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快感——恶意?同情?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读书笔记
金融学系 王祎1211751
纵使我们对生活中种种结局常常怀有圆满的期待,在喜剧带来的满足感之外却又无法抵抗悲剧带给我们的魅力和震撼。在西方美学研究的选修课上接触到一些关于悲剧的审美的理论之后,笔者对于悲剧对人吸引力的产生的原因有一些困惑和好奇。人为何能从悲剧中获得一种审美的快感?这种快感源于何处?为何悲剧与喜剧相比,往往带给人更深刻的心灵洗礼?在阅读了朱光潜先生的《悲剧心理学》之后,这些疑惑有了一些初步的答案。对悲剧之所以为悲剧的原因也更明晰了一些。因篇幅所限,在这份读书笔记中,着重选取其中第三章(悲剧快感与恶意)、第四章(悲剧快感与同情)作较为详细的剖析。
一、快感因恶意而产生?
在第三章 悲剧快感与恶意中,作者例举了卢克修莱、埃尔肯拉特、法格等人的观点并进行了分析和批判,最终得出悲剧的快感不能归因于人性中的邪恶本能。悲剧的场景和实际的恐怖而痛苦的场景对于欣赏者而言,虽然都能同样激发一种生命力之感,但二者的审美的层次和趣味是不同。
“有人把悲剧快感的原因归结为安全感,卢克莱修说,“当风浪搏击的时候,从海岸上观看别人的痛楚是一种快乐”。不过他又说,这不是因为我们对别人的不幸感到快乐,而是因为我们庆幸自己逃脱了类似的灾难。”“人总是随时害怕痛苦,在我们这个到处充满邪恶与苦难的世界里,这也是自然的事情。人所能期望的最大幸福就是摆脱痛苦。悲剧之所以强烈地吸引我们,就是因为在表现各方面都比我们强的人所遭受的痛苦和灾难时,它大大突出了我们比他们好的命运。”(p41~42 三 悲剧快感与恶意)这种观点在笔者看来有其一定的道理。当我们看到悲剧中原本比我们在各方面,诸如道德、财富上更为强大的人物遭到我们自身未曾遭受过的灾难时,会对自身的命运产生一种幸运感,甚至产生作为一个小人物对平庸生活的幸福感,从而也便出现了观赏悲剧时的短暂或持久的快感。但在本书作者看来,这样的观点是显然是浅薄的。“我们之所以发笑,是因为我们突然发现了可笑事物的某种弱点或缺陷,从而意识到自己的优越。”(p42 三 悲剧快感与恶意)用这样的视角看悲剧快感的产生,便与喜剧观赏所产生的快感有了相同的源头,欣赏悲剧与欣赏喜剧所出现的不同的快感便被归于同样的原因,这显然是无法令人信服的。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对于悲剧的快感来源于我们从原始人那里继承下来的一种对流血以及将痛苦施加给他人的渴望。“也许有利于恶意说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说人性中确实还残存着某种原始的野蛮残忍,某种本质上是自私和虐待狂性质的东西,由于这类东西的存在,人们对于敌人的失败感到兴高采烈,喜欢给人痛苦,甚至从朋友的遭难中得到一种邪恶的满足。”(p45 三 悲剧快感与恶意)根据这种看法,我们对于悲剧的快感,同样来自于人性中根深蒂固的邪恶。然而我们之中绝大多数人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的——同样的,这个观点并无足以支撑其自身立足的科学性。如果这种观点成立,那么对于悲剧的欣赏,便失去了它人性的一面,转而成为满足人邪恶的欲求的工具——那么其作为一种崇高的艺术形式给予观赏者的心灵洗礼便也无从谈起。
我们为何不能用人性的恶意来解释从悲剧中获得的快感呢?作者给出的关于“距离化”
的解释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这个问题。“在前一章里我们已经看到,一方面有审美态度和实际态度的区别,另一方面又有作为艺术品的悲剧和实际苦难场面的区别。主张恶意说的人最大的错误就是混淆了这些区别。我们进入剧院时,用比喻的说法,我们的日常生活之线就被戏票剪短了,于是我们暂时生活在一个理想世界里,看戏时主要是把剧中情形看成是迷人的形象。如果正确地鉴赏戏剧的话,我们就不会拿俄狄浦斯或阿姆雷特来衡量自己,更不会拿他们的命运来和自己的相比。它们是“距离化”了的,它们给我们的快感主要是审美的。它们如果在实际生活里发生,引起的就回事很不一样的感情。一个人道德天性和他对悲剧的喜爱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p46 三 悲剧快感与恶意) 正是因为这种距离感,我们作为悲剧的观赏者,是用将对生活的体验和剧中人物分离的审美的眼光来看待悲剧中的人物和故事的,因此我们人性中有关恶意的本源的邪恶性和对悲剧的艺术审美直接相联系,甚至作为一种因果性的关系来解释,恰如作者所说,是并不妥当的。
二、从“同情”中产生的源于人性的快感
如果如作者所分析的那样,观赏者对悲剧产生快感的原因并非是人性的恶意,那么源头是什么?在第四章 悲剧快感与同情中,作者给出了答案。
博克说:“在悲剧中揭示出来的正是人类高尚的精神。人在观看痛苦中获得快感,是因为他同情受苦的人。”(p53 四 悲剧快感与同情)在他看来,悲剧给人的快感来源于一种从道德和生物学角度上解释的同情,悲剧给人以痛感,因这种痛感产生同情,而同情又加深了这种痛感——但他对于自己学说的论证又存在着逻辑的谬误。如作者所说:“在博克看来,情境愈悲惨,所需同情愈大,于是体验到的快感也愈强烈。但在事实上,悲剧情境可给人快感的能力是有限度的。超出那个限度,它给人的就不是快感,而是痛感。”(p55四悲剧快感与同情)博克的观点在那个热衷于寻求生物学解释的时代具有其一定的意义,但单纯从生物性的感受和道德的角度来剖析一个更偏重于审美层面的问题,却显得狭隘。
那么我们应该从什么角度来理解“同情”才能更好地从审美的角度分析悲剧呢?在近代美学中,它常常被用来指审美观照中的同情模仿,这个现象通常被称为移情。审美的同情和道德的同情虽然存在很多方面的共通点,但在几个极为重要的方面也存在区别。“(1)道德同情比审美同情更是自觉意识到的,因而主客的同一在前者就不如在后者那样完全。道德同情通常是以主题和课题的关系来表述的……但在审美同情中,主体分有课题的生命活动而不自知。
(2)道德同情永远脱离不开主题的整个精神气质、过去的经验和目前的状况。……然而审美的同情却是完全超功利的活动。
(3)道德同情通常引出一些实际结果。……同情模仿(审美同情的活动)并不会引出任何实际结果。”(p57~58 四 悲剧快感与同情)
从以上几点区别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对于悲剧这种与我们实际生活距离化了的艺术形式,“审美同情”能够更好地解释之。悲剧并非设定于我们的实际生活,而是用舞台化、夸张化的形式,将人性中的美丑善恶放大,呈现为一个舞台形象,更讲求一种“心灵的真实”,并非要求将之用一贯生活的逻辑来解释。悲剧中舞台形象的特点便天然地将故事与牵涉到我们生活现实的现世区别开来,使我们用一种审美的眼光去感受用舞台手法呈现的故事,用超功利的视角去观赏戏剧——譬如在观赏莎士比亚的爱情悲剧时,我们并非将自己完全代入,而更偏向于对崇高的人性和理想化的爱情的欣赏,此时所产生的对主角最终殉情式结局的同情,则是超脱了现实功利的、一种对人性的惋惜和哀恸。
然而博克所言的“道德同情”是否在分析悲剧快感产生的过程中就没有意义呢?事实也并非如此。通过我们自己对艺术作品欣赏的经验可以知道,这种源于自身经历或现世经历的同情,往往成为审美同情的源头和条件。如果完全脱离道德同情,便失去了产生审美同情的土壤,我们对外界之所以会产生切身的感受,源头往往在于相似的经历。虽然在欣赏艺术处理之后“距离化”了的悲剧时,在一定程度上我们超脱了现实的功利,但融于我们精神中的自身的价值观,仍然会对审美的偏好和眼光产生很大的影响。
对于悲剧这种伟大的艺术形式,用这样短短的篇幅完全无法阐述清楚笔者在阅读《悲剧心理学》时得到的收获和启发。但这不能不说是一本值得再次细读的、充满精辟之见的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