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民日报 》( 2013年07月13日 12 版)
祖屋,是我内心深处最鲜活的那一处,秘不示人,只怕她遭了风雨的侵蚀,抑或因晾在空气下而变质。在我心中,她由高大到矮小,由缤纷到简单,由喧嚣到沉寂,到后来一直缩进我的梦里,晶莹成了枕边的一颗泪滴。
在很长的时间里,祖屋是我的整个世界。或许是自第一次睁开眼睛,我便开始了探寻祖屋的秘密。接下来,便用小小的身躯,摸爬丈量着这个宅院……
祖屋的大门朝东南。所谓的大门,只是一个枝条编成的柴扉而已,柴扉上钉着小扣,上着把几乎锈透了的老锁,其实只是做做样子。主屋是三间西屋,石头砌垒的底层墙上,土坯一直到顶,其上是用厚厚的黄草拍成的蓑衣似的草屋脊。正屋用细泥糊就的外墙面,被风雨侵蚀,一条条的细槽沟和窄缝遍布其上,斑驳着岁月的手艺。
祖屋中,正正当当四平八稳地摆着一张八仙桌。记事起,就觉得爷爷除去到院里纳凉、到地里干活之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桌子右边——也被我们称为“上首”——他那把椅子。那时每年除夕夜,总是这样一幅场景:爷爷稳坐上首,爸爸、叔叔、哥哥、我还有堂弟则围桌而坐,相互让菜、敬酒、劝酒,奶奶则带着她的儿媳们张罗忙活。
大桌子的旁边,是在农村被称为“憋来气”的土炉子,也是我印象里最暖的所在。冬天里,往炉边一凑,仿佛冻透了的手脚、冻得通红的鼻头和接近透明的耳朵瞬间被暖了过来,有时接过奶奶递来的煎饼,贴在炉壁上一烤,一股香气便悄悄弥漫开来。这被土炉子烙得焦黄的煎饼,至今烙在我的脑海里,抠都抠不掉……
对在祖屋里的童年,有两段似真似假分辨不清的记忆。一段是,我还在院里手脚并用奋力爬着的时候,忽然看见从正屋墙面的坯缝里,伴着土屑和沙子掉下来一只壁虎,我赶上前去,同它有一段对话。仿佛一直记得,它告诉我,它可不是新人,它来自一百多年前,几乎和这老屋同龄,只是又刚蜕了一层皮而已。它还说了些什么,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回忆,有时候想得头痛,也未能够再清晰地忆起。
另一段是在大门外的土堰上,长着一棵柳树,有一天早晨,爷爷同住在下院里的带着儿子、拿着锯来锯树的木子爷爷发生了一场争执:
“这树是我栽的,全村人都知道!”
“怎么会是你栽的呢,是它自己从堰缝里冒出来,这树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就是我栽的!”
“是你栽的?你问问这树,让它自己说,是不是自己冒出来的。”
争执的结果,是这棵树下成了一个纳凉的好所在,夏天里见惯了村里人开心地散在大大的荫凉里,咀嚼着日子。
![祖屋(九州风物) 饼祖屋](http://img.aihuau.com/images/01111101/01035143t01967337256e536eb4.jpg)
呼吸着祖屋院子里几代人呼吸过的空气,踩着院子里叠了无数摞的几代人的脚印,我渐渐长大。而祖屋却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看起来同样一成不变的,是屋檐下的那个燕子窝。小学时,有一次放学回来,我同忙碌着的燕子有过一次对话,刚刚北归的它,身上还附着南方的暖意。我对燕子说,“佐罗先生,你好”,燕子瞅着我发愣,看来这家伙健忘,过了个冬天就把老朋友给忘了,“它不是你那只燕子了,这是它孩子,我认得”,奶奶在一旁边喂着鸡边对我说。噢,原来也是在变的。
那时候,无论上学还是上班,在外面游荡累了,总要回祖屋住上几天。每到清晨,爷爷奶奶便会在院子里说起话来。有时是催我们起床,有时则是云彩啦天气啦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原来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话头来打破这农家院的寂静罢了。早上飘荡在祖屋院里或高或低的说话声,或许是我所有关于故乡的记忆中最难割舍的情愫。
再后来,没有了人气养着的祖屋,再也打不起一点点精神来。就像当年我的祖父,到最后老得连眼皮都不愿眨一下,坐在他那把咯吱作响的躺椅上,用愈发丰富的大脑与岁月摽着劲儿思考。没有悬念,一切都抵御不了岁月的磨洗,我的祖屋,虽然拼命挣扎着使劲站直身子,拼命挣扎着不被风雨剥去最后一层外衣,拼命挣扎着给这个院落和世界留下最后一点记忆。但仍然在一个风雨夜,轰然一声倒下——这当然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但若干年下来,我却觉得她那轰然倒下来的身影,一直实实在在地压在我心上。
现在,站在已无往日印迹的祖屋的院子里,关于老屋的一切,思绪纷扬。而一阵从岁月深处的角落里吹来的风,则抚着我的耳朵轻轻告诉我:“她也经常思念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