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与火之歌
韩松落
提起格蕾丝·凯利,人们常常要用的词语是“高贵、优雅”,如果我们对她的形象进行具体分析,就会发现,如果她能为这两个词语代言,能给这两个词提供定义时的例证,那么,人们所理解的高贵和优雅,其实意味着高度的克制和自我整理,即便有激情,也得是丛林下的野兽,冰原下的火山。
这种精神不是一代造成的。她的祖父约翰·亨利·凯利,在1867年的爱尔兰暴动中,离开家乡到了美国,从做苦力开始,在这块新大陆上扎根。到了凯利二代时,这个家族已经非常庞大,而且成了当地的名门,二代凯利中,有人得过普利策文学奖,有人得过奥运冠军。格蕾丝·凯利落地时,这个家族已经秩序井然,父母对孩子实行严格的教育,并不和他们十分亲近,她日后曾经说话这样意味深长的话:“在我的家中,孩子们竞争一切,包括爱。”
她报考美国戏剧艺术学院,遭到家人阻止,因为那样一来,她就得去纽约,而且很有可能从事演艺工作。最终成行后,家人要求她必须住在巴比尚旅馆,那是一个专门为独身女子提供住宿的地方,必须有三个介绍人做保才能入住,实行严格的作息和管理制度,从游泳池到商店一应俱全,与外界瓜葛甚少。后来,她在拍摄《正午》时,与加里·库珀传出绯闻,她母亲立刻安排她妹妹到她身边充当监督人。1954年,她凭借《乡下姑娘》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后,回到家里,给家人讲起现场见闻,并且模仿别人的举止,结果,她父亲对她说:“够了,格蕾丝,你现在是在家里,没必要演戏。”
她也延续了这个家族在她身上建起的制度,她是美丽的,但却是冰冷的,像安格尔画中的人物,足够激起欲望,却又阻止欲望,她在陌生的场合不苟言笑,常用“是”与“不是”来回答问题(《正午》的导演弗雷德·齐内曼的印象)。她的几次试镜和交际,都曾因她的过分严肃而失败。米高梅打算和她签约时,她提出的条件,在今天看来着实不可思议,她要求限制拍片量,不去好莱坞居住,甚至要求自己选择角色。
这正是她会被希区柯克相中,并且成为和他合作最多的女演员的原因。希区柯克的电影,貌似狞厉,其实依然是工整、冷静、克制、压抑的,他电影中的人物,带着现代世界来临前的一种可贵能力:自我整理。整理自己的形象和精神,让自己显得去芜存菁、轮廓鲜明。这种整理能力,让他电影中的人,显得彬彬有礼又疏离,富有魅力又格格不入。那是拥有上个时代气质和能力的人,和现代世界的微妙冲突。格蕾丝·凯利正是这样,希区柯克:“从外表上看,格蕾丝显得很冷漠,但在她的心中却蕴含着敏感、情欲和爱恋的火山。在看到我的影片前没有人会相信这一点……我一直在寻找真正的女士,在她们身上往往会爆发出人们想象不到的激情。”
这种自我整理能力,使她在众多希区柯克金发女郎中格外特出,也让她越过了电影的时效性,获得了更久的生命力。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金发女郎都有这种能力,希区柯克电影中的另外一位金发女郎金·诺瓦克,之所以被人遗忘,多半因为,她一直处在被整理的位置上。在法拉奇的《好莱坞的七宗罪》里,她像个塑胶花,粗,甚至蠢,偶然获得的机遇让她进入了电影界,但在出席戛纳电影节时,她闹出了笑话——她甚至不懂得如何应对吻手礼。
格蕾丝·凯利承担起了希区柯克、甚至所有观众赋予她的那些意象,以丛林猛兽、冰原烈火的形象存在着,她在公众面前的严谨纯洁,和她总是会和合作男演员传出绯闻的现实相互映照,也进一步坐实了这种形象。她也懂得欣赏有相同气质的人,引他们为同类。她和摩纳哥王子雷尼埃三世三世交往的过程中,有一个让人难忘的细节,1955年,格蕾丝在戛纳电影节上和王子相遇,后来又去参观他的私人动物园,看到他将手臂伸进笼子里,非常温柔地抚摸一只老虎,这个动作打动了她。
她之所以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是因为她短暂的电影生涯,她出演的金发女郎角色,她成为摩纳哥王妃,她为她的国家所做的努力,更因为她所体现出的这种矛盾和撕扯,这种克制和自我整理。这种精神气质伴随了她的全部人生,即便在婚后的漫长时间里,在充当王妃时,她也一直在克制自己重返好莱坞的欲望。
担任戛纳电影节开幕影片的《摩纳哥王妃》,所展现的,就是她的这种能力,所以,制片方会让妮可·基德曼来扮演她,尽管基德曼的年龄相貌,都已经走向了颓势,但她是这个时代里,少数几个拥有冷酷仙境范儿的女明星,她在电影大师库布里克的《大开眼戒》中,所呈现的,也正是人主动或者被动的克制,以及在这世界上所受到的牵制。
格蕾丝·凯利的一切,说明了我们一直仰望的“高贵、优雅”到底是什么,也说明了,它为什么会成就一个又一个现代世界里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