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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哀后
“娘……我饿……”热红的面颊,皴裂的嘴唇。
晓晓无奈地推他:“醒醒。”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医师,这种情况下,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更了解他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
但是无眠似乎已经高热不止得陷入昏迷,且因此呓语不断。
“醒醒!无眠!”
“娘,我饿。”死寂沉沉的甬道内,一个瘦弱的身影晃了晃,试图站起来。
“别动……”一个温柔的声音喑哑地说,苍白修长的五指搭在小人的肩膀,“坐着,就坐在这里……”
“娘……”不是他不懂事,不听话,实在是他太饿了,胃里空荡荡似是有把火在烧,烧得太难受,他伸手去抓母亲的胸脯,“娘……”
母亲的长发披散,几乎埋住他的小小身躯,在叹息,无奈,痛惜:“冕儿乖,娘去找吃的……”
他拱在母亲的怀里,抓着她的胸脯,可那对原本就不算饱满的双乳却早已干瘪,那里早已没了一滴奶水,他不甘心地抓挠,小手饿得微颤:“娘,娘……我饿,饿……”
好饿,好饿……火烧火燎的饥饿,饿得他全然忘了一切,不顾娘亲的挣扎,死死地抓紧了她,张开嘴,咬上去……
“啪!”响亮的耳光声。
“醒过来!”
他迷蒙地眼睁一线,全身酸痛,嘴里有股熟悉的腥甜香气,他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唇,一副食不足餍的狰狞。
晓晓捂住血流不止的肩膀,被他眼眸中的阴沉骇到,那种眼神几乎已经不能算是个人应该具有的,仿若猎食的野兽。
“无眠!”她少许退后,防止他扑过来。
没想到无眠却突然侧翻了身,以背对向她:“走……离我远点,走!”他的声音在颤抖,有种咬牙强忍的战栗。
晓晓心有不忍,将衣袖撕裂成布条,简略地包扎伤口:“公子,你答应过我,不会死的。”
无眠没回应,半晌,就在她以为他又昏迷时,他突然沉闷地“嗯”了声:“别怕……”声音低得宛若呼吸,竟有种说不出的哀凉,“我不死。”
这之后他就再无动静,四周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响。晓晓怔怔地守在他身边,盯着他单薄的背影直到眼睛发酸,墓室内静得似乎空气都凝滞了,时光停逝,她忽然有种感觉,无眠他……也许已经死了。
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一路走来,有时候无眠的歇斯底里发癫起来,让她恨不能他能立毙当场,但是现在,对他的身世越是了解一分,越是觉得多了一分同情和怜悯。他应该还有很多心愿未了,若是真死在了这里,可会心甘?
“公子……”
“嗯。”他居然应了。
“公子。”
“嗯……”
“公子无眠……你的名字叫什么?”
安静了许久,他方徐徐吐气:“吴冕。”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哪两个字?”
他慢慢从床上撑起上身,毫无光泽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开,回首,朽暮气甚重的眼眸中透着妖异的光芒:“吴,吴国的吴,冕,无冕之王的冕!”
四目相对,他冲她勾唇一笑,笑容是那般嘲讽凄厉。
她回他一笑,笑容灿烂得如同明媚春光,眼眸弯如新月,唇边酒涡乍现:“奴婢,拜见殿下!”
他蓦然伸手一捞,她尚未作出跪拜之姿,已被他揽入怀中,皴裂的唇瓣贴在她的颊边:“可是真心?”
她微微错开身体,一双明眸毫不闪躲地望着他。
无眠轻叹,伸手抚上她的眼睑,那卷翘的长睫如羽毛般轻颤:“我要你的真心。”他将她搂入怀中,“晓晓,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
“娘——你别离开我!娘——”
“娘,冕儿会很乖,冕儿听娘的话,冕儿再也不喊饿了……”
“娘,你起来啊,娘,我听你的话,我将来一定当皇帝!娘……”
“娘,你别死,别离开我……”
“娘,我饿……”
他身体微微一抽,猛然惊醒,睁眼发现四周昏暗,自己姿势未改,伏卧于床。床边青衣女子跪坐,双手静伏于床沿,头搁在双臂上,睡梦正酣。
无眠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会儿汗水湿了内衣,黏在了身上,极不舒服。他只在床上稍稍一动,晓晓立即醒觉,抬头双眼犹自朦胧,嘴里却已喊道:“殿下。”
无眠摇头:“你如何称呼管骁晟?”
“叔叔,晟叔叔。”
他皱了眉,管骁晟按辈分算是他的师兄:“如何称呼舒秀?”
“阿秀。”
无眠眉头舒展开:“那你以后叫我阿冕。”
晓晓怪异地扫了他一眼,确定他高热已退,虽然精神萎靡不振,但神志应该还是足够清醒的。
无眠呵呵一笑,笑容里竟平添了几分亲昵,这种诡异的感觉吓了晓晓一大跳,没等反应过来,无眠修长的手指已经抚上她的额头:“我是吴人的殿下,却只是你一人的阿冕。”
晓晓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这样温柔可亲未必是个好的开端。正当她揣测着无眠接下来会出什么怪招时,无眠已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吧,我带你出去。”
无眠睡了一觉,精神似乎大好,竟而一反常态地拉着晓晓的手,携手同行。晓晓一颗心七上八下,闹不明白无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敢大意。
经过石椁时,无眠没有丝毫停顿,却反在左耳室前停了下来。无眠撩起长裾,噗通跪下,晓晓右手被他牵着,没提防他突然跪下,被他这么一扯,竟一跤也跌跪在地,说不出的狼狈。她刚要瞪眼,无眠回眸冲她温尔一笑,口中轻声说:“这是我娘。”
“哦。”她点点头,有点闹不懂他究竟要做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他跪在耳室外,声音幽幽的回荡在墓室内,“天下人都说吴哀后贞烈贤德,自殉于桓帝……哀后的确是与帝同殉葬于陵了,但她不肯如他们所愿自杀,她是大行皇帝的皇后,若不自殉,将来还会是皇太后。但他们是不能让她活着当皇太后的,杀皇后是大不敬,留着奉为太后更不可行,所以他们希望她自杀殉帝,呵……可哀后性子倔,偏不如他们愿,大行皇帝停灵日子拖得久了,哀后的妊娠症状就瞒不住了,然后……新帝登基,帝陵墓道开通那日,他们就把哀后和桓帝的梓宫一块儿抬了进来。”
晓晓屏息,虽已将有些原由猜透七八分,却仍是没法体会到细节竟是如此残酷。
“帝陵封墓石闸放下,墓内陪葬坑中的朱砂触碰消息后便会自动燃烧,当时这座陵墓中生殉者有童男童女一百人,处子二百人人,娈童二百人,仆婢奴役五百人,但是最后活下来只有我一个。你瞧,我是何其幸运。”
“别说了……”见他双目尽赤,脸上居然还在微笑,她忍不住心颤,轻声劝道,“都过去了。”
“但我活得何其辛苦,何其辛苦……”他摊开右掌,掌心发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毕现。二十五年来,他每次病发都是九死一生,他不是怕死,死对于他而言,也许反而是种解脱。只是这条命是母亲给予的,他不能死,也不敢死,所以即使活着比死去更痛苦百倍,他也要拼命活下去。
背上一阵剧震,晓晓扑过来展臂抱住他,安抚道:“没事的,哀后是闽人,她既有法子在这里把你生下来,自然就有法子解毒。”
无眠呵呵一笑:“傻丫头,我娘不是中毒过世的,她是……”
她是……
朱砂散发的毒气并没有毒死她,因为她是闽人,有独特的避瘴法子,但是,即使他们可以不怕这墓室里的毒气,却依然没办法改变中毒的命运。你可以不畏毒气,可以不惧黑暗,但惟独一样,缺了它,依旧没法在帝陵里活下来。
那便是食物!
母亲不是毒死的,但是……那个答案他没法说出口。
“……其实最后,她终究还是会毒发。”
即使没有饿死,她体内的毒素积累到一定的量,还是会死。她不怕毒气,却又不得不服毒。能撑着活了四年,已是她的极限,这四年里她疯狂地在墓道里挖掘逃生通道,没人能够体会一个弱小的女子究竟是哪来的毅力居然坚持了整整四年。
无眠朝着耳室内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回头瞥了眼晓晓,发现晓晓跟在他身后,亦是磕了三个头,他心中一软,伸手握住她的手,起身:“走吧,这里不能久待。”
晓晓没有决定权,该走该留她都得听从无眠的,无眠老马识途地带她出去。当年哀后挖掘的通道十分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还得是跪爬着出去,说是通道,其实跟从外打到内的盗洞没太大区别了。帝陵夯土砸得非常坚实,可想而知,当年挖通这个狭长通道耗费了小小女子多少心力。
一直斜上爬了数十丈,亮光乍现,但端看前方出口却是窄得仅能容四五岁孩童爬出的洞口。无眠微微平息喘气,坐在洞口,手掌摩挲洞口夯土,干裂的泥土簌簌崩落。
当年哀后就差了一步……仅一步,她不知道出口其实仅仅离她只有一步之遥了,终是力竭亡毙于此。他没法忘记,母亲那双赤目圆睁的眼睛里充斥着强烈不甘与恨意,还有对稚子浓浓的不舍。她死不瞑目,全身肌肤呈现出紫黑色,十指指尖已不见皮肉,白骨混合了鲜血泥土……等他寻找到此时,任凭怎么呼喊都没法再唤醒她,她留给他的反应,唯有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瞳中缓缓淌下的两行血泪。
“晓晓……”
“嗯?”他没回头,她盯着他呆坐的背影,有点纳闷,“累了吗?”
出口就在眼前了。
“不是……”他双手用力一推,早已风干的泥块纷纷坠落,洞口拓大,“你还活着,真好。”
刺目的光线直射进来,晓晓微眯起眼。
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