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谈艺诗四首注 宋诗选注 钱钟书

靳顺高的工作室转载了柴立中的博文 今天09:15钱钟书谈艺诗四首注(四)

寻诗

寻诗争似诗寻我,伫兴追逋事不同①。

巫峡猿声山吐月,灞桥驴背雪因风②。

药通得处宜三上,酒熟钩来复一中③。

五合可参虔礼谱,偶然欲作最能工④。

注释:

①寻诗句:陈与义《寻诗两绝句》:“无人画出陈居士,亭角寻诗满袖风。”杨万里《晓行东园》:“好诗排闼来寻我,一字何曾捻白须。”明高启《次张仲和春日漫兴》:“独骑款段寻诗去,懒逐看花众少年。”伫兴:《全唐诗·诗人小传》:“(孟)浩然为诗,伫兴而作,造意极苦,篇什既成,洗削凡近,超然独妙。”王国维《人间词话》:“故曲则古不如今,词则今不如古。盖一则以布局为主,一则须伫兴而成故也。”“伫兴”谓积蓄感情。追逋:东坡《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陈与义《题酒务壁》:“佳句忽堕前,追摹已难真。”

②巫峡句:郦道元《水经注·江水》:“江水又东,迳巫峡,杜宇所凿以通江水也。江水历峡东,迳新崩滩。其间首尾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李白《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江寒早啼猿,松暝已吐月。”杜甫《月》:“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灞桥句: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相国郑綮善诗。……或曰:‘相国近有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韵府群玉》:“孟浩然尝于灞水冒雪骑驴寻梅花,曰:‘吾诗思在风雪中驴子背上。’”陆游《巴东遇小雨》:“从今诗在巴东县,不属灞桥风雪中。”曹植《洛神赋》:“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颻兮若流风之回雪。”钟嵘《诗品》卷中:“范(云)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丘(迟)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二句以自然之景喻文心诗思,含蓄有味。

③药通句:李商隐《药转》:“郁金堂北画楼东,换骨神方上药通。”陈后山《次韵答秦少章》:“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用此典。唐刘商《酬濬上人采药见寄》:“应得灵芝也,诗情一倍多。”陆游《夜吟》:“六十余年妄学诗,功夫深处独心知。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欧阳修《归田录》卷二:“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服药通诗思者,力学也;得酒诗自成者,伫兴(俗称“灵感”)也。酒熟句:沈约《宋书》:“陶潜在家,郡将侯潜,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漉酒毕,复还著之。”(萧统《陶渊明传》略同)唐姚合《万年县中雨夜会宿寄皇甫甸》:“想得吟诗处,唯应对酒杯。”苏轼《和陶渊明〈饮酒〉》:“俯仰各有志,得酒诗自成。”范成大《明日分弓亭按阅再用西楼韵》:“老去读书随忘却,醉中得句若飞来。”杨万里《重九后二月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一杯未尽诗已成,涌诗向天天亦惊。”陈与义《和王东卿绝句四首》:“平生不得吟诗力,空使秋霜入鬓垂。太嶽峰前满樽月,为君聊复一中之。”“钩”字用唐彦谦《索虾》:“既名钓诗钓,又作钩诗钩。”麟按:袁枚《遣兴》云:“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赵翼《论诗》云:“到老方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作者主张天才与人力并举,不可偏废,故下云“五合”。

④五合偶然二句:唐孙过庭(字虔礼)《书谱》:“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遗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当仁者得意忘言,罕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疏。”清徐坚《印戋说》亦云:“作印须于兴到时,明窗净几,茶熟香清,摩挲佳石,偶然欲作,而石之位分与字之体势适相融洽,心逸手闲,砉然奏刀,轻重缓急,惟心所欲,此乐不让陶靖节开卷有得时也。若遇人非识者,石非良质,无情促迫,勉强从事,虽刻意求工而兴不来赴,作劳益拙矣。”陆游《剑南诗稿》卷一《秋阴》:“苦吟缘病辍,随意或成诗。”二句谓学诗可参书法,犹张旭见担夫与公主争路而悟笔意之类。放翁云:“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

叔子寄示读近人集题句媵

以长书盍各异同奉酬十绝

心如水镜笔风霜,掌故拈来妙抑扬。

月旦人多谭艺少,覃溪曾此说渔洋

纷纷轻薄溺寒灰,真惜暮年迟死来。

三复阿房宫赋语,后人更有后人哀

嗜好原如面目分,舍长取短亦深文。

自关耆旧无新语,选外兰亭序未闻

比拟梧门颇失公,过庭家学语相同。

哑然数典参傍证,意取诗坛两录中

人情乡曲惯阿私,论学町畦到品诗。

福建江西森对垒,为君远溯考亭时

临汉论诗有别裁,言因人废亦迂哉。

当前杜老连城璧,肯拾涪翁玉屑来

水最难为观海馀,涪翁那得少陵如。

昌黎石鼓摩挲后,便觉羲之逞俗书

教化何妨广大看,一长可录选诗宽。

虚心肯下涪翁拜,揖赵推袁亦所安

雏凤无端逐小鸡,也随流派附江西。

戏将郑婢萧奴例,门户虽高脚色低

摩诘文殊同说法,少陵太白细论诗。

他年谁继容斋笔,应恨萧条不并时

注释:

①心如句:《晋书·乐广传》:“尚书令卫瓘,朝之耆旧,逮与魏正始中诸名士谈论,见广而奇之,命诸子造焉,曰:‘此人之水镜,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睹青天也。’”黄庭坚《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胸中无水镜,敢当吏部铨。”又《送顾子敦赴河东三首》:“塞上金汤惟粟粒,胸中水镜是人材。”《西京杂记》卷三:“淮南王安著《鸿烈》二十一篇,鸿,大也,烈,明也,言大明礼教,号为《淮南子》,一曰《刘安子》。自云字中皆挟风霜,扬子云以为一出一入,字值百金。”杨万里《寄题刘疑之坟山壮节亭用辘轳体》:“欲吟壮节题崖石,笔挟风霜齿颊寒。”陈与义《和若拙弟得陪游后园》:“莫道人人握珠玉,应须字字挟风霜。”麟按:“掌故拈来妙抑扬”,亦夫子自道语。“抑扬”谓操控自如。月旦句:《后汉书》卷六八《许劭传》:“初,劭与靖俱有高名,好共核论乡党人物,每月辄更其品题,故汝南俗有‘月旦评’焉。”刘峻《广绝交论》:“雌黄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覃溪句原注曰:“翁苏斋评渔洋《论诗绝句》云然。”渔洋《戏仿元遗山论诗絶句三十二首》第十二首云:“涪翁掉臂自清新,未许传衣蹑后尘。却笑儿孙媚初祖,强将配饗杜陵人。”第十八首云:“三代而还尽好名,文人从古善相轻。君看少谷山人死,独有平生王子衡。”第二十五首云:“济南文献百年稀,白雪楼前宿草菲。未及尚书有边习,犹传林雨忽沾衣。”固鲜谭艺。覃溪即翁方纲号,苏斋亦其晚号。《清稗类钞》:“翁覃溪学士固崇拜文简,然于此诗(指王士祯《秋柳》)则不谓然,曰:‘诗固匪夷所思,注者又不知从那里想到这些典故去附会他,然总与秋柳有何关系?诗以数典神韵欺人者,其弊竟若此!文简以盛名之下,颠倒一世豪杰,吾终不为之屈服也。’”麟按:上二句赞叔子题句,下二句委婉指出其题句及长书“月旦人多谭艺少”。

②纷纷句:杜甫《贫交行》:“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史记·韩长孺传》:“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黄庭坚《次韵师厚答马著作屡赠诗》:“寒灰几见溺,铩翮常思奋。”迟死:《抱朴子·对俗》:“凡人之受命得寿,自有本数,数本多者,则纪算难尽而迟死;若所禀本少,而所犯者多,则纪算速尽而早死。”陆游《甲子岁暮》:“迟死几时天有意,要令自悟不须师。”张玄著诗:“叠山迟死文山蚤,青史他年任是非。”(清钮琇《觚剩》卷一“布囊焚余”条引)平步青《霞外攟屑·杂觚·张忠烈公辞故里诗》:“‘叠山迟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元人谓文山遇便即逃,叠山有发即剃。先生落句,其寓意深矣。”三复句:陶潜《答庞参军》诗序:“三复来贶,欲罢不能。”杜牧《阿房宫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后人句原注曰:“论石遗先生。” 麟按:二句谓世人讥评石遗诗,为渠计,不如早死几年,免遭攻击。乃反语也。“后人更有后人哀”同老杜《戏为六绝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之意。冒叔子于石遗所论甚苛,有《论诗绝句》论陈衍云:“白发江湖兴不殊,阉然媚世语宁诬,平生师友都轻负,不负萧家颖士奴。”钱瓣香石遗,故谓后人批陈者,当复为后人哀也。其与冒虽为好友,而学术观点,不必苟同。

③嗜好句:《左·襄公三十一年传》:“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曹植《黄初五年令》:“夫远不可知者天也,近不可知者人也。传曰:知人则哲,尧犹病诸。谚曰:人心不同,若其面焉。”麟按:布封云“风格即人”,亦是此意。舍长句:清顾嗣协《杂兴》:“舍长以就短,智者难为谋。”“深文”,苛刻的法律、文字。《史记·酷吏列传》:“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梁启超《呵旁观者文》:“吾岂好为深文刻薄之言,以骂尽天下哉?”作者云:“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又云:“夫人禀性,各有偏至。发为声诗,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皆可分唐宋之畛域。唐以前之汉、魏、六朝,虽浑而未划,蕴而不发,亦未尝不可以此例之。”(《谈艺录》第2页)可谓持平之论。而选诗以嗜好不以特长,非所安也,启下二句。自关句:杜甫《解闷》:“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颈鳊。”宋徐师川《画虎行》:“即今耆旧无新语,尚有庐山病可师。”选外句原注曰:“论《近代诗钞》所选散原初集诗。”麟按:《石语》引石遗云:“‘陈散原(陈三立号——注者)诗,余所不喜。凡诗必须使人读得、懂得,方能传得。散原之作,数十年后恐鲜过问者。早作尚有沉忧孤愤一段意思,而千篇一律,亦自可厌。近作稍平易,盖老去才退,并艰深亦不能为矣。为散原体者,有一捷径,所谓避熟避俗是也。……言兽切忌虎豹熊罴,并马牛亦说不得,只好请教犬豕耳。’丈言毕,抚掌大笑。”《清稗类钞》:“义宁陈伯严主政三立诗,避俗避熟,力求生涩,而佳语仍在文从字顺处。世人只知以生涩为学山谷,不知山谷乃槎枒,并不生涩也。伯严生涩处与薛士龙季宣绝似,无人知者,陈石遗尝持浪语诗示人,以证此说,无不谓然。”“兰亭序”即王羲之《兰亭集序》,又称《临河序》,书法则称“天下第一行书”,然萧统《文选》不录。以喻石遗《近代诗钞》选陈散原初集诗,均以嗜好求之,不能超拔,没有新意,选出“兰亭序”一流的好作品来。此真所谓爱而知其丑,虽老师宿儒亦不得妄加回护。

④梧门:指清人法式善。法式善(1753-1813)原名军昌,字开文,号时帆,又号梧门、诗龛、陶卢。蒙古为尔济氏,内务府正黄旗人。清乾隆四十五年(1870)进士。后因皇帝赏识,赐改今名(即满语“勤勉”之意)。著有《梧门诗话》。过庭:《论语·季氏》:“(孔子)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麟按:“语相同”谓两《录》均比为朱武。数典:《左传·昭公十五年》:“籍父其无后乎!数典而忘其祖。”意取句原注曰:“《乾嘉诗坛点将录》(清舒位撰。舒位,字立人,小字犀禅,号铁云)以法时帆比朱武,《光宣诗坛点将录》(汪辟疆撰。汪辟疆(1887—1966)名国垣,号辟疆,晚号方湖,江西彭泽人。著有《光宣诗坛点将录》、《近代诗人述评》。近出《汪辟疆文集》。)以石遗比朱武。”《石语》:“后晤(汪)辟疆,知丈(石遗)以《点将录》中仅比之为神机军师朱武,颇不悦。”麟按:此首谓比法时帆为朱武,有失公允;比石遗为朱武,则确实不易。

⑤人情论学二句:司马迁《报任安书》:“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六三史部一九评《金华征献略》:“然乡曲之私,所录不免泛滥。”作者自云:“文人相轻,故班固则短傅毅;乡曲相私,故齐人仅知管晏。合斯二者,而谈艺有南北之见。虽在普天率土大一统之代,此疆彼界之殊,往往为己长彼短之本。至于鼎立之局,瓜分之世,四始六义之评量,更类七国五胡之争长,亦风雅之相斫书矣。”(《谈艺录》,第150页)福建句:朱熹为福建人,《语类》中多攻击江西诗派语。《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今江西学者有两种:有临川来者,则渐染得陆子静之学;又一种自杨谢来者,又不好。子静门犹有所谓‘学’。不知穷年穷月做得那诗,要作何用?江西之诗,自山谷一变至杨廷秀,又再变,遂至于此。本朝杨大年虽巧,然巧之中犹有混成底意思,便巧得来不觉。及至欧公,早渐渐要说出来。然欧公诗自好,所以他喜梅圣俞诗,盖枯淡中有意思。欧公最喜一人送别诗两句云:‘晓日都门道,微叙草树秋。’又喜王建诗‘曲径通幽处,襌房花木深。’欧公自言平生要道此语不得。今人都不识这意思,只要嵌字,使难字,便云好。”他如“古人文章,大率只是平说而意自长。后人文章务意多而酸涩。如离骚初无奇字,只恁说将去,自是好。后来如鲁直恁地着力做,却自是不好。道夫录云:‘古今拟骚之作,惟鲁直为无谓。’”又曰:“古赋虽熟,看屈宋韩柳所作,乃有进步处。入本朝来,骚学殆绝,秦黄晁张之徒不足学也。”又曰:“江西欧阳永叔、王介甫、曾子固文章如此好。至黄鲁直一向求巧,反累正气。”皆是。为君句原注曰:“论《宋诗菁华录序》。朱子语,见《语类》卷百三十九。”【麟按:陈石遗《宋诗菁华录叙》云:孟轲氏有言曰:“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又曰:“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诗·车攻》小序云: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此言殷、周二代之中兴也。其事虽大,可以喻小。诗文之中兴,何莫不然?清袁简斋,文人之善谑而甚辩者也。有数人论诗,分茅设蕝,争唐、宋之正闰,质于简斋。简斋笑曰:“吾惜李唐之功德,不逮姬周,国祚仅三百年耳。不然,赵宋时代,犹是唐也。”由斯以谈,唐诸大家,譬如殷之伊尹、仲虺、伊陟、巫咸,周之周公、太公、召公、散宜生、南宫适;宋诸大家,譬如殷之甘盘、傅说,周之方叔、召虎、仲山甫、尹吉甫矣。然吾之选宋诗,抑有说焉。《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伦理也。孟子所谓“始条理”、“终条理”也。《虞书》又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间。”故《礼》曰:“歌者在上,匏竹在下,贵人声也。”《诗》曰:“鼗鼓渊渊,哕哕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盖声音之道,由细而大,戛击鸣球,所以作止乐。总言之也,合止柷敔,所以合乐止乐。终言之也,土木与石皆声音之细者。若琴瑟、下管、鼗鼓、笙镛,则丝竹金革,悠扬铿锵鞺鞳,皆声音之由细而渐大也。《关雎》之诗曰:“琴瑟友之”“钟鼓乐之”,《鹿鸣》之诗曰:“鼓瑟吹笙”“吹笙鼓簧”,又曰:“鼓瑟鼓琴”,无用柷敔者,而合乐则不废柷敔,故长篇诗歌,悠扬铿锵鞺鞳者固多,而不无沈郁顿挫处,则土木之音也。然如近贤之祧唐宗宋,祈向徐仲车、薛浪语诸家,在八音率多土木,甚且有土木而无丝竹金革,焉得命为“律和声、八音克谐”哉!故本鄙见以录宋诗,窃谓宋诗精华乃在此而不在彼也。丁丑初夏,石遗老人书。】陈寅恪批曰:“此数语有所指。其实近人学宋诗者,亦非如石遗所言,大抵近体较佳,七律尤胜,乌睹所谓‘仅有土木而无丝竹者’耶?石遗晚岁颇好与流辈争名,遂作此无的放矢之语,殊乖事实也。”“考亭”指南宋人朱熹。麟按:此首谓石遗《宋诗菁华录》亦多乡曲私见,失之公允。

⑥临汉句:“临汉”指宋人魏泰(字道辅)。魏泰著有《东轩笔录》、《临汉隐居诗话》等。麟按: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二:“魏泰道辅自号临汉隐君,著《东轩杂录》、《续录》、《订误》、《诗话》等书。”又,潘子真《诗话》云:“道辅少与徐忠愍及山谷老人友善,博极群书,尤能谈朝野可喜事,亹亹终日。作诗自成一家,有集二十卷,号汉上丈人,其间有‘博山烧沉水,烟烬气不灭,日暮白门前,杨花散成雪。’不减江左诸人语。”(《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二)其《诗话》有云:“凡为诗,当使挹之而源不穷,咀之而味愈长。”“人岂不自知耶?及自爱其文章,乃更大缪。”又曰:“诗恶蹈袭古人之意,亦有袭而愈工若出于己者。盖思之愈精,则造语愈深也。”非如韩愈徒知“惟陈言之务去”者。其论黄庭坚曰:“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又论王安石云:“荆公,大儒也。孟子后一人而已……及作相更新天下之务,而一时沮毁之者蜂起,皆合《白雪》之句。”麟按:以宋人而能平论新法,评定新诗,可谓有识矣。故作者谓之“有别裁”。杜甫《戏为六绝句:“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夫诗有别裁,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言因句:《论语·卫灵公》:“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谈艺录》二:“论者以魏道辅立身险鄙,与苏黄党派不同,遂因人废言,谓其语不足信。”当前句: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砆。”肯拾句: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涪翁指黄庭坚)拜,未作江西社里人。”作者解之曰:“其意若曰:‘涪翁虽难亲少陵之古雅,全失义山之精纯,然较之其门下江西派作者,则吾宁推涪翁,而未屑为江西派也’;是欲抬山谷高出于其弟子。”(《谈艺录》第153页)玉屑:王充《论衡·书解》:“古今作书者非一,各穿凿失经之实传,违圣人质,故谓之蕞残,比之玉屑。故曰蕞残满车,不成为道;玉屑满箧,不成为宝。”元许有孚《观雪冷然台》:“坡诗诵得聚星堂,字字珠玑飞玉屑。”日本宽永本《诗人玉屑》卷后题识云:“古之论诗者多矣,精炼无如此编,是知一字一句皆发自锦心,散如玉屑,真学诗者之指南也。”麟按:此用“玉屑满箧,不成为宝”之意,以喻黄诗有句无篇,有字无句,仅如玉屑,故下首云“涪翁那得少陵如”。“肯”即“不肯”。

⑦水最句:《孟子·尽心上》:“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元稹《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麟按:二句谓读过杜诗,便不觉山谷为奇也。昌黎便觉二句:韩愈《石鼓歌》:“牧童敲火牛砺角,谁复著手为摩挲?日销月铄就埋没,六年四顾空吟哦。羲之俗书趁姿媚(旧注云:王得臣《麈史》云:王右军书多不讲偏旁,此退之所谓羲之俗书趁姿媚者也),数纸尚可博白鹅。”麟按:此首以书法为喻,评黄庭坚诗,谓远不如少陵也。

⑧教化句:唐人张为撰《诗人主客图》一卷,以白居易为广大教化主,孟云卿为高古奥逸主,李益为清奇雅正主,孟郊为清奇僻苦主,鲍溶为博解宏拔主,武元衡为瑰奇美丽主。麟按:清李调元《叙》曰:“唐张为撰《诗人主客图》一卷,所谓主者,白居易、孟云卿、李益、鲍溶、孟郊、武元衡,皆有标目。馀有升堂、入室、及门之殊,皆所谓客也。宋人诗派之说实本于此。求之前代,亦如梁参军锺嵘分古今作者为三品,名曰《诗品》,上品十一人,中品三十九人,下品六十九人之例。然彼捃拾闳富,论者称其精当无遗,兹则落落仅此数人,于唐代诗人中未及十分之三四。即所引诸人之诗,亦非其集中之杰出者,或第就其耳目所及而次第之,故不繁称博引也。”此用字面,谓选诗作诗,当广采博取。一长句:《论语·卫灵公》第三四章朱子《论语集注》曰:“盖君子于细事未必可观,而材德足以任重;小人虽器量浅狭,而未必无一长可取。”曾国藩《致恽次山中丞》:“衡人者,但求一长可取,不可因微瑕而弃有用之材。苟于峣峣者过事苛求,则庸庸者反得幸全。”(《曾文正公书札》卷二十三,第20页)麟按:二句谓选诗当宽大,选一长可矣。虚心句:元好问《论诗三十首》:“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清王又曾《马嶰谷半查兄弟招同程风沂午桥闵玉井陈竹町金椶亭集行菴同题东坡海外石刻像用集中赠写真何充秀才韵》:“瓣香径下涪翁拜,笠屐无烦更画公。”王渔洋诗:“平生一瓣香,欲下涪翁拜。”(《谈艺录》三十引)揖赵推袁:赵谓赵翼,著有《瓯北诗话》;袁谓袁枚,著有《随园诗话》。二人皆清乾嘉间著名诗歌批评家。《清稗类钞》:“袁子才大令、赵云松观察、蒋苕生太史三人之诗齐名于一时,桐乡程春庐同文心仪之。蒋以未见而没,因绘《拜袁揖赵哭蒋图》,以志景仰。昭文孙子潇太史原湘则专推袁、蒋,其诗云:‘平生服膺止有两,江左袁公江右蒋。庐山瀑布钟山云,一日胸中百来往。’钱唐张仲雅大令云璈又瓣香袁、赵,颜所居曰‘简松草堂’。”清郭春榆《题国朝名家诗集》:“揖赵拜袁自风气,不应图里著清容。”(参见《谈艺录》四十)麟按:谓虚心以学,则黄、袁、赵皆自有其长,不可一笔抹倒。

⑨雏凤句:李商隐《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小鸡”见下。江西:指江西诗派。胡仔曰:“吕居仁近时以诗得名,自言传衣江西,尝作《宗派图》,自豫章以降,列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侥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錞、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薖、夏傀、林敏功、潘大观、何觊、王直方、僧善权、高荷,合二十五人以为法嗣,谓其源流皆出豫章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八)此派尊杜甫、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一祖三宗”。在诗歌理论上强调“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即或师承前人之辞,或师承前人之意,崇尚瘦硬奇拗的诗风,追求字字有出处。在创作实践中,推崇“以故为新”。郑婢:《世说·文学》:“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诗经·邶风·式微》句——注者)?’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诗经·邶风·柏舟》句——注者)。’”萧奴:《新唐书》卷二一五《萧颖士传》:“有奴事颖士十年,笞楚严惨。或劝其去,答曰:‘非不能,爱其才耳。’”明何良俊《语林·企羡》:“萧颖士严酷。有一仆事之十余年,颖士每加捶楚辄百余,不堪其苦。人或激之使去。其仆曰:‘我非不能他从,所以迟留者,特爱慕其博奥耳。’”自注引李冗《独异志》曰:“颖士常使一佣仆,名杜亮。”陆游《先少师宣和初有赠晁公以道诗云奴爱才如萧颖士婢知诗似郑康成晁公大爱赏今逸全篇偶读晁公文集泣而足之》:“奴爱才如萧颖士,婢知诗似郑康成。”麟按:此谓江西诗派仅堪比郑婢萧奴,讥其用事多也。门户句原注曰:“沈景倩《野获编》记高新郑以斗鸡联句嘲严分宜,盖明俗呼江西人为鸡。”麟按: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六:“至嘉靖间,分宜当国,而高新郑为史官,候于私宅,时江西乡衮求谒者旅集,及分宜延客入,皆鞠躬屏气,高因大笑,分宜问故,高对云:‘适见君出,而诸君肃谒,忆得韩昌黎《斗鸡行》二句云: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严闻之,亦为破颜。盖俗号江右人为腊鸡头也。”清钱谦益《列朝诗集·严少师嵩》:“少师当国日,江西士绅以生辰致贺。少师身长耸立,诸公侧身趋谒,高新郑拱旁睨而笑,少师问故,新郑曰:‘偶思韩昌黎斗鸡诗“大鸡昂然来,小鸡悚然待”,是以失笑耳。’京师人称江西人曰‘鸡’,相与哄堂而散。”(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十二略同)麟按:此首论江西派诗,虽师法老杜而不惬,故有门户高而脚色低之诮。

⑩摩诘少陵二句:《维摩诘所说经·文殊师利问疾品第五》:“于是众中诸菩萨大弟子、释梵四天王咸作是念:‘今二大士文殊师利维摩诘共谈,必说妙法。’即时八千菩萨、五百声闻、百千天人皆欲随从。”宋洪迈(字景卢,号容斋)《容斋随笔》卷十五:“《维摩诘经》言,文殊从佛所将诣维摩丈室问疾,菩萨随之者以万亿计,曰:‘二士共谈,必说妙法。’予观杜少陵寄李太白诗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使二公真践此言,时得洒扫撰杖履于其侧,所谓不二法门,不传之妙,启聪击蒙,出肤寸之泽以润千里者,可胜道哉!”摩诘、文殊皆佛菩萨名。宋孝宗赞其《随笔》:“煞有好议论”(《续笔序》)。纪昀称“昔人谓南宋说部,当以此为首屈。知言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应恨句:清查慎行《拂水山庄》:“生不并时怜我晚,死无他恨惜公迟。” 麟按:谓恨不能与容斋同时论诗也。亦自比与叔子为李杜。

戏燕谋

樗园谁子言殊允,作诗作贼事相等

苦心取境破天悭,妙手穿窬探椟蕴

化工意态秘自珍,讵知天定还输人。

偶然漫与愁花鸟,奇绝诗成泣鬼神

此中窃亦分钩国,狡狯偷天比狐白

诛求造物不伤廉,岂复贪多须戒得

偷势终看落下乘,卑无高论皎然式

昌黎窥盗向陈编,太息佳人为钝贼

夙钦吾子诗才妙,我法行之忽逼肖。

竟如道祖腹中言,可许拂衣引同调

我欲诚斋戏南湖,君莫魏收斥邢邵。

诗窖宵来失却匙,知君不拾道行遗

无他长物一敝帚,留与贫家护享之

注释:

①作诗句原注曰:“《乾嘉诗坛点将录》有樗园先生题词云:‘我谓作诗如作贼,横绝始能跻险绝。’”

②苦心句:唐皎然《诗式》:“取境诗不假修饰,任其丑朴,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无盐阙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又云: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时意静神王,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若神助。”清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大学·传六》:“好色恶臭之不当前,人则无所好而无所恶。意则起念于此,而取境于彼。心则固有焉而不待起,受境而非取境。”东坡《祈雪雾猪泉出城马上赠舒尧文》:“愿君发豪句,嘲诙破天悭。”陈与义《次韵光化宋唐年主薄见寄二首》:“遥想诗成记来日,笔端风雨发天悭。”妙手句:《太平广记》卷一九四:“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之入冥,善无形而灭影。’”清钱泳《履园丛话·艺能·杂戏》:“戏书二绝云:‘空空妙手能容物,亹亹清言欲笑人。谩道世間人作假,要知凡事总非真。’”今以“空空妙手”喻善窃之贼。汤显祖《牡丹亭》第二出[鹧鸪天]:“能凿壁,会悬梁,偷天妙手绣文章。” 清唐孙华《恕堂再次前韵见赠复次韵答之》:“诗家废疾不可起,借君妙手加攻砭。”《论语·阳货》:“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何晏集解:“穿,穿壁;窬,窬墙。”《晋书·虞预传·论》:“叔宁寡闻,穿窬王氏,虽勒成一家,未足多尚。”《论语·子罕》:“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朱熹集注:“韫,藏也;椟,匮也。”“韫”通“蕴”。《聊斋志异·云萝公主》:“婢探椟,有肴羹热如新出于鼎,酒亦芳烈。”“椟蕴”指椟中所藏珍物。

③化工讵知二句:明汤临初《书指》上:“大凡天地间至微至妙,莫如化工,故曰神,曰化,皆由合下自然,不烦凑泊,物物有之。书固宜然。……真书点画,笔笔皆须著意,所贵修短合度,意态完足。”《逸周书·文传》:“兵强胜人,人强胜天。”《史记·伍子胥传》:“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宋刘过《襄央歌》:“人定兮胜天,半壁久无胡日月。”《谈艺录》一五:“人出于天,故人之补天,即天之假手自补,天之自补,则必人巧比泯。造化之秘,与心匠之运,沆瀣融会,无分彼此。”二句谓文心诗境,奥妙难言,而能者自能捕之,重人工也。偶然奇绝二句: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又《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偶然”可参《寻诗》“五合可参虔礼谱,偶然欲作最能工”注。

④钩国:《庄子·胠箧》:“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谓作诗借境有小大高下之别。狡狯句:明汤显祖《牡丹亭》第二出[鹧鸪天]:“能凿壁,会悬梁,偷天妙手绣文章。”清李宝嘉《官场现形记》第五十三回:“且说尹子崇自从做了这一番偷天换日的大事业,等到银子到手,便把原有的股东一齐写信去招呼。”《史记·孟尝君传》:“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裴駰集解引韦昭曰:“以狐之白毛皮为裘,谓集狐腋之毛,言美而难得者。”皎然《诗式》:“其次偷势,才巧意精,若无朕迹,盖诗人偷狐白裘于阃域中之手。”此合用。谓高明之偷取亦为难得。

⑤诛求句:《左·襄公三十一年传》:“经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诛求”谓需索也。《孟子·离娄下》:“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宋真山民《山亭避暑》:“此中有幽致,多取未伤廉。”贪多戒得:《论语·季氏》:“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韩愈《进学解》:“贪多务得,细大不捐。”《谈艺录》二七:“‘贪多’之竹垞,能为馈贫之粮;‘爱好’之渔洋,方为拯乱之药。功亦伟矣!”二句谓作诗须向天地造化中求取,多多益善,不畏贪多伤廉德也。

⑥偷势句:皎然《诗式·三不同语意势》:“其次偷势,才巧意精,若无朕迹,盖诗人偷狐白裘于阃域中之手。吾示赏俊,从其漏网。”清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作诗但求好句,已落下乘。”然后人为古诗,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一空依傍,谈何容易?能做到周紫芝所谓“诗人作语,要令事在语中而人不知”(《竹坡诗话》),就已经是高明的了。盖读书愈多,心中自不免有古人在,难以一空依傍,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云:“读古人诗多,意所喜处,颂忆之久,往往不觉误用为己语。”可谓持平之论(作者说:“前代诗歌的造诣不但是传给后人的产业,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向后人挑衅,挑他们来比赛,试试他们能不能后来居上、打破记录,或者异曲同工、别开生面。假如后人没出息,接受不了这种挑衅,那末这笔遗产很容易贻祸子孙,养成了贪吃懒做的膏粱纨绔。”(《宋诗选注·序》)作者的诗多能翻新出奇,无疑是对古人的应战)。故作者下句以为皎然“卑无高论”云云,其实皆为后世使事运典之常法。麟按:使事运典,大别有三,一者用其字而弃其意,如“积气入浑天未剖,垂云作海陆全沉”“口不能言书不尽,万斛胸中时上下”“当门夏木阴阴合,绕屋秋花缓缓开”“犹有江南心上好,留春待我及归看”等,本当称独创而皎然以为“弱手无才,公行抢掠”,大谬不然矣;一者用其字而兼其意,此类即俗所谓“用典”,如“咏歌不足,丝竹胜肉。渐近自然,难传衷曲”“鬓毛未改语音存,憔悴京华拙扣门”“坏梁逢丧乱,撼树出交亲”之类;一者略其字而师其意境,化合无痕,不可强说,如“看频疑梦寐,语杂问家常”“暝色未昏微逗月,奔流不舍远闻湍”“破晓鸡声欲彻天,沉沉墟里冷无烟”之类是。作者认为使事用典的最高境界,当如邢邵所云:“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见《宋诗选注》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注),意与“偷势”同。卑无句:《史记·张释之传》:“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论,令今可施行也。’”此句以“偷势”为“落下乘”,强词夺理,无非翻空出奇也。作者评价王安石:“公在朝争法,在野争墩,故翰墨间亦欲与古争强梁,占尽新词妙句,不惜挪移采折,或正摹,或反仿,或直袭,或翻案。”(《谈艺录》七四)正摹、反仿、直袭、翻案等手段,与“偷意”“偷势”同,作者亦惯用。

⑦昌黎太息二句:韩愈倡导古文运动,师法先秦,“惟陈言之务去”(《答李翊书》),又说:“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南阳樊绍述墓志铭》)其实也是“偷”。作者说:“韩愈虽然说‘惟陈言之务去’,又说‘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但是他也说自己‘窥陈编以盗窃’;皎然虽然说‘偷语最为钝贼’,‘无处逃刑’,‘偷意’也‘情不可原’,但是他也说‘偷势才巧意精’,‘从其漏网’。”(《宋诗选注·序》)王安石曾讥韩愈“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读韩》),故云“佳人为钝贼”。《诗式·三不同语意势》:“三同之中,偷语最为钝贼。”麟按:此书之诗,十九皆犯“偷”病(即其所谓“把末流当本源”“资书以为诗”者),而作者虽知“是宋诗——不妨还添上宋词——给我们的大教训,也可以说是整个旧诗词的演变里包含的大教训。”,并引毛泽东的话,开出“多喝点‘唯一的源泉’”的方子,自己却不能遵行,只《宁都再梦圆女》、《当子夜歌》等数首能一空依傍,可见知易行难之为颠扑不破也。

⑧我法句:皎然《酬李侍御萼题看心道场赋以眉毛肠心牙等五字(得牙字)》:“我法从谁悟,心师是贯花。三尘观种子,一雨发萌牙。定起轮灯缺,宵分印月斜。了空如藏史,始肯会禅家。”(麟按:“藏史”即“征藏史”,指老子,见《庄子·天道》。故下句连言“道祖”。此句言我法乃“师心自用”,而下句言此心怀鬼胎,不可为法而竟法,是所谓“戏”也。)竟如句:“道祖”通常指太上老君,其“腹中言”不知为何,俟考(道藏《开天经》仿佛家,谓道祖下生,即行九步,云:“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非是)。清魏文中《绣云阁》第八十五回《化儿童赤松试道登仙座道祖谈功》:“三缄曰:‘尔祖所遇何鬼?’孩子(按:乃赤松子所化者)曰:‘心鬼耳。’三缄曰:‘胡为心鬼?’孩子曰:‘心鬼甚于阴鬼。阴鬼只知害人头痛眼花,收伏尚易,惟此心鬼,最难驱遣:时而欲富,富若不得,则怀奸使诈,求垄断而登之;时而欲贵,贵若不得,则面谀容悦,入权门而媚之;更有甚焉,欲色则逾墙钻穴,寡廉鲜耻不顾也;欲酒则豪吞渴饮,失仪丧德不惜也;欲气则横眉怒目,詈父骂母不畏也。吾祖生平所最恨者此心鬼,而心鬼偏住于吾祖腹中。素闻雪平山有一道士,善能制伏,祖故命吾往迎。殊奉命而来,空身而返,大失所望。不料在此又遇道长,何幸如之!’……孩子不复与言,立起身来,略拂衣尘,旁柳而隐。”此谓燕谋诗亦善偷,如心鬼之据胸,排遣不去也,故下云“君莫魏收斥邢邵”。可许句: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谓自家亦不免此病。

⑨我欲句原注曰:“张南湖《怀筠州杨秘监八绝句》自注云:‘诚斋戏谓君诗中老贼也。’”君莫句:《北齐书·魏收传》:“始,收比温子升、邢卲稍为后进,卲既被疏出,子升以罪幽死,收遂大被任用,独步一时。议论更相訾毁,各有朋党。收每议陋邢卲文。卲又云:‘江南任昉,文体本疏,魏收非直模拟,亦大偷窃。’收闻,乃曰:‘伊常于沈约集中作贼,何意道我偷任昉?’”二句自嘲嘲他,真幽默也。作者自云“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说笑》)诗窖句:宋高若拙《后史补》:“王仁裕著诗万首,谓之‘诗窖子’,亦曰‘千篇集’。”《五灯会元》卷二十:“若究此事,如失却锁匙相似。只管寻来寻去,忽然撞著,恶,在这里。开个锁了,便见自家库藏,一切受用,无不具足,不假他求,别有甚么事?”知君句:《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国无盗贼,道不拾遗。”《史记·循吏传》:“(子产为相)三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故上句用“宵来”。二句赞徐腹中有物,不“偷”(不取现成货)人。前言盖戏之也。

⑩无他留与二句:《世说新语·德行》:“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从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馀席,便坐荐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长”音掌,赢馀也,故下句用“贫家”为对。曹丕《典论·论文》:“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二句自谦语,亦自信语,盖知而不改也。


钱钟书谈艺诗四首注 宋诗选注 钱钟书
少陵自言性癖耽佳句有触余怀因作

七情万象强牢笼,妍秘安容刻划穷

声欲宣心词体物,筛教盛水网罗风

微茫未许言诠落,活泼终看捉搦空

才竭只堪耽好句,绣鞶错彩赌精工

出门一笑对长江,心事惊涛尔许狂

滂沛挥刀流不断,奔腾就范隘而妨

敛思入句谐钟律,凝水成冰截璐方

参取逐波随浪句,观河吟鬓赚来苍

注释:

①七情句:《礼记·礼运》:“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柳宗元《愚溪诗序》:“漱涤万物,牢笼百态。”清赵翼《见星庐诗集序》评林联桂“其所为诗,雕刳万品,牢笼众态,格律不一,雄骋莫当。”万象即万物。此句谓作诗者强把万物景象及人的主观感情纳为写作对象。妍祕:即“妍辞秘思”之省。宋谢惠连《雪赋》:“王乃歌《北风》于卫诗,咏《南山》于周雅,授简于司马大夫曰:‘抽子秘思,骋子妍辞,侔色揣称,为寡人赋之。’”明沈德符《野获编·词林·四六》:“本朝既废词赋,此道亦置不讲,惟世宗奉玄,一时撰文诸大臣,竭精力为之,如严分宜、徐华亭、李馀姚,如募海内名士几遍,争新斗巧,几三十年,其中岂少抽祕骋妍可垂后世家?”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盖其天分高,故能抽祕骋妍于寻常擩染之外。”谓七情万象,不易刻画也。此诗原题《说诗》,字词亦不尽同。曾于73年抄赠王辛笛,作《谈艺三章》(见孔庆茂《钱钟书传》第九章)。作者云:“语言文字为人生日用之所必须,著书立说尤寓托焉而不得须臾或离者也。顾求全责善,啧有烦言。作者每病其传情、说理、状物、述事,未能无欠无馀,恰如人意中所欲出。务致密则苦其粗疏,钩深绩又嫌其浮泛;怪其粘着欠灵活者有之,恶其暧昧不清明者有之。立言之人句斟字酌、慎择精研,而受言之人往往不获尽解,且易曲解而滋误解。‘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语文之于心志,为之役而亦为之累焉。”(《管锥编》第406页)又说:“谈艺时每萌此感。听乐、读书,睹好色胜景,神会魂与,而欲明何故,则已大难,即欲道何如,亦类贾生赋中鵩鸟之有臆无词。巧构形似,广设譬喻,有如司空图以还撰《诗品》者之所为,纵极描摹刻绘之功,仅收影响模糊之效,终不获使他人闻见亲切。是以或云诗文品藻只是绕不可言传者而盘旋。”(《管锥编》第410页)麟按:古人早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易·系辞上》),“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陆机《文赋》),以平面单向的语与文,固然不能一一对应立体复杂的情与事,但是,“圣人立象以尽意”,用语言文字塑造出形象,却可以摹写立体复杂的情事,因为“形象大于思维”。所以作者能理解《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也能辨《易》的象(符号)与《诗》的象(意象)“不即”与“不离”的分别(参见《管锥编》第2页、第409页)

②宣心体物:《全后周文》卷四《报母阎姬书》:“不期今日,得通家问,伏纸呜咽,言不宣心。”唐李翱《杂说》:“口不能宣心之智,导目之明,达耳之聪,恶得谓之口欤?”苏轼《次韵答王定国》:“每得君诗如得书,宣心写妙书不如。”《庄子·田子方》:“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不言修而体物不遗。”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王国维《人间词话》:“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筛盛水:希腊神话说,阿尔歌斯王达瑙斯的十四个女儿,她们被罚于黄泉之中,不停地以筛盛水。网罗风:《梁书·刘孝绰传》:“但雕朽污粪,徒成延奖;捕影系风,终无效答。”《西游记》第二十五回:“这泼猴枉自也拿他不住;就拿住他,也似抟沙弄汞,捉影捕风。”苏轼《答谢民师书》:“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乎?”麟按:四句极言声、词之不能表达心(七情)、物(万象),强笼万象,刻画难穷,故以筛盛水与网捕风为喻。参见《管锥编》第1177页。

③言诠:《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出三藏记集》卷一:“夫神理无声,因言辞以写意;言辞无迹,缘文字以图音。故字为言蹄,言为理筌,音义合符不可偏失。是以文字应用弥纶宇宙,虽迹系翰墨而理契乎神。”《沧浪诗话》:“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皆所谓“寄言出意”“得意忘言”之类也。《谈艺录》二八:“若诗,自是文字之妙,非言无以寓言外之意;水月镜花,固可见而不可捉,然必有此水而后月可印潭,有此镜而后花能映影。”辨证地阐明了诗境与文字的关系。与此处不同。“诠”当作“筌”。捉搦:钟嵘《诗品》:“(袁)嘏诗平平耳,多自谓能。尝语徐太尉云:‘我诗有生气,须人捉着;不尔,便飞去。’”唐孙樵《与王霖秀才书》:“读之如赤手捕长蛇,不施控骑生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清恽敬《姚江学案书后》一:“而议论偏窳,才气又足以拯之,东击而西驰,南攻而北走,不可端倪捉搦。”麟按:二句谓辞不能达意,所写皆非意中物,有似刘梦得“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者,启下联。

④才竭句: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为人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清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作诗但求好句,已落下乘。”赵翼《佳句》:“枉为耽佳句,劳心费剪裁。生平得意处,却自自然来。”故云“才竭”。绣鞶句:梁刘勰《文心雕龙·序志》:“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鞶”,革囊也。《礼·内则》:“男鞶革,女鞶丝。”《注》曰:“鞶,小囊,盛帨巾者,男用韦,女用繒。”钟嵘《诗品》谓汤惠休评颜延之诗“如错彩镂金”,颜终身病之。又谓宋孝武帝诗“雕文织彩,过为精密”。《谈艺录》十二论李贺诗“好用代词,不肯直说名物”云:“盖性僻耽佳,酷好奇丽,以为寻常事物,皆庸陋不堪入诗。力避不得,遂从而饰以粉垩,绣其鞶帨焉。微情因掩,真质大伤。牛鬼蛇神,所以破常也;代词尖新,所以文浅也。”麟按:二句谓无才识者惟以词藻堆砌为能事。孔庆茂解此诗曰:“这首诗表达了他的诗歌的美学观点。诗歌写心赋物,不应当一味写实刻画,或堆砌辞藻、镂金错彩,而应当如筛盛水、网罗风一样既实又虚。具体说来,诗要富有意境,微茫而又不落言诠,活泼空灵,能感知而又不能捉搦,这才是诗歌的美。末两句自谦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钱钟书传》第九章)

⑤出门句:黄庭坚《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元好问《论诗三十首》:“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宋陈长方《步里客谈》:“古人作诗断句,辄旁入他意,最为警策。如老杜云:‘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是也。黄鲁直作《水仙花》诗,亦用此体,云:‘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至陈无己云:‘李杜齐名吾岂敢,晚风无树不鸣蝉。’则直不类矣。”周振甫《诗词例话》略同。麟按:“旁入他意”乃诗家借景抒情之法。此首借以发端,引出下文。通体借水喻作诗,非多读书穷理不办。心事句:李贺《申胡子觱篥歌》:“心事如波涛,中坐时时惊。”清徐枕亚《玉梨魂》第十一章:“旧恨新愁,一时勾起,无穷心事,不尽思量,如惊涛,如怒浪,一刹那间,澎涌而起,此即所谓心潮也。”麟按:此足前句,可解“出门一笑大江横”,写心事如大江,波涛汹涌。

⑥滂沛句:滂沛,水多貌。刘向《九叹·逢纷》:“波逢汹涌,濆滂沛兮。”王粲《浮淮赋》:“于是迅风兴,涛波动,长瀨潭渨,滂沛汹溶。”左思《吴都赋》:“经扶桑之中林,包汤谷之滂沛。”李周翰注:“滂沛,水多貌。”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戴叔伦《相思曲》:“将刀斫水水复连,挥刃割情情不断。”奔腾句:韩愈《岳阳楼别窦司直》:“轩然大波起,宇宙隘而妨。”麟按:“水”喻诗思,“范”指声律。故下句云“敛思入句”。

⑦敛思句:敦煌本《导凡趣圣心决·夜坐号一首》:“端坐寂无事,敛思入禅林。”明皇甫汸《感别赋》:“情生文以叙离,词因情而敛思。”蔡邕《弹琴赋》:“爰制雅器,协之钟律。”《晋书·律历志》:“荀勖造新钟律,与古器谐韵,时人称其精密。”此指诗之声韵。凝水句原注曰:“韦苏州《冰赋》:‘方如截璐。’”韦应物《冰赋》:“若尊卑异等,颁命有度;碎似坠琼,方如截璐。”(《全唐文》卷三七五)王安石《次韵酬微之赠池纸并诗》:“咨予文章非世用,画镂空尔靡冰脂。”黄庭坚《送王郎》:“炒沙作糜终不饱,镂冰文章费工巧。”麟按:二句谓求意与律合,如凝水成冰,又施裁割,终嫌妨碍。语本谢惠连《雪赋》:“既因方而为珪,亦遇圆而成璧。眄隰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岩俱白。于是台如重璧,逵似连璐。”李善注引许慎《淮南子》注曰:“璐,美玉也。”参见《管锥编》第973页“画水镂冰,与时消释”解。

⑧参取句原注曰:“《传灯续录》卷二《云门三绝句》,有‘随波逐浪’句。”麟按: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禅宗论云门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涵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其浅深以是为序。余尝戏谓学子,言老杜有此三种语,但先后不同:‘波浪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涵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门回,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者,当与之同参。”麟按:“随波逐浪”犹东坡“行于所当行,止乎不可不止”。观河句:《楞严经》卷二:“佛言:‘我今示汝不生灭性。大王,汝年几时见恒河水?’王言:‘我生三岁,慈母携我谒耆婆天,经过此流,尔时即知是恒河水。’……佛言:‘汝今自伤发白面皱,其面必定皱于童年。’”唐释修睦《怀虚中上人》:“吟鬓霜应蚀,禅衣雪渐寒。”宋王千秋《忆秦娥》:“而今老大,鬓苍头白。”麟按:此句谓辛苦吟诗,于事无补,徒赚发白,叹文字之累也。非深于此道者不知。孔庆茂解此诗曰:“这首《说诗》(二)讨论了诗歌的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关系。钱钟书认为人的内心思想、感情世界正如长江惊涛一样磅礴不断,奔腾不息。而诗歌的形式、格律偏偏是限死的框框。所以既要合诗律,又要把感情不欠不余、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就要敛诗入句,使符合格律,更要凝水成冰,使内容精练。”麟按:作者自评本集中诗为“恰如其分”(杨绛《钱钟书对〈钱钟书集〉的态度》),实亦孔子“辞达而已”的美学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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