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猜测孙绍振
我认为,他的理性世界有两重结构:表层的显性结构和深层的隐性结构。他很理性地生活在世俗生活中,心底却有另一番生活,另一种逻辑,日夜积蓄着一种力量,直至一触即发。当这种深的隐性结构爆发时,如火山,如洪水,表层的显性结构哪里管得住?
一般人也有双层结构,孙绍振的区别在于以下几点:
其一,一般人的深层结构因隐蔽而安静,而他的深层结构却非常热闹,时时用古今中外的文史知识进行着多方面的论证,天天进行着连他自己也掌控不了的辩论、选择、淘汰和储存。因此出现了两方面的结果:他心底积聚的逻辑力量都是经由大量知识检验的,而他心底的大量知识又被逻辑力量所串联,越串越多,很难遗忘;其二,多数人的双层结构,总是外层强大而深层收敛,表现为顺世从众、缺少个性。其中也有少数人能内外平衡,表现为健全从容、俯仰有度。他这样的人是少数中的少数,居然是外层收敛而深层强大,表现为不鸣而已、一鸣惊人。
如果单方面地向世俗社会喷发深层个性,他应该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叛逆者和挑战者,但我远远看去,似乎不是。叛逆和挑战当然都会有,却还不至于让人惊悚不安。原因是,他并不像那些自命清高的人那样鄙视日常生活,相反,他应该是感性勃郁、喜爱多多、乐于沉醉的一个人。证据是他诸多文章的主旨,是以平常心态来重新消化各种被风干、被供奉的文史典章,以人情物理来重新评判各种代代相传、口口相授的概念和词语。因此,他是一个由于热爱生活而被生活热爱的人,浑身充溢着一个被爱者的温润。
请读者在这里稍稍留步,我要说出一个比较重要的判断,他的幽默,就产生于这种逆反式的消解中。幽默和滑稽来自于一种意想不到的错解和颠倒,这是康德说过的,孙绍振教授口若悬河般的精英态势,所表述的却是一种让很多“精英”为之尴尬的世俗原则,尽管是世俗原则,用来证明的精神资源又比那些“精英”所提供的丰裕得多———这在根本上就构成了一个幽默结构。我想,也正是这一点,使这一位不无自傲的教授显得亲切可爱。
由于他习惯面对人群,知道轻重,因此敢于仗义执言;由于他熟悉文坛巷陌、儒林百态,因此敢于一针见血;并且他擅长调动逻辑、呼唤文词,因此敢于痛快淋漓;由于他厌烦死缠硬磨、来回商榷,因此敢于干脆利落。
这一切,使我不得不重新解释他的表层和深层结构了。他的表层结构并不是那种仅仅为了监控深层结构并终于一次次被深层结构突破的可怜的薄膜,而是还有另外一番功效,那就是大量汲取寻常社会的基本养料,来培养深层结构的逻辑力量。他的表层,如太阳灶的镜面,晶亮而又平正地向着长天云霄敞开。
于是,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性情中人”了。出众的知识储备、表述能力和强势个性,化解于寻常关怀、道义选择和真情实感之中。“性”是如此之性。“情”是如此之情,两者构成他的行为基座,他便生活在那里。相比之下,我们平日常常把“性情中人”这个头衔用的太滥了,哪个人只要有一点貌似大胆却又无关宏旨的有趣言行,便把这个头衔送过去。其实,真正的“性情中人”是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在文人之中。幸好,福建还有一位孙绍振教授。
我没有听过他的演讲,但从他写的那些文章看,任何话题似乎在哪儿开头都可以,一旦开头就喷泻而出,不可遏止。按照我本人的写作习惯,他的很多文章放到我的笔下足够十篇之用,而节奏也会比他缓慢很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人家的才思,真可用“横溢”两字来形容,而且这里并没有夸张和比喻的成分。由此我又觉得,有一种幽默不是营造出来的,而是一种自然状态,你看他握笔之语,他既疼爱有加又无可奈何,这种情景本身不也十分幽默吗?
今天我为他的文集写序言,就像在他的演讲厅外做一个看门人。自己还没看清他的脸,却向挤不进去的听众,介绍着演讲人。(作家出版社:《美女危险论》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