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只有柴静,才是最适合采访胡文传的记者。
2002年6月8日,胡文传和儿子凯明一起抓完螃蟹回家。看到儿子头上沾满了泥,他让儿子去村里的大水塘洗洗。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了呼救声。跑到水塘时,看到5个孩子在水中挣扎,儿子在最远处。一声“爸爸”没喊完,儿子就没入水中。
胡文传是想救儿子的,但在游向儿子的途中被其他4个孩子拉住。他可以推开,挣脱,但因为“不忍心”没有这么做。他告诉儿子坚持一会儿,但再下水时儿子已不见。
我不能忍受他的做法,毕竟儿子是离岸边最远的。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推开,挣脱,先把离岸边最远的儿子救上来,再去救那4个孩子。
但我没有权利指责甚至评点胡文传,他的“不忍心”像刀子一样划伤了我灵魂的深处。
我不能保证胡文传救完自己的儿子后,还能有时间把剩下的4个孩子都救上来。生死关头,99%的成功率=1%的失败率。
站在宗教的角度,5个孩子的生命是平等的。
这个父亲的行为让我觉得自己从前对于生死的所谓哲学感悟和经验体会显得苍白之极,不堪一击。原来这个世界不但有善恶之分,还有为善的大小之分。为善若大,不但意味着放弃良多,还意味着心要永久被猛鹰啄食,伤口深长,却甫愈即要再被撕开,反复无穷尽,痛苦无穷尽。
在这个可以随意发言的网络时代,我已经习惯了站在所谓道德的制高点上批评不相干的人的虚伪、懦弱、自私、虚荣。胡文传,将我打了下来。我站在平地之上,意识到自己的平庸,仰视着那个被和我一样的平庸之辈推到荣誉柱上的流泪的男人。
我恨胡文传,恨命运,更恨我自己。
面对痛苦,恨,是一种多么容易的出路啊!
什么全国道德模范,什么春晚亮相,什么感动无数人,都是狗屁!不值一提!换个文明的说法吧,就是都是隔靴搔痒。
如果是我,我宁愿在少人知晓的状态下恨一辈子自己。
这种念头,再次证明了我的平庸。
胡文传和他的妻子,决定再要一个孩子。2007年,他们的女儿出生了。为了纪念凯明,他们给孩子取名明娜。
但明娜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只在这个世界上停留了47天,就去和哥哥见面了。
怎么用“善有善报”来宽慰这个家庭呢?
胡文传没有征得明娜的同意,就将她的眼角膜捐献了出去。
作胡文传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怎么都这么难呢?怎么都这么没有选择的机会呢?怎么都要经受父亲为他人的“不忍心”?怎么都要非主观地让父亲陷入长久的痛苦?
作胡文传的妻子,怎么也这么难呢?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中间多少酸甜苦辣,给孩子喂奶擦尿,跟孩子说话唱歌,却一朝因为丈夫的“不忍心”全部毁掉!说不恨是假的,但面对社会送来的道德光环,面对还剩下的女儿胡秋月,面对夫妻双方的余生,没有什么文化的她要选择升华自己的道德境界!而且是别无选择!怎么这么难呢?
作柴静这次访谈的观众,怎么也这么难呢?你这个看似细腻柔弱但心机深沉的女记者,以平淡、感性的叙说,让我透过人物的话语感受到他们的灵魂,让我关上视频后无法面对自己的理智或者聪明,让我不知道今后该如何在自己的孩子的天真面前掩藏内心的某处怯弱。
胡文传现在在做器官移植的劝告工作。很多人说他是条汉子,我也发自肺腑地这么认为。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