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现实的性与性文学的可能性
蔡诚
一个见我写作迷惘的朋友几次建议我可以尽毕生之力写一部好看又超越好看的性小说，他说作为北漂没有成家的中年男人，又在国企、私企工作及自由职业多年，社会阅历丰富，还有不错文字感觉和想像力……关键是社会和历史其实在呼唤这样一种似性非性的性小说——进而他分析时代为什么需要这样的性小说，“说白了吧，我以为《金瓶梅》就属于这样的好小说，现在我们想起那个时代，留给我们的最生动的其实不是正史上那些东西，也不是那打打杀杀非常态的东西，而是好小说里所描写的时代生活与人性美丑……《金瓶梅》读过吗？应该多读，她既正面表现了隐匿在社会背面的另一面生活和人性，又深刻印证了一个时代极端的物欲横流和社会腐败……她实在是一个好小说的标杆，我认为所为的作家都要向他学习！”
惭愧的很，《金瓶梅》我只是囫囵吞枣地读过一遍，但当时强烈的阅读感受至今仍然记得。我老实地告诉朋友，我没有兰陵笑笑生那样的才华，也不以为这个时代在性方面比那个时代更需要大书特书。“你错了！你看看中国改革30年之性现状，上至周永康、薄熙来们，下在民间，哪里不在发生情色交易、小三、通奸，而这无不和国家、社会、家庭相牵涉，里面该有多少逍遥而沉重的故事啊，还有，现在这个时代，经济、文化、技术环境全变了，性社会化的生成和舞台又有许多新的内容……我以为现在和明朝比有过之无不及……老兄，有能力有志向的话，写吧，哪怕用个像类似兰陵笑笑生的笔名也行，成功了，你会名垂青史，说不定后代还有人专门研究作者的真实身份呢！”朋友的声调越说越高亢，小饭馆里，我听得羞愧难当。
但不得不承认，我这位朋友的敏锐，他是一个医疗器械业务从业者，很多次，他给我提供了不少他的经历和见识，许多和性相关。他的老板和全国多家医院负责人联系密切，为了做大做强，各种利益输送中，性贿赂也算家常便饭，他说，“几乎每一个权贵后面都有不少女人，如胶似漆的，背叛的，甚至参与谋杀的，你信不信，反正现实的性就这样触目惊心。”——我生活在社会底层，连对最基本的婚姻也只能是望穿秋水——朋友说所说的那些为数众多的混乱的性现实，每天我只能从网上，从流行的小说里看到，那对我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但我还想说的是，尽管如此，在性问题上我们生活在底层的人也有自己的解决之道。
多年前的一天，我亲眼所见一位来自湖南的农民工在工地上被人用木棍打伤，原因是他到隔壁工棚的简易卫生间偷看另一位农民工的妻子冲凉——老实说，没有被发现的这样的事还很多，没有几个人敢说他的青春期，他的寂寞里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至少这样的情节在想像里曾旺盛地生长过。曾经，我作过农民工兄弟“性饥渴问题”的小范围调查，发现，农民工在城里的状态基本都是工作、睡觉、想（找）女人，对实施性问题上，一半以上的人表示能忍住（姑且认定他们说的是真话），只有十几人明确表示要找女人发泄性欲。一个来自四川的农民工告诉作者，“白天干活太累，晚上没事能做什么呢，就是要婆娘哪点事。”他来北京已经8年了，今年42岁，一直一个人，老婆在老家带孩子看老人，“工作之外，没啥事，哈哈，经常精虫上脑，哈哈。”
记得2006年秋天的一个晚上，9点多钟，我在北京丰台六理桥附近一个工地调查，在一处临时搭建的民工生活区，我走进一间约20平米的工棚，里面并排摆着8张上下铺木床，上面都是一片凌乱，洗漱用品和行礼包都随意放在床头，原本住着16个工人的宿舍，此刻只有3人坚守，其中2人在看一台老式小电视，一个玩手机。“那些人儿都出去找小姐去了！”一个操着一口并不标准普通话的汉子介绍，其他的人8点以后都出去了，都说出去逛街，要我说就是为了女人出去的，去找站街小姐的多，没钱的舍不得钱的，也乐意上街饱饱眼福！”“你为什么不愿意去？你多年轻啊！”我问。“我不好这个，再说万一得病了咋办？”该男子说，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回老家，老家在沧州，“我那里离北京不远……性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生过2个孩子后，我从不觉得它有多么重要，还是挣钱更要紧啊！”
我自己也不是一个高、大、上的人。上高中时，我正值青春期，经常做春梦，在梦中进行着性体验,一个人的时候，偶尔手淫。后来，我在公共厕所发现，许多像我这样的人，我们都有说不出口的欲望。我还承认，我偷窥过女生宿舍，对女生胸部异常敏感——但我是一个自卑的学生，不敢大大方方同人恋爱，每次看到一些同学手牵手花前月下，我很是嫉妒。走入社会，直到25岁之前，我还是一个处子之身……２００２年，我来到北京，这些年，我的生活就是那些专家所描述的，是屌丝’，是‘蚁族，现在我没有工作，曾自费印制诗集自己在街上叫卖——不幸的是，我的这些写得并不美妙的诗集很少能卖出去，生活几度陷入窘境，有几个月，我在大街上的公共场所过夜，那时，我多想生活在印度，印度法律规定，一个地方你长时期呆在那里就有占为已有的权利——但这是在中国，我被到处驱赶，有一次连同我贩卖袜子的小摊被一起请进城管的办公室里，不用说，我看到的只是他们的另一种欲望，他们的欲望众生难以理解。
我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工余，我会写一些文章和诗歌抒发自己的情感，包括性的渴望与迷惘，我现在的经验是，北漂青年的性，和他的人一样，是一个个不被政府关注却只会打击的冰冷世界里的孤儿——我们的性在体内孤独而凶猛地游荡着，在网上，在发廊，在娱乐中心，在宾馆，在公园，在出租屋，在夜幕下，在所有无所事事的时光，可能的条件下，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有时我看见一些男女明显是在为性而勾肩搭背走入其中，我的心就会敏感一下，经常在想，她们中漂亮的要是落人我的怀中多好啊，但这只是梦——我还想说，不管你承不承认，性就在你结实的身体里，一个人的性欲望其实和知识、身份无关，这是本能，只是有的人更趋理性，有的人更能伪装而已。
我曾写过2首无题诗，也算是一个北漂者内心深处对性爱渴慕的心理影像吧：
1
我有性的能力，想去爱
但没有钱。连老女人的目光
哪怕一瞬，我也看不到
除非，我性骚扰
在丰满的夏日，或夜色幽幽中
我为那僵冷的心复仇
地下室，我真实的生活
是电脑，那些虚幻的倩影
柔媚的眼，唱着淫歌的麦田
我想着她，常常握紧下体
高潮时刻，我的春色
转瞬，唤醒了我孤独的悲剧
２
内心柔软的，情侣们
月光下，已做好了
说床上话的准备，亲呢
箭在弦上。我若靠近
风与云的嬉戏，会不会
不曾诞生 又该如何结束
这不是游戏，我的孤独
带着光芒的幻想，喜欢游走
苦行的人，他冰冷的火焰
在每一处欲望之地，参与的
活着，忠于自己的飞升
如此轻微，随后耷拉，变成空
开始，我还为写下这些格调不高的诗感到羞涩，后来，在网上，在不易找到的有关论坛，我发现一些所谓的色情诗比比皆是，甚至有一个好事者下功夫编选了一部性爱诗选——大开眼界，我承认，我低估了民间的性文学潜流——但我得说，里面好诗不多，多数为下流胚子的纯粹的肉欲感观之作，谈不上美感和诗意——如果要说这些诗歌存在价值的话，那就是她较为真实地暴躁了自我与这个浮华病态社会另一面，如诗人沈浩波所写的《一把好乳》：
她一上车
我就盯住她了
胸脯高耸
屁股隆起
真是让人
垂涎欲滴
我盯住她的胸
死死盯住
那鼓胀的胸啊
我要能把它看穿就好了
她终于被我看得
不自在了
将身边的小女儿
一把抱到胸前
正好挡住我的视线
嗨，我说女人
你别以为这样
我就会收回目光
我仍然死死盯着
这回盯住的
是她女儿
那张俏俏的小脸
嗨，我说女人
别看你的女儿
现在一脸天真无邪
长大之后
肯定也是
一把好乳
这是时代真正需要的诗吗，不是，这只是“小我”的空虚的心灵在寻求个人的性体验和格调低下的想像，粗鄙的意淫，浅陋的堆砌，诗人写诗的动机仅仅是为了对女性那种为所欲为的占有——可悲的是，这样的“下半身诗人”后来却能得到多数人的追捧，甚至借此发迹——我们当然不能借此说读者和社会如此缺乏文学鉴赏力，但浮躁的社会文化环境由此可见一般，浮躁的社会环境下，社会只接受浮躁文化，使得浮躁的文化成为主流，整体社会自我麻醉，陶醉于酒色财气中——历史是面镜子，据说南北朝时期也有如此的一面，也生动地反映在充满奢糜之音的魏晋文化中，但大浪淘沙，历史真正为她留下的却是我国古典文学的第一次高峰，诗歌甚至成了那一时期最发达的文学样式，“三曹”、“竹林七贤”、陶渊明等因此而不朽——不朽的文学，或许有性，但决不会因单纯唱歌性而变得伟大，“下半身”诗人们，或许你们没有抱负，但也请醒醒吧，至少，这样格调的诗不能再写，如果觉得江郎才尽，还不如埋头佛教好呢。
相比情色诗歌，我读的网络色情小说更多,总体感觉当下的色情小说和情色诗歌一样不堪卒读——青春期开始，我开始接触小说，偷偷摸摸的能找到一些印制粗糙的黄色小说，后来，网络兴起，黄色小说更是网上泛滥，老实说，我读到的，三句离不开性器，除此就是出于挑逗读者性欲的粗糙言词，这无疑是垃圾。我由此受害，但渐渐的也提高了对情色文学的鉴赏力，现在，我就算身在文化沙漠中也不再奉行拿来主义——如果说是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开启了当代文学中第一部冲破"性禁区"的先河，那么紧随而来的有关性小说写作，可谓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特别在疯狂的市场竞争中更是各显神通——这当然是泥沙俱下，佳作廖廖，我读到的，或许《废都》、《骚土》可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我以为，作为一种社会研究的形式，好的性小说，正如老村所言，“有脚下的土地和黄色的天空……也绝非猜测、更非想像，既不高深、也不神秘。”
性，我相信在伊甸园时代，在史前社会应该是人世间最美妙的事物，后来因为出现了社会，出现了阶级，出现了道德，附着在性本身上的东西开始慢慢增长——性，不再只是器官，性交也不再只是生物学上的交配，她成了百变魔鬼，围绕她，人世间在一代代演绎着一出出纵横交错的爱恨情仇。我相信，我们每一个成年人或多或少都看到并谈论过这样的人间故事，而作家们更是愿意为她们树碑立传，但无情的历史只为这些小说留下了屈指可数的几部，从我们的《金瓶梅》、《肉蒲团》，到别国的《贞节的厄运》、《洛丽塔》，等等，只有她们还立在无数读者的书架上。英国的劳伦斯是我喜爱的作家之一，但我从来没把他当作情色作家看待，其实他是一个无比严肃的人，对性，对性情节他有着炉火纯青的思考和探索，这也和他短暂漂泊而又为了爱可以放弃一切的一生相吻合。
今天，开放而宽容的社会，我们面对的是如此复杂的性现实，但一个问题越来越困惑着我——在这巨大的现实面前，当下的性文学为什么如此萎靡不振，格调低下？是政策管制吗？当然不是，当局抵制的只是那些“具体描写性行为或露骨宣扬色情淫荡形象”的低俗淫秽文字，这在《关于认定淫秽及色情出版物的暂行规定》有明确的说法，指出，“夹杂淫秽内容的有艺术价值的文艺作品”，“表现人体美的美术作品”，“有关人体的生理、医学知识和其他自然科学作品”等三类作品排除在淫秽物品范畴之外……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使我们人才济济的作家队伍中少有勇气以此建构他的写作雄心呢？我相信人民和历史呼唤这样的好作品，正如文章开头我提到的那位高明的读者朋友所说，中国大历史其实更多是由那些有细节和气息的公共生活经验所组成的小历史构成，而厚重的代表性性文学注定是其多姿多彩的一章。
我必须承认，我当然不是写作这类一流小说的最合适人选——从小我没有当大作家的抱负，走上社会，除了有些个人的体验和相关的阅读经历，我从没有想过写一部把性作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后来，经过那位朋友的一再鼓励，我还是不能下定决心要冒这个风险，要写，一定是失败之作，说不定还从此抬不起头来做人，而且我不再年轻。我从来相信大写作需要大天才，成功的性文学作品，他的作者一定是个像劳伦斯那样的“浸透情欲的天才”。还相信奥维德的《爱经》所说的，什么都需要技巧，有了技巧，人
们才能在海上荡起轻舟；有了技巧，骑手才能敏捷地策马驰骋……这样说，在这里我只能抛砖引玉，只能期待这样的作品通过伟大的人物完成——形势决定任务，泱泱大国之中，我相信已有自觉的大作家为此在作准备，寝室难安……凡合适做这事业之人，请放手写吧，我以为否则就是你的迷失，也是国家人才的浪费……你们是新性文学的可能性，这是我最恳切的忠告和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