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彻导演是华语武侠片奠基者之一,他的电影风格以阳刚惨烈的暴力美学著称,《独臂刀》《报仇》《马永贞》《刺马》《少林五祖》屡屡开创动作题材潮流,最值得一提的是提出“阳刚革命”,以培养影坛男星为己任,打破60年代女星雌霸天下的局面。从影多年来,张彻磨砺出数代活跃于华语影坛的台前幕后力量,影响源远流长。
眼下随着两岸三地华语电影紧密交融,市场亟需有风格有质量的商业类型片,张彻身为一代动作片潮流开风气之先者,理应得到更多的关注和研究,察昔抚今,自有其借鉴参考价值。时值宗师逝世十周年之际,由张彻旧交和忠实影迷共同发起的一系列活动正式启动,希望藉此让更多影迷了解张彻电影的风格及影响力。
身为发起者之一,小弟我执意要弄一本关于张彻的书以做纪念,动力之一居然是实现预想的访问部分章名——“十三太保说张彻”。计划访问十三位张彻故交弟子(包括翻拍其电影的导演)从各自角度、不同层面还原一个真实的张彻。首当其冲者自是狄龙、姜大卫,次续有郭追、陈可辛、杜琪峰、徐克、李修贤……力争本书在6月底张彻导演逝世十周年忌日上市,目前十几位志愿加入的同道正齐心赶制!为将此事广而告之,在下特在“自留地”先发一节“狄龙说张彻”,给各位同好先睹为快,更精彩内容请待下半年!
狄龙演惯大侠,戏下亦以“说教”著称,但若明白是发自内心,便知耿直难得。所以他一落座便声明:“我不知道你要访问几位,但我这部分是很坦诚的,可以完完整整的刊登。”狄龙说张彻,有恩必念,有情必抒,但也不为逝者讳,算是客观。聊至入港,狄龙取出一瓶清酒自饮,念到张彻误会他并留一封信“多谢关照”时,六十六岁的老人家居然委屈得失声痛哭,令小弟我感同身受,以至连“为何只派儿子出席张彻葬礼”这个问题都没忍问出口……
—————————————以下为狄龙自说张彻——————————————————
l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没有张导演就没有我,他根本就是我的恩人!为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对电影有好感、有兴趣的年轻人,喜欢看王羽的《边城三侠》,张彻导演的阳刚派电影,那时候我接近二十岁,已经有一个很好的起点,高中结业在半岛酒店做游客生意的,但我很喜欢看张导演的电影,就去学功夫,练一点健美,因为电影是一个综合艺术,太多东西要学了。我练的功夫是练咏春,后来投考邵氏公司武术演员,那时候整个邵氏都是普通话的,北方人掌控的,广东人根本是没有地位,尤其是你不会讲普通话的,根本就进不了门。
张导演那时候开了个先例,他在报纸上写明,不管你普通话好与坏,如果通过考取就培养你,让你进入演员训练班。我看到这些觉得有勇气,就去投考,碰到张导演,连番的考试,安排我去训练班,学开车,学跳舞,学所有电影有关的动作,刀、剑都得学,慢慢的走上电影圈之路,这是一个开场。我之前的收入是两千多块港币,因为游客生意好做嘛,但是一进邵氏开始五百块一个月,五百块根本不够支持家里的生活开支,还好妈妈鼓励我,说这几年大家辛苦一点,然后就签了八年合约。
从此跟张导演结了缘,就认识了姜大卫,王钟啊,我是什么都不懂,慢慢磨炼,从演一些小角色做起,一边做一边学,开始学普通话,请老师回来调教,纠正这个发音。张导演给我们全方位无限度的支持,从来没有从我们身上获取某些得益,但当时我跟他很有距离感,因为他是饱学之士。后来才了解,他没有进电影圈之前,跟蒋经国先生当过秘书,蒋经国很器重他,还送给他一个皮包,他还给我看。
后来慢慢跟他交谈,他是普通话和上海话,上海话是偏宁波话那种,我们都不太懂。张导演是言简意精,后来教我说话,了解你的分寸,要了解你的能力,喝酒要了解你的酒量,他教我的一生受益。当时年少气盛,闯了祸,跟外国人发生口角打起来,把外国人打晕了,后来才了解他是警务人员,犯了一件很严重的错误,后来经过张导演教导啊,邵逸夫先生也帮忙啊,把这个罪弄得很轻,事业方面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
《独臂刀王》演一个小角色啊,一开场跟林嘉在一个树林,叫“这位小姐回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然后飞镖过来,就死了,这么一点点戏,这句对白在家里排练上万次,但是讲出来满场大笑,因为实在很烂。虽然上映是配音,但现场都同步收音嘛,这是我要改进的空间,所以到现在还记得“这位小姐快回去”这个台词。张导演捧新人有他的方法,对白不用给多,不能多,点到为止,然后慢慢让你增加信心,慢慢调整,后来对白越来越长,越来越多。
l“血腥导演”远见先行
我、姜大卫、王钟,这种竞争都是良性的,互动的,因为邵氏公司是一个很完整的电影机构,有很多不同的部门,我们在这个地方感觉是它完全是一个培养supperstar的摇篮。那时候香港电影完全是女生当家,漂亮啊,男生是陪衬的角色,张导演把它完全逆转过来,他对很多事情都有远见,是一个先行者。我拍一个戏叫《死角》,是讲一个年轻人,从小喜欢上一个有钱人的孩子,家里人就反对了,这个男孩是一厢情愿,要追到这个女孩,有场戏是我有纠纷给抓进警察局,了解到有钱人使黑手,了解到狱警这个东西,就在现场揍得一塌糊涂,他拍出来,但是当年的电影处把这个整个拿掉,说是破坏警民关系,因为这是真的嘛!从来枪打出头鸟,张导演希望把这种事情提早曝光,但当时那个电影环境,很无情的把它剪掉。如果没有这场戏凸显有钱人使用这种权利令弱势群体很无助,他的爱情这么悲凉、苍凉,张彻导演是想演出贫富悬殊啊,弱势力和不人道这种误解,他是有这种想法的,很人性化的。
我讲这个是因为很多人说我们的中国戏很残忍,双节棍,中国悠久以来的武器,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打,会打回头的嘛,双节棍在戏中都剪掉,不能用,但是美国的机关枪、火箭炮,一下死十几人、几千人,不更残忍?所以这是不对等的,但都让我们张彻导演碰上了。如果当时的电影很开放,张导演的影响力跟地位会出国际,会跟外国的导演并驾齐驱。
李翰祥和张导演是暗斗啊,不是明争,也是一种文化的冲击,你知道,张导演的戏都是很阳刚的,脱了衣服打,肠子都出来了人还没死,这种精神状态很亢奋的。李导演有他的一套,完全娱乐的,没有必要这么血腥啊,所以张导演有“血腥导演”的外号,日本人说他把死亡美化,把死亡弄得很美。张导演研究日本电影配音,砍人的时候有那种空声,后来发现,原来日本配音师砍一个很长的瓜,刀一砍瓜是空心嘛,这个特殊效果就出来了,他把这个引进来,还引进日本摄影师,怎么把这个场景拍出来。因为日本人拍的武士动作戏都很有他们的格调,张导演很有视野,很多方面有他的看法。
l量身订造邵氏护航
张导演写过一段词,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是在《金燕子》里面,“萧然一剑天涯路,鹏飞江湖、九霄云高不胜寒。关山万里,枝栖何处,问王谢旧时燕子,飞向谁家户?”他描写金燕子初到江湖,如果你的功夫不够,很容易被人淘汰掉,给人杀戮,所以他要把他的演员,独立的养成稳定的,王羽、罗烈独立了,到外面去可以。我们那时候受保护的,太早出来可能叫做心急吃不了好粥,弄虎不成反为犬,所以他保护着张家班,给我们量身定造,姜大卫的《游侠儿》,他的跳脱、他的轻盈,把它独立出来,其他导演不敢的,因为这么瘦弱的年轻人怎么拍?但他有他的性格,很多影迷很喜欢姜大卫。我是刚毅木讷,所以接着张导演也把我凸显出来,这是他的强项。
但是说回来,没有资本家就没有艺术家,没有邵氏公司的包装,张导演的票房就没有那么顺利,他那一代的演员也不可能走到现在,当然有些退出来了。所以你问的问题,为什么成为张家班,最主要动作戏要有好的班底,比如说武术指导最好的刘家良,唐佳,铁哥们。后来换成台湾的,也不是不好,但是好像做事需要磨合,他们要重新和新演员磨合嘛,就没有达到那时候的水平。《刺马》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十三太保》、《少林五祖》都是唐佳、刘家良他们设计的,我觉得是,怎么说呢,是当时最好的。后来久合必分,有离开也有加进来,形成后来我们的合作,我就过去楚原那里了,因为我是邵氏的资产,张彻导演离开,我留在邵氏,楚原就重新发展古龙的系列,把我重新包装,《楚留香》啊,《小李飞刀》啊,《边城浪子》啊,拍了那一系列比较感性一点的电影。
拍《刺马》那时候他很公开,问谁愿意演反派?当小生的一听有点抗拒,演反派会不会不讨好呢?那么我就想,戏里面只有一个反派,就是马新贻。这个反派如果在表演的艺术领域来说,是一个突破,而且对我来说没演过,陈观泰也没有表示要演反派,姜大卫更加不会演反派,我就头一个吃螃蟹,我说好,我来试试看,希望导演能帮助我。结果没想到这个戏也拿到了最佳男主角、男配角,最突出演技,在香港、新加坡都拿了奖,那时候给我一个强心针,使得我认为这个演员啊,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每个角色都要把它演好。演反派的时候,这种神韵,张导演也调教一下,我也请教一些资深的演员,怎么去用眼神,当然现在看起来还是很毛躁的,坦白说人是会进步的嘛,那时候却是很舞台化的,古装戏嘛,要大一点动作,现在会比较收敛,《刺马》后来重拍了,电视也重拍,电影也重拍,他们觉得有重拍的必要,李连杰演得很好。我这个反派角色,反而有人同情,因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拍得很立体、很人性,我也很喜欢,最后跟姜大卫两个人上那个山头对杀,很苍凉的。我最记得的一句对白是“凡是阻挡我去路的人,我都要一脚把他踢开”。《刺马》是清装戏,导演根据历史多少要我们把前面额头剃掉一些,当然姜大卫剃掉就不好看,他头很大、个子很小,所以剃掉之后,他加一条带子,把这弥补了,在视觉上,他也有一些突破。除了张彻、楚原,我还拍过李翰祥导演的三部戏,《倾国倾城》,《瀛台泣血》《武松》,我拍李翰祥,也获益良多,因为李导演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艺术家,他方方面面都做得很好,摄影啊,演员服装啊,表演啊,音乐啊,都有他的看法,并不一般。他个人的的文学修养,家里的书啊,都使人觉得他不是空枪上阵的,他是有材料的。不像现在,会叫camera都算导演。
张彻晚年临辛弃疾《永遇乐-千古江山》赠予弟子,狄龙认为能反映导演晚年的心境(图为狄龙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