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鸢尾花开
——记我的父亲
街心公园里的鸢尾花开了，淡紫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着，氤氲得如同天上的云朵。在绿色的叶片映衬下，一朵朵紫色的蝴蝶，汇聚成了一条紫色的河……每当看到春天里恣意绽放的鸢尾花，我的心中就会生出一种淡淡的忧伤，思念也会流淌成一条静静的河。
鸢尾花的花语中，原本就有思念的成分在内，而对于我来说，鸢尾花更承载着一种永远无法忘却的怀念和深深的痛。
9年前的春天，那个盛开着鸢尾花的季节，我亲爱的父亲，带着对亲人的眷恋，带着对世间的留恋，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从此，含着泪水的思念便在心底疯长。
时光轮回，日月如梭。当思念成为一种习惯时，它就会在某时某刻突然涌上心头。思念的泪，会像散落的珠子，噼里啪啦落下来。思念的痛，会像一根根钢针，生生地扎在心头。
无私的父亲
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普通得如同田里的一棵小草，山上的一棵树木，河畔的一粒石子。但父亲是一个伟大的男人，他像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把他最博大最无私最深沉的爱，给了他的亲人。
父亲生于一个贫穷的农家。那是一个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的年代。父亲兄弟六个，他排行老四。按照我的思维，父亲不是家中的长子，对于他那个家庭，他是不必承担太多的责任的，可是父亲却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一个家庭里男子汉必须担负的责任。初中毕业的时候，他放弃了爷爷让他和三伯父一起去学医的安排，回到家里和大伯父、二伯父一起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小时候，我无法理解父亲的选择，觉得父亲傻，怀疑他一定是不爱学习，担心学医太苦才选择放弃。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当时的选择包含着多少无奈和遗憾。
父亲没有高深的理论，却用实际行动和经历来告诉我们姐弟读书的重要性。他经常给我们讲他想读书却因家庭原因不能读书的遗憾以及他人生中的一些经历。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和村里的伙伴到阳城背檩条的事情。因为路途太远，一天难以返回，走的时候，就会带上几个馒头。饿了，就啃干馍。渴了，就喝山泉。晚上，就住在羊圈里。寒冷的冬夜，羊圈里四处透风，冷得根本无法入睡。父亲说，山路很难走，布满荆棘，有时就在悬崖峭壁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在后来参加户外活动时，我曾经从不同的地方出发，用脚丈量济源到阳城的路。走在山间崎岖的羊肠小道上，我一边感受着它的艰险，一边品味着父亲当年的不易。可是，我却不知道哪条路是父亲当年走过的路。
父亲还给我们讲他在山里采石时受伤的事情，在砖瓦窑烧砖时所受的苦难……每每听到这些，我就为父亲当初的选择遗憾。如果和三伯一起去学医的话，他就不会经历那么多苦难，他的人生也会因此而改变。
父亲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对于他的家庭，他除了付出，还是付出。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早上，在我们还没起床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中午，母亲都做好饭半天了，父亲还没回来。晚上，他总是踏着星光或者月光回来。童年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父亲每天能准时回家，可那竟然是一种奢望。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为什么总是早出晚归。因为父亲每天除了上班，还要利用下班时间，到责任田里干农活。记得有一年春节，父亲的单位放假了，原以为这个假期可以好好和父亲在一起，享受一下父爱了。没想到的是，父亲早就为这个节日做好了安排，除了串亲戚，就是每天往地里运农家肥，并且需要我帮忙。
春节期间，看着小伙伴在街上疯跑做游戏，我的心早就跟着跑了。在父亲让我帮他干活的时候，我赌气，对父亲发脾气，根本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现在想来，是父亲平日的时间太少了，他当然舍不得这些休息时间。因为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必须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节俭的父亲
父亲是个非常节俭的人。他节俭成性，有时甚至让我们觉得吝啬。母亲经常对我说：“你爸一辈子节俭，从来舍不得多花一分钱。有一年春节，我想买点豆腐过年，他竟然大发雷霆。”
在我的记忆里，也全都是父亲节俭的画面。从个人的吃饭穿衣到家庭的花费开支，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到工作中的方方面面，很多时候，父亲都是能省则省，从不舍得多花一分钱。在吃饭方面，父亲从来不讲究，只要有馒头和开水就行。所以每当母亲有事需要外出的时候，就事先为父亲准备一锅馒头。父亲下班回来，再烧点开水即可。
在穿着方面，父亲喜欢穿旧衣服。单位发的一套工作服，已经穿了不知道多少年，补丁都快打满了，他还在穿。每当母亲准备给他换件新衣服时，他总是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衣服上多几个补丁没事，只要能穿就行了，把省下来的钱给我闺女做件新衣服穿吧。后来，我上班挣了工资，有时会给父亲添件新衣，可父亲依然舍不得穿，一直要等到过年过节或者走亲访友时才穿。有一年，父亲终于奢侈了一次，买了一件羊皮袄，可是他平时依然舍不得穿，只有等到特殊日子才穿出去。父亲去世后，我们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父亲的那件羊皮袄整齐地放在衣柜里，看起来足有八成新。用手抚摸衣服，似乎还散发着父亲的体温。
父亲一辈子干的是牛马活，吃的却是最简单的饭菜。对任何浪费的行为，他都是不允许的。他勤俭节约，善于精打细算。家里第一次盖房子的时候，垒砌地基的石头是父亲自己拉着平车到山里捡的，窗户装的钢筋是父亲自己买回来裁的，房间的隔墙是父亲自己砌的，楼板上铺的预制板和预制梁是父亲亲手浇筑的……房子建成后，父亲又动手做了院里的大门、吃饭的桌子以及取暖炉、水箱煤火等。父亲说，自己做的结实耐用，还能省钱。
在村办企业上班的时候，父亲经常会到城里采购一些企业需要的物资。尽管坐一趟车只需要几毛钱，可是父亲却坚持要骑自行车往返。吃一碗饭也就两毛钱，可是父亲从来没舍得吃过。每次都是骑着自行车走几十里的路，饿着肚子回到家里。
父亲对自己很苛刻，对我们姐弟却毫不吝啬。我在外读书的日子里，父亲总是怕我吃不好饭，饿坏了身子，每周给我的伙食费都超出了标准。
父亲一生勤俭，从来没有为自己想过，一般小的头痛感冒，父亲都是不会吃药的。用他的话说，是药三分毒，不吃药，还能增强抵抗力。当疾病来临的时候，父亲第一个想到的仍然是钱的问题。第一次住院，父亲在昏迷三天三夜后醒来时，说出的两个字竟然是“回家”。作为父亲的女儿，我知道父亲的想法，他是嫌在医院里花钱。第二次住院，依然如此。从昏迷中醒来的父亲因为语言神经受到压迫，已经说不出话来。但是他的嘴里却一直在发出一种声音。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父亲是在呼唤我或弟弟，后来仔细辨认，才知道父亲依然在说“回家”两个字。听到那两个字，我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
无奈的父亲
在父亲住院的日子里，我天天呆在医院里，陪伴父亲，照顾父亲。我给他按摩，用棉签湿润他干燥的嘴唇，精心为他做饭喂他吃饭……我希望在我们的悉心照料下，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父亲能像前三次发病一样，迅速好起来。
缺乏医学常识的我却不知道，因为脑部血管大面积梗阻，父亲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一周时间过去了，两周时间过去了……父亲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日益加重。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昏迷的时候，他不停地挥动胳膊，以至于手臂上输液的针头经常滚动。清醒的时候，他会看着我们流泪。他的吞咽神经受到了压迫，吃饭时不会自己下咽。每当给他喂饭时，尽管很小的一口，可他还是咽不下去，甚至会呛出来。控制口腔闭合的神经好像也遭到了压迫，他一直张着嘴呼吸。他的免疫力低下，身体随时都在感染，所用的抗生素也在不断升级。
尽管如此，我还是天真地认为，父亲会好起来。最多就是不会走路，不会说话，我已经做好了照顾父亲后半辈子的准备。可是就在父亲入院的第三周，医生突然把我叫了过去，要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顷刻，如五雷轰顶，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一切都太突然，我没有心理准备。
父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他昏迷的时间更长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因为无法吞咽，医生只得给他下了胃管。因为免疫力差，身上到处感染，随时会长出褥疮。我们默默地给父亲注射食物，不停地给他按摩，擦洗，希望他能少一些痛苦。在父亲昏迷的时候，看着父亲的面孔，我的眼泪总是忍不住。我害怕，害怕父亲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离去，害怕从此阴阳两隔，我再也见不到亲爱的父亲。
我多次和医生交换意见，我说我可以卖了我的房子，只要能挽留父亲。医生却说，他们已经回天无力，花再多的钱，也只是能延长父亲受罪的时间。他们还给我举例说，有个和父亲症状相似的病人，尽管家里很有钱，但最终也是人财两空。我们一家人在做着艰难的选择。在人和财之间，我们愿意选择人。可是医生却说，因为父亲的抵抗力太差，所用的抗生素在不断升级，在不久之后，他们就会无药可医。
看着病床上的父亲，我哭红了双眼，彻夜难眠。在坚持与放弃之间，我们不知何去何从？坚持，父亲会遭受更多的罪，因为病毒已经在吞噬着父亲的肌体。免疫力下降，势必会引发更多的疾病。为了自己能看到父亲多与父亲在一起，我们就要他遭受更多的罪，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放弃，父亲很快就会离开我们。我们再也没有父亲了。父亲一辈子为我们操劳，该是我们姐弟尽孝的时候，我们却丢下父亲，这样做，是不是太没有过分，太没人性？？此时，无奈和痛苦，生生地折磨着我们的心。父亲为了我们受了一辈子的苦，我们不该为了自己再让父亲遭罪。我们的放弃，也是对父亲爱的表达。以至于后来，我再次后悔了自己的选择，当时为什么没有带父亲去寻找更好的医生。
父亲出院的时候，他突然清醒了。也许他知道，是要让他回家了。在我们抬着担架上车的时候，父亲哭了。望着父亲哭泣的脸，我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在淌着血。那一刻，我甚至想把父亲再抬回病房。
坐在车上，我只能安慰父亲，骗他说医生说他的病情已经得到好转，可以出院了。可是，病在自己身上，父亲一定比我们更清楚。一路上，父亲都是清醒的，我紧紧拉着他的手，抚摸着他手上的道道伤痕，生怕父亲在瞬间离我而去。虽然父亲已经不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从他的目光中，我看到的是更多的不舍和无奈，他舍不得他的儿女，舍不得他的亲人，更舍不得这个世界。
回到家，本家的亲戚也来了。看到他们，父亲再次哭了。那时，父亲的心一定比我们更痛、更冷。因为原本可以挽留他生命的医生，已经放弃了治疗。原本可以延续他生命的儿女，最终却做出了如此选择。很多年以后，我都无法忘记父亲当时的眼神和眼角淌下的泪，以至于每每想起时，都会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亲爱的父亲，是儿女无能，你给了我们生命，我们却不能挽留你的生命。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父亲走了，我体会到了撕心裂肺的人生滋味。父亲走了，我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一种痛，叫做子欲孝而亲不待。埋葬了父亲，回到城里，我一直沉浸在失去父亲的痛苦里，隐约看到单位门口有一条紫色的河流，却又视而不见。一直到第二年，父亲的忌日快到了，一个非常要好的姐姐关切地问我，你爸的忌日快到了吧，去年就是鸢尾花开放的时候。那时候，我才知道，父亲是在鸢尾花盛开的时候离去的。从此，每一个鸢尾花盛开的季节，我的思念便会跟着疯长。
永远的父亲
父亲走了，我总觉得他还在我们身边。因为他时不时会走进我的梦里、我的生活里。我时常想起父亲，有一年冬天，我在街头看到一位偏瘫老人用一只手从三轮车上吃力地运送白菜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那个老人和父亲一样，有明显的偏瘫后遗症。现在，每当看到街头行走的偏瘫老人，我都会想起父亲。遇到和父亲背影相像的，我会跑上前，多看他几眼。有时甚至想问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到山里游玩的时候，看到山里人的日子越过越好，不少人家还住上了宽敞明亮的高楼时，我会想起父亲。父亲在世的时候，对山里人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他说山里人淳朴善良，还在山里结交了几个朋友。在我参加工作之后，每当我去山里采访回来之后，父亲都要问个不停。很多次，我都想借采访之机，把他带到山里看看，看看山里发生的变化。可是，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如愿。在父亲的心里，山里曾经是那样贫穷，住的是茅草屋，走的是羊肠道。尽管从我的嘴里，他知道山里变了，但他不知道山里变成什么样了。他不知道，山里也和平原一样，道路已经修到了家家户户的门口，汽车已经开进了农家小院。山里人现在也是大鱼大肉了。
那天走在街头，看到一个女孩子，一手挽着父亲的胳膊，一手抱着一个漂亮的娃娃，满脸幸福地从街头走过。我想起了父亲。在我的童年，尽管没有漂亮的布娃娃，可是，因为有了父亲宽厚的肩膀和有力的大手，我依然会觉得幸福。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的肩头是我幸福的港湾，那时候，因为母亲总有做不完的活儿，父亲总是把我放在他的肩头带着我去上班。当我能够独立行走之后，父亲就用他宽厚有力的大手拉着我稚嫩的小手，伴着我走过了幸福的童年。长大以后，我还想拉着父亲的手，但是那样的机会已经很少了。直到后来父亲病倒了，我才能够再次拉着父亲的手，扶着他锻炼身体。尽管那时我们的角色已经发生了转变，我变成了父亲的支撑和依靠，但是，拉着父亲的手，我依然觉得无比幸福。
没有父亲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父亲，想起父亲为我们所做的点点滴滴。父爱如山，我知道，仅凭我手中的笔和贫乏的语言，根本无法说清楚伟大的父爱。在父亲离开我们的4000多个日日夜夜里，我不止一次想起父亲，不止一次梦见父亲，尽管我有时会觉得父亲仍然在我身边，尽管有时会幻想父亲会在某个角落看着我，可是梦醒之后，泪湿的枕头却告诉我，我和父亲早已不在同一个世界，我再也无法享受到父爱了。离开了父亲，我能够做到的，就是在一个个宁静的夜晚，慢慢回忆、细细品味父亲的爱，只有通过只言片语，来表达我对父亲的思念之情。
每当街心公园里的鸢尾花开放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父亲。我会坐在花丛中思念父亲，我会对着花朵落泪，我会对着花儿细语。虽然我答应过父亲，不会再伤心难过。可是想起父亲，我仍会泪流满面。假如眼泪能够构造通天的梯子，假如思念能够铺成上行的天路，我会不顾一切径直走入天国，再把父亲带回我的身边。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9年了。我时常想起父亲。也曾经给父亲写下点点滴滴的文字。2015年父亲节，突然想把这些文字整理，后来几经修改，遂成此文，也算是给父亲的礼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