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爷庙里的蝙蝠黑压压的飞满天的时候,天也就黑了。西头街的人叫这个时候是晚夕黑儿,唯有和继老汉说得极富诗意: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这句话老汉说了好些年,以至于西头街的大人小孩也记住了这话,知道是天黑了的意思。多少年后,太阳落到西海里,半天的云彩醉红了脸,坐在老爷庙前石头上的大人还给在疯耍的孩子说,这叫“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西边落下去的是血红血红的太阳,东边升起来的是明晃晃的月亮,又是一天过去了。
西头街的人都说是,年好过,月好过,就是日月难熬。但日子一天天的熬下来的时候,人们才发现,熬走却是人,哪里是日子啊!西头街以前不叫西头街,叫原家街。这条街住着原家,王家,刘家,秦家,还有张家,谢家。原家住在西头街的中央,院门口长着两棵老槐树,五月里槐花开时,整条街都是槐花香。原家是一门二进的老院子,东墙外还有一亩多的菜园,种着几十亩的地,算西头街的头等家户。据说有一年,遭了响马,响马不知从那里抢下的女子,从原家光着身子往外跑,响马在后头撵,那女子走投无路碰死在原家门外的照壁上,原家至此后就败了,一连两辈人都出了傻子,老人讲是坏了院里的风水,往后辈辈都要出个傻子。原家人害怕这恶毒的诅咒,把家产变卖一空,阖家迁到离此不远的南垂镇上去住了。买下这宅院的是张家先祖,叫张开山。张开山用四十块现洋买下这所安生立命的院子,并在西头街扎下根来,开枝散叶养了三个儿子。老大开染坊,老二开粉坊,老三通文墨,识字深严的,办的是书坊。老大的染坊开在府城里,把布卖到邯郸城;老二开粉坊磨小粉,粉渣剩下喂猪,大猪年年剩,小猪年年多;老三在老爷庙里办了学堂,西头街的人叫“书坊”。弟兄三的日子过得在西头街数一数二,年年弟兄仨都请乐意班来唱大戏,说是给老爷唱戏,求雨求收成,其实弟兄三心里都搁着一件事。老大家有三闺女,老二家只生下一个闺女,七岁上又没了,老三家媳妇却是十来年了,还没开怀。这唱戏求雨是明的,求后是不能明说的。
西头街的老小日子过得像清水米汤一样寡淡,可都又想从米汤里捞出个月亮来。西头街的人把过日子叫活天气,见了两口子吵吵,老人就会说:“忘八们,不活天气啦?”把清早起来吃的小米饭,地瓜丝菜说成是黄金米饭银丝菜,更有意思的把煮疙瘩叫《车轮滚滚》。一辈辈的人死了多少!活着的只有这些俏皮话儿,至于是谁说的,恐怕没人知晓。更没人去想这些闲事情。不过和继老汉的话,传下来不少。比方说,这“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一句话,直到公元一千九百几十年,西头街的人们聚在老爷庙前听单田芳的评书时,又听见半导体里传出单田芳那沙哑的声腔有句“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三伏天汗津津的,硬是叫大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后脊背阵阵发凉,就像是和继老汉还坐在老爷庙前的大石头一般无二,这时老汉已死了十年了,早就成一把骨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