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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若尘小说
文若虚转运记
话说明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州县阊门外有一位年轻的公子，这位年轻公子名叫文若虚。生来心思巧慧，什么事一学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样样精通。还在他幼年的时候，就有人通过面相，算出他将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怎么用心去经营生计，于是，没几年功夫，日日坐吃山空，很快就将祖上遗留下来的千金家产快消耗光了。这时候文若虚公子方才恍然大悟，明白到家业有限，便寻思着也去找条出路。
他常见别人经商图利，时常获利几倍，也打了本钱做些小买卖，偏偏做什么什么不成。例如这一年，他听人说在北京那个地方扇子好卖，他忙招请了一个小伙计，风风火火的跟他一块儿置办起扇子来。上等金面精巧的，先重金惠请名人给题了诗画。中等的，他自己仿照别人的风格也描了一些诗画。至于那些下等的无金无字画的，他心想，凡运过去了，将就卖几十钱，随便赚点路脚费，也是划得来的。
就这样，忙活了两月，终于把该办的货物全办齐活了。求了人，算了个吉辰时日装了箱儿，出了门，来到北京。岂知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年的北京自入夏以来，天天绵雨不断，并无一丝暑气，待他真正开市已近秋天。北方的天气一入秋就凉爽下来。还好，虽然发市较迟，幸喜天色却晴，有那京城阔家少爷们，欲买些苏杭扇子，装饰一下派头。来买时，开箱一看，完全傻眼了，原来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绵雨天气，凡那些金贵的，题有诗画的扇面全部粘连在一起，揭不开了。只有那次等的没字白扇，虽然没坏，却也只能勉强卖得几钱，凑做回乡盘缠。就这样，一批耗资昂贵的扇子生意，完全泡汤了。
回到家乡以后，文若虚还做过几次生意，然而频年做事，概莫如此，不但自己折本，跟他合伙的，连合伙人也都被他领着走了衰运。故此，人送外号：“倒霉汉”。
不几年，倒霉汉干脆把老祖宗留下来的家产，也倒了个干干净净。反正穷，又不曾娶妻生子，只好终日里东涂西抹混日子。朋友有心让他去做些下力的功夫挣两饭钱，偏偏他又是大模大样干过大事的人，去给人当什工，又不能十分入得队。就这样高不着，低不就的混日子，人人见了，免不了拿他调侃取笑一番，好在他这人胸襟宽广，倒也不以为忤。
一天，倒霉汉在街上走着走着，遇见了几个旧时的邻居。那几个邻居皆是走海货的。大家都知道，明朝自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后，中国的海运事业渐渐发达。有不惧风浪者，常常落船去远洋，至一些海外国家倒腾一下往来货，靠此发达者不在少数。而那天做头的无非是张三、李四、赵二麻子一班人，一共有四十几个，大伙儿正在合计出趟船去远洋，刚好被文若虚撞见了。文若虚心想：“我反正一身落魄，生计无着。不如跟他们一块儿航海，去看看海外风光也好。”于是，就把心思跟那班头张三讲了，那班头张三，由于长年航海，生就一幅侠肝义胆，最肯帮扶别人，听明文若虚的意思之后，二话不提，当场拍了拍胸脯，说道：“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也不耐烦寂寞，多一个人，在船中说说笑笑，岂不更好？只是，我们出海，多是去做生意，文兄并无货物，空手白跑一趟，实在可惜了。不如，我去大伙儿那里替你凑一凑，看看能不能借得些银子，多少让你也置点货物？”文若虚一听，赶忙再三多谢。并羞愧的婉然拒道：“只怕是，大伙儿要知是我文若虚借钱，没人会肯的。”张大道：“先去借借看再说嘛。”说着说着，一竟自去了。
张三走后不久，恰遇一个盲眼的算命先生走了过来，文若虚心想，反正要出门了，不妨找这人算一算，看看这次出门福兮？祸兮？于是，伸手顺袋里摸了一个钱，扯上那个算命先生问了一卦。孰料那先生接过卦一掐，赶忙恭喜道：“此卦非凡，主生富贵，按卦相来看，先生此去，有百十分财气呢！”文若虚一听，心想：“这个算命先生真混帐，这是在诓我呢！我身无分文，又没钱做生意，此番不过是搭了趟顺风船去海外耍耍，混日子罢了，哪里来的富贵呢?”恼着恼着，就见那班头张三生也远远的忿忿走来。见了文若虚，张三说道：“真是世风不古啊，那些人怎么能这样？一说你要去，个个倒是喜欢，可是提借钱，竟都不吭声。若虚兄，实在不好意思，好歹这里才凑得一两银子，办货是办不成了，你拿去随便买些果子，路上解解馋罢。反正寻日里的餐饮伙食，我们会负责，不会饿着你。”
文若虚连忙再次称谢，接了银子。因为船就要开了。文若虚上得岸，手中只有一两银子，实在不知道买什么。就在那里看了看。看见满街都是卖桔子的，那桔子非同别的地方的桔子，那桔子乃产自于洞庭湖畔的一块山地，因而那桔子又名洞庭红。个个大如悬星，红得喷火，皮未皲，掐开来，尚有些微余酸，却耐于保存，放上一段时间，甘甜无比。比起福建橘子，却是它的价钱的十分之一。文若虚心想：“反正自己就得那么一点小钱，不如把这便宜货买上百十来斤放船上，一来解渴，二来，也可以答谢一下众人的好意。”
说干就干，不久，文若虚就用那一两银子买了几大筐洞庭红放上船来，船上的大伙儿见了个个都拍手玩笑：“文先生进的宝货来了！”虽然大伙儿并无恶意，但文若虚还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所以，上了船之后，竟再也不好意思提起那几筐橘子之事。
船起锚以后，驶离码头，渐渐的出了大海，过了一些时日，也不知道具体航了多少路程，忽至一个地方，从船上望出去，那地方人烟凑聚，城郭巍峨，象是一个国家的首都。船上的人因为经常出海，懂得这是到了目地了。就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船桩，下了铁锚，缆好后，上船去下货了。听说凡中国的货物拿到这边来，一倍就能赚三倍。把这个国家的货物带到中国去，也是如此。大多数海员，就靠这一往一回，赚得有八九倍利息，所以航海虽然辛苦，还是有人拚死走这条路。
话说众人都上岸找熟识的经纪做交易去了，就文若虚一个人因为无货可卖，便守在船中看船。正闷坐间，文若虚猛然想起：“噫，我不是有几筐洞庭红吗？因为怕被人笑话，所以从开船到现在，一直都不曾打开，也不知道烂了没有？莫如趁大伙儿不在，翻出来看看。”想着想着，赶忙去把那几筐桔子搬了出来，打开一看，还好，差不多都是好好的。
也合该他发迹，就在他一个人闲极无聊，一边坐在船头看船，一边剥吃桔子的时候，岸上路过的人都围了过来，也不知道他吃的是什么？都好奇的问：“卖不卖？你这个东西？”文若虚也不答，仍自顾自的吃起来。那群人更是来了兴趣，便开始问价：“多少钱一个？”文若虚自己也不知道该卖多少钱一个，试探着竖起一个指头，心想：“且试试，一钱一个，看看有没有人要。”哪知，那问价的人当场揭开长衣，一手摸出一个银钱来，道：“买一个尝尝。”文若虚接过银钱，在手中掂了掂，那锭钱约有一两多（文若虚全部的桔子总共才花一两银！）。心下想道：“不知道他出这些银子，要买多少呢？”于是，随他在筐里拣了一个大个的桔子。哪知那人拣过桔子就吃，吃完觉着甘甜奇香，竟又掏出十个银子来，再要十个，文若虚这下懂了，原来那人把桔子当成一个银子一个了。不仅文若虚懂了，周围的人都懂了，大伙儿因为之前没见过这样奇异的果子，于是纷纷效仿，给出银子来买桔。
很快，那几筐桔子眼看就要卖完了，买的人却越来越多。文若虚忽然灵机一动，便拿起架子来，故意喊道：“不卖了，剩下这些我自己要吃。”那些人见他果真要收筐，都急了，赶忙争着添钱：“三个钱一个好不好？”“三个钱也不卖呀？那四个钱一个好不好！”正在吵闹间，只见开头买桔的那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奔似的又赶了回来，下了马，分开众人，朝着文若虚直嚷嚷：“不要零卖！不要零卖！剩多少，我全要了，我要买去送人呢。”看的人听见这话，便远远分开了。文若虚到底也是个伶俐的人，看这阵仗，立刻明白奇货可居，自己这趟出门算是歪打正着了。连忙把篓里尽数倾出来，数了数，还剩五十多个。便再拿起架子来，叹道：“不好意思，剩下这些，我真的要留着自己吃呢，本来确实不能卖了。如果你肯加些价钱，那我就再让几颗给你罢。”最后，两个人经过一翻唇战，文若虚终于把剩下的五十二颗，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最终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并再丢了一个钱给他，笑吟吟地扬鞭而去。看的人见没得卖了，也跟着一哄而散。
就这样，文若虚出门前用一两银子买来的几筐桔子，如今平白无故赚了一千多倍。回到舱中把钱数了数，想起出航前的那一卦，禁不住莞尔一笑，道：“那盲子好灵卦也！”欢喜不尽。
天黑以后，那些上岸去倒货的船员们也陆续回来了，一听说这事，个个都惊喜的赞叹：“文先生真是好造化，我们同来的，到是你无本先得利啊。”那班头张三更是拍手称道：“都说他倒霉，看来这回是真转运了。”又忙劝道：“如今你也有钱了，不如就用这些钱，也倒腾些货物回去赚些利润吧。”哪知，一朝吃蛇咬，三年怕草索。文若虚一听再打本做生意，赶忙摆头直叹：“我是倒霉的人，做过万十回生意，无不亏得血本无归，今儿人多承各位好意带契，侥幸的赚了这番，已乃天大的造化了，哪敢贪得无厌，妄想甚么？万一跟以前一样再做折了，可怎办？”班头见此，也就不再多言。
又过了几天，船员的货该倒的倒，该换的换，等众人兹事完毕，一齐上船，烧香乞神，吃了酒宴，便开始兴高采烈的起锚返航了。大船一路回行，走了数日，忽然有一天，海上起大风了。只见得乌云蔽日，黑浪掀天。大船根本无法再行，只好顺着风势停泊在一处陌生岛屿。那岛屿不知所属，荒无一人，树木参天，草莱遍地，十分荒凉。象是开天辟来，从来没曾有过人迹一般。
船上的人把船钉停以后，都回到舱里喝酒耍乐去了。唯有文若虚因为头回出航，又第一次赚了这么大一笔银子，本来恨不得插翅早点飞回家乡。如今遇这强风，耽了行程，所以内心十分焦急。便对众人道：“你们玩吧，我且上岸去岛上瞧一瞧。”大伙儿都笑他，一个破荒岛，有什么好看的。到底是初次航海，真是少见多怪呢。文若虚也不理大伙儿的嘲笑，自己个儿抖了抖精神，跳了上岸。
那岛其实并不高，基本上没费多大功夫就攀上了山顶。只见海天无极，水浪涛涛，甭说人之微小，就连这岛本身都渺如一叶，不觉感悯伤怀，凄然间，竟掉下了眼泪。正悲怆之时，忽然眺见远远草丛中有一个硕大的败龟壳。那龟壳足有一个大床那般巨大，文若虚哪曾见过此等物什，失声尖叫：“老天，天下竟有如此大龟！”心想：“估计回去讲给世人，他们也不信的。反正我这次出来，什么稀罕物都不曾带回一件，不如把这东西弄回去，与人看看，也算是长了一回见识。”想着想着，便除下两腿的裹脚布接成了长索，穿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把龟壳拖回到船上。
回到船中，那船上的人见他费劲扒力的在那荒山上，弄回这么一个无用之物，个个都觉着好笑，纷纷打趣道：
“呀，好大的龟壳，文先生又弄了个宝贝呢？”
“这东西好，这东西好，哪天想想算命了，不用求人，就用文先生这龟壳打一卦得了。哈。。。”
“哪里才这点能耐呀，这龟壳不是还可以打碎了熬龟膏呢，这么大一个壳，一个顶百个呢。。。”
“哈。。。”
文若虚反正也是被人打趣惯了，也知道众人的嘲笑并无恶意，因而，并不恼，只自顾自的将那庞然大物置于舱中。还好，所幸，这是艘远洋的大船，放置这物什，倒也并不困难。
当夜无词。第二天风息了，船开始再次起航。
过了数日，经过万里奔波，大船终于回到了大明朝辖下的中土之国。靠岸的地方，是福建的一个码头。才钉定船，岸上就来了一伙接惯了海客的经纪人。那些人一见远轮归来，知道必有洋货，于是个个都伶牙俐齿的靠了拢来，你拉我抢，各说各好。船上的众人大多数早已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于是，班头打头，拣了个一向熟悉的经纪跟了去，那些人也就不再继续拉扯吆喝了。
班头率众人先是来到了一个波斯胡的大店中坐定。那时候的大明王朝，由于海运发达，因而沿海地区常有一些波斯人候此做买卖。往来至久，成为故交，渐渐的，形成了一些不名文的买卖惯例。比如，这家叫玛宝哈的波斯胡，一见海客到了，赶忙包办了几十桌的酒席。生意按且不谈，只请茶茗。待众人品过茶茗之后，主人家再手执一副法琅菊花盘盏，拱一拱手道：“请列位亮出你们的货单，好定坐席。”通常货单贵重者，被请为上座，余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不论尊卑，这就是这一带一向做下的行规。
这天，众人亮毕货单，独独剩下文若虚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因为文若虚此行什么货都没有办，因而，很自然文若虚被安排在了末座。一餐猜掌行令，酒足饭饱之后。大家按了行规，定了交易，然后别了酒席，回到旅店，只待第二天，发完货，领了钱，各奔家去。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就见那玛宝哈亲自前来敲门。说是要打听，那个大龟壳是何人所有？有人笑着调侃道：“此乃敝友文兄的宝物。”众人哈哈大笑。顺着众人的调笑，那玛宝哈见到了文若虚，文若虚早已满面通红。玛宝哈赶忙走上前去扯住文若虚，然后对众客道：“今日且慢发货，大伙儿不妨随我上岸，待我谢了罪过。。。”众人不知其故。只好随玛宝哈来到岸上。只见又是一餐酒席，比起日前，更是丰盛无比。
大伙儿觉得有些古怪。那玛宝哈且不管众人的讷闷，只将文若虚拱为上座。文若虚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暗忖：“莫非那庞大滞物，也有造化不成？”酒过三巡之后，波斯胡开口了，果然事关那件物什。
“敢问客长，那龟壳可肯卖否？”
文若虚本来也是个伶俐之人，趁口答应：“只要有好价钱，为甚不卖？”那主人听到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
“哦，果然肯卖的话，不妨给个价钱，鄙人绝不还价。”
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大伙儿都不知道值多少钱。到是那位班头张与文若虚丢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上，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道：“索性讨他这些。”文若虚摇头，竖起一指，暗示：“就这个价，我都讨不出口呢。”哪知道，竟被玛宝哈一眼望见。玛宝哈忙问：“文先生，您这是要多少价钱？”张班头见故，故意试探一问：“依文先生手势，他是要一万哩！”主人一听，忽然呵呵大笑。“您这是不要卖，哄我而已。这样的宝物，哪里只值这个价钱！”
众人见说，纷纷惊得立起了身。
最终，文若虚以五万天价，由班头张具保，当场立下文书合同，与波斯胡划成交易。
正所谓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人生具是这么称奇，直至白花花的银两抬将面前，那文若虚仍罩在云山雾海里，有若梦中，话都说不出来。此后，文若虚并无返回故乡，而是就居福建，娶妻置产，成了一方员外。直至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当然，此乃后话。
且说，那日交易事毕，两人一应物钱两清。众海员仍然心存疑虑，实在不明白那波斯胡何以倾家荡产也要换取那庞然滞物？于是扯了那玛宝哈淘问究竟，却见那人叹道：“亏得诸位还是经常出洋之人，难道这个宝贝都不认识！”一干人众被他说得面面相觑。玛宝哈得意致极，哈哈大笑：“大家可听说过龙有九子吗？龙有九子，其中一子名曰鼍龙，鼍龙活到一万岁，然后才能蜕下此壳化成真龙。而此壳有二十四肋，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其珠皆有夜光，实乃无价之宝也！”众人听罢，似信不信。那玛宝哈也不分辩，直直的走进里屋，没多久，便笑嘻嘻的走出来，从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说道：“请诸位看看。”只见一团绵裹着寸许大的一颗夜明珠，果然世间罕见，闪闪烁烁，光彩夺目。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那波斯胡回身转来，再次逐个致谢，不无得意地笑道：“多蒙列位成全。想知道这颗夜明珠，价值几何吗？告诉你们也无妨。单只这一颗，拿到我们国家，就值五万；所以说，其余二十三颗，还要多谢你们及文兄惠赠呢。”
众人懊恼不已，可惜，文书合同俱在，翻不得悔矣。
后记:
这则故事，原出自于明代冯梦龙《三言二拍》，敲录至此，以飨吾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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