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咏史诗 怀古咏史诗鉴赏

题咏: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咏史诗是一种以历史事件与人物为感情寄托的诗歌类型。咏史诗多以简洁的文字、精选的意象,融合对自然、社会、历史的感触,或喟叹朝代兴亡变化,或感慨岁月倏忽变幻,或讽刺当政者的荒淫无耻,从而表现作者阅尽沧桑之后的沉思,蕴涵了深沉的伤今怀古的忧患意识。它包括述史和咏怀两部分,它是两者的有机统一。它是诗,又是诗化的史论。真实的感情表露与大胆的诗意想像,比起官方史学家的评点,或许更有识见,更具个性,更含韵味,更藏机趣。文学的语言,史论的笔法;感人的形象,动人的议论;富于情韵的艺术境界,耐人寻味的哲理意绪在我国古典诗歌宝库中,咏史诗歌自有其不可取代的独特价值。

古代咏史诗歌往往题为、“怀古”、“览古”、“X X古”,有的干脆以历史地域或人物为题。在大唐诗国,几乎每位诗人都涉足咏史诗苑。杜甫、刘禹锡、李商隐、杜牧、温庭筠皆是咏史名家。值得重视的是,唐代后期出现了一批专门写历史题材的诗人。计算《全唐诗》,汪遵有咏史诗六十一首,胡曾有一百五十二首,周昙有一百九十三首。杜牧之后,以七绝形式创作咏史诗遂成风气。由此可见古代咏史诗歌丰富情状之一斑。

诗人和他们钟爱的英雄

咏史的目的在于寄托感情,有所寄予的原因又是不可说,不可明说又不得不说,所以借历史事件与人物为其说。这样,英雄人物和他们的遭遇就很自然的成为了吟咏的题材。这种历史的再现往往是以现实的失落为背景的。英雄行迹自然应该以盛唐奔腾矫健的笔力相配合。

初唐四杰的咏史篇什甚为寥寥,张自新认为:在他们的行旅记游和送别之作中往往将写山水、记名胜咏史怀古结合起来,将思古之情与现实离别之感结合起来,进一步开拓了咏史怀古诗的题材范围,丰富深化了咏史怀古之作诗境的表现方法。比如卢照邻在《咏史四首》中,赞颂了“处身孤且直”、“唯唯何足荣”的季布,“诸侯不得友,天子不得臣”的郭泰,“愿得斩马剑,先断佞臣头”的朱云,屡以创建英雄勋绩自许,“勒功思比宪,决策暗欺陈。若不犯霜雪,虚掷玉京春”;表现出匡时济世、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和热情,为诗歌注入了高情;隆思和倜傥意气。

陈子昂咏史怀古之作约二十首,主题基本集中在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慨叹上。《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和《登幽州台歌》是其代表作。诗人往往借积淀着君臣遇合历史佳话的古遗址作触动诗情的媒介,或钦羡“逢时独为贵”的郭隗,或歌颂“仗义下齐城”的乐毅。他面对着“应龙已不见,牧马空黄埃”、“遗迹白云隗”的轩辕台,呐喊“昭王安在哉”!指斥“骄荣贵工巧,势利迭相干”的现实,体悟着天地悠悠杳渺无穷,感慨自身遭遇,为个人价值的埋没和个体生命的短暂而怆然涕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

我们想像一下诗人的形象,他像一座石雕孤零零地矗立在幽州台上。那气概,那神情,有点像屈原,又有点象李白。风雅中透出几分豪情,愤激中渗出一丝悲哀。他的眼睛深沉而又怅惘,正凝视着无尽的远方。他为自己的不幸而苦恼着,也为一个带有哲理意味的问题而困惑着。

这,就是陈子昂。于是,在我耳边响起了他的喊声: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一一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袁行霈认为这是一个苦闷灵魂的呐喊,是理想幻灭的悲歌,也是对武周政权的控诉。

这灵魂就是千古以来正直却遭排斥知识分子孤独苦闷的共性形象,这苦闷就是一种千古以来息息相通的怀才不遇的激愤与沉思。

诗之取胜,途径非一。有以词藻胜的,有以神韵胜的,有以意境胜的,有以气势胜的,……取胜之途不同,欣赏的角度也就不一样。

这首诗纯以气势取胜,语言苍劲奔放,富有感染力,诗里有一股郁勃回荡之气,这股气挟着深沉的人生感慨和博大的历史情怀,这是一种英雄气,以不可阻遏之势喷放出来,震撼着读者的心灵。

陈子昂咏史怀古诗作不仅有强烈的情感色彩,而且还有鲜明的人物形象,显现出咏史怀古诗表现手法的多样性。而质朴苍劲的语言忧愤深沉的格调,洗净六朝脂粉,奏出了盛唐之音的序曲.

杜甫咏史怀古诗作有三十余首,以自悼不遇于时的命运为主。从选材和表现上看有两个特点:一是表达存君兴国愿望,如《谒先主庙》、《蜀相》、《诸葛庙》、《武侯庙》诸作,用刘备、诸葛亮之事,集中表现对“三顾频烦无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君臣已于时际会”的企羡;二是借不遇于时的历史人物,如庾信、宋玉、王昭君等表现自己“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词客哀时且未还”的悲哀。这些诗带有时代和牡甫个人经历的特有印记。诗人往往用五古长制或连章组诗的形式,把历史的、社会的、个人的感慨融为一体,内涵丰富,感情沉郁,如《咏怀古迹五首》诸作:

[咏怀古迹·其一]

支离东北风尘际,飘泊西南天地间。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咏怀古迹·其二]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谁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作者于代宗大历元年(766年),先后游历了宋玉宅、庾信古居、昭君村、永安宫、先主庙、武侯祠等古迹,对于古代的才士、国色、英雄、名相,深表崇敬,写下了《咏怀古迹》五首以抒情怀。诗中的草木摇落,景物萧条,江山云雨,故宅荒台,词客哀时,舟人指点的情景,都是诗人触景生情,所抒发出来的感慨。它把历史陈迹和诗人哀伤交融在一起,深刻地表现了主题。全诗铸词溶典,精警切实。有人认为,杜甫之“怀宋玉,所以悼屈原;悼屈原者,所以自悼也。”这种说法自有见地。

杜甫对社会盛衰的思考,从反面找教训的少,而多以回忆的方式,或赞开元盛世的安定富足,或标榜“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直辞宁戮辱,贤路不崎岖。往者灾犹降,苍生喘未苏”的治世经验.这样的诗作,充满了浓重的怀旧伤今情绪,直接开启了大历诗人集中抒写极盛而衰的变迁感的怀古创作。

六朝今昔比

中晚唐的咏史怀古诗创作,无论数量和质量都蔚为可观,可以称得上是发展高峰阶段。从唐敬宗和唐文宗时期开始,唐帝国出现明显的衰败倾覆之势。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指出宦官专权,藩镇割据,骄兵难制,战乱屡起,赋税沉重,民间空竭。这一切,加上统治集团的腐败,使唐王朝陷入了无法挽救的危机之中。由于朝廷控制的州县减少,官位紧缺,朝中清要职位又为朋党及有权势者所据,一般士人在仕途上进身机会很少;由于科场风气败坏,许多出身寒微,拙于钻营的有才之士,在考场上长期受困,甚至终生不第。少数士人即使幸而中举入仕,也很难像中唐的韩愈、白居易等人那样,凭他们的文才进入政治机构上层。“蟪蛄宁与雪霜期,贤哲难教俗士知。可怜贞观太平后,天且不留封德彝。”“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面对王朝末世的景象和自身暗淡的前途,士人心理状态发生很大变化。

国事无望,抱负落空,身世沉沦,使晚唐诗人情怀压抑,悲凉空漠之感常常触绪即来。这种种抑郁悲凉,在晚唐诗歌的多种题材作品中都有体现,而体现得既早又突出的是怀古咏史之作。其标志性的表现为在题材的选择上由对六朝英雄伟人的追怀一化为概而叙之,丰功伟绩的企羡也一化为细节的寻思。这种意味深长的转变也有一个演进的过程。

首先请看李白对王朝兴废的思考。这种思考有两层意味:一是结合了个人身世的人生体悟,是对自我的劝解;二是借最终化为眼前空净的古来繁华,形象地表达对道教教义“道”意的体悟。

李白写历史兴亡之作有几首是集中以六朝为咏叹对象的,如《金陵三首》,从描写六朝亡灭后金陵城的空寂冷落人笔,如“山为龙虎盘,金陵空壮观”,“空余后湖月,波上对江洲。”集中抒发了“六代兴亡国,三杯为尔歌”,“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的历史沧桑。《乌栖曲》中的“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月夜金陵怀古》中的“一闻歌玉树,萧瑟后庭秋”,都是写奢靡淫侈之极而终归于尽的历史现象。

[越中览古] 李白

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灭了敌,雪了耻,战士都凯旋了。卧薪尝胆的往事丢得千干净净了!都城中到处是锦衣战士,宫殿上站满了如花宫女。多么繁盛、美好、热闹、欢乐,可是结句突然一转,将上面所写的一切一笔勾销。过去曾经的胜利、威武、富贵、荣华,现在还有什么呢?诗人所能看到的,只是几只鹧鸪在王城故址上飞来飞去罢了。人事变化,盛衰无常,最无情的莫过于此。成王霸之业者莫不希望他们的富贵荣华传递子孙万世,而这首诗老实不客气地指出了这种希望只是个连鸟儿郡觉得可笑的妄想。

其次值得论及的当属中唐诗歌预备期的大历诗坛。对于这个时期的诗人来说,触目惊心的安史之乱浩劫就像是在昨天,而盛唐的辉煌却像个美妙而缥缈的梦,俯仰之间顿成今古。所以大历诗人大都写有咏史怀古之作,非常集中地表现出了对往世繁华的心追神往;伤时哀世的苦闷与无可奈何的感伤。刘长卿《金陵西泊舟临江楼》抚今追昔,在漂泊动荡中,表现出盛衰之感和惆怅之情。“辇路江枫暗,宫庭野草春。伤心庾开府,老作北朝臣”。司空曙《金陵怀古》由南朝的败亡,联想到唐王朝江河日下的国势;由庾信滞留北朝,联想到大历时许多文人的不幸命运,曲折地表达了伤时哀世的苦闷情绪。

[金陵西泊舟临江楼]刘长卿

萧条金陵郭,旧是帝王州。日暮望乡处,云边江秋树。楚云不可托,楚水只堪愁。行客千万里,沧波朝暮流。迢迢洛阳梦,独卧清川楼。异乡共如此,孤帆难久游。

韦应物的《骊山行》、《温泉行》,俯仰今昔,穷通对比,弥漫着浓重的怀旧情绪,耿炜《晚次昭应》.戎昱《秋望兴庆宫》,李约《过华清宫》,顾对荒冢一埯,黄叶纷飞,追想那昔日占尽风光的太真妃子和风流三郎,不禁生出了世事虚无之感。这些诗作多是从个人观念出发,描绘现实的景致,时空较局促,缺乏盛唐那种苍茫辽远的境界。大历诗人的咏史怀古诗中,也有一些深沉反思历史,稍见批判力度的,如韦应物《经函谷关》、戎昱《咏史》、李益《过马嵬二首》诸作即是较有代表性的作品。

中唐的咏史怀古创作,在主题开掘、深化以及艺术表现上都显示出独特的风貌。风貌独特的咏史大家当首推刘禹锡。刘禹锡咏史怀古之作近四十首,都写于“永贞革新”失败以后,诗人被长期贬谪。和陈子昂、李白一样,诗人前期的咏史怀古诗多借史烛照自我心灵,如《咏史二首》、《君山怀古》、《阿娇怨》、《咏古二首》、《登司马错故城》、《经伏波神祠》、《题淳于髡墓》等。

“自负霸王略,安知恩泽侯。”“一以功名累,翻思马少游。”尽管诗作中也表现了诗人面对厄运曾有过的失落和徘徊,但更主要的是体现着诗人对生命沉沦的顽强抗争,对生命价值的执着追求,对人格尊严的大力张扬。显示了“诗豪”深刻的生命体验,深化了其怀古之作的格调境界。

刘禹锡贬谪后期的咏史怀古之作呈现了由自我关照到社会关照转移的显著特点,如《金陵五题》、《台城怀古》、《题于家公主旧宅》,这些诗以简洁的文字、精选的意象,在对社会盛衰思考的主题取向上,较全面深刻地总结了社会盛衰的原因,有极强的针对性和现实意义。他站在高远的审视点上,以万物都是要变化的、发展的宇宙观来看待人生的遭遇和社会的盛衰,慨而不悲,表现出了他阅尽沧桑变化之后的沉思:

[西塞山怀古]

王浚楼船下益州,全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获秋!

诗人站在西塞山远眺感慨,在他心中,是一种永恒与短暂的强烈对比:千帆竞发、铁锁沉江,无论是战降治乱、分裂统一,这一切比起默默无言的大自然来,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瞬间即逝。故垒萧萧,分明有些哀怨。此刻,盛唐咏史怀古诗的大悲大喜、呼喝叱咤消退殆尽。

为了适应主题更新、深化的需要,刘禹锡的咏史怀古诗在艺术表现上也不断地创新,显示出了独特的风貌。诗人一般不直接抒情,而是尽量隐去诗人形象,但又处处可见诗人的真实心态。诗人创造性地运用乐府体,把咏史怀古和宫怨结合起来,如《阿娇怨》、《咏古二首》诸作,都“比拟当于其伦”,方显得那样婉转细腻,深情含蕴。刘禹锡的咏史怀古诗还多用七绝体,开启了晚唐以七绝咏史怀古之风气。刘禹锡的七绝体咏史怀古诗很讲究艺术构思。他认为“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通过驰聘想像,将各种景、物、人、事摄人笔底,通过取舍,使之服务于作者之“意”,即诗的主旨。《金陵五题》为友人相酬而诗人并未到金陵的想像之作,就是明证。诗人咏史怀古七绝主情景,非常重视意境的创造,多运用空间意象敷写加点染时间词的手法,创造出悠远阔大的意境,如

[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庭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其中国都、空城、女墙、水、月、山,朱雀桥、乌衣巷都是空间意象,诗人巧妙地在其中点缀以表时间的“故国”、“旧时”、“夜深”,“夕阳”、“旧时”,把描述对象的绵远之昔和空寂落漠的现实联系起来,触发出物是人非吊古伤今的情怀来,诗兴融入悠远广阔的时空之中。诗人创造意境还很注意动态意象和静态意象的组合,如《石头城》、《乌衣巷》中的月、水、燕等都是动态意象,山、墙、宅是静态意象,在其或运动或静止的状态描写中包含有历史见证的深刻意蕴。所以尽管作品的结尾往往不作情语,却“境生于象外”,余韵远致,很有艺术感染力。博得白居易“掉头苦吟,叹赏良久。”

李商隐是晚唐咏史怀古大家之一,诗作数量多达八十余首。他首先对题材进行了更广泛的开拓,并采用对历史人物专章讴咏的形式,从史料选择的广度、历史人物的典型意义上都有更大的突破。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借歌咏史事抒发传统怀才不遇之感的同时,又有新立意,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贾生》就是个独出心裁的例子。

李商隐在表现批评时政主题的史料选择开拓上也是很明显的,他对周穆王到唐武宗的历代国君写了三十多首讽刺诗,描绘了一幅历代帝王群丑图,如:

[隋宫]李商隐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春风举国栽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揭露炀帝纵欲拒谏,不顾国家安危和人民死活的丑恶本质,暗示隋朝灭亡的难免。开头两句点出南游的一意孤行,绘出独夫民贼的嘴脸。“锦缆龙舟隋炀帝,平台复道汉梁王。”三、四句借制锦帆、马鞯点化耗尽民力之罪。语简意赅,贬刺颇深。

这些诗作对中晚唐以来奢侈淫乐,清神求仙,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朋党斗争等重大问题,都作了曲折的反映,批判锋芒之尖锐,写诗数量之多都超过了他以前的任何一个诗人。

许浑的怀古咏史诗在集中所占比重虽然不大,却是较为出色的部分。其《咸阳城东楼》云: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州。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未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呜黄叶汉官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咸阳为秦汉京城。“鸟下”二句意谓秦苑、汉宫繁华岁月均已过去,惟有飞鸟鸣蝉点缀在秋风夕阳、绿芜黄叶之间。末句渭水东流,一去不返,既暗喻秦、汉已成陈迹,又有自古及今的意味。这首诗本来就是在广远的时空背景上展开的,结尾更推进为对人世盛衰和历史进程的纵览,因而吊古就含有明显的伤今意味和对于历史的空漠感。他的另一首名作《金陵怀古》,尾联“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浑写大意”“涵概一切”集中地抒发了对繁华昌盛终将消尽的无可奈何心情。

比杜牧、许浑年辈略晚的刘沧,也是一位怀古情感极易被触发的诗人,但诗境更为萧瑟。《秋日过昭陵》尾联云:“那堪独立斜阳里,碧落秋光烟树残。”在他之前,唐人把唐太宗的陵墓写得这样凄凉的不多。胡震亨云:“刘沧诗长于怀古,悲而不壮,语带秋意,衰世之音也欤?”晚唐各家的怀古咏史诗,除意在讽刺者外,凡慨叹昔盛今衰的,多半是这种情调。

唐代后期,还出现了一批专门写历史题材的诗人.如汪遵,周昙,胡曾的。这些诗人截取历史上的一时、一事,画龙点睛式地描绘了历代王朝一幅幅盛衰兴亡的历史图画,有的还正面歌颂了壮烈崇高的英雄人物。有一首激愤之诗:

[焚书坑]章碣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焚书坑据传是当年焚书的一个洞穴,旧址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东南的骊山上。乾符(874年)进士章碣或者到过那里,目之所触,感慨系之,便写了这首诗。全诗从“竹帛”写起,又以“书”作结,首尾相接如环,显得圆转自然,纯然是揶揄调侃的口吻,包含着极为辛辣的讽刺意味。

咏史怀古诗钟爱的魅力女性

当英雄意气尚不足于打动君王,感动自己的时候,咏史怀古诗人想到的是英雄离不开的美人,君王宠不够的美人,低声下气的美人,刚烈不屈的美人,倾国倾城的美人,凄凉无助的美人。

首先,他们以美人自况,说尽相思别愁。善鸟香草,风露清愁之譬,其实是个传统的表现手法。“灵修美人,以媲于君。”是屈原的创造,后世则往往以美人自道表明心迹。杜甫《咏怀古迹·其三》,刘禹锡《阿娇怨》便是公认的例子:

[咏怀古迹 其三]杜苗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十论!

[阿娇怨] 刘禹锡

望见葳蕤举翠华,试开金屋扫庭花。须臾宫女传来信,言幸平阳公主家。

“昭君村,在荆州府归州东北四十里。”其地址,即在今湖北秭归县的香溪。由于汉元帝的昏庸,对后妃宫人们,只看图画不看人,把她们的命运完全交给画工毛延寿来摆布。元帝只是从图画里略识昭君,实际上就是根本不辨昭君本人,所以就造成了昭君葬身塞外的悲剧。诗人想到昭君生于名邦,殁于塞外,去国之怨,难以言表。因此,主题落在“怨恨”二字。“一去”,是怨的开始,“独留”,是怨的终结。昭君的“怨恨”,包含着“恨帝始不见遇”的“怨思”,也是一个远嫁异域的女子怀念乡土,怀念故土的怨恨忧思。作者既同情昭君,也感慨自身。诗题叫《咏怀古迹》,显然杜甫他在写昭君的怨恨之情时,是寄托了自己的身世家国之情的。他当时正“飘泊西南天地间”,远离故乡,处境和昭君相似。虽然身在夔州,距故乡洛阳偃师一带不象昭君出塞那样远隔万里,但是“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洛阳对他来说,仍然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帝不见遇之恨,昭君琵琶可寄情,杜甫只好借昭君再寄情。

据《汉武故事》记载,武帝幼年为胶东王时,就喜欢阿娇,曾对阿娇之母长公主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阿娇当了武帝的皇后(称陈皇后)以后,擅宠骄贵,但十余年无子。平阳公主进歌伎卫子夫得幸生子,阿娇见疏,恚愤欲死。刘禹锡这首诗,追寻前事,摹写阿娇当日望幸不至的哀怨情状,并寄予深切的同情。全诗的机数在一个“言”字,借宫女随机应变的一句谎话,充分说明阿娇的怨怅和恚愤,已经到了不堪承受的地步。这正是刘禹锡长期贬谪生活的写照。

其次,英雄离不开的美人,君王宠不够的美人显然是奢靡生活的奢侈品。衰亡的历史总是一幅老面孔,昏君十美人的结构,虽然不是咏史怀古诗人最先发现的历史秘诀,却是他们喜欢的一话题。美人亡国总是作为一种象征,一种警示,一种规律被引用,当龙涎、褒姒、妲己、西施、骊姬….,·写进诗歌的时候,她们不再是史传笔记里的侍宠惑主,败坏朝纲,酿成祸乱的妖魔,而成了另一种符号:没落腐朽象征;她们也不再被简单看成是没落的原因,而是没落历史的印记。不再避尊者讳,这显然是一种进步。

[乌栖曲]李白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西施]罗隐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相传吴王夫差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用三年时间,筑成横亘五里的姑苏台(旧址在今苏州市西南姑苏山上),上建春宵宫,与宠妃西施在宫中为长夜之饮。诗的开头两句,不去具体描绘吴宫的豪华和宫廷生活的淫靡,而是以洗炼而富于含蕴的笔法,勾画出日落乌栖时分姑苏台上吴宫的轮廓和宫中美人西施醉态朦胧的剪影。“乌栖时”,照应题面,又点明时间。诗人将吴宫设置在昏林暮鸦的背景中,无形中使“乌栖时”带上某种象征色彩,使人们隐约感受到包围着吴宫的幽暗气氛,联想到吴国日暮黄昏的没落趋势。而这种环境气氛,又正与“吴王宫里醉西施”的纵情享乐情景形成鲜明对照,暗含乐极悲生的意蕴。这层象外之意,贯串全篇,但表现得非常隐微含蓄。前人或以为它是借吴宫荒淫来托讽唐玄宗的沉湎声色,迷恋杨妃,这是可能的。玄宗早期励精图治,后期荒淫废政,和夫差先发愤图强,振吴败越,后沉湎声色,反致覆亡有相似之处。据《本事诗》记载,李白初至长安,贺知章见其《乌栖曲》,叹赏苦吟,说:“此诗可以泣鬼神矣。”由此观之,贺知章“泣鬼神”的评语,也不单纯是从艺术角度着眼的。

唐人咏马嵬李、杨故事的诗歌竟有四十九首之多,足以说明杨贵妃是咏史怀古诗人喜欢的特别的一位,杨妃显然不是红颜祸水,而是昔日荣华的念想。

诗人们不断在远古美人身上寻求世俗爱情的参照的时候,杨贵妃还是引人注目的,而且篇幅不少,李商隐《马嵬·其二》是个代表: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 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莫愁,古代女子名,洛阳人,后嫁卢家为妇。此诗借莫愁故事讽刺唐玄宗身为帝王,反而不如民间夫妇能够白头相守。同时反思以四十余年的帝王之威,竟不能保全自己的妃子,揭示了封建帝王专制与人情的矛盾,尖锐、辛辣,甚为大胆。结合李商隐一辈子沉沦下僚的经历,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作者对帝王恩宠的真实性产生过怀疑。至于白居易《长恨歌》,则完全把李杨故事铺衍成世俗爱情了。这类咏史诗,应该是当时社会风气的反映。王维有一首《息夫人》: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息夫人本是春秋时息国君主的妻子息妫。公元前680年,楚王灭了息国,将她据为己有。她在楚宫里虽生了两个孩子,但默默无言,始终不和楚王说一句话。这个“无言”的形象,显得格外深沉。这沉默中包含着人格的污损,精神的创痛,也许是由此而蓄积在心底的怨愤和仇恨。诗人塑造了一个受着屈辱,但在沉默中反抗的妇女形象。在艺术上别有其深沉动人之处。

王维这首诗背后有这样一个故事。孟启《本事诗》记:“宁王宪(玄宗兄)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晰,王一见属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令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王命赋诗,王右丞维诗先成,云云(按即《息夫人》)。……王乃归饼师,使终其志。”

唐风开放,唐人对爱的追求,对真诚的爱人是非常羡慕的,无论贵妃还是卖饼者妻,都可以成为诗人们的热爱。这是对李杨故事反复堆砌、也是冶游之风、冶游之诗的繁盛的原因之一。

当然,最善于借女性魅力咏史述怀的当属杜牧。

杜牧的咏史怀古诗,多采用小中见大的方法,再现历史事件中的一些情景,形象鲜明,诗意含蓄。如《过华清宫》三绝句,“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回顾天宝间的历史,通过场面景象的适当调度,再现玄宗、杨妃在华清宫荒淫奢侈的生活片断,揭示出导致安史之乱的历史教训,借古讽今,诗意含蓄而发人深思。再如《题木兰庙》:

“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

诗人设计出作梦画眉、暗祭明妃这佯两个饶有生活气息的情节,将昭君和木兰这两个不同朝代的女子联系到一起,通过对她们一个为国和亲、一个为国御敌的描述,含蓄地讽刺了当代统治者的庸朽无能。

杜牧在一些怀古即景作品中,虽无意于讽谏,却表现了一种与他无行经历绝然相反的节操,很符合落魄公子、风流文人的身份,有鲜明的借题发挥特色。更见特色的是《题桃花夫人庙》: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桃花夫人即息夫人。“细腰宫”即楚宫,它是根据“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传说翻造的,暗刺楚王的荒淫。这比直言楚宫多一层含意。息夫人的不幸遭遇,根源也正系于楚王的荒淫,这里叙事隐含造语之中。在这“楚王葬尽满城娇”的“细腰宫”内,桃花又开了。“桃新”意味着春来,挑起下文“几度春”三字:时光多么容易流逝,然而时光又是多么难挨啊。“桃生露井上”本属成言,而“露桃”却翻出新的意象,似暗喻“看花满眼泪”的桃花夫人的娇面(比较“梨花一枝春带雨”)。“无言”是本事中主要情节,古语又有“桃李无言”,这是另一层双关。“无言”加上“脉脉(含情)”,形象生动,表达出夫人的故国故君之思及失身的悲痛。而在无可告诉的深宫,可怜只有“无言”的桃花作她苦衷的见证了。两句中,桃花与桃花夫人,景与情,难解难分。

诗人似乎要对息夫人一掬同情之泪了。及至第三句突然转折,由脉脉含情的描述转为冷冷一问时,读者才知道那不过是欲抑先扬罢了。“至竟(到底)息亡缘底事?”息亡不正是因为夫人的颜色吗?她的忍辱苟活,纵然无言,又岂能无咎无愧?这一问是对息夫人内心创伤的深刻揭示,这一点在息夫人对楚王问中原有所表现,却一向未被人注意。

末句从对面着墨,引出另一个女子来。那就是晋代豪富石崇家的乐妓绿珠,绿珠对权势的反抗是那样刚烈,相形之下息夫人只见懦弱了。这里既无对绿珠的一字赞语,也无对息妫的一字贬词,只是深情一叹:“可怜金谷坠楼人!”然而褒贬俱在此中,令人觉得语意深远。此句之妙,《瓯北诗话》说得透彻:“以绿珠之死,形(即反衬)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见而词语蕴藉,不显露讥刺(即“用意隐然”),尤得风人之旨耳。”它意味着:软弱的受害者诚然可悯,怎及得敢于以一死抗争者高贵得令人钦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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