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达开的英雄末路
2013年7月22日星期一
1935年初夏,中央红军疲惫之极的数万将士,在国民政府军队围追堵截中,遁至大渡河畔。大渡河,乃岷江支流中最大的一支,河水湍急,两岸群峰夹峙,处处险峻,远远望之便让人不寒而栗一蒋介石先生闻知情实之后,欣喜无限,迅速调集国民党中央军以及四川军阀部队共十余万人,南攻北堵,兴高采烈地向手下人宣称:“此次誓要朱、毛变成第二个石达开!”太平天国石达开的覆亡,殷鉴不远,距中央红军到达大渡河的时间,仅仅72年而已。
朱德、毛泽东当然不是石达开。这两位,一位是四川仪陇客家人,一位是湖南辣椒汉,他们面临着比当年石达开还要危险的局势当时山洪暴发,河水汹涌/咆哮,大渡河给人插翅难飞的感觉。
朱、毛计奇量大,不拘泥于行军规则,他们指挥中央红军派出少部分军队自安顺场以小船陆续渡河,主力部队不慌不忙沿大渡河自安顺场北上疾走,然后两岸相互声援,强攻四百里开外的泸定桥,最终保证了大部队的顺利渡河,成功上演了绝地反击.所有这一切,使得包括蒋介石在内的世人皆瞠目结舌。
由此,追思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当时他为什么会身陷绝境最终被擒呢?是运气差?是决策失误?是诅咒?还是地理因素?
勇悍出柙红虎:石达开的极盛时期
石达开的先祖是广东兴宁县人(兴宁的客家话很拗口,他们说普通话时就可以从其口音中听出),至其高曾祖那一辈,迁至广西桂平白沙。石达开之父石昌辉,再迁移到贵县那帮村。从家庭成分上面讲,石达开应该是“富农”出身。虽然他自称以“耕种为业”,并非表明他本人真的种地干苦活。这和诸葛亮的“躬耕于南阳”是一个意思。客家人十分勤快,即使家里有田有地吃穿不愁,石达开少年时仍旧四处贩卖生活用品以及牲畜来挣外快。他还暗中贩卖私盐,赚取银两贴补家用。
洪秀全、冯云山1844年在贵县传道时,石达开年方14岁,已经非常沉迷于手中“拜上帝会”那些免费派发的教义书,埋头苦读“教义”。(P131)
于是,凭借家中财力,石达开在村内组织拜上帝会分支机构,招引许多年轻人秘密练习武术,附近乡村数百名农民在他的争取下入会。金田团营期间,他率一千多生力军携械赶往金田报到。洪秀全等人见之大喜,不仅让他负责操练士兵,还让他管理拜上帝会的财务。此后,太平军一路杀伐,石达开均身先士卒,出力尤多。在象州击败乌兰泰,在长沙水陆洲大败清政府军,以及日后的武昌、安庆、南京等数次大战,刚刚20岁出头的石达开锐气正盛,有智有勇,给清军留下深刻印象“与清军大小数百战,独(石)达开所部未尝挫,清军称之日‘石敢当’,所至争避之。”
1853年秋,石达开奉命到安徽“诛妖安民”。转年,太平军西征失利,石达开在危急时刻,力挽狂澜,特别是九江湖口一战大破湘军水师,使得曾国藩差点跳水自杀。屡战屡捷之下,石达开极大拓展了太平天国在江西的占领区域,共有八府五十余县落入太平军掌握。1856年,他又回师加入击毁清军江南大营的战斗,战果硕硕。
石达开与太平天国诸将帅有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本人精于谋略,有政治眼光,智在杨秀清之下,勇在萧朝贵之上,所以曾国藩和左宗棠对他都有正确的评价和估计。
曾国藩讲“诳煽莠民,张大声势,亦以石逆(达开)为最谲。”左宗棠讲:“石逆(达开)之来犯江西也,传檄远近,江西士民望风而靡,千余里间皆陷于贼。贼因兵因粮,附从日众。石逆(达开)抚其桀黠之民,以钤制其士夫,迫之从逆。”并且,“石逆(达开)狡悍若闻,素得众贼之心,其才智出众贼之上。而观其所为,颇以结人心、求人才为急,不甚附会邪教俚说,是贼之宗主,而我之所畏忌也!”
也就是说,在精读“教义”和实战之间,到达南京之后的石达开本人能跳出“上帝教”束缚,只把“教义”当成一种政治手段,绝非盲从盲信,能够因势利导,见人下菜碟,活学活用,所以他的许多政治举措大得地方民众之心。
以石达开在安徽为例,由于他为人性情较为温和,在当地的政策比起其他地方的太平军来说要温和得多,也很少妄意杀戮。南京方面,洪、杨建设小天堂,废除私有财务,一切充公,大搞平均主义。而石达开在安庆等地,仍旧依照清朝旧制收缴田赋,按亩征粮,向牙行课税,不强迫居民男女分馆统一编制。
特别可称的是,在稳定当地秩序的同时,他还设置乡官,开科取士,依靠当地人进行有效管理。他广泛搜罗读书人,珍惜人才,把不少人保送到”天京”做官,即使俘获乡勇团练首领也推心置腹加以招降,大有游侠古义之风。在安徽如此,在江西也如此,石达开督劝士民造粮册,按亩输钱米,使太平军军用充裕。由于他不强迫把民间财物充公,不扰民,以至于“颂声大起”,各郡县士大夫争相任职,以为“新朝”服务,视太平天国为“真命天子”之出。
但是,也正是石达开在安庆等地大得人心的新经济政策和政治措施,使得远在天京的杨秀清对他心中更疑,怕他割据一方为大,很快就以“回援天京”(P132)为名把他调回。结果,太平天国全盛之时,“天京事变”爆发,洪秀全、韦昌辉在天京城内杀得血如潮涌。
拨乱反正统帅:石达开1857年上半年的辅政
洪秀全杀掉韦昌辉、秦日纲之后,石达开于1856年底回天京。在众人推戴之下,洪秀全因时就势,封他为“电帅通军主将义王”,由“翼王”而“义王”,威望自可想见。
太平天国高层虽然因内部残杀大伤元气,但当时的全国大形势对太平军来讲非常有利。其一,捻军1855年秋天在安徽雉河集会盟,推张乐行为盟主,成立“大汉国”;其二,云南回民杜文秀1856年在蒙化造反,攻占大理,成立大元帅府:其三,1855年问贵州苗民、教军、号军到处起事,广东有天地会杀入广西浔州起事,福建也有小刀会和红线军四处乱起…所有这些起事之人,或多或少“遥奉”太平天国为宗主,在全国范围内牵制了清政府不少兵力,使得清廷焦头烂额,忧心忡忡。
为了稳定时局,在武昌失守、九江告急的情况下,石达开谋略长远,攻守兼施,大力起用陈玉成等将领,合理布置。西线方面,他指令太平军坚守九江以下长江水路:西南坚守江西;东线方面,坚守句容、溧水,在大别山区实施主动进攻。在石达开的正确军事思路指导下,太平军连下野城、六安、正阳关、霍邱,并于1857年初夏把战线推至湖北的黄梅、广济、蕲州一带,很有重-夺武昌的势头。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天京大乱之后,由于指挥有方,太平军几乎所有在江西重镇,如九江、瑞州、抚州、吉安等地,一个未失,击退清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保证了“膏腴”之地粮米的供应。
形势大好之下,专喜“窝里斗”的洪秀全又开始搞事。杨秀清、韦昌辉被杀之后,洪秀全猜疑心加重,深恐石达开日后又会变成自己的对立面,便专信亲属,封大哥洪仁发为安王,二哥洪仁达为福王,主持军政大权。更可气的是,洪教主甚室把萧朝贵年仅15岁的儿子萧有和当心头肉,下诏说“有不遵幼西王令者合朝诛之!”金田“首义”七巨头,至今只剩下洪秀全、石达开二人,而石达开威望又高,庸陋的洪教主不得不心惊。如果洪大哥、洪二哥有才有勇,也不是什么坏事,偏偏这两个王爷是那种贪淫之徒,连日后李秀成都讲:“主(洪秀全)用二人,朝中之人甚不欢悦。此人(二人)又无才情,又无算计,一叶固执…”
洪秀全这两位兄长,不是读书料子,均为花县种田汉。金田起义前夕,才由洪秀全派人接到广西。洪秀全当了“天王”,二人仅称“国兄”,并无封爵。杨秀清活着时,对这两个种田佬挫辱特甚,从来没拿二人当块料。有一次,杨秀清传令各头目开会,洪仁发最后一个到,杨秀清以不敬之罪要治他,洪秀全(P133)
内心也很害怕,忙让大哥前往杨秀清府邸肉袒请罪。杨秀清故意不对他加以杖责,吓得洪仁发心中更没底,在门前跪求。挨了数板之后,洪仁发才敢安心往自己府门回转。自杨秀清被杀后,洪秀全两个乡巴佬哥哥开始恣意妄为。逼走石达开后,为平民愤,洪秀全把两个哥哥的王位革去,称为“天安”、“天福”,由蒙得恩执政。蒙得恩庸才一个,洪家两个哥哥仍旧对他予以钳制。李秀成后来上书要求洪秀全下诏禁止二人干政,惹得这位天王大怒,当时倒把李秀成草了爵位。在滥封王时期,洪仁发获封“信王”,洪仁达为“勇王”。其实,二人既无“信”,又不“勇”,真正的大草包。天京即将陷落之际,这两位王兄仍旧暴敛民财,逼迫百姓。城破后,洪仁发被杀,洪仁达被俘后遭凌迟处死。
相较而言,日后李秀成、陈玉成在外苦战,洪秀全在朝内更是任人唯亲。他第一重用十来岁小孩幼西王萧有和(他的外甥),第二是两个哥哥,第三是族弟洪仁玕,除洪仁开尚可一用,太平天国朝内把持大权的非庸即幼。
在把石达开架空的同时,洪秀全还下令石达开不准出城,类同软禁。高层集会,石达开发表议论时,众人皆环绕屏息而听:安王、福王论事时,众人四座窃言,无人肯听。洪大哥、洪二哥气恼,纷纷向洪秀全告状,使得洪教主暗下杀心。
负气出走不返:石达开与太平天国的决裂
见势不妙,恐怕自己被杀,石达开便于1857年5月底自天京南门遁逃,负气出走。他由铜陵渡江后,逃往安庆,途中发布文告,剖示心迹:
为沥剖血陈,谆谕众军民。自愧无才智,天恩愧荷深。唯矢忠真志,区区一片心,上可对皇天,下可质世人。去岁遭祸乱,狼狈回天京,自谓此愚衷,定蒙圣鉴明;乃事有不然,诏旨降频仍,重重生疑忌,一笔难尽陈。疑多将图害,百喙难分清。唯是用奋勉,出师再表真。力酬上帝德,勉报主恩仁。唯期成功后,予志复归林。为此行谆谕,众军民,依然守本分,各自立功名,或随本主将,亦一样立勋,一统太平日,各邀天恩荣。
在文告结尾,石达开仍署“太平天国丁巳七年”字样,以示不忘旧主。但从实际上讲,他已经同洪家兄弟撕破脸,想自己重新开创出一番新天地。最能证明他内心中与太平天国决绝的事情,就是石达开在安庆整军时,陈玉成正在湖北黄梅与清军激战,倘若他真以大局为重,立赴增援,陈玉成部就不会大败退缩回安徽。1857年10月5日,石达开率军从安庆出发,经过建德进入江西,开始了他的不归之路。
一,自1857年至1863年,石达开在江西、浙江、福建、广西、湖北、贵州、云南、四川等12省进进出出,辗转游移两万多里,可见是没有什么真正的中心志向。而他出走之时,却带走了湖北、江西、安徽一直忠于他的几十万精兵良(P134)将,使得太平天国在这三省的大部分州很快就丢失大半,退缩于天京周围求保。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清军和湘军主力并未受石达开一部牵制,仍旧集中兵力对付天京的洪秀全。
石达开名义上仍旧遥尊洪秀全为“主”,但他内心之中其实已经寒透,誓不再与洪教主共事。老洪见石达开带走那么多人,心中大慌,忙派人送“义王”金牌与石达开,又削自己两个哥哥的王爵来示好,均为石达开所拒。行走途中,石达开多次杀掉欲走还天京的将领,都说明他去志极坚,不可挽回。他之所以一直打着“太平天国”这面旗,主要是新立旗号不好服众,倘若日后石达开能在几省之内站稳脚跟,很有可能独树一帜。
其实,石达开完全可以另开炉灶。如此貌合神离不伦不类之举,对他本人和日后的军事行动没有任何好处。如果他抛开洪秀全的这面破旗,其手下主要将领就只能死心塌地跟他干,日后也不会在他走背运时反咬他一口而且有借口离开他重返洪天王怀抱。“既非叛逆,又非忠顺,不君不臣,不分不合,亦可谓奇怪至极,而求之古今中外历史中,殆无与伦比者。”(简又文语)
在江西逡巡之际,曾国藩昔日手下首席师爷李元度给石达开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诱降书,这位晚清理学大师文采太好,言语至切,不得摘录之:
统领平江水陆全军李元度谨寓书与石君达开足下:
盖闻神器不可冒假,大业不可力争,昧顺逆者受诛戮,识时务者为俊杰。自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冯云山与足下称乱以来,计八九载矣,荼毒生灵不下数百万矣。顺逆之理姑置弗论,足下亦将得失祸福成败存亡之故,猛然省悟运画而熟计之之乎?足下已成骑虎之势,虽有悔悟之心,无由自达,此足下苦衷也。然有绝好机会转祸为福,不特救生灵,保九族,兼可垂名竹帛,成反正之奇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足下其亦知之否?今且不以空言劝足下,先将尔等所以取败之由,与我圣朝超越前古,万万无可抗逆之处,一一说陈。如足下祖宗有灵,即愿听敝言毋忽。
从古草窃倡乱,如汉末黄巾,唐末黄巢,元末徐寿辉、张士诚、陈友谅,明末李自成、张献忠,皆称主昏国乱,天命已去,人心已离,乃故乘机起事,然且不旋踵而殄灭之。其故何也々天道好生恶杀,凡为贼首,理必先亡。至若重熙累洽之世,朝不失政,民不离心,从未有平空发难,妄肆杀戮如尔等者。以尔等之气焰,视黄、陈、张、李百不逮一,又萧、杨、洪、韦之现报具在,足下尚俨然得意乎?其谬一也。自古布衣得天下,唯汉高祖、明太祖,后世之乱贼皆欲妄拟二君。不知彼值秦元运终之侯,为天生之真主,而又有陈、项、张、陈之辈为之先驱,且皆五六载即成帝业。尔等倡乱已九载,发难端于圣明之朝,身置祸罟,所踞之郡县又日败日蹙,党羽绝灭过半,岂今尚在梦中乎’其谬二也。尔等伪示每以夷夏界之,毋论舜生东夷,文王西夷,古有明训,且尔等所奉乃英夷天主教,不相矛盾乎?英夷之俗,生女为重,生男反嫁人,举国皆杂种,无一世真血脉,尔等甘从其教,肯相率为杂种乎7且天主教有兄弟而无父子君臣,以(P135)妻为妹,母为大妹,败灭伦常,真无人理,中国能行其道乎?尔等窃发之由,或因前次英夷背叛时,中国有给还洋银之事,遂疑官军不振,相率作逆。岂知英夷志在贸易,原无窥窃之意,故朝廷以大度容之,迨后求进城,即严拒之矣,去年(英夷)在粤滋事,即尽杀而痛惩之,且烧尽洋行十三家,勒赔国税二十万矣,真夷鬼尚不能猖獗,假夷鬼独能成大事耶?其谬三也。治历明时,闰余成岁,始自羲皇舜帝,载在尚书,月望则圆,月晦则昃,昭然共见。尔等妄欲更之,统望朔晦,一概颠倒,是谓逆天道。所改干支子、好、寅、荣、成、开等字,所说天父下凡及六日造成山河等语,皆丑怪荒诞,从古未有。其谬四也。孔孟之道,与天地无终极,今欲耶苏之教历孔孟而卷其席,此乃古今未有之奇变,既为天地所不容,即为人心所不服,以此愚天下而新其耳目,黄巾等贼作何结局乎?其谬五也。先圣为万世师,即各处祠庙亦皆有功德于民,载在祀典,尤圣帝明王所重。尔等皆一律毁灭,无识者反以神无显报,疑尔等有自来也。不知天正厚其恶而降之罚耳。群恶之贯盈未极,鬼时亦有蒙垢之时,俟其力尽而毙之,将报愈迟而祸愈酷,尔等如此猖狂,荼毒生灵,毁灭神像,不知纪极,富贵渺不可得,冤孽积不能解,萧、杨、洪、韦既伏于诛,足下能安枕而卧乎7其谬六也。凡此皆彰明昭著,然犹以事或有之。
从前百姓畏贼,(尔等)数十人可以横行乡间,今则处处团练,人人怨愤,一县可得数十万人,步步皆荆棘矣。尔等亦人也,非有三头六臂可以吓人,百姓窥见尔等伎俩,而屡遭荼毒,财物被掳,房屋被毁,妻女被淫,童稚被掠,其权充乡官者苦于诛求无厌,刑辱难堪,有不伤心切齿群起而攻之乎7是今日之民情与前大不同也。尔等在广西时,所取亡命,愍不畏死,其时承平日久,官军多未经战阵,是以当之辄糜,遂肆然谓天下无人。今则历练既久,精锐过前百倍矣。我湖南兵尤称义勇,援江援鄂,隶曾部堂麾下水陆数百万,身经数百战,饷足固战,饷不足亦战,此乃国家恩德所为,非可强而至也。即如仆所部之平江营,五载以来,杀贼不下二万,足下所深知也。足下先在广西精锐聚于一处,今散于数处,势分则力薄,日久则气衰,后来远不如初,又见死伤过多,曾天养罗大光被戮,莫不灰心解体,各路官军又复蒸蒸日上,久战不疲,是今日之军情,又与前大不同也。以事若彼,以势若此,足下试平心察之,可有一语不确否?
夫定大计在识时务,足下离家多年,一事无成,苟一失势,即匹夫耳。广东兵力正盛,广西得湖南援兵已克平、柳、思、浔各府,前有劲敌,后无归路,吾见足下之束手就缚,岂俟赘陈乎7昔项羽以拔山盖世之雄,被汉军围逼,尚有乌江之刎,此无他,失势故也。仆为足下再四思维,进退殊无善策,唯有献城投顺一着,立地见效,不但保宗族兼可建奇功,足下能猛然省悟否耶,
闻足下颇有为善之资,而恰值千载一时之会,是以推诚相告,谚云:“苦口是良药”。唯足下裁夺,即赐回音是幸。次青李元度再拜。
对李元度的劝降,石达开沉思久之,提笔写下数个“难”字,最终不置(P136)可否。骑虎之势,终难下身。
可叹的是,昔日英明神武的石达开,负气出走后,手下虽有数十万大军,但节节遇败,连曾国藩都幸灾乐祸,“(石达开)既钝于浙,钝于闽,入湘后又钝于永祁,钝于宝庆,裹胁之人愿从者渐少,且无老巢以为粮占,粮米须掳,子药须搬,行且自瘦于山谷之间。”
在湖南围攻宝庆府不克的情况下,石达开只得在1859年夏绕道进入广西。打桂林,不克。否极也有小泰来。1859年底,石达开攻克庆远府,改名为“龙兴”,可见他想以此为根据地有一番大作为。在“龙兴”,这位困龙一呆就是八个月,度过了自己的30岁生日,并准备改弦更张,对昔日太平天国制度大大加以“修正”。
1860年3月,太平军进攻百色失利,被清军杀掉近十万人。大败之下,石达开军中诸将自相残杀。同时,不少人见他有“另立山头”之意,纷纷要求离开。后旗宰辅余忠扶手下将士首先自行脱离,余忠扶本人出面劝阻,被士兵杀掉。接着,武卫军宰辅蔡次贤想统军出江,事泄被杀。
不少将领劝石达开进攻南宁,招集兵马后回天京。攻克南宁后,见石达开根本没有回天京之意,彭大顺、朱衣点等大将便拥十余万大军脱离石达开,杀转回天京。一路之上,这些人被杀的被杀,投降的投降,最终仍有数万在江西与李秀成会合。
众叛亲离之下,石达开心灰意冷,表示自己要“隐居山林”。这句话,说说而已。自古造反,华山一条路,成则王,败则寇,“退隐”是百分之一千不可能之事。休整几个月后,石达开携残兵在1861年秋离开广西,复攻湖南。一路上,丧失斗志的石达开再无心约束部伍,其手下四处劫掠杀人,居民被杀数十万人,这支太平军真正成为“人民公敌”。
1862年初,石达开率军进入湖南来凤。2月间,进入四川石柱。4月初到涪州时,石达开拥众二十余万,很有重起之势。6月,大军攻破长宁。
1863年春,石达开兵分三路进攻四川,一路由李复猷率三万人由贵州绕八入四川,一路由赖裕新率一万多人向宁远府(今西昌)进发牵制清军,一路由他本人率领,从昭通府的米粮坝抢渡金沙江,直杀宁远府。
计划赶不上变化,赖裕新出军不利,3月间在越隽厅中州坝战死。李复猷遇阻,自贵州、云南向回折返。对于上述二将的所有这一切,石达开均一无所知,仍旧率军自宁远府以西的径路北行,想抢渡大渡河后继续行进。
在贵州乌江渡口时,石达开其实已经有某种不祥的黑色预感,他作诗道:
垂翅无依鸟倦飞,乌江渡口夕阳微。
穷途纵有英雄泪,空向西风几度挥。(P137)
大渡河畔悲歌:石达开的英雄路
1863年5月14日,石达开率军来到紫打地(今安顺场)。如果当天渡河,太平军应该有很大机会可以逃出去。结果,石达开有一位妾当晚为他生下一子,高兴之余,他下令部队在河边休整,庆祝三天。
这下子真是错失良机,第二天一大早,大渡河上游山洪暴发,河水暴涨,任谁也难以逾渡。此外,当地忠于清政府的土司王应元把席子裹成筒状,用墨水染黑,沿河边摆放数百个,其中只有几个真炮,轰轰放了几响,这使得石达开觉得王应元火力强大,更不敢冒险渡河。此时,后退之路,复被邛部土司岭丞恩用巨石大木塞住。盛怒之下,石达开下令斩杀为大军带路的二百多彝族人(有称是苗族人),然后想伺机杀出。
逡巡之中,清军骆秉章部已经把太平军团团包围。进退不得,石达开只得冒死突围。由于地势凶险,清军与当地土司兵人多势众,石达开部越杀越少,最终,剩下的数干人被围于老鸦漩(今四川石棉县农场乡利碛堡)。由于当地彝民恨石达开杀部族之人,拼死抵挡诸要隘路口。弹尽粮绝之下,石达开先让其妻妾及子女数人投江自杀。然后,为了“舍命以全三军”,他先写信给骆秉章,与手下高级将领曾仕和、黄再忠、韦普成以及五岁幼子石定忠赴凉桥清军大营,与骆秉章“谈判”。其实,此行此举,与投降无二。
石达开给四川总督骆秉章的书信,文采炫然,有为自己三军的乞怜,有对骆秉章的“奉承”,有对自己一生的回顾,确有真情实意在其中:
窃思求荣而事二主,忠臣不为;舍命以全三军,义士必作。缘达生逢季世,身事天朝,添非谄士,不善媚君,因谗谮而出朝,以致东奔西逐;欲建白于当时,不惮旰食宵衣。祗以命薄时乖,故尔事拂人谋,矢忠贞以报国,功竟难成;待平定而归林,愿终莫遂。转觉驰驱天下,徒然劳及军民;且叹战斗场中,每致伤连鸡犬。带甲经年,人无宁岁,运筹终日,身少闲时,天耶?人耶?劳终无益:时乎?运乎?穷竟不通。阅历十余年,已觉备尝艰苦;统兵数百万,徒为奔走焦劳。每思避迹山林,遂我素志,韬光泉石,卸余仔肩;无如骑虎难下,事不如心,岂知逐鹿空劳,天弗从愿。达思天命如此,人将奈何?大丈夫既不能开疆报国,奚爱一生;死若可以安境全军,何唯一死!
达(开)闻阁下仁义普天,信义遍地,爰此修书,特以奉闻。阁下如能依书附奏清主,宏施大度,胞与为怀,格外原情,宥我将士,赦免杀戮,禁止欺凌,按官授职,量才擢用。愿为民者,散之为民;愿为军者,聚之成军,推恩以待。布德而绥,则达愿一人而自刎,全三军以投安;然达舍身果得安吾全军,捐躯犹稍可仰对我主,虽斧钺之交加,死亦无伤;任身首之分裂,义亦无辱。
唯是阁下为清大臣,肩蜀重任,志果推诚纳众,心实以信服人,不蓄诈虞,能依请约,即冀飞缄先覆,并望贵驾遥临,以便调停,庶免贻误。否则阁下迟以有待,我军久驻无粮,即是三千之师,优足略地争城;况数万之众,岂能束手(P138)待毙乎?特此寄书,唯希垂鉴。
(有学者怀疑此信为伪造,但无实据。这封信日后被清朝重庆镇总兵唐友耕儿子唐鸿学篡改成给他爸爸的乞降信,收在《唐公年谱》里,想以此给老爸脸上贴金,造成了日后学界好多纠纷。)
绝路之军,哪里还有谈判的本钱。清军食言,夜间以火箭为号,将已经缴械的三千多太平军围杀净尽,一个不留。大渡河水,一时尽赤。清营之内,骆秉章,这个与洪秀全老乡的广东花县出身的清朝高官,用广府话问石达开:“尔欲降乎?”
石达开眉宇英气不减,朗声道:“吾来乞死,兼为士卒请命。”绝口不言降宇。实际上,从他携带儿子而来这一点可以看出,他对清军还是抱有幻想,以为自己和部下有活命的可能。言语往来之中,石达开沉痛表示:“大丈夫不能开疆报国,奚爱一死!死若可安将全军,何惜一死!况我为王十余年,屠各省官民无数,今上天亡我,难逃一死!”他此时并不知道,“全三军”仅仅是幻想而已,其手足三千已被屠戮殆尽。
清军把石达开押至成都科甲巷关押,在他写毕《自述》后,为“保险”起见,骆秉章把他和随从几个将领均押至闹市凌迟(按清律,其五岁幼子应15岁后方受凌迟,但不久就被毒死)。临刑,石达开神色怡然,坦然受死。想其昔日在广西所作一诗,可以感受到这位大英雄一世雄豪的壮气:
挺身登峻岭,举目照遥空。
毁佛崇天帝,移民复古风。
临军称将勇,玩洞羡诗雄。
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
——《经广西宜山白龙沿题壁》
(1936年,四川军阀刘湘曾派工兵在安顺场松林河畔挖掘“石达开藏宝”,深挖两洞之后,只找到金银饰物十几件。正准备大肆开挖时,蒋介石知道风声,由国民政府行政院及故宫古物保管委员会共同电令四川省政府,严禁地方毁凿古迹文物和开挖“矿产”,刘湘只好作罢。上世纪80年代,也有专家实地考察安顺场的“翼王宝藏”,均无结果。)(梅毅《帝国殃咎:太平天国真史》,海天出版社,深圳,2012年3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