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为什么管韩国人叫“棒子”? 为什么韩国人是棒子

众所周知,“高丽棒子”是中国人对朝鲜人(韩国人)较为轻蔑的称呼。但对于这一称呼的由来,很多人并不清楚。从目前流行的几种解释来看,大家的认识并不统一,一些解释明显存在问题。例如一种观点认为,“高丽棒子”与朝鲜人种植玉米有关。朝鲜人因喜食玉米,常在秋冬时节将收获的玉米挂满房前屋后,而玉米在中国北方又被称作棒子,于是中国人便径称朝鲜人为高丽棒子。这个说法看似很有道理,其实经不住推敲。因为朝鲜人基本不种植玉米。在朝鲜半岛南部,人们种植水稻;在朝鲜半岛北部,人们则兼种小麦、水稻。玉米传入朝鲜半岛的历史很短,种植也不广泛。即使是迁徙到中国境内的朝鲜人,也很少种植玉米。“玉米挂满房前屋后”的景象基本不会出现在朝鲜人家庭。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在“满洲国”时期,日本人为了强化对中国东北的统治,从朝鲜半岛迁来大量朝鲜人。这些朝鲜人依仗日本的势力,常常欺压中国人,动辄挥舞朝鲜妇女使用的洗衣棒殴打中国人,于是中国人便把朝鲜人称为高丽棒子。这个说法也不能成立。因为许多史料表明,“高丽棒子”的称呼在清代就已出现,该词汇的形成不会晚到“满洲国”时代。

在阅读文献时,笔者留意到清人王一元《辽左见闻录》中的一段记述:

朝鲜贡使从者之外,其奔走服役者,谓之“棒子”。其国妇女有淫行,即没入为官妓,所生之子曰“棒子”,不齿于齐民。鬓发蓬松,不得裹网巾;徒行万里,不得乘骑;藉草卧地,不得寝处火炕。盖国中之贱而劳者。

王一元生活于清朝康熙时代,其有关“棒子”的记述是笔者所见时代最早的资料,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根据王一元的说法,“棒子”乃朝鲜国的贱民,他们出身低微,常在衙署充当官役。每年前往北京朝觐的朝鲜使团中,就有相当数量的“棒子”奔走服役。对于《辽左见闻录》中的这条记载,曾引起罗继祖先生的注意,他推测王一元提到的“棒子”与后世流行的“高丽棒子”一词有关.

那么,罗继祖先生的推测能否成立呢?笔者以为,如果想验证罗继祖先生的推测,首先要看看王一元笔下的朝鲜“棒子”究竟是怎样一类人。而这类人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又是何种形象。笔者近年来一直从事朝鲜王国时代“燕行录”文献的整理和研究,对朝鲜使团人员构成以及他们在中国境内的活动略有了解,因此想以“燕行录”史料为中心,检验王一元的说法。如果搞清了《辽左见闻录》记述的内容,相信我们对“高丽棒子”一词的由来会有较为清晰的认识。

一、朝鲜贡使行团中的仆役阶层

根据王一元的说法,“棒子”是朝鲜朝贡使团中的服役者。让我们来看看明清时代朝鲜朝贡使团的人员构成。

这里笔者以《老稼斋燕行日记》为主要讨论材料。《老稼斋燕行日记》的作者是金昌业,他在日记中记录了康熙五十一年(1712)自己随从朝鲜朝贡使团往返中国的见闻。王一元写作《辽左见闻录》大约也在康熙五十年前后,因此利用《老稼斋燕行日记》所记载的朝鲜使团情况来与《辽左见闻录》对照,应当是很合适的。《老稼斋燕行日记》完整记录了康熙五十一年的朝贡使团成员名单,现节录部分内容如下:

正使:金昌集。……

打角:进士金昌业。驿马夫:祥云驿子全业晔,卜刷马一匹。……奴子:无得。干粮库直:德世;亿孙,任国忠驱人假名。上骑马一匹,马夫:输城驿子裴永万。中骑马三匹,马夫:成欢驿子金水玄,松罗驿子郑自卩老味,金井驿子李鹤龙马头:宣川官奴俊元。引路:瑞兴官奴日尚,嘉山官奴再奉。轿子扶嘱:龙川官奴得良,宣川官奴弘世,嘉山官奴二永、正中。日伞奉持:瑞兴官奴万春。左牵马:龙川官奴得芳。笼马头:瑞兴官奴士元。厨子:郭山官奴俊石。

军官:折冲崔德中。干粮驿马夫:输城驿子士学。卜刷马一匹,驱人一名:奴子太山。轿子扶嘱:宣川官奴洪建者卩达,定州官奴一万,宣川官奴无赤金。

译官:嘉义朴东和。驿马夫:鱼川驿子姜海昌,奴子善日。马头:宣川奴子时英。卜刷马一匹,驱人一名。

折冲:李惟亮。驿马夫:济源驿子金己从,奴子重男。卜刷马一匹,驱人一名。

御医:前正金德三。驿马夫:大同驿子亡先。卜刷马一匹,驱人一名,奴子善兴。表咨文马头:顺安官奴旕福。

明清时代朝鲜朝贡使团基本由三个阶层构成,即两班士大夫、中人、仆役。朝鲜王国是一个身份等级十分严格的国家,官府中的不同职务要由身份地位不同的人士来担当。具体到出使中国的朝贡使团,其成员的等级区分也十分清楚。在康熙五十一年的朝鲜朝贡使团中,正使、军官、折冲、打角属两班士大夫阶层。译官、御医属中人阶层。其余马夫、引路、轿子扶嘱等杂役均属仆役阶层。仆役也分两种:官奴和私奴。使团中仆役的大多属于官奴,他们役属于中央官府、地方衙门或各地驿站。

使团里,不同阶层的士人享受的待遇也各不相同。例如在出行上,各阶层士人便存在明显差异。两班士大夫出行可以乘轿或骑马,故随从有马夫和轿子扶嘱。中人出行可以骑马,故随从有马夫。而仆役则不能骑马,只能奔走随行。对于朝鲜使团不允许仆役骑马,令其奔走随行的严苛规定,曾引发中国士人的好奇。金昌业记录有一段自己与中国人二哥的对话:

二哥仍谓余曰:朝鲜人全不恤奴仆。余曰:何以言之。二哥曰:此处则饮食甘苦,衣服美恶,奴与主无分,以至其主骑马,奴亦骑马,而朝鲜岂曾如此乎。余曰:朝鲜奴仆,与此处有异。盖箕子立法,令盗人财者,世世为其奴,今之为奴者,其祖先皆尝窃他财者也,安得与其主同。二哥颇然之。

二哥批评朝鲜使团“全不恤奴仆”,而金昌业以“箕子立法”回应。金昌业的说法显然不能让人信服,因为箕子生活的时代距朝鲜王朝已有数千年之遥,我们很难想象几千年前的箕子立法会对朝鲜王朝时代的人们有约束力。不过,从两人的对话至少可以看出,朝鲜王国的身份等级要比清朝严格。清朝“主骑马,奴亦骑马”的现象绝对不会发生在朝鲜。
中国人为什么管韩国人叫“棒子”? 为什么韩国人是棒子

由于朝鲜王国身份等级制度十分严格,因此在使团出行上,各阶层的待遇完全不同。而在使团留宿驻扎时,同样体现出这种身份差别。金昌业曾记述使团在辽东凤城野外宿营时的场景:“(十一月二十八日)宿凤城,向晚起出幕外,见驿卒辈围火,或坐睡,或以足向火而卧,互相枕藉。”野外宿营时,两班士大夫和中人宿于帐篷,而仆役只能露宿野外“或坐睡,或以足向火而卧,互相枕藉”。此时正是辽东的隆冬时节,仆役们露宿野外时的艰苦可想而知。当使团入宿北京馆舍时,朝鲜仆役们的住宿条件仍然没有改善。

往见诸婢所入处,三间屋有南北炕,金中和、柳凤山、金德三入北炕,昌晔、洪万运、崔寿昌入南炕。亦方修炕糊窗,而炕小人多,为闷。湾上军官、药房书员、承文院书员、商贾辈皆无屋了,皆于后庭,作簟屋而入,买砖为炕。驿卒刷马驱人,皆依墙屯聚,聚败砖障风,有钱者亦作簟屋。

两班士大夫和中人们入住馆舍正房、厢房,分据南北炕。而仆役们不能住在屋内,只能在庭院里“依墙屯聚,聚败砖障风”,继续过露宿的生活。

仆役们的低微身份不仅体现在出行、住宿这些具体事务上,从他们的名字也能得到反映。例如康熙五十一年朝鲜朝贡使团成员名单中的仆役基本都没有姓,只有名字,而从某些仆役名字的写法来看,他们可能连汉字名字都没有。如表咨文马头“顺安官奴旕福”,他是顺安衙门的官奴,名字叫旕福。其中“旕”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汉字,这个字其实是一韩语发音的表音字。又如干粮库直“亿孙”,名单中特地注明这是假名。为什么要用假名呢?我想这是因为他没有汉字名字,而韩语名字又一时找不到对应的汉字,所以只好使用假名。再看马夫“松罗驿子郑自卩老味”,他是松罗驿站的驿奴,他虽然有汉姓“郑”,但名字却叫作“自卩老味”,“自卩老味”其实就是韩语杂种的意思。这个名字透露出,此人是非婚生子,所以我怀疑他的汉姓不是自己的,而是借用了主人的姓。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朝鲜使团中的仆役出身低微,他们在使团中处于最底层,待遇极低。使团中的仆役,其境况与王一元所描述的“徒行万里,不得乘骑”,“藉草卧地,不得寝处火炕”的“朝鲜贡使从者”完全一致。而使团中某些仆役也确实是非婚生子,这些仆役显然就是王一元所描述的“棒子”。

朝鲜使团中的仆役在韩语中又如何称呼呢?梳理文献,笔者发现这些仆役有时会被叫作“Bangza”,在朝鲜汉籍文献中写作“帮子”、“榜子”或“房子”。在韩语里,Bangza是古代在地方衙门干活的男性仆人。例如韩国家喻户晓的《春香传》里的Bangza,就是在衙门里服役的男仆。

结合《燕行录》文献记载和韩语发音,我们可以确认王一元笔下的“棒子”就是朝鲜使团中的仆役。这些仆役也就是“高丽棒子”的最初形象。

二、中国人眼中的朝鲜“帮子”

在朝鲜朝贡使团中存在着一个庞大的仆役阶层,这些仆役们身份低微,处于使团中的最底层,他们在韩语中被称作“帮子”。王一元所说的“棒子”就是这一类人。但是,作为朝鲜使团仆役称呼的“棒子”,又如何转变为对朝鲜人的蔑称呢?让我们先来看看“帮子(棒子)”们在中国的所作所为,以及中国人对他们的印象吧。

前面提到,帮子处于朝鲜社会最低层,也是朝鲜社会的贫困阶层。而在朝鲜使团出使中国的过程中,却不难寻到牟取私利的机会,于是在使团出使时,帮子们会寻找各种机会捞取好处,即使违反中国法律或使团禁纪,也在所不惜。金昌业记述到:

夜,首译入来告曰:即闻沈阳消息,团练使以初十日出去,而刷马驱人,多买禁物,出栅时必生事,然则于行次,亦甚可虑……其后凤城,以刷马驱人,从间道潜出事,驰通义州,团练使拿囚被罪,而府尹亦至递罢。

“刷马驱人”是使团中仆役阶层的主要构成。这些人在沈阳多购买清朝明令禁止携带出国的禁品,其目的是为了走私回国,牟取暴利。果然,当使团抵达凤城后,帮子们为了躲避清朝边境官员的查验,纷纷脱离使团,偷偷潜回国内销售走私物品,使团官员因此而受到惩罚。

不仅在辽东边城沈阳,就是在北京城内,帮子们也会寻找时机购买违禁物品。

副使军官崔德中因汲水出游正阳门而归,所带驿卒,有所买,为甲军所捉告衙门,行中告使行杖其人。然自是汲路复梗。

使团驻扎北京时,军官崔德中率人出城汲水,而随从驿奴则趁机购买违禁物品,结果被清朝官兵发现。驿奴被捉拿问罪。从此使团出城汲水变得极为不便。

除了走私中国境内的违禁物品,使团里的贡物也是帮子们盗取的对象。康熙五十一年十二月初六金昌业记述:“岁币木到此计,则无二十四疋,盖刷马驱人偷之,自前多如此云。”③朝鲜使团到达北京,用于进贡的岁币木竟然少了二十四匹。金昌业很清楚,这缺失的贡物是被帮子们偷走了,因为在以往的使团中就常常发生这种事。

走私禁物、盗取贡品还是偷偷地做,而帮子利用替使团购买物资的机会,骗取使团经费,则是半公开的行为:

上房干粮马头名大直,龙川驿奴也。以利媚译辈,连差此任,遂得事知名,而为人阴匈多欲。此辈所为,有不可详。……在路中,伯氏思山猪肉,大直初言稀贵难得,过数日,进家猪肉,而谓是山猪。盖山猪之价,倍于家猪故也。

“大直”为龙川驿奴,属仆役阶层,在使团中出任上房干粮马头,即负责使团官员食品采买。他深知此差事有利可图,所以通过贿赂译官的方式连续在几届使团中获得这一职衔。在康熙五十一年出使时,使团官员伯氏想吃山猪肉,大直以家猪冒充山猪,从而获得数倍的利润。又:

闻厨房所用饭馔秫干价银,多至百余两,干粮所赍盘缠不足。昌烨将以其赏赐充之,以此焦煎。见欺于大直之害,今始发矣。

由于负责使团采买的仆役大直不断骗取使团购买食品的经费,使团还未回到朝鲜,食品采买经费便已告罄。为此,官员昌烨不得不用清廷赏赐的钱银来贴补空缺。

以上所举,还只是帮子们假公济私的行为。而由于帮子们世代为奴,缺少教育,普遍素质不高,再加上常年在社会底层打拼,又沾染了许多不良习气。在中国境内,朝鲜使团中的帮子们常常惹是生非,做一些偷鸡摸狗、强取豪夺的勾当,令沿途中国百姓叫苦不迭。

暮投榆关店,馆于店舍。饱闻行路刷马人等攘夺市肆饼面,每欲治之,而罪人未得矣。午后途中有一汉人跪诉,乃刷马人夺食饴糖事。骇甚。查出所犯人,倍偿其直,重杖八十回示行中。

这是顺治十三年(1656),麟坪大君出使中国时的记录。帮子们在中国的市镇抢夺物品,以致中国人找到使团官员投诉,后以朝鲜使团赔偿损失、责罚相关人员而了事。再看金昌业的记述:“夕,坐前阶,一胡儿入来,哭且诉。使元建问之,其所戴帽为刷马人所夺云。使元建领其儿遍寻,而竟不得。”连中国小孩的东西也成为帮子们抢夺的对象。

甚至还会发生帮子拖欠中国店主住宿费,从而耽误使团行程的事件。如道光十二年(1832),朝鲜使团在回国途中便遭遇到这样的事情:

以道途泥泞,议又欲乘冻早发。店主以上房之不给房钱,锁门不开。正使拿入干粮马头,决棍后,出付店主,使之捧钱,而即令开门,店主不听。乃令打破门扇,则店主始惧而开门,日已晚矣。

使团中的干粮马头拖欠店主房钱,店主一怒之下将使团锁在店里。虽然使团正使将欠钱的仆役杖打,并补缴了房钱,但店主仍不肯放行,最后双方几乎大打出手,酿成外交事件。

由于朝鲜使团中的仆役在中国境内常常做偷盗、抢夺之事,所以每当朝鲜使团经过,沿途居民都会严加提防,以免遭受损失。康熙五十一年,金昌业等人行至辽东凤城,在某农户家停留时,有这样一段细节被记录了下来:“主家女人以刷马人系马于鸡埘下。禁之。盖尝屡被偷窃故也。”女主人不允许朝鲜使团的仆役在鸡窝附近拴马,是因为以往常发生使团仆役偷鸡的事情。帮子们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形象由此可见一斑。

朝鲜使团中的仆役在中国境内不时发生骚扰沿途百姓的事情,一方面固然与帮子们自身素质不高、贪图小利的本性有关,而使团官员管理不力也是重要原因。朝鲜向为礼仪之邦,对外极为看重本国形象,可又为何对使团仆役的不法行为难以约束。在笔者看来,这与朝鲜使团人员构成比例不合理有关。

朝鲜使团的规模在明代还比较小,约在30人左右,两班士大夫控制整个使团比较容易。但是进入清代,朝鲜使团的规模不断膨胀。金昌业参加的康熙五十一年朝贡使团便是由541人组成的庞大使团。在使团中,两班士大夫和中人一共只有43人。仆役阶层,也就是“帮子”,人数高达498人。让只占使团人数8%的官员去约束占使团人数92%的帮子,实在是难以做到。另外,从明末以来,朝鲜王国的阶层构成也发生了变,这与明末清初朝鲜经历的两大战乱(1592至1598年的倭乱,即“万历东征”;1636年的丙子胡乱)直接相关。在经历两次大规模战乱后,朝鲜原本森严的社会等级开始松动。阶层间的人口流动加剧,直接后果就是原本作为社会上层的两班士大夫,其占全国人口的比重不断提高。(参见表1)

到了19世纪中期,朝鲜王国绝大多数人都成为两班士大夫。身份等级的概念因此而变得淡漠。想凭借身份级别来约束帮子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朝鲜使团每次出行,使团官员虽然会对违法乱纪的帮子们予以惩处,但效果并不明显。帮子们袭扰中国人的事件依然是屡禁不止。

三、“高丽棒子”形象的构建

从上一节的介绍可以获知,朝鲜使团中的仆役们常在中国境内违法乱纪,甚至骚扰沿途中国百姓。因而在中国人的眼中,朝鲜使团中的“帮子”无疑是令人憎恶的群体。中国人对“帮子(棒子)”一词显然没有什么好感。而在长期使用和流传中,中国人会不断给“帮子(棒子)”一词附加上各种各样的贬义义项,“帮子(棒子)”语义在这样的构建下成为一个贬义词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原本作为朝鲜低微阶层称呼形式的“帮子”,是如何成为对整个朝鲜人的轻蔑称呼的呢?

古代,中国与朝鲜王国之间的民间交流非常有限,即使在边境地区,两国政府也制定种种措施防止边民互通。因而绝大多数中国人对朝鲜人的印象都得自于每年往返两国的朝鲜使团。而在朝鲜使团中,受过良好教育、知书守礼的两班士大夫和中人的数量非常有限,普通中国人很少有机会接触他们。沿途中国人与朝鲜使团打交道,主要接触的是使团中的仆役阶层,而这些仆役们的不佳表现无疑令中国人非常厌恶。长此以往,中国人对“帮子”的印象便逐渐转变为对整个朝鲜使团的印象,甚至全部朝鲜人的印象。“帮子(棒子)”于是从一个阶层的特定称呼转变为对全部朝鲜人的称呼。在此,笔者还想特别指出的是,明清时代中国政府的使团接待政策往往引发朝鲜使团与沿途中国百姓之间的矛盾,而这种矛盾又对“高丽棒子”贬义形象的构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明清时期,中央王朝对周边藩属国采取怀柔政策。当周边藩属国派出使团前往中国朝贡时,朝廷会要求沿途地方政府及驿站衙署为使团提供各种便利,以达到“怀柔远人”的政治目的。而在这些政策具体执行时,不可避免地会引发朝鲜使团与沿途百姓之间的矛盾。现以明代万历二年的朝鲜使团入贡为例:

辽蓟地方率平原旷野,易致水患,且北边早寒,故罕有丰登之日,关外则达贼年年入抢,恣行杀戮,闾井萧条,皆是兵燹之墟。是以,出车极艰。我国人告于卫所等官,欲速发行,则卫所官执车夫趱指夹棍,备诸恶刑,然后车夫等卖子女脱衣裙以具车辆,惨不可忍视。以近事验之,则隆庆初贺节陪臣入归时,其年适凶歉,至十三山驿,人家尽空,只有车夫数三在。通事告于守驿官催车,车夫即卖其十五岁男儿买三辆,其余则计无所出,自缢而死云。闻其事,令人气塞……用是我国人所经之地,人皆怨苦,疾视若仇雠焉。

明代,朝廷要求辽东驿站在朝鲜使团经行时提供车辆协助使团出行,但隆庆、万历时代的辽东,一则因连年水患,常致凶歉;再则因蒙古、女真“年年入抢,恣行杀戮”,当地驿站已是十室九空,幸存的驿人也是勉强度日。而当朝鲜使团经过时,为了贯彻朝廷的政策,卫所官员会逼迫驿人出具车辆,甚至不惜动用酷刑。当地驿人只得鬻卖子女,以筹措使团所需车辆,还有驿人因不堪逼迫而自杀。其凄惨的景象连朝鲜人看了都感到“惨不可忍视”。而当地驿人则将此归罪于朝鲜使团的到来,以致“我国人所经之地,人皆怨苦,疾视若仇雠焉”。

时至清代,虽然辽东地区已无战乱,当地百姓的生活也较明代有所提高。但朝鲜使团的到来,还是会给当地百姓带来诸多不便。朝鲜士人朴思浩在《心田稿》中曾记载了一件乾隆年间发生在朝鲜使团与当地百姓之间的纠纷:

丙申,使行宿于高桥堡王姓人家,失不虞费银千两,护送官走告宁远府。自沈阳核王姓一家人口,备尽酷刑,王妻不胜痛冤……每使行,过此堡,人睥睨不欲接待,作为口实。

朝鲜使团在夜宿高桥堡王姓人家时,遗失了银钱。地方官府得报,将王家全部抓走,备施酷刑,王家为此吃尽苦头。自此以后,朝鲜使团途经高桥堡,当地百姓皆不欲接待。而在《蓟山纪程》中,又记录有乾隆年间的另一件事:

周流河水浊湍悍,风大则舟善没,且舟人狞顽,不肯渡。乾隆帝尝闻之,命斩舟子凡九人。又设长缆截河,而以铁钉钉于地,维缆其上,舟循缆而行,自是虽恶风,无倾败之忧。

周流河水深湍急,常有沉船事故发生。而朝鲜使团动辄上百人,另有贡物无数,每次摆渡,沿岸舟人之劳累可想而知,故推脱之事时有发生。而此事在皇帝介入后,竟演变为一场惨剧,虽然此后政府修建了长缆,沉船之险得到避免,但此事给当地人带来的负面影响也不可避免。

通过这些事例我们不难想象,沿途中国百姓心里怀着怎样的心情来看待朝鲜使团。使团的到来,加重了沿途百姓的经济负担,而使团中“帮子(棒子)”的盗窃、抢夺行为更是令中国百姓深恶痛绝。“帮子(棒子)”逐渐在中国人心目中成为令人厌恶的朝鲜人形象,并最终扩大为对所有朝鲜人的轻蔑称法。“帮子(棒子)”由此完成了从一个阶层的特定称谓到对全部朝鲜人轻蔑称呼的转变。

从“燕行录”文献来看,最晚在乾隆时期“高丽帮子(棒子)”已经成为中国人对朝鲜人的称呼了。请看洪大容记述乾隆三十一年(1766)朝贡见闻的《湛轩燕记》:

过此,有乘车少妇,掀帘窥望。颇艳丽。平仲直视不回避,指点称奇。其帮子看车者,蹲坐帘前,喃喃谇骂,平仲不知觉也。而已,有群童数十,竞呼“高丽帮子”,吆喝而追之。余促平仲疾驰,仅以免焉。

这段记载非常有趣。洪大容按照朝鲜的习惯把中国的车夫称作“帮子”。而他可能还没有意识到,此时“帮子(棒子)”已成为中国人对所有朝鲜人的称呼了,所以中国小孩才会围着他们高呼“高丽帮(棒)子”。而洪大容更不会想到,“高丽棒子”的称法会一直延续到几百年后。

四、“高丽棒子”语境中的“高丽”和“棒子”

关于“高丽棒子”一词,还有一点值得探讨。通过前面的论述可知,“帮子(棒子)”一词是明朝末年以后才在中国人中流行开来。但当时的朝鲜半岛已是朝鲜王国时代,若按照常理,中国人应将朝鲜使团中的仆役称作“朝鲜棒子”,而非“高丽棒子”。其实,如果我们仔细分析一下明清时代的中国社会,不难发现当时的中国人把“朝鲜”称作“高丽”的现象相当普遍。

咸丰五年(1855),徐庆淳在出使中国时注意到,辽东人往往称朝鲜人为高丽:“辽人见我行,必呼曰嘉吾丽。华音称高丽曰嘉吾丽,高音嘉吾也,丽音离也。”不仅辽东人,北京人也把朝鲜人称作高丽。再看康熙五十九年(1720)朝鲜使臣李宜显的记述:“我国人乘马,别使人牵之,燕中人大以为笑。每儿童辈乘马,使人牵之,作劝马声,称高丽高丽而去。”乾隆三十一年,洪大容赴北京戏场看戏,同样被中国人唤作“高丽老爷”。如果说,中国普通百姓因为见识有限,把朝鲜称作高丽情有可原,那么再看看中国官员的例子吧。洪大容在《湛轩燕记》中记录了自己与中国官员希员外的对话:

税官立门外,熟视良久,举手招之。余进与之揖,问其居住及职名,答云:“满洲人,家在京里,见任沈阳户部员外郎。”希问:“国王何姓?”余对以实。希曰:“在先有姓金姓王,今何姓李。”余曰:“新罗姓金,高丽姓王,本国姓李。”希曰:“然则高丽革世而为朝鲜乎?”余曰:“然。”

从这段对话可以看出,当时的中国下层官员竟对朝鲜半岛的政权更迭缺乏基本的了解,误以为朝鲜半岛上的政权仍是王氏高丽。而此时已是乾隆三十一年,距王氏高丽灭亡近四百年,中国下层官员对朝鲜相关常识之贫乏实在令人吃惊。可见当时大部分中国官员对朝鲜的了解程度与普通民众并无太大区别。再来看看饱读诗书的中国儒生们:

早赴长安门,入通政门,坐于门内以待曙,有宦者数人,来欲交话,余答以不通话。又有儒生数四人来言曰:“这是高丽人乎。”余曰:“怎么每道高丽,高丽是吾地前代之名,今则名唤朝鲜,这也是皇朝所定国名。”

这是明代万历二年(1574)朝鲜使臣赵宪在北京的亲身经历。对于中国儒生将自己唤作“高丽人”,赵宪非常气愤,强调“朝鲜”才是明朝颁赐的正式国号。而从他“怎么每道高丽”的说法来看,他在中国境内已是不止一次听到“高丽人”的叫法。

总而言之,明清时代的中国,下至普通百姓,上至政府官员、儒生对朝鲜的情况缺乏了解,而且习惯于把朝鲜称作“高丽”,把朝鲜人称作“高丽人”。朝鲜人对此虽然非常反感,但也无可奈何,并不能改变整个中国社会的认识。中国人把一切与朝鲜有关的事物都称作“高丽”,这在王一元的《辽左见闻录》中,也能得到明显的体现。该书提到:“朝鲜贡道从鸭绿江、凤凰城取道辽沈,入山海关而至京师。盛京有高丽馆为贡使信宿之所。”这里提到的盛京高丽馆其实应叫作“朝鲜馆”,朝鲜使臣金熤记述:“朝鲜馆,在沈阳城中,孝庙在沈阳,次于此云。”金昌业也记述到,盛京朝鲜馆门前的牌匾书作:“朝鲜馆”,因此朝鲜馆才是盛京朝鲜使团留宿馆舍的正式名称。《辽左见闻录》还介绍朝鲜王国的基本概况:“朝鲜国旧设八布政司,闻后分为南高丽、北高丽,各四布政矣。不知其分自何年也。”这里的八布政使司,应是指朝鲜王国的“八道”,但南高丽、北高丽的称法却不知从何而来,显然是王一元从不可靠的渠道获得的消息。除此以外,《辽左见闻录》还常见“高丽包子”、“高丽参”等说法,这反映出当时的中国社会称朝鲜为“高丽”的现象极为普遍。因此,中国人把“朝鲜帮子(棒子)”叫作“高丽棒子”也就不足为怪了。

现在进一步来看所谓“棒子”。在朝鲜汉籍文献中,把仆役阶层写作“帮子”、“榜子”、“房子”,未见有写作“棒子”者。那么,中国人可能不会看到这些朝鲜文献,但他们又为何要把“帮子(bangza)”一词记作“棒子”呢?

对于仆役们的违纪行为,朝鲜使团官员并非听之任之,而会采取相应惩罚行为。其惩罚仆役的方式则是用棍子杖打,这在朝鲜文献中记作“决棍”。前述顺治十三年在榆关店抢夺饴糖的刷马人,被中国人举报查出,其结果是“重仗八十回示行中”。道光十二年,使团官员为了平息中国店家的怒气,亦将拖欠房钱的干粮马头“决棍”。为了达到警示的作用,朝鲜赴华官员甚至常常在全体使团成员面前公开行刑,附近的中国人也可以围观。金昌业对行刑现场有所记录:

稳城驿卒李贵,今月初一日,被驱于刷马夫金洛乞者,伤左眼废明。今日始告,门闭后,三使臣出坐前阶,捉入洛乞,刑讯一次,同斗刷马夫崔可仁,决棍十度。杖时诸驿卒列立,一时发声叫打。蒙古据墙而见之,有惊骇之色。

官员惩罚仆役的行刑场景可谓“隆重”。决棍时,不仅“诸驿卒列立”,还要“一时发声叫打”,再配上受刑者的惨叫,已是“惊心动魄”,连围观的蒙古人都“有惊骇之色”。可以想见,朝鲜人挥舞棒子痛打仆役的行刑现场会给中国人留下何等深刻的印象。因此,把朝鲜词汇“帮子”记作“棒子”,可能是中国人在潜移默化中留下了对朝鲜人行刑现场的鲜明印记,民间流传“高丽棒子”的说法,很有可能即源自朝鲜人拿棒子打人的惯见现象。

结语

本文主要利用“燕行录”文献,验证了王一元有关朝鲜“棒子”的记述,并对“高丽棒子”一词的来源和流变得出较为清晰的认识:“棒子”最初来源于韩语词汇“帮子(bangza)”,该词在朝鲜王国本用来称呼国内的仆役阶层。而在朝鲜朝贡使团中绝大多数成员都属于“帮子”阶层。随着朝鲜朝贡使团的频繁来华,“帮子”一词逐渐为中国人所熟知。而朝鲜“帮子”在中国违法乱纪,骚扰沿途百姓的行为,使其在中国人心目中留下恶劣的印象。“帮子”开始成为令人厌恶的代名词。由于朝鲜使团主要由“帮子”构成,再加上朝鲜使团的出使会给沿途百姓带来诸多麻烦,“棒子”一词迅速扩大为中国人对整个朝鲜人的轻蔑称呼。而明清时代,中国人普遍把朝鲜称作高丽的习惯,以及朝鲜官员用棒子行刑的现场记忆,又形成了“高丽棒子”的特定称呼。根据洪大容的《湛轩燕记》,最迟在清代乾隆年间“高丽棒子”的称法在中国已非常流行。直到今天,“高丽棒子”仍是中国人对朝鲜人最为常用的带有轻蔑意味的称呼。

朝鲜王国五百年,包括朝鲜国王在内的整个朝鲜上层都极为看重朝鲜王国在以中国为核心的东亚国际体系中的地位和形象。不管是出于意愿还是被迫,为了树立“恪尽责守”、“知书守礼”的国家形象,朝鲜王国每年都要派出使团前往中国“朝天”。即使是在国内动乱、外敌压迫的情况下也未曾中断。而朝鲜朝贡使团的使臣们也在尽忠尽职地完成国王交付的使命,不敢有丝毫懈怠。时至今日,随着这段历史的远去,除了少数学者,绝大多数中国人都已忘记了这些使团的存在。而只有“高丽棒子”一词深深烙印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并一直延续至今。我想这是当年朝鲜国王所不曾预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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