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躲得了风雨,躲不过寂寞

香港写武侠的三巨头,即金庸古龙和梁羽生,看过他们书的人都知道,单就语言上讲,古龙是他们仨中个性最突出的一位,也是文风最好学的一位。但好学并不就等于能学好。人说他天生的深刻,这点我很赞同,因为无论他哪本书,只要你翻开,都可以看见很多很多经典的语句,并且这些经典的语句都极具有侵蚀性。这点是金庸和梁羽生的书所没有的。当然并不是说古龙更厉害,而是说他很有个性。金庸是拙,古龙是巧,梁羽生是清。因为说的是李寻欢,所以只说古龙,金庸和梁羽生则先不说。说古龙巧,是因他很爱打机锋,而且机锋很深。几乎每篇小说,都是靠机锋打下去的,通过人物对话在那比谁更有道理,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文字游戏。现实生活里的古龙应该很爱抬杠,当然只是猜测,因为他很爱摆弄逻辑。明明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儿,被他一加摆弄就变得没道理了。他这种文风很受年轻人喜欢,且情不自禁会去学,比如当年的我。当然这只是他粗浅的一面,如果单靠此行文儿,恐怕他成不了那么大一泰山北斗。古龙是个骨子里悲伤的人,他爱酒和女人,所以他笔下的男主人公也大都爱酒和女人。金庸厚重,古龙悲凉,梁羽生清健。所以古龙的美是种病态的美,这种美很讨女人喜欢。

她们都有病。

和《东邪西毒》一样,古龙也是从结果开始写起,而金庸和梁羽生则是从开始写起,最后给出个结果。打个比方就很好明白了,同是张三腿断,金庸和梁羽生写腿断前的生活,而古龙则写腿断后的生活。所以古龙的文风很悲凉,说的话也很深刻。金庸和梁羽生写人的命运,他则写人如何面对命运。所以他的小说不是励志,而是寂寞,深深的寂寞。古龙既很寂寞,那么他笔下的人物就没理由不寂寞了。

下面就来说说《多情剑客》这部书或电视剧。

能把心爱的女人拱手让人,特别是让给不如自己的人,且这个女人也非常喜欢自己,并不爱被让者,这个世界上这种人恐怕不多,甚至也就李寻欢一个吧。开篇即笼罩在一种巨大的悲凉里,大雪漫天,空旷的平原上只有三个人和一辆正在缓缓行驶着的马车。车轮碾碎了厚厚的积雪,但碾不碎尘世深深的寂寞。一别十年,不但人老了,心老了,世界也变了。再不是过去的那个世界了。此行李寻欢心情异常复杂,因为她现在已为人妻,有了孩子,再不是十年前那个能去爱、能去关心的女子了。于此他愧疚了十年,煎熬了十年,也爱了十年,但现实却只给了他喝酒的权利,以及痛苦的生涯。对于她,而今也就只能在大雪漫天里刻木薄慰了,因为她已是别人的妻子。身手再好有什么用,那颗心仍旧是孤独的。木像栩栩如生,美丽动人,像极了她。此时中年的他有了皱纹,却没有了热血,没有了欲望,有的只是深深的悲凉,以及面对人生命运的无奈。当初不得已而为之,做出那么大牺牲,最终面对孤独的还是自己。一手造成了悲剧,从此悲剧再没有离开过。躲得了人,躲得了世,但心躲不过。悲剧出自己手,又能怎么样呢?这十年烂醉如泥过,撕心裂肺过,却从没有得到安慰过。有即是有,没有也是有,又何必有。这酒是暖的,但心是凉的。所以有等于没有。有人活着是为了对抗世界,但李寻欢他却只能对抗自己。因为此时名之于他早已狼籍,利之于他也早已不在意,武功之于他就更早已是绝世高手了。唯独于情,他始终逃不开,也放不下。

别人于情是追和纠缠,而他却只能看,只能咀嚼。

爱和恨都是寂寞,深深的寂寞。古龙既知道别人恨他,那么李寻欢也肯定知道别人恨他。因为他亲手毁了她和自己的一生,她怎能不恨他呢。她也确实很恨他,一直都在恨他。正是她的无辜,和他的善良,造成了他今日的悲剧。弱水三千,奈何他却只认林诗音一人,但她现在却早已是别人的妻子。所以雪怎能不寂寞,酒又怎能不愁肠。

大风起西云飞扬。

一眼望去,偌大的天地间,就只有两行深深的车轮印。

武功是打给别人看的,心却是自己的。

此行所为何来,李寻欢并不知道。其实他是知道的,只不过不敢去想罢了,就是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对于一个早已忘了天下的人来说,是非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剿除梅花盗、重出江湖只是个幌子。最终还是为了能看她一眼,哪怕会伤心呢,哪怕会失望呢。他早就知道一定会伤心的,一定会失望的。但最终他还是来了。古龙笔下的高手大都是孩子,而李寻欢就更是一个孩子了,忧伤的孩子。因为他用情太深太专太固执。他的飞刀对别人来说是凶器,所谓小李飞刀,例无虚发;但他对来说,又何尝不是凶器呢。刀未出手,心就已经伤了。之于人,不过是死;但之于己,连死都不能。所以突然间傲决天下对他来说已成了一种讽刺,因为这都是外在的,那颗心仍旧还是血淋淋的。杀人不快乐又何必杀?但爱人不快乐却又必须得爱。所以李寻欢是高手里最寂寞的侠客,因为他没有追求,没有欲望,没有敌人,想杀他的人虽多,但都没资格当他的敌人,他们大都是鼠辈。了无生趣却不能死,这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而李寻欢就偏偏逃脱不了这个痛苦。十年前对不起她,谁想十年后又对不起她。

真是造化弄人。

得来不知TA是甜,失去方知TA是苦。

刚一现身,梅花盗没见着,却反倒错手伤了她最心爱的孩子。李寻欢啊李寻欢,这叫你情何以堪,她一生最爱的两个男人全都毁在你手上。你的爱虽深,但却错得很离谱。十年前她恨你,因为你抛弃了她;十年后她又恨你,因为你伤了她最爱的孩子。有首歌唱的好,我最爱的人伤我却是最深,比如林诗音,她最爱李寻欢,但李寻欢两次都给了她致命的打击:一是抛弃他,二是伤了她最爱的孩子。再比如李寻欢,他最爱林诗音,但他人生里两次最致命的错全都犯在她身上,人一旦有了爱,无论是谁出手,受伤的都一定是两个人,因为心太柔软。用心伤心,必两都疼。但相对来说,施予者的程度会更重些。因为施是一层,受又是一层。情感很微妙,明知道不对,但人还是会那样做。既被施,就必然会去反击。人会老,但爱不会老,林诗音爱得深,恨得也切。她明知他不是故意的,但却偏偏故意说他是故意的。有些话很轻,却很伤人;有些话看似不痛不痒,分量却重。他被她伤还用得着重话吗,轻轻一句就够了。石能伤骨,药却能致命。往往越轻的东西就越能置人于死地,让人受得伤害更大。于此,她没骂他,也没打他,就只是怨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接着晕去。想伤害爱自己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用TA的错当着TA的面伤害自己。这一招很凑效,“诗音,你又何必这样折磨我!”李寻欢心道,口吐鲜血。她可以原谅世上任何一个人,就是不会原谅李寻欢,而且要折磨他,同时也折磨自己。

当然,这种情况只适合于彼此都是有心人。

她又怎能不恨他呢?十年前明明彼此相爱,他却把她拱手让了人。她一直想知道答案,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她是知道的,但她却故意不愿意去知道。否则就不能恨他了。没有了恨,爱又从何谈起?她要恨他,就是要固执地恨他,不敢不恨他。但他又能怎么样呢,十年前龙啸云救了他的命,而没有了林诗音龙啸云会死。为了救一个救过自己的人,大丈夫恩怨分明,他只能痛苦地选择自私。她是他的未婚妻,他非但说不出口,而且故意装作不爱她。于此,他报了自己的恩,成全了她和龙啸云,但她怎么办呢?什么都只有等到事后才能看清楚。他确实错了,此举不但毁了林诗音,也毁了龙啸云。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就是自己的女人不是自己争取的而是别人让的。十年后他的出现,龙啸云给的不是感激,而是仇恨。因为他的伟大,成了他的耻辱。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受人施舍,特别是自己的女人。为此,原本义薄云天的龙啸云,渐渐走上了邪路。这种结果是开初谁也没有想到的。

龙啸云的智商在李寻欢之下,都尚能看清,被让是种耻辱,李寻欢又怎会看不清呢。所以他活得很痛苦。做出那么大牺牲,到头来竟然是,既没对起她,也没对起他。一个是红颜知己,一个是生死之交,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有些错一旦犯了,就再不能回头。所以他只能自己面对自己,不能去怪她。十年前他错了,让女子于自己最好的朋友;她也错了,她没说出真相,还将错就错。当初他碍于义气和心慈说不出口,但她可以。但是她没有说。不过也能原谅,年轻人情绪不稳,倾情报复,风华绝代的林诗音也逃不出此窠臼。她当初是知道他情非得已的,但她不平,所以宁愿错,也不对。报复他最好的方式就是答应嫁给龙啸云,你不是要我嫁给他么,好,我就嫁给你看看。有种棋,明知是错的,但却不得不走。龙啸云和林诗音都是事后才看清,但李寻欢自始至终都是清楚的。他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林诗音身上,李寻欢并不是个迂腐的人,有人说义是他的枷锁,但我看并不是这样。他是义,但还义不到能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拱手让人那么蠢。他早知道那样会害了龙啸云。但他不能说,所以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林诗音身上,希望她说,告诉他:“龙大哥,我是寻欢的未婚妻,对不起,我不可以嫁给你。”这步棋很险,要么极好,要么极坏。造化总是喜欢弄人的。谁知林诗音一时气昏了头,结果没说。等十年后看清时,她已后悔来不及了。为什么当初要赌气呢?为什么不勇敢一点呢?

当初如果不那么任性,而今也就不会有这么多遗憾。

人谁又能没有遗憾、事事都处理好呢?

本就是步险棋,既然事不由人走出了岔子,李寻欢也只好把所有的错都揽自己头上。

他不怪龙啸云处心积虑地害他,也不怪林诗音冥顽不灵地恨她。

悲剧既成,不如不见。就是见了也回不到从前,回不到相恋那天,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朝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他来到她的城市,如行尸走肉般失魂落魄,回想从前。但从前已经不再了。“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轻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是别人的故事;“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是别人的故事;“将仲子兮,无窬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仍旧是别人的故事。他的故事只是“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但见了又能怎么样呢,什么也改变不了。喜,只是瞬间;苦,却是长久。那颗心仍旧还是孤独的,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就是在这样的一幅情景里给李寻欢的出现拉开了序幕。

被人围攻、追杀。

李寻欢:躲得了风雨,躲不过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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