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为何废黜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组图 六世喇嘛 仓央嘉措
2013-08-08 20:41:00|分类: 风道,忧思,典礼, |字号订阅
洪烛著《仓央嘉措心史》已由东方出版社出版。东方出版社推荐语:《仓央嘉措心史》作者从仓央嘉措角度出发,写仓央嘉措作为一个精神领袖和作为一个普通人对爱情的执着与向往之间的矛盾。文字优美,感情表达深入。此书深受藏区文化爱好者、旅游爱好者、对仓央嘉措感兴趣的读者喜爱。
【1705年,在西藏政治斗争中获胜的拉藏汗向康熙皇帝汇报桑结嘉措“谋反”事件,同时狠狠告了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一状,说其不守清规,是假达赖,请予“废立”。康熙皇帝准奏,并令押往北京予以废黜。】
仓央嘉措:政治斗争和地下爱情的牺牲品
洪烛
【仓央嘉措与纳兰性德:同一个时代的诗人】
仓央嘉措生于公元1683年,也就是康熙二十二年。1697年被选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自藏南迎接到拉萨,在布达拉宫举行坐床典礼,成为六世达赖。1705年,在西藏政治斗争中获胜的拉藏汗向康熙皇帝汇报桑结嘉措“谋反”事件,同时狠狠告了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一状,说其不守清规,是假达赖,请予“废立”。康熙皇帝准奏,并令押往北京予以废黜。第二年,仓央嘉措解送京师途中,在青海湖边病死,时年二十三岁。可他遗留的诗歌有着非凡的生命力,至今还在传唱。
我想起那个时代的另一位短命才子,清初第一大词人纳兰性德。少年得志的纳兰性德,颇受康熙皇帝宠爱,成为御前一等侍卫官,陪伴御驾南巡北狩。康熙也爱读纳兰词,读得高兴了就赐给他金牌和佩刀之类礼物。可纳兰性德跟登上活佛宝座的仓央嘉措一样,并不因荣华富贵感到幸福,却为个性受到束缚而郁郁寡欢,年仅三十一岁就因病辞世。纳兰词也跟仓央嘉措的情诗一样,被一代代青年男女传诵。作为基本上同时代却不相识的两位诗人,纳兰性德与仓央嘉措最相似的地方,在于一个“情”字,都是人间的多情种子,注重内心感受甚于世俗看法,把爱情看得高于功名或信仰。而爱情所必需的自由,与功利或教规难免冲突,这也正是他们终生惆怅并苦吟抒怀的原因。
以不自由之身渴望自由的爱,是加倍的折磨。过着别人羡慕自己却不喜欢的生活,难免会怀疑:是自已选错了路,还是路选错了人?更伤感的是,只能眼睁睁地与自己想走的路擦肩而过。
为了抵销在紫禁城里值班的紧张与压抑,纳兰性德选择北京西郊修造了隐居地渌水亭,节假日与朋友诗酒唱酬。仓央嘉措更有勇气,白天端坐在布达拉宫,晚上还化装从后门溜出去,到繁华的市井寻欢,譬如在八廓街的酒楼幽会名叫“玛吉阿米”的姑娘,但天快亮了还得赶回宫中。他一定很艳羡那些可以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对唱情歌的少男少女,而自己的爱情,却只能“偷渡”与“走私”。虽然心目中有爱的对象,却注定见不得阳光,在重檐高墙的阴影下对着空气轻唱的,说到底只能算“一个人的情歌”。比单相思强不到哪里。
布达拉宫,在别人眼里何其辉煌,可对于这个多愁善感的年轻人,却笼罩着无尽的荒凉。别人以为他是主人,只有他知道:自己不过一个囚徒罢了。既是政治的囚徒,又是爱的囚徒,体会到的是双重的束缚与痛苦:“若要随彼女的心意,今生与佛法的缘份断绝了;若要往空寂的山岭间去云游,就把彼女的心愿违背了。”
【雅鲁藏布江,仓央嘉措的母亲河】
也许每一条河流至少会孕育一位诗人。也许每一位诗人至少会爱上一条河流。汨罗江是屈原的母亲河。长江是李白的母亲河。黄河是杜甫的母亲河。那么,雅鲁藏布江呢?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母亲河。我这么说,似乎没有像别人那样尊之为活佛,更多的是把他当作诗人。但这并不至于贬低他的形像。相反,是为了表明:仓央嘉措的情诗,使雅鲁藏布江成为一条爱的河流。
此刻,我正在从林芝赶往拉萨的路上,车厢里播放着天籁般的情歌:“在那东山上面,升起皎洁月亮。玛吉阿米的面庞,浮现在我心上。”当旋律回环上升的时候,一抬眼,与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迎面相逢。江水滔滔,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淋湿了,我忘了喊它的名字,只想提醒自己:这不正是仓央嘉措的爱河吗?似乎还带有他的呼吸,他的体温。终于从纸上流到我眼前了。这条著名的河流,在此拐了一个弧度很大的弯,正如那位诗人,在天堂与尘世之间,令人惊叹的一次华丽转身。他在仰望天国花朵的时候,并没有忘掉一切,而是五味俱全地捧起记忆中情人的脸。这是诗人特有的大起大落。
同样是仰望月亮,同样是举头之后的低头,李白想起的是遥远的故乡,仓央嘉措想起的,则是比故乡还要遥远的姑娘。那一瞬间,他原本应该平静如止水的心里,一定无法自控地拐了一个比雅鲁藏布江更大的弯。这份解不开的纠结,至今还缠绕着他的诗篇。唉,这就是那个尘缘未了,只好以不了了之的情圣:心乱如麻,眼前的月光与耳畔的歌声也如乱麻。我们看见了他的无辜,他的无奈,他的无助,却怎么也帮不上忙。什么是诗?诗就是剪不断理还乱。什么是诗人?诗人的心里注定比凡人有更多的疙瘩。
雅鲁藏布江啊,我宁愿相信:你是为了那位进退两难的诗人,而多拐了一个弯。一条不会拐弯的河流,不可能获得优美的体形。一位内心缺少矛盾冲突的诗人,不可能写出跌宕起伏的诗篇。同样,一段毫无难度的爱情,也很难成为传说,不仅使当事人,还使后世的听众牵肠挂肚。
仓央嘉措隐秘的情史,和他那九曲回环的河流一样,愁肠百结,作茧自缚。忍耐不住的呻吟,却幻化成情歌,破茧而出,超凡脱俗,仿佛仙乐飘飘。这个在爱情面前最不自由的人哟,反而唱出了最自由的爱情之歌。江水是遇到障碍才拐弯的,同样遇到障碍的诗人,只能借助吟唱,来渲泄不能自拔的痛苦,来完成想象之中的突围。
也许,他本人仍然被拦阻在原地,可他的歌声却绕道而行,绝尘而去,在后人的听觉里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正是情感上的障碍,带给诗人内心的波折。正是现实中的缺憾,铸造出艺术上的完美。
仓央嘉措的生命已结束了,可他的诗行还在无止境地流淌,让我目睹到一种转世之美。他的河流还在,他的情歌就还在。他的忧伤还在,那让他忧伤的人就还在,还在对岸等他。即使,那张望穿秋水的脸,已真的变成空中的月亮。
雅鲁藏布江啊,再怎么奔流,也无法变成忘川。欲爱不能,欲忘不能,才是仓央嘉措的进退两难。一边是爱河,一边是忘川,把犹豫不决的诗人拉扯得好苦,折腾得好苦。身在此岸,可梦永远在对岸。
【布达拉宫里的活佛】
“回到拉萨,回到布达拉”,只要听过郑钧的这首歌,即使第一次到拉萨,也有故地重游的感觉。我从北京来西藏,抬头看见布达拉宫,就跟很多外地人来北京看天安门一样的心情吧?生活在别处,最美的风景永远在异乡,甚至,在异乡的异乡,距离越远,越是如梦如幻。我眼前的布达拉宫仿佛会闪光。布达拉宫至今仍是拉萨老城区的最高建筑,不允许超越。我对西藏的想象中,它一直是制高点。在山脚的侧门排队等候参观依山而建的布达拉宫,无意间看见悬崖峭壁上有一只羚羊在遛跶并吃草,仿佛闲庭漫步,不知是野生的还是放养的?我仰望了很久,体会着神赐予它的那种自由。即使在这充满神迹的空中楼阁之间,它也一点不胆怯啊。我一厢情愿地认定这只幻影般的羚羊是为了被我看见而出现的。
布达拉宫住过那么多藏王,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松赞干布,他是这座宫殿最初的建造者,他迎娶过我们的文成公主。这座海拔最高的王宫在我心中就和爱情有关。文成公主,这里有你的洞房。离娘家很远,离长安城很远,却又是离太阳与月亮更近一些的地方。但愿更为充沛的阳光与月光能多多少少抵销你的孤单。今天,我看望你来了。
布达拉宫住过许多位活佛,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仓央嘉措,他不仅在这里诵经,还偷偷低吟过缠绵的情歌。这座众庙之上的庙宇,在我心中就奇迹般地和情歌有关。宗教是对神的大爱,那位同时又不忍割舍儿女情的年轻活佛,没准把爱情也当成一种特殊的修行。就凭他留下的那些真诚的诗篇,我想神也会原谅。
我甚至觉得,在这庄严肃穆的圣地,在迷宫般的岁月深处,他也是羚羊一样的幻影,一闪即逝。好像是迷路了,但又出现得那么及时,那么恰到好处。他呀,仿佛也是为了被我们看见而出现的。他的情歌,不只是唱给心中的姑娘玛吉阿米,也是为了被我们听见而出现的。我不仅把那浪漫的歌声当作他的礼物,更当作神的礼物。那是最有人情味的神曲,最有感召力的仙乐。
感谢仓央嘉措,给了我们那么多百唱不厌的情歌,帮助有爱或无爱的人都能相信爱情。
感谢神,给了我们一个仓央嘉措。
不只是人需要爱,爱,也需要传道者。爱的传道者同样做着功德无量的事情:帮助人向神靠拢。伴随情歌的往曲回旋,转经筒在我脑海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布达拉宫因为有情歌的烘托而显得更崇高,一砖一瓦都带有人的体温。
【仓央嘉措与贾宝玉:高原也有红楼梦】
我不知道仓央嘉措长什么样,读完他的传记,头脑中浮现的居然是贾宝玉的形象。看来雪域高原,也有类似怡红公子的人物,不愿用心于名利富贵,视之为浮云,偏偏把儿女私情当成人生的真理。都属于天生的情种吧,在尘世间只能自生自灭,自怜自爱。
在这个务实者占绝对优势的世界,他们是彻底的务虚者,因而颇像“多余的人”,无意于世俗盛筵中抢座位,或者,对自己拥有的宝座一点不珍惜。幸好,不管是宗教还是爱情,包括诗歌,都是务虚才能成功的事业。他们好像投错了胎,选错了路,来到了不该自己来的地方,却又歪打正着地实现了比常人大得多的精神价值。
布达拉宫,是仓央嘉措的大观园,他仿佛梦游到这里的,并未感到由衷的亲近,却又不得不伪装自己。这种痛苦,恐怕只有在深夜溜出宫门,去闹市夜店微服私访时才得到释放。那梦游中的梦游,才是他最热爱的生活。
贾宝玉不也是如此吗?当荣宁二府都在张灯结彩唱大戏的节庆时刻,却倍感寂寞,甚至偷偷跑到城外袭人家去探视。他只是想体验一番凡人的快乐。最普通的乐趣,对于有些人反而是最奢侈的。
仓央嘉措比贾宝玉更失落的,是他的大观园里根本不允许出现林妹妹。
仓央嘉措比贾宝玉更尴尬的,是明明有了喜欢的姑娘,却不得不将之作为幻影来对待,来掩饰。好像心里已被佛装得满满的了,再也搁不下任何私人的内容。他只能把无法自控的爱当作秘密隐藏。他只能让另一个人的影子,在心灵的角落生根发芽。
自弹自唱的情歌,暴露了这年轻的活佛心里的绝对隐私:原来他也爱过一个林妹妹,只不过名字叫“玛吉阿米”。玛吉阿米,既是仓央嘉措幸福的源泉,又是他痛苦的原因。“不负如来不负卿”,要想做到,是多么难啊。要想两全其美,真是难上加难。“我默想喇嘛的脸儿,心中却不能显现;我不想爱人的脸儿,心中却清楚地看见。”
假装去大昭寺,却溜到八廓街的酒楼私会玛吉阿米,当时的良宵美景,事后带来无尽的忏悔:“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可对于爱情,后悔是最不管用的。甚至,反而使之愈演愈烈。
玛吉阿米对仓央嘉措作过掷地有声的承诺:“若非死别,绝不生离。”可他们还是被布达拉宫的高墙给活生生分隔开。这种生离,跟林黛玉与贾宝玉的死别同样痛彻心肺。
林黛玉以死告别了大观园,贾宝玉也呆不住了,他无法面对一个没有林妹妹的大观园,最终看破红尘,云游四方去了。而仓央嘉措,不得不枯守在香烟袅袅的布达拉宫,形影相吊。一墙之隔,有时比一世之隔还要残酷,还要让人倍感无力。他辜负了玛吉阿米,其实是辜负了自己。
刚刚把玛吉阿米的面影从眼前抹去,月亮又从高耸的墙头升起,那张怎么也忘不掉的脸,反而加倍的清晰。
唉,在这种想入非非之中,他才有爱的权利。
布达拉宫依山而建,由白宫和红宫组合而成,仓央嘉措究竟住在第几层?在这个海拔很高的地方,仓央嘉措的情歌,其实是另一出《红楼梦》。对于情种,缺少爱比缺氧更难以忍受。
【拉萨玛吉阿米餐吧:爱情的遗址】
在大昭寺拜过文成公主带到西藏的释迦摩尼等身像,绕着八廓街转了一圈,找到仓央嘉措幽会情人的地方,玛吉阿米餐吧。这是采风团计划外的计划,拜访诗人的遗址,其实也是爱情的遗址。
走上那座土黄色小楼,藏族风格装饰的餐厅已座无虚席,过道的长椅上还坐了二十几位排队等座的顾客。看来仰慕诗人仓央嘉措风采的,远远不止是我们这些写诗的人。那一对对表情虔诚的外地情侣,来得更早。他们千里迢迢地上溯到情歌的源头。我们只好改换到另一家酒楼吃中饭,不无遗憾,于是话题皆围绕仓央嘉措而展开,美其名曰“仓央嘉措情诗研讨会”。
下午的行程是参观夏宫罗布林卡,倮倮说他不去了,要留下来,去玛吉阿米餐吧占座位,等待我们回来后共进晚餐。毕竟,这是本次西藏之行的最后一天,错过了玛吉阿米,等于没来拉萨。
果然,倮倮一个人在玛吉阿米呆了整个下午,我漫步罗布林卡,不时能看见他在微博上发的照片,还有感叹。他想象着自己是仓央嘉措,正在苦等姗姗来迟的姑娘?夜幕低垂,诗友们才赶来,倮倮已在餐吧留言簿上题了一首诗。他虽然原地未动,却似乎走得更远,有更大的收获。
好,玛吉阿米的灯亮起来了。其余的诗人们,也纷纷在留言簿上题诗,使这次晚餐开始变成了诗会。有“诗坛西藏王”之美誉的本地诗人贺中,领着俩美女赶来,他是代表仓央嘉措接待我们这些朝圣者吧?拉萨,这么多年过去,诗人并不缺席。正如仓央嘉措的情诗,跟跌宕起伏的历史风云相比,几百年间一度是潜流,但并未失传,水滴石穿,天外来音般的情歌,终于润物细无声地渗透到世俗人心里去了。
在座的祁人,猛灌了自己几杯酒,站了起来,要求给餐吧里的所有来宾朗诵一首诗。到底是在仓央嘉措的福地,顾客们身份各异,但对诗都不排斥,报以热烈的掌声。接下来,借着玛吉阿米的美酒鼓劲,几乎每个诗人都朗诵了,使这个夜晚彻底变成了一场不约而至的朗诵会。
我们是代替仓央嘉措,念诗给那位缺席的姑娘听的。幸好,在场的八方顾客,会代替玛吉阿米鼓掌。他们听懂了,则说明玛吉阿米听懂了。诗人的情歌永远如此:原本只唱给某一个人听的,不曾想却感染了千万个人。原本只想让它随风而去,不曾想却被印在纸上,刻在石头上,乃至留在更多的人的记忆里。
我们听见的是诗人的原唱吗?不,更像是回音,回音的回音,在千万人的胸膛与千万座城池的楼宇间重复,不绝如缕,像西藏漫山遍野的风马旗。
是的,情歌和旗帜一样,可以随风起舞,却并不会随风而逝,它永远飘扬在原地。如同一句海枯石烂的誓言,又如同一个不解的谜语。既像是平常事物,又像是奇迹。
如果仓央嘉措是一面彩旗,那带给他心动的感觉的风,就叫作玛吉阿米。今夜,玛吉阿米无形,玛吉阿米,分明又是有情的,有情有意。
连我,都体会到了仓央嘉措那飘飘然的感觉。风啊,是旗帜最渴望的精神伴侣。
【仓央嘉措:诗的原教旨主义者】
仓央嘉措是一个未被诗歌史记载的诗人,可他的情诗比许多进入诗歌史的诗人有更广泛的影响。仓央嘉措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诗人的诗人,他写诗纯粹为了抒情,抒个人之私情,并未当作文学创作,可他比许多胸怀大任的诗人,获得了更多领域读者的认同。
仓央嘉措是活佛,顶多属于业余写作,却比所谓专业的诗人更接近诗的真谛。我刻意把仓央嘉措称作诗人,是为了证明:他这样的,才是诗的原教旨主义者。他写的那些极原始的诗,更像是诗的雏形,可在这个无比先进的时代,仍比许多现代派或后现代的诗更能打动普通读者。也许,诗变了,每个年代的诗都在突飞猛进,可读者没变,读者的心灵一点没变,只会为最简单的爱与美而感动。最简单的爱与美其实又是最本质的爱与美。现代诗把读者远远甩到后面了,造成了诗与读者的脱节,不过没关系,仓央嘉措以及许多古典的诗歌,仍然在收容走得慢的读者,使他们感受到诗意的存在。
在玛吉阿米餐吧,我问西藏诗人贺中:藏民如何看待仓央嘉措,是否像在内地那么热?他说每个年代都在传唱那些情歌,从没有中断过,这已构成西藏文化的一部分。
客观地说,在内地,新世纪之后,才形成仓央嘉措热。此前即使我们这些诗人,对他都没太关注。他在大众文化领域的轰动效应,使诗人们重新审视他的情诗。我们发现:他保留着现代诗人遗失的许多东西,而这些恰恰是不该丢掉的,譬如对爱的关注,对信仰的反思,对人生意义的探寻。
他的情诗使我联想到《诗经》里的《关雎》《蒹葭》之类,虽然时空相隔遥远,却彼此呼应。那份古拙感是无法模仿的。它们表现的都是人类文学的母题。现代诗纵然理论再高深,技法再丰富,却常因忽略了对这类古老母题的关注,而很难唤起广大读者的共鸣。
仓央嘉措是有根的诗人,情就是他的诗的根,所以他在后世的读者中塑造出不可复制的形象,他残留的文字在全新的时代也照样能生根发芽。重开的花,却鲜艳如初开的花。
“也许它是一个古老的品种?”
“可它散发的芳香分明是为今天而准备的。”
“真正的花香,不管何时何地,都是能醉人的。”
【西藏的一大文化英雄】
中国少数民族三大史诗中,《格萨尔王传》诞生在西藏的土地上。这是一块神奇的土地,不仅贡献了世界闻名的长诗,还孕育了仓央嘉措的短诗。我把仓央嘉措的情诗也当作“史诗”,记录了一位达赖喇嘛的情史,或者说,是他个人的心灵史。和格萨尔王不同,他不是南征北战的英雄,也不想当英雄,他只想做一个凡人,只想体会平凡的情感与乐趣,可这一切对于他居然是一种奢侈。
格萨尔王被颂歌给神化了,作为半神式的英雄屹立在雪域高原。被命运之手扶上活佛宝座的仓央嘉措,却坐立不安,总想从神坛上走下来。你可以说他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可追求真实的生活,渴望还原真实的自我,其实需要更大的勇气。
仓央嘉措的情诗都很短小,有的简直是片断,似乎无法形成布达拉宫般宏大叙事的精神建筑。那都是一个人心灵的碎片,更像是柳永式水井边的低吟浅唱。这正是仓央嘉措的理想:与人间烟火为邻,与粗茶淡饭为伴,远离泥塑偶像的金碧辉煌。他要做个有体温的人,有艳遇的流浪汉,走到哪算哪,什么都不用多想,也无需在意别人的看法。
他的情诗,表面上爱的是女人,说到底爱的还是自由啊。他一生都想为自己活一把。可惜自始至终都栖身于自身情感的废墟里。他那半成品般的情诗,就是灵魂自焚留下的废墟,却似乎比任何丰功伟绩的纪念碑更有震撼力。
这个不想做英雄的人,希望被世人遗忘的人,在死去很久之后,反而转世为西藏的一大文化英雄,被争相传诵,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崇敬与膜拜。仅仅因为:他创造出最贴近心灵的情史,他谱写出最平民化也最有人情味的“史诗”。是的,他没有改变当时的历史,可他影响着后人的心灵。影响心灵,不见得比改变历史更容易。
【哈姆雷特是忧郁的王子,仓央嘉措是忧郁的活佛】
正如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有一万个人就有一万个仓央嘉措。我们已把仓央嘉措当作一个梦来做了,因而他的形象是千变万化的。那么,我的仓央嘉措什么样子?哈姆雷特是忧郁的王子,仓央嘉措则是忧郁的活佛。同样游走于深宫之中,他们又同样毫无幸福感,不以物喜,只以己悲。纵然置身于万人之上,却仿佛天生就是悲观主义者,仿佛天生就是为悲剧而生的,使个体的悲哀上升为属于全人类的美。
哈姆雷特为生死观念而困惑:“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像个苦苦追求形而上的哲学家。仓央嘉措似乎没那么复杂,让他左右为难的是个人情感:“爱还是不爱?这是个问题。”但这样的难题发生在整个西藏的达赖喇嘛身上,就不简单了,涉及到爱情与宗教的冲突,肉体与灵魂的角逐。“安得世间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好像势均力敌,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无论思想上还是行动上,隐隐约约倾向于爱情这一边。他的叛逆性是迟疑的,温和的,甚至不无自责的,正因如此,反而比铁了心的叛徒有更漫长的挣扎过程,也就有更深刻的面临抉择的痛苦。最终的结果,显得不像是他在选择爱情,而是被爱情所选择,被爱情的手一把抓住,难以摆脱。
仓央嘉措与玛吉阿米的私情,不知是否得罪了佛祖?但他深受爱神青睐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情诗能不胫而走,全托爱神的福,爱神给这些支离破碎的诗句插上翅膀,使之神谕一样飞向千万颗不知是否该把爱情当作信仰的心灵,它本身就构成爱神提供的答案:“爱还是不爱?这是个问题。不爱不见得是错的,但爱永远是对的。爱,永远没有错。”是啊,爱可能比不爱多一些痛苦,但不爱肯定比爱多一些苍白。甚至错过的爱,也不是爱的过错。我是这样理解仓央嘉措情诗的。你也可以作出完全不同的解释。千面女郎般的情诗,本无标准答案,其实是在映证每个人心中对爱的憧憬。
在拜金主义兴起的新世纪,在中国人已不相信爱情或不敢相信爱情的唯物时代,仓央嘉措不仅没被遮蔽,他的情诗反而像出土的睡美人一样复活,走进千万人惊艳的视野,即体现了野火烧不尽的再生能力,又是在履行爱神的使命。手无寸铁的爱神,只能通过情诗抵御物质的颠覆,只能通过诗人呼唤流失的信徒,多么悲哀,又多么悲壮。幸好,仓央嘉措情诗春风般吹到人们心灵的玉门关,催发草木重新滋长,为充满挫败感的爱神赢得了一次胜利。
仓央嘉措的情诗哪里只是在歌唱玛吉阿米一个姑娘?更是在歌颂爱情本身。情歌在新时代创造的传播奇迹,是在证明爱情没死,爱神没有垮掉。如果你找不到爱情的踪影,就读读仓央嘉措的情诗吧。爱神没有伤心离去,她住在一位多情的喇嘛用优美的文字与旋律为之营造的圣殿里。这座圣殿,有点像布达拉宫,又有点不像。有点陌生,又有点似曾相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过这么一座梦寐以求的殿堂,只不过香火荒废已久,彻底成了被遗忘的角落。仓央嘉措把我们心底埋没的爱情种子,像出土文物一样挖了出来。不仅仅如此,雨露般的歌声还使之重新生根发芽。在我眼里,仓央嘉措成了爱神钦定的形象代言人,他的情诗就是爱神捎过来的话儿,就是爱的呼唤。
唉,仓央嘉措考虑的是“爱还是不爱”的问题,我们还不如他呢,我们面临的选择:“信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是相信爱还是不相信爱,比是爱还是不爱更难决断。我们在爱的能力爱的勇气方面大大退化了,并不只是时代倒退了,而是新的诱惑新的信仰出现了:是相信爱还是相信金钱?是相信感觉还是相信物质?是相信浪漫还是相信现实?这都是问题。相信一端则意味着对另一端的不相信?依赖一端则意味着在另一端失去依赖?没完没了的选择题,把我们给弄懵了。弄得我们最后什么都不敢相信了。弄得我们对任何人都不相信了。我们怀疑爱的神圣,因为根本就不相信爱神会显灵。我们彻底成了爱的无神论者。也就成了爱无能患者。这时再听仓央嘉措情歌,我们感受到这位情圣的激情与虔诚: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着这样爱着,一边爱着一边活着,不这样爱一场真像是白活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堕落。社会并不永远是进步的,与仓央嘉措相比,今人在精神方面真是堕落了。
那位在生存与毁灭之间徘徊的复仇王子是不幸的。奥菲丽娅之死,更是使他万念俱灰,而放弃迟疑,投身于毁灭。他把问题带走了,把答案留了下来。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其实都是人类共同悲剧的投影。我尤其把《哈姆雷特》视为悲剧中的悲剧。而这位为爱还是不爱烦恼的年轻活佛,不幸中又是有万幸的。玛吉阿米的出现,就像是爱神的替身,在仓央嘉措心目中增添了另一尊偶像。他不再仅仅是一位喇嘛,还无意中成了一个诗人。他并没成为佛的怀疑论者,只不过还兼任了爱的信徒。如同雅鲁藏布江那美丽绝伦的大拐弯,仓央嘉措的人生出现了一次非人工安排的转折:他的爱情将成为传奇,他的诗篇将流芳百世,他的形象将作为诗神与爱神的共同使者,走向高原乃至平原上的万户千家。他活着时是寂寞的,他人生与情感的结局是凄凉的,但这一点不妨碍他将在未来的每一个时代,都会遇见无数的知音。
当然,他在问自己爱还是不爱的时候,对一切无从知晓,不可能预感到未来会有这一天,他甚至很优柔寡断,而他毕竟还是作出了选择。他选择了爱。他与玛吉阿米在八廓街的约会,他在相聚或分离的日子里写的情诗,都是证明。他的情诗既是爱的证据,也是他对爱作出选择才产生的结果。他选择的时候,并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将来的将来会发生什么,但他分明又作好了最坏的打算。正因如此,他的选择显得格外勇敢。不敢下地狱的人也很难上天堂。仓央嘉措不仅敢于选择爱,还愿意为爱支付代价,才获得奇迹般的回报。
哈姆雷特在生存与毁灭之间选择了后者,人们很吃惊。仓央嘉措在爱与不爱之间选择爱,我一点不奇怪。即使爱可能带来毁灭,他仍然这么选择了。他对爱可能带来的毁灭,也将无怨无悔。他为什么放弃那安全的不爱?因为他是渴望爱的。他为什么选择危险的爱?因为他的眼里心里只有爱。既然爱佛,就会爱人。更何况他还有诗人气质,诗人的理想就是热爱全世界,包括女人。女人在诗人心目中也是美的化身,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呢?一个不爱女人的诗人是孤独的,甚至可疑的。我相信仓央嘉措会站在爱的这一边,还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恨的人。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他都不会恨,不会仇恨任何人,甚至没有怨言。他的那么多诗句,没有一个字被恨所左右。一个只有爱没有恨的人,肯定是只有善没有恶的,只有善意,不会作恶的。读者不仅为仓央嘉措诗篇里的爱所打动,也为其中的善所感染。真情,善意和美感,也就是真善美,占全了。
不知仓央嘉措是否得到佛祖谅解?但他的爱情故事确实获得世人的广泛同情。人们支持他对爱的选择,并且享受着这段美丽的传奇。因为相信这个善良的人,作出的不会是错误的选择。选择爱,会有什么错吗?如果诗人连爱都不敢选择,才叫悲哀呢。那才是真正的悲剧。活佛就是超人:超越众生,超越愚昧,甚至超越死亡。诗人也是超人:超越世俗,超越平庸,甚至超越苦难。
【拉萨河,仓央嘉措的情歌】
我在拉萨,无意间看见拉萨河,猛然想到这也是仓央嘉措看见过的河流,没准他还在河边守候过玛吉阿米。我假设自己脚下正是他曾经的立足之地,就体会到了他错综复杂的心情。即使我真能跟他融为一体,中间还是隔了几百年。
雅鲁藏布江是最能代表西藏的河流。与雅鲁藏布江相比,拉萨河可能只算一条小河。但它同样是圣河,在我眼中是圣城的护城河。小河之美并不亚于大江之美。尤其当小河有了伟大的故事的时候。诗人与哲人最容易面对空山或逝水感时伤物。诗人去哪里,就能把感觉带到哪里。哲人去哪里,就能把思考带到哪里。
我把在水边想到的这首诗命名为《拉萨河情歌》,为了表明:多情人才唱得出情歌,有情人才听得懂流水。拉萨河是属于美的。美是属于你们的。我也是。是为你们唱歌的人。
拉萨河从你的身体穿过,带走忧愁,留下光与影,留下梦一样的诗和诗一样的梦。
玛吉阿米之于仓央嘉措,既是其脑海里横空出世的女神,又是象征着欢乐与温暖的现实女人。可惜这两者都可望而不可即。布达拉宫辉煌如天宫,高处不胜寒,尊为六世达赖喇嘛的仓央嘉措思凡,也想下凡,却被有圣河之誉的拉萨河挡住去路。仓央嘉措为我们源远流长的爱情传说,添了一个极其独特的个案:不仅仙女思凡,活佛也思凡。
从仓央嘉措的《在那东山上面》到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我发现爱情在音乐中也是所向无敌,越简单的越丰富,越是个人的越是世界的。关键是要够得着大众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忧愁跟爱情一样,是中国诗歌最古老最永久的主题。仓央嘉措除了有情人的忧愁,还有诗人的忧愁,对时光易逝人生莫测的忧愁,好花不长开美景不长在的忧愁,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忧愁,这是超越了个人情感的大忧愁,是诗人的更是哲人的忧。
情感的忧愁和思想的忧愁是两种植物,或一种植物的两种名称。前者如叫蒹葭,后者可能改叫芦苇。一旦相伴相生,则使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贾宝玉就这样看破红尘的。《诗经》里在水一方的蒹葭苍苍,是情感的忧愁,面向所谓伊人。西方哲学家迪卡尔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则是形而上的忧愁,面向虚无。
这就是仓央嘉措:用诗人的眼睛看世界,用哲人的心想问题。人生五味,哪一样都不能少,哪一样都少不了。知冷才能知热。冰冷的拉萨河,毕竟也曾是诗人的温柔富贵乡。写诗就是打捞水里面的影子,直到影子比真人更真。
人不仅要面对世界也要面对内心。诗人应长着哲人的骨头才深刻,哲人应长着诗人的血肉才鲜活。诗与哲学兼顾,既有仙风又有道骨当然,好诗除了要有仙风道骨,还不能少了一颗敏感的人心。这才构成天地人三位一体的浑然天成。
【仓央嘉措是先知还是无知?】
我不敢证明仓央嘉措是先知还是无知:先知能发现必然。无知却能发现偶然,偶然到更偶然的话,甚至可能改变必然。不,这是在创造新的必然。先知只是发现者,发现并遵守规律。创造者身上则必须具备一点可贵的无知。梦与诗,乃至爱,都要有创造力。有未知之处,世界才奇妙,梦想才神秘,爱情才浪漫,诗歌才崇高。
诗人仓央嘉措、情人仓央嘉措与哲人仓央嘉措,哪个更真实?艺术、梦想与现实,哪个更真实? 你最爱哪个,哪个就在你心里最真实。梦想就是要超越现实,艺术就是要留住梦想,而现实同样伟大:为梦想与艺术这一对并蒂花提供土壤。
仓央嘉措就像一个梦。梦是没有年龄的。梦中的梦中还有梦。人生若有做不完的梦,一点不寂寞,就不嫌长也不苦短了。梦越多活得越值。
我写仓央嘉措,也是边掏空边填满。所以加倍地热爱生活。即使写现实的诗,也要有点梦幻色彩才能穿透现实超越现实。诗毕竟是理想主义的。诗人希望自己的诗比自己的生命更长久,希望自己的梦比自己的生活更精采。不追求永恒的艺术不是最高艺术。与造船造飞机相比,造梦造神,可能还包括造爱,都属于人类精神文明里的种种壮举。
仓央嘉措的诗与人都是对世界的赞美。真正的赞美是发自内心的,也不图回报的。赞美赞美,赞的不只是人,而是美。有真美存在,你才会真心赞美。无美可赞,比无心赞美更难受。赞一个人的美,等于赞了千万个人身上同样具备的美。赞了人之美,等于赞了天地之美。天地有大美而无言。人替天地代言。诗人替天地人代言。
赞美别人的人比他赞美的对象更美。赞美使赞美者和被赞美者各得其美。仓央嘉措还创造了美。创造美的人比他创造的美更美。
仓央嘉措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他的诗却是完美的。完美中有不完美,才能使不完美中有完美。诗与艺术最大的本事就是使不完美变得完美,使不完美的完美比完美的完美更感人,使悲剧的美超过喜剧的美。也算对创作者生活中的遗憾所做的超值补偿。
仓央嘉措情诗的完美是悲剧的完美,是以现实的缺憾为基础的的。通常说“心缺一块难再补”,诗与艺术是灵丹妙药,楞是把生活的缺口补齐了,甚至使之比凡俗的圆满更滋润。诗就是给世事的不圆满抹稀泥和勾缝的,却歪打正着,创造出了形而上的圆满。接受世界的不完美,但不放弃对完美的追求,才可能打造出艺术的完美。
仓央嘉措是属于佛的,也可以属于爱神。但他更是属于美神的。美神是所有宗教共享且无法排斥的普世之神。以美为教义的神学,譬如文学。以美为指南的神话,譬如爱情。诗人的心也是转经筒,有美就围着美转,无美就自转,就创造美,直至使自转也成为一种美。 不管宗教、文学还是爱情,都是人类精神的寄托,人类也因这种非物质的创造力而丰富了原有的世界。
跟宗教与政治等所谓上层建筑相比,文学才是最大的乌托邦,天大的理想主义。这个理想国不仅可以跨越国界,政体,教派,还穿越古今。它不图改变你的身份,只为影响你的心灵。每一个诗人都该是自己的国王。仓央嘉措正是因此而成为我们心目中的歌者、王者、思想者。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修炼可以是一生,也可以是瞬间。
【仓央嘉措又负如来又负卿吗?】
有人说仓央嘉措又负如来又负卿。
负负得正,他成全了自己,同时成为信仰的传奇和爱的传奇,使水火相容,使佛缘和女人缘都得到赞美与广播。兼爱也是大爱。歪打反而正着。更重要的是,他使宗教与爱情水乳交融地获得了鸡尾酒般丰富的审美意义,这是别的活佛或一般的艺术家很难独立做到的。他不仅使宗教与爱情别开生面,还使文学与艺术获得全新的题材,使诗与歌扩大了社会影响。
女诗人玛二伊娜为我这段微博留言:“爱佛让他成为神圣,爱女人让他成为情圣。总之,他是与众不同的,绝非俗物。”是啊,他既是神圣中的情圣,又是情圣中的神圣。既使爱情添了几分神性,又使宗教多了一缕温情。
我读仓央嘉措诗集时随手写下几句话:你的心是美好的,想什么都美好。你的眼睛是美好的,看什么都美好。你是美好的,世界因你而美好。仓央嘉措留下的诗很少,只有几十首短章。我看重他在于他的情感跟我们世俗的情感不一样,他的诗也跟我们世俗的诗像两回事。当代诗歌要想发展,就得吸纳并溶解异质的美。他脑海里有佛,心中有女神。那是他生命中的太阳和月亮,此起彼落。心中有美,每一个白天都会美丽的。心中有梦,每一个夜晚都会美丽的。
仓央嘉措既景仰神的美,也不漠视人的美。美神与美人,对于他是双峰并峙的情感支柱,由此他才写出了天人合一的美诗。活佛活佛,心首先要是活的。心如死水不是佛。有爱才不会死心。不爱人,怎么可能真的爱神呢?不爱今生,怎么可能真的爱来世呢?不爱自己,怎么可能真的爱别人呢?
女人可能比男人更爱仓央嘉措。或者说得准确点:喜欢仓央嘉措的女人可能比喜欢仓央嘉措的男人多。就让仓央嘉措成为女人们心中的爱神吧。谁叫他不仅以情歌,还以自我牺牲的行动,赞扬着女人的美与魅力高于名利富贵,而且不亚于神明。
活佛可以转世,爱神同样也可以。今生的情人也是前世的情人,今天的诗人上辈子也一定是诗人。大众需要梦中情人,更确切地说是需要梦,所以造神一样造梦,创造出仓央嘉措这个梦一样的人,梦一样的情人兼诗人。
喜玛拉雅山脉,仓央嘉措是一座像钻石一样灿烂的冰山。或者说是一颗像冰山那么大的钻石,最难得的是他放射的爱与诗歌之光能穿透时光。诗人都想被时光剩下,都希望自己的诗歌与传奇不朽。仓央嘉措“剩”到了今天,不还是挺“钻石”的吗?藏文化给仓央嘉措的身世和诗歌增添了神秘感,连他的爱情都有了成为神话的可能。
有人问我:如果佛祖没选仓央嘉措,他又会如何?即使他没被佛祖选中为达赖,也会被读者认可为诗人的。诗人的佛祖是读者,只要留下好作品,总有人慧眼识英雄。不管对于佛祖还是对于读者,他都是惟一的。在诗人中,他别具一格。在圣徒中,他也不可复制。人的个性多么重要呀,不仅区别于同类,更给别人奉献了新的美,新的可能。
佛可以不要仓央嘉措,仓央嘉措却离不开佛的。遇到爱情的痛苦他求助于佛求教于佛。同样,对痛苦的超越,对迷惑的自我解答自我解释自我解脱,比无关痛痒的闭门自修更能增强一个人身上的佛性。
仓央嘉措短短二十多年的生命大起大落,既靠命运的抬举,又躲不过造化的捉弄。他曾经是幸运儿,命运的宠儿,由无名小子一举荣登万人之上的宝座。后来又因迷恋人间烟火的男女情爱,被打回原形,甚至沦为阶下囚。幸好命运女神终究是青睐他的,作为对他短暂一生步步惊心的补偿,给了他千秋万岁名。
仓央嘉措为美人丟了江山,却写出了情歌。情歌至今仍在千山万水间流传,这才是他最想要的虚拟的江山,也是铁打的江山。仓央嘉措登得比李白高,跌得也比李白重。李白同样追求过权力,以为拥有权力就能拥有自由。其实,他得不到权力反而自由了。仓央嘉措是得到权力反而不自由反而更痛苦的案例。
仓央嘉措的诗使我想到李后主的词。问君能有几多愁,都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啊。忧愁跟爱情一样,是中国诗歌最古老最永久的主题。
仓央嘉措除了有情人的忧愁,还有诗人的忧愁,对时光易逝人生莫测的忧愁,好花不长开美景不常在的忧愁,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忧愁,这是超越了个人情感的大忧愁,是诗人的更是哲人的忧思。诗人与哲人,不怕苦恼,就怕没有苦恼。没有苦恼就没有感慨,没有感悟。裴多菲说过:“诗人都是夜莺,折磨他吧,就能唱出痛苦而美丽的歌声。”
哲人的修行是为了解析痛苦,让痛苦滋生出一种思想。诗人的修行则是为了释放痛苦,让痛苦升华为一种美。这是两种最经典的超越痛苦的方式,帮助人类伟大起来。诗人应长着哲人的骨头才深刻,哲人应长着诗人的血肉才鲜活。诗与哲学兼顾,既有仙风又有道骨。当然,好诗除了要有仙风道骨,还不能少了一颗敏感的人心。这才构成天地人三位一体的浑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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