》藉大盗之口所作的描述最为透澈,盗跖对孔子说:“现在我来告诉你人的实况。眼睛想看到色彩,耳朵想听到声音,嘴巴想尝到味道,志气想得到满足。人生在世,上寿一百岁,中寿八十岁,下寿六十岁,除了病痛、死丧、忧患之外,其中开口欢笑的时刻,一个月里也不过四、五天而已。天地的存在无穷无尽,人的生死却有时限;以有限的身体,寄托于无限的天地之间,匆促的情况无异于快马闪过空隙一样。凡是不能让自己的心思与情意觉得畅快,好好保养自己寿命的人,都不是通晓大道的人。”

《庄子·知北游》有类似的说法,就是“人活在天地之间,就像白马飞驰掠过墙间的小孔,只是一剎那罢了。”不过,此处对于生死的描述更为完整,原文如后:

“蓬蓬勃勃,一切都出生了;昏昏蒙蒙,一切都死去了。既由变化而出生,又由变化而死去,生物为此哀伤,人类为此悲痛。解下自然的弓袋,丢弃自然的剑囊,移转变迁,魂魄要离开时,身体也跟着走了,这就是回归大本啊!”在此,所谓自然的弓袋与剑囊,是指自然所赋予的外在形貌。若能消解这些形貌,则万物在本质上只是一气而已。

同样在《知北游》中,可以读到一段精彩的文字:“生是死的同类,死是生的开始,谁知道其中的头绪!人的出生,是气的聚合;气聚则生,气散则死。如果死生是同类的,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所以万物是一体的。人们把欣赏的东西称为神奇,把厌恶的东西称为腐朽;腐朽可以再化为神奇,神奇可以再化为腐朽。所以说:‘整个天下,是一气贯通的。’”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化解对死亡的恐惧,然后在有限的生命中培养觉悟的能力,亦即明白:气的最后根源即是“道”。

《庄子》心得·天人合一(19)

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

——《庄子·天地》

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庄子·天地》

翻开任何一本介绍中华文化的书,只要谈到中华文化的特色,就免不了强调“天人合一”一词。但是,“天人合一”是什么意思?天代表自然界,人是指人类,这两者如何合一呢?如果专就形体来说,则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想不合一也不行,但是如此一来,动物与植物不也与天合一了吗?

不过,人在活着时,形体显然无法与自然合一。因此,这种合一必定是指人的精神状态,包括:觉悟了自然与我其实是个整体,也体验了我与自然相通为一个整体的快乐。这种觉悟与体验,都是人的心智或精神能力,经由某种修炼所达成的结果。

事实上,“天人合一”是后来的用语。《庄子·山木》首次表达这种观点的原文是:“人与天一也。”意思是:人与自然是一个整体。随着这句话出现的解说是:“有人为的一切,那是出于自然;有自然的一切,那也是出于自然。人为的一切不能保全自然,那是本性的问题。只有圣人能够安然顺应变化到极致。”

因此,不论人为的或自然的,皆是出于自然,就好像万物皆源于天地一样。但是,为什么人为的一切不能保全自然呢?庄子认为那是人的本性的问题。简单说来,人有认知能力,这种能力稍有偏差就会出现区分与执著,认为自己与别人是对立竞争的,并且非要胜过别人不可,然后扭曲了本性,也无法保全自然了。

《庄子·秋水》藉河伯之口说:“什么是自然?什么是人为?”北海若说:“牛马生来就有四只脚,这叫做自然;给马头套个勒,给牛鼻穿个孔,这叫做人为。所以说:不要以人为去摧毁自然,不要用智巧去破坏命定,不要为贪得而追逐名声。谨守这些道理而不违失,这叫做回归真实。” 随着文明的进展,天人合一似乎难以企及了。

《庄子·天地》特地揭示一个“忘”字诀。原文说:“人的动静、生死、穷达,都不是自己安排得来的。一个人所能做的,是忘掉外物,忘掉自然,这样叫做忘己。忘掉自己的人,可以说是与自然合一了。”

在达到“忘己”之前,应该还有一些修炼的方法。《庄子·齐物论》认为,万物互相形成“彼与此”,所以人类最好不要妄分是非。“使彼与此不再出现互相对立的情况”,就称为道的枢纽。掌握了枢纽,才算掌握住圆环的核心,可以因应无穷的变化。”以清明的心去观照一切,将可以觉悟:“天地其实就是一根手指,万物其实就是一匹马。”“天地一指也”,是要破除人们对大小的执著;“万物一马也”,是要破除人们对多少的执著。理由是:无论大小与多少,都在整体的“道”里面。从道看来,人与自然原本都是整体中的一部分,所以何必区分为二呢?

《齐物论》继续追溯万物的根源。如果根源是同一个道,那么我们所见的一切原本即是合一的。接着归结出一句足以代表庄子人生境界的名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地与我一起存在,我就可以摆脱时间方面的压力(如变化生灭);万物与我合为一体,我就可以免除空间方面的困扰(如大小多少)。化解了时空的局限,人的生命又是什么情况呢?

《庄子·天地》描写至高的神人“驾驭光明,形体已被化解无遗,这叫做照彻空旷。将生命的真实完全展现,与天地同乐而没有任何牵累,万物也都回归于真实。这叫做混同为深奥的一。”

由此可知,所谓天人合一,并非单纯的“人与自然合一”,好像人的形体注定融化于自然中,而是“人与自然在道中合而为一”。以道为基础,并且由道的观点来看,人与自然才有可能合而为一。这时,人的精神状态将显示悟道的喜悦,在光明中完全展现生命的真实。

《庄子》心得·利益与危险(20)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

——《庄子·山木》

我们从小就熟知一句成语,叫做“螳螂捕蝉,黄鹊在后”。螳螂为了捕蝉而忘记自己成为黄鹊的猎物,所以千万不要为了利益而忘记危险。这句成语出自庄子,而原文稍有不同,是“螳螂捕蝉,异鹊在后”。

《庄子·山木》如此写着:

庄子到雕陵的栗园里游玩,看见一只怪鹊从南方飞来,翅膀张开有七尺,眼睛直径有一寸,牠擦过庄子的额头,停在栗林中。庄子说:“这是什么鸟啊?翅膀大却飞不远,眼睛大却看不清。”于是提起衣裳,快步走过去,手握弹弓守候在一旁。

这时看到一只蝉,刚刚找到舒服的树荫,忘了自己还有身体;一只螳螂躲在隐蔽的树叶中,准备捕捉蝉,见到利益就忘了自己还有形驱;怪鹊盯住螳螂正要下手,见到利益就忘了自己是只大鸟。庄子心生警惕说:“啊!万物就是这样互相牵累,因利害而一个招惹一个啊。”他扔下弹弓,转身离去,这时栗林的守园人在后面追赶责问。

以上这段故事未必是寓言,而可能是庄子的真实经验。蝉、螳螂与异鹊所构成的食物链,在生物世界是十分正常的现象,但是庄子看出了其中的玄机,因为他正准备用弹弓来偷袭异鹊呢!庄子很穷,这只大鸟可以让一家老小增加不少营养与欢乐。但是,他毕竟聪明,立即联想起自身的处境:他自己会不会成为别人的某种猎物呢?亦即,他会不会也忘记自身的危险,以致遭受责怪与冤屈呢?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守栗园的人以为他是来偷采栗子的小偷呢。庄子在逃走时,连弹弓都扔下了,这不是额外的损失吗?世间求利之人往往反受其害,即使如愿以偿,所付出的代价也可能太高,以致得不偿失。

更可怕的是:世间的利益常有严重的后遗症。《庄子·列御寇》记载,有人想请庄子做官,庄子答复使者说:“你见过用来祭祀的牛吗?披的是纹彩刺绣,吃的是青草大豆,等他被牵到太庙待宰的时候,即使想做一头孤单的小牛,办得到吗?”答案当然是:悔之晚矣。牛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人至少可以选择要不要争取某些利益。

庄子对于像做官这样的大利益,似乎成见已深。《庄子·秋水》记载楚国派两位大夫来游说庄子做官,庄子正在钓鱼,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楚王特地用竹箱装着,手巾盖着,保存在庙堂之上。这只龟,是宁可死了,留下骨头受到尊贵待遇呢?还是宁可活着,拖个尾巴在泥地里爬呢?”二位大夫说:“宁可活着,拖个尾巴在泥地里爬。”庄子说:“你们请回吧!我还想拖个尾巴在泥地里爬呢!”

《庄子·山木》继续记载,庄子回到家中,三天都不开心。弟子蔺且(请注意,这是庄子学生之中唯一留下姓名的)于是问他说:“老师为什么最近觉得不开心呢?”庄子说:“我留意外物的形驱而忘了自身的处境,看多了浊水反而对清水觉得迷惑。并且我曾听我的老师说过:‘到一个地方,就要顺从那儿的习俗。’现在,我在雕陵游玩而忘了自己还有身体,让怪鹊擦过我的额头;在栗林游玩而忘了自己是谁,让栗林守园人以为我是可耻的小偷,我就是这样才不开心的啊!”

庄子最后这段说明似乎别有深意。一方面,利益与危险携手并至,所以见到利益就须想到危险。另一方面,不论在何处游玩,也不论游玩得多么高兴,都不能忘记自己与外物仍是不同的,亦即不应该以为在世间可以找到完全的安全与平安。有形体就有欲求,有心思就会猜疑,即使你愿意忘记自己,别人也未必容许你这么做。由此看来,即使不谈利益,我们也须慎防世间的危险。

《庄子》心得·保存真我(21)

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说而笑。

——《庄子·徐无鬼》

庄子笔下的政治领袖很少有快乐的。揆其原因,除了权力容易让人腐化之外,就是他们几乎听不到真话,久而久之根本忘了自己也有纯真的一面,因而也不得不与快乐绝缘了。不真实而能快乐,那是没有听说过的。

《庄子·徐无鬼》记载徐无鬼晋见魏武侯时,谈论他如何相狗与相马,结果让武侯开怀大笑。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内容如下:所谓相狗术,是看出“下等资质的狗只求吃饱就好,表现像狸猫一样的天赋;中等资质的狗好像看着太阳,神情专注;上等资质的狗好像忘了自己的存在。”至于相马术,是看出“直的要合乎绳墨,曲的要合乎弯钩,方的要合乎矩尺,圆的要合乎圆规,这样就是国马了,但是还比不上天下马。天下马有天生的材质,在静止或走动时,都像忘了自己的存在。这样的马,跑起来超逸绝尘,不知止于何处。”

这两段话与我们平常所听的八卦消息差不了多少,但却逗得武侯那么开心,其中的道理又是什么?徐无鬼向大臣说出底下的道理:“你没有听过越国有被流放的人吗?离开国家几天后,看见认识的人就很高兴;离开国家一个月后,看到曾在国内见过的东西就很高兴;等到离开国家一年以后,看到像是同乡的人就很高兴。这不是离开故人越久,思念故人越深吗?至于逃难到空旷荒地的人,野草把黄鼠狼出没的路都径都堵塞了,长久居住在旷野中,听到人走路的脚步声就高兴起来,更何况是有兄弟亲戚在身边谈笑呢?很久没有人用真实的言语在武侯身边谈笑了啊!”

原来在庄子眼中,国君不过是被流放到荒野去的人,与其说他值得尊敬,还不如说他值得同情。那么,我们何不以同情心对待他,让他重新品尝真实的人生?

《庄子·山木》记载市南子晋见鲁侯,看他面色忧愁,就问什么缘故。鲁侯说:“我学习了先王的理想,实践先君的作为;我敬奉鬼神,尊重贤人,认真这么做而没有片刻懈怠。但还是无法避免祸患,我为此而忧心。”

市南子的建议是:“我希望您能挖空形体,抛弃外皮,洗涤心智,摒除欲望,进而遨游于杳无人迹的旷野中。”鲁侯立即知难而退,说:“那个道,既遥远又危险,还有山水阻隔,我没有车与船,怎么去得了呢?”市南子的答复是:“您不要自恃尊贵,不要贪恋权位,这样就算找到车子了。 ”鲁侯再度推托说:“那个道,幽静遥远又不见人迹,我要与谁作伴呢?我没有米粮,我没有食物,怎么到得了呢?”市南子得答复是:“减少您的耗费,降低您的欲望,即使没有粮食也会够用。”

既然鲁侯忧心忡忡,市南子就为他开一帖治本的药方。他接着说了一段富于诗意的描述,只是鲁侯听得进去吗?市南子说:“您接着就越过大江,飘流海上,直到望不见岸边,再继续向着不知边际何在的地方前进。送行的人都从岸边回来了,您也从此远远离开了。”鲁侯听到这里会不会觉得头晕目眩,甚至泫然欲泣呢?

保存真我,应该会带来快乐。《庄子·则阳》说得好:“自己的祖国与故乡,看了就心里舒畅;即使被丘陵草木掩蔽了十之八九,还是觉得心里舒畅。何况是亲自见识了本来的面目呢?就像十仞的高台耸立于众人眼前,谁又能掩蔽它呢?”对于“旧国旧部”(比喻本性),能看到十之一二,已经很开心了,何况是看到完整的本性呢?只要回归本性,快乐将会源源不绝。

在此,关键的思想是:保存真我与空虚自我,竟然成了一体之两面。政治领袖必须消减外在虚假的装饰,除去世俗浮华的享受,才有可能觉悟真我的意义。市南子最后总结说:“人若能空虚自我而在世间遨游,那么谁能伤害他呢?”换言之,国君不必真的离乡背井,漂流海上,而只需练习“忘”的艺术,以平等心看待一切,就算是很好的开始了。

《庄子》心得·双面儒者(22)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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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田子方》

庄子平常也穿儒服,《说剑》提及这一点,这大概是当时读书人的习惯。不过,庄子对于服装与实质的关系,似乎特别重视。《庄子·田子方》记载一段寓言,其文如后。

庄子晋见鲁哀公。哀公说:“鲁国的儒者很多,而学习先生这套方术的很少。”庄子说:“鲁国的儒者很少。”哀公说:“全鲁国的人都穿着儒服,怎么能说少呢?”庄子说:“我听说,儒者中戴圆帽的,懂得天时;穿方鞋的,明白地形;佩带五色丝绳系的玉玦的,遇事有决断。君子有某种修养的,未必穿某种服装;穿某种服装的,未必了解某种修养。如果您认为我说得不对,何不下命令给国人说:‘不具备儒者修养而穿着儒服的,都要处以死罪。 ’”

于是哀公发出这项命令,五天之后鲁国没有人敢再穿儒服。只有一个男子穿着儒服站在哀公府的大门外。哀公召见他,征询他对国事的意见,问题千变万化,他都从容应答。庄子说:“全鲁国只有一位儒者,可以算多吗?”

这是一段寓言,因为鲁哀公的年代比庄子早了一百多年。孔子过世时,是在哀公十六年,而孔子是儒家的创始者。或许是为了这个缘故,庄子要与哀公对话,揭穿儒者在服装与实质之间的落差。正如今天很多人拥有博士及教授的头衔,但是他们也有相称的才学吗?幸好鲁国还有一位真正的儒者,你问他国家大小事情,他可以“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对于这样的儒者,无疑是肯定及嘉许的。

不过,庄子毕竟是道家人物,对儒家向来不吝于批判。司马迁在《史记》中,说庄子写书“以诋訿孔子之徒”,而最直接、最犀利的,莫过于《庄子·外物》所载“儒者盗墓”的故事,其文如后:

儒者盗墓时,也会用到《诗》与《礼》。大儒生传话下来说:“太阳已经出来了,事情进行得如何?”小儒生说:“裙子与上衣尚未脱下,口里还含着一颗珠子。”大儒生说:“《诗》上早就写着:‘青青的麦穂,生长在山坡上。生前不布施给人,死后又何必含珠!’抓着他的鬓发,按着他的胡须,你用铁锤敲他的下巴,慢慢拨开他的两颊,不要碰坏了口中的珠子。”

这段文字讽刺儒者,可为辛辣之至。大儒生与小儒生的对话,简直是在唱诗,原文为:“东方作矣,事之若何?”“未解裙襦,口中有珠”。接着就真的引用逸诗,意在炫耀其博学。并且,小儒生奉命盗墓,不正符合“有事弟子服其劳”,而合乎礼的要求吗?在此,儒者被比拟为盗墓者,表示他们是靠古人遗物来维生;一面进行勾当,一面还引用诗文,可见其心态偏颇至极。庄子所批判的,也许确有其事,但是这显然不是儒者应有的作为。

庄子对儒家这个学派固然颇有意见,但是他对孔子仍表示相当的尊重。《庄子·寓言》有一段对话,可以参考。当惠子说:“孔子是勤于立志、擅用智巧的人吧?”庄子竟然为孔子辩护,并且说:

“孔子已经放弃这些了,他不是说过了吗?孔子说:‘人从自然禀受本性,含藏灵气降生于世,即使发声合乎韵律,说话合乎法度,面对利与义时可以分辨好恶是非,也只能让人口服而已。要让众人心服而不能违逆,才可以立刻使天下自然安定。’算了吧,算了吧!我还比不上他呢!”

能从庄子口中,听到他说:“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而所不得及的是孔子,这实在让人深感惊讶。事实上,庄子是藉孔子之口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孔子真的说过如此高妙的言论。不过,庄子至少不会否定孔子的努力与用心啊!儒家成为显学之后,后代弟子的素质难免参差不齐,甚至有日趋堕落的情况。庄子的严厉批判,与其说是反对儒家的主张,不如说是不耻某些欺世盗名之辈的胡作非为。只要是真正的儒者,又有谁可以对他任意臧否呢?

《庄子》心得·最高的智慧(23)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族也,昭、景也,着戴也,申氏也,着封也,非一也?

——《庄子·庚桑楚》

庄子经常批判卖弄聪明智巧的行为。《庄子·天地》有一则寓言,说子贡经过汉水南岸时,看到一个老人在菜园里工作,抱着瓮去装井水来灌溉,花了许多力气而效果不彰。子贡好心建议他使用桔槔这种抽水的机器。老人居然怒目相向,说“我听我的老师说过:‘使用机械的人,一定会进行机巧之事;进行机巧之事的人,一定会生出机巧之心。机巧之心存在于胸中,就无法保存纯净状态;无法保持纯净状态,心神就不安定;心神不安定的人,是无法体验大道的。’”

世间所谓的才智,无不出于“机心”(现在使用的“心机”一词,意思稍有不同),这是现代人所谓的“工具理性”,计较如何以最少的力气得到最大的收益。演变下来的结果固然是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但同时也使生命碎裂至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向庄子请教,他当然会提供可贵的意见,告诉我们如何可以体验大道,展现最高的智慧。问题是:他所说的并不容易了解。

《庄子·齐物论》如此说:“古代的人,他们所知的抵达顶点了。抵达什么样的顶点呢?有些人认为根本不曾有万物存在,这是到了顶点,到了尽头,无法增加一分了。其次,有些人认为有万物存在,但是万物之间未曾区分。再其次,有些人认为万物之间有区分,但是未曾有谁是谁非的争论。是非一旦彰显,就造成道的亏损。”

我们一般人距离最高的智慧至少隔了三层,因为大家从小就习惯在是非圈中讨生活。依此看来,走向最高智慧的三个步骤是:一,超越谁是谁非的争论,因为人间的是非总是有相对的成分,而每一个人也难免有其主观的想法。二,超越万物之间的区分,这正是《庄子·秋水》所谓的“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从道的立场来看,万物没有贵贱之分),既然如此,何不以平等心看待一切?三,超越对万物存在的肯定。既然万物一直在变化之中,我们就该认真思索:万物真的存在吗?如果能够觉悟“未始有物”,亦即“根本不曾有万物存在”,那就抵达顶点,可以得到庄子所颁发的毕业证书了。

问题是:什么叫做“未始有物”?西洋哲学史上有一个最根本的质疑,就是在面对万物时,要询问:“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Why is there something rather than nothing?)何以如此问?因为万物既然生生灭灭,就显示它没有必然存在的理由,亦即它的本质并不包含存在。因此,万物的不存在是合理的(可以被人理解),亦即“无一物存在”是合理的。但是,现在我们明明看到万物存在,就不免觉得惊讶了,要问它:为何是有而不是无?为何是存在而不是不存在?

中西对照之下,庄子所谓的明白“未始有物”,就代表最高的智慧,这不是一针见血的观点吗?《庄子·庚桑楚》顺着此一思绪,推衍得更为完整。

“古代的人,智力抵达某种境界。什么境界呢?他们认为不曾有物存在,这是最高明的见解,已经完美了,没有可能再超越了。其次,是认为有物存在,不过却把出生当成丧失,把死亡当成回归,这已经有所分别了。再其次,是认为起初是无有的,后来有了出生,出生不久就死亡;把无有当成头,把出生当成身体,把死亡当成尾椎。谁能了解有、无、死亡、出生本来是一体的,我就与他做朋友。”

在此要指出的是,领悟最高智慧,明白“未始有物”的人,并不会因而陷入虚无主义的困境,却反而可以由“道”的观点重新接纳万物,因为这几段资料的脉络都是在阐明“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只看到“未始有物”而无法肯定道是“究竟真实”,则人生根本成了一场大梦,还谈什么智慧之有无高低呢?

《庄子》心得·天地之大美(24)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庄子·知北游》

庄子看待万物,首先要还原万物自身的价值。他的方法是“不以人作为中心或唯一判准”。那么,要采取何种观点呢?答案是:“道”。“道”是含括万物的整体,亦即无所不在;既然如此,我们在万物中处处可以察觉到“道”的光采,因而可以肯定万物皆值得欣赏,亦即无一不美。

《庄子·齐物论》做了明确的示范,其中探讨“正处、正味、正色”,内容如后:

“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罹患腰痛,甚至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住到树上,就会担心害怕,猿猴也会这样吗?这三者,谁知道真正舒服的住处是哪里?”

“人吃肉类,麋鹿吃青草,蜈蚣喜欢吃小蛇,猫头鹰与乌鸦喜欢吃老鼠;这四者,谁知道真正可口的味道是什么?”

“猵狙与雌猿交配,糜与鹿作伴,泥鳅与鱼共游。毛嫱、丽姬是众人欣赏的美女,但是鱼儿见了她们就潜入水底,鸟儿见了她们就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她们就迅速逃跑;这四者,谁知道天下真正赏心悦目的美色是什么?”

这三段话足以化解“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使我们看待万物的眼界向上提升,也只有如此,才有可能进一步品味万物自身的美妙之处。

万物确实各有所长,西方有一句格言说:“自然界不跳跃。”意思是:自然界没有所谓的真空存在,所有的现象皆是连续发展的,由此形成一个互动的整体。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东西是可有可无或一无是处的呢?《庄子·秋水》从“器、技、性”三个角度进行评论,说明万物各有其优劣,所以我们不宜妄分贵贱,关键在于:用得其“时”。请看原文怎么说:

“栋梁可以冲撞城门,却不可以堵塞小洞,这是因为器用不同。骐骥骅骝可以一日奔驰千里,但遣蹲嚼鲜蟮谋臼虏蝗缫懊ㄓ牖剖罄牵馐且蛭寄懿煌Cㄍ酚ネ砩夏茏ヌ椋辞搴撩谴蟀滋烊凑抛叛劬σ部床坏缴角穑馐且蛭拘圆煌!

如果不接受这种说法,就是不明白天地的条理、万物的实况,甚至是“非愚则诬”(若非愚昧无知,就是有心欺骗)。学习庄子,当然要避免受到如此严厉的指控。换个角度来看,亦即由“道”的眼光来看,一切将会大不相同,甚至让人惊艳了。

昔日聆听方东美先生讲授中国哲学,发现他老人家很喜欢朗诵庄子的一段原典。由于原典值得口诵心维,我们先录之于此。《庄子·知北游》有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意思是:“天地有全然的美妙,却不发一言;四时有明显的规律,却不必商议;万物有既定的道理,却不加说明。圣人,就是要存想天地的美妙,而通达万物的道理。”

这不是凭空幻想,而是觉悟了“道”之后的智慧表现。庄子在这整段话结束时这么说:“天下万物无不起起伏伏,不会始终如一;阴阳变化、四季运行,各自有其秩序;昏昏暗暗的样子,好像不在却又存在;自动自发的样子,不见形迹却有神妙作用;万物受到养育而毫不知情。这就称为本来的根源,可以由此观察自然了。”

许多学者研究庄子思想,会特别指出庄子有密契主义(mysticism)的色彩,意思是说:庄子强调“天人合一”与“天地大美”,让个人自我消融在整体之中,由此体验类似神魂超拔(亦即“忘我”)的境界。这种诠释可以成立,但是不可忽略一点:庄子所心醉沉迷的并非天地万物,而是那作为天地万物之“起源与归宿”的“道”。他是先领悟了“道”,再接受由“道”而来的一切,包括人间发生的一切,然后化解自我的执著。跨出这一步,何止是海阔天空,简直是全然的美妙,无比的喜悦啊!

《庄子》心得·超凡的意境(25)

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斲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斲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

——《庄子·徐无鬼》  惠施是说话高手,自视为辩才无碍;但是,他只要遇到庄子,就经常哑口无言。这不是因为他的反应不够敏捷,口齿不够伶俐,而是因为两人的智慧相差太远了。

“智慧”是什么?智慧是异于信息而又高于知识;是对人生产生完整而根本的觉悟。这种觉悟将会使人展现特别的言行,不与人争而自得其乐。庄子是道家人物,而“道”是究竟真实,从“道”的观点来看待人生,自然可以品味不凡的智慧了。

庄子很希望找到可以“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朋友,但是从他的书中看来,这个希望恐怕要落空了。他的少数朋友中,只有惠施一人以真名出现。然而,庄子如何评价惠施呢?《庄子·徐无鬼》记载了一段故事:

庄子送葬时,经过惠子的坟墓,他回头对跟随的人说:“郢地有个人把石灰抹在鼻尖上,薄得像苍蝇的翅膀,再请石匠替他削去。石匠运起斧来轮转生风,顺手砍下,把石灰完全削去,而鼻子毫无损伤。郢地这个人站在那里面不改色。宋元君听说这件事,就召石匠来说:‘请你做给寡人看看。’石匠说:‘我还是能用斧头削去石灰。不过,我的对手已经死去很久了。’自从这位先生去世以后,我没有对手了。我没有可以谈话的人了。”

庄子自比为技艺卓绝的石匠,但是若无勇敢的郢人对他深具信心,他也难免感叹“英雄无用武之地”。惠施若是地下有知,可能会悲喜交集,但是又徒呼奈何!

庄子大概认为自己在世人眼中显得“呆若木鸡”。这只怪异的鸡经过三阶段的修炼才成功。《庄子·达生》记载纪渻子为齐王培养斗鸡,经过三个什么样的阶段呢?一是“它现在只是姿态虚骄,全靠意气”。二是“它对外来的声音及影像,还会有所响应”。三是“它还是目光犀利,盛气不减。”最后呢?“差不多了!别的鸡虽然鸣叫,它已经不为所动了。看来像一只木头鸡了。它的天赋保持完整了。别的鸡没有敢来应战的,一见到它就回头跑走了。”

表面看来呆若木鸡,而内在功力却深不可测。庄子真有这么高明吗?《庄子·天下》描写七派学者,其中也谈到庄子所学的古代道术,请看:“恍惚芒昧而没有形迹,随物变化而没有常性,这是死还是生呢?与天地一起存在吗?与神明一起前进吗?茫茫然不知去哪里?飘飘然不知往何处?万物都包罗在内,却不能当成归宿。古代道术有着重这一方面的,庄周听说这种风气就爱好。”

如果对照另外六派学者所爱好的道术,将会发现一点有趣的差异,那就是:庄子用一连串的问句来描写他所向往的道术(亦即“道”的应用)。用问句来描写,是因为人类使用的语言实在不足以说清楚什么是“道”的本身(对“道”的应用亦是如此。)

庄子采取什么方式来表达他的思想呢?“他用悠远无稽的说法、广大虚幻的言论、漫无边际的语词来表达,时常任意放纵而不党同伐异,也不会执持偏于一端的见解。他认为天下人沉迷混浊,没办法同他们讲正经的道理。他以随机应变的话来任意引申,以借重别人的话来证明可信,以寓言来推广想法。”这些策略的具体表现,我们在《庄子》书中已经充分领教过了。而最重要的是他所抵达的境界。

庄子以两句话来叙述此一境界。一是“独自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轻视万物,不质问别人的是非,而能与世俗相处。”二是“在上与造物者同游,在下与超脱生死、忘怀始终的人做朋友。”由此可知,“道”即是“造物者”,是万物的本源;“道”也是“天地精神”,是使天地成为天地的真正力量。

庄子谈到来源,“说得弘广而通达,深远而博大”,谈到根基,“可以说是和谐适宜,抵达最高境界了”。爱好智慧的人,怎能不被庄子所吸引呢?

《庄子》心得·无限的向往(26)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庄子·逍遥游》

一个平凡的人,经由适当的修行,可以转化成为不凡的人,像“圣人”、“真人”、“神人”、“至人”、“天人”等。在这些特定的名称中,只有“圣人” 是歧义的,因为儒家习惯以“圣人”代表德行完美的人,而德行完美在庄子看来,有时可能出于虚伪造作,以假仁假义来欺世盗名。不过,庄子也经常以正面意义使用“圣人”一词,譬如《庄子·天下》就定义“圣人”为:“以自然为根源,以禀赋为依据,以大道为门径,能够顺应一切变化的,称为圣人。”

这样的圣人,当然是个典型。“圣”字原指耳聪目明、智虑通达,再应用于行为上,可以“万变不离其宗”,灵活处世而始终持守住根本原则。《庄子·天道》在歌诵了“道”之后,立即以圣人为例,说他“活着能与自然顺行,死时能与万物俱化,静止时与阴气同归沉寂,活动是与阳气同步奔波。”《庄子·刻意》说得更为详尽,圣人“有所感而后响应,有所迫而后行动,不得已而后兴起。抛开智力与巧计,顺从自然的规律。所以说,没有自然灾难,没有外物拖累,没有别人抱怨,没有鬼神责怪。生时有如浮游,死时有如休息,没有深思熟虑,没有预先筹划。光亮而不耀眼,守信而不执著。睡觉时不做梦,醒来后没烦恼。精神洁净纯粹,身体从不疲乏。如此虚静恬淡,才合乎自然禀赋。”

《庄子·大宗师》的篇名已经显示,它是描述“道”这位大宗师的,而其中写得最多的则是悟道而行的“真人”。“真人”一词使人觉悟:世间有许多假人。离开“道”的都是假人,就像脱离水泉的鱼无法活命一样,假人只是苟延残喘,在变化过程中消耗殆尽,走向幻灭的结局。庄子从各方面描写真人,其中有一段是:“古代的真人,睡觉时不做梦,醒来后没烦恼。他饮食不求甘美,呼吸特别深沉。”这是因为他超越了凡人的嗜欲。

另外一段是:“古代的真人,不懂得去喜爱生命,也不懂得去厌恶死亡;他施展才能时不会过度张扬,独居自处时不会过度隐藏;只是从容地去那儿,又从容地来这儿而已啊。他既不探问自己的来源,也不寻求自己的归宿;对任何遭遇都欣然接受,无所牵挂而回复本来的状态。”

从旁观者的眼光看来,这样的真人显示了另一种样貌:他“神态高雅而不给人压力,看上去好像不够,却又无所增益;有所坚持而没有棱角,心胸开阔而不浮华;舒舒畅畅好像很高兴,行事紧凑好像不得已;他的振作,鼓励人上进;他的安顿,引导人顺服;他的威严,好像泰然自若;他的豪迈,无法加以限制;他说话徐缓,好像喜欢隐瞒;他心不在焉,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上述“真人”的表现,是来自悟道的缘故,这些我们都还可以勉强理解。庄子笔下的“至人”是“得至美而游乎至乐的人”(《庄子·田子方》),他的处境就有些难以想象了。“至人潜入水中不会窒息,踩在火上不会灼伤,行走于万物之上也不会害怕。”(《庄子·达生》)更神奇的是,“山林焚烧,不能使他燠热;江河结冻,不能使他寒冷;迅雷劈裂高山,狂风掀动大海不能使他惊恐。”(《庄子·齐物论》)

从“至人”可以联想到“神人”。《庄子·逍遥游》如此描写:“他的肌肤有如凝雪,柔美有如处女;他不吃五谷,只是吸清风、饮甘露;他乘着云气,驾御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心神凝定,就能使农作物不受灾害,造成五谷丰收。”接着又说:“神人啊!外物不能伤害他,洪水滔天不会使他溺毙,严重的旱灾熔化了金石、烧焦了土山,也不会使他燠热。他发挥一点剩余无用的力气,就可以造就尧、舜那样的功业,他哪里肯把世间的俗务当成一回事呢?”

在全面而深入了解庄子的思想之后,将会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是人类生命最伟大的潜能之完全实现。我们为此要对庄子再三致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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