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这两天听说放起了《绣春刀》，可怜我这前武侠迷疲于奔命竟看不得。知道大致是几个锦衣卫与东厂头子魏忠贤江湖恩怨的事，知道里面一个锦衣卫是张震演的沈炼。这导演大概知道明朝有个原型，叫沈錬，是货真价实的锦衣卫，只不过生在嘉靖年间，上书大骂严嵩，因而被严嵩害死，端的是一条汉子。“航天系”有一个家伙撺掇我写一个吧，那就写一个。
说起锦衣卫与东厂西厂，恐怕很多人立刻联想到《新龙门客栈》里那个白发甄子丹，没错，厂公是太监，但锦衣卫却是皇帝禁军起家，“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也就有北京卫戍区中央警备团的意思。朱元璋创建的，为啥？太祖皇帝太不相信手下那群官了。从小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朱重八，对贪污腐败那是深恶痛绝，他就不相信没有不贪的官（这点他倒是猜对了！）
重八在中央禁卫军中设12卫，其中包括锦衣卫。普及一下知识：卫所为明军基本建制，所为千户，团级单位，人数1500——2000人，深圳简称鹏城就是得名于明代在大鹏设立的“大鹏守御千户所”，南头还有个“东莞守御千户所”，均属南海卫管辖，可见深圳军事位置重要，两个正团级守备，新安县（南头县）为东莞郡郡治，压根就不是小渔村。著名的天津卫、金山卫、铁岭卫更是明代重要的军事要塞。
锦衣卫辖5个团（所），正师级单位，师长叫指挥使。起初锦衣卫是内卫部队兼仪仗队，全师清一色的飞鱼服绣春刀，平均身高1.78米以上（根据现代仪仗队猜的）。部队中很多大院子弟（红二代三代世袭），威猛帅气忠心。做了特务机构后指哪儿打哪儿，“两大任务”一是打屁股（廷杖必须由锦衣卫校尉执行）；二是抓官捕民，武宗朝“缇骑四出”，甚至两广云贵等偏远州县也出现了”鲜衣怒马作京师语者”。
所以明朝一开始就很可怕，他是特务立国。
朱元璋常常笑容可掬地问大臣：“昨晚吃了什么菜？来了几个客人啊？大臣若如实回答，皇帝笑了：“你小子老实，还吟了几句诗不是？”大臣叩头如捣蒜：“皇上圣明！”人头在这笑眯眯的对答中随时可能掉下。太祖皇上还是有些调皮，与男孩得了个新玩具还炫耀几把，大抵差不多.
大明的官员代表皇家权力，每级地方长官都是皇权的象征，从朝廷到省到州县形成若干个细胞核，便是统治集群框架。反对细胞核就是反对大明，藉此大明帝国固若金汤，这也即是分封制的变种。但由此各级地方长官产生绝对权力，“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英国佬阿克顿说的），朱元璋也知道。怎么办？派出另一组亲信锦衣卫去监督他们。
到了他儿子朱棣手里，连锦衣卫都信不过了，太监近身贴心，造反时建文帝宫里太监还立了大功，于是成祖设立东厂。厂公的头头叫督主，通常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即给皇帝传达谕旨草拟批红的总管太监），可见走得最近的人最容易红得发紫；同时也明了，东厂不是编制内机构，是临时性机构，均由总管太监兼任，相当于临时设置的某某创建办、整治办、纠风办，官职高配。
有明一代，厂卫横行，可以不通过任何行政司法机关直接抓人。电影没有虚构，两个带刀锦衣卫或者两个厂公（正式名“番子”）拿着驾帖（逮捕令）直接到军中或者州县衙门抓人，逮回去没有审讯可以直接打死，锦衣卫的诏狱还好些，若是东厂则有去无回。极盛时东厂雇员达十五六万人，锦衣卫最盛时有6万余士兵（这比整编74师还多一倍），厂卫数家特务机构在最盛时合计超过三十万人。
国家机器依赖于厂卫制度很快陷入了监督死圈，太祖设锦衣卫监督官民，成祖设东厂监督锦衣卫与官民，宪宗时设立西厂监督东厂，武宗时设立内行厂监督官民与厂卫，大奸大恶代代频出。解构死圈形成，只能说少了“上帝”。这个架构初衷是皇帝老儿一人监督天下官民及厂卫，有明一代，只有设计师明太祖做到了，英明神武！
回头看朱元璋的反腐败，《时代周刊》封面那时应该都被他承包！他，一个人可以整治整个官僚集团（李三深切怀疑他当皇帝的初衷，是不是就是为了报当年仇恨，杀光贪官？）法不责众是吧，都参加了是吧？好，见者有份！空印案，十三省，一百四十多个府，一千多个县，主印官员全杀，副职打100杖充军；杀多了公务员干不了事是吧？郭桓案，六部的侍郎（副部长）以下大多是同党，共杀3万多人，部长基本成光杆司令；贪赃不怕被抓是吧？好，剥下人皮塞上草缝好，在办公楼前展示标本，这叫剥皮揎草。贪污金额多少就可以有此待遇呢？60两白银！
可惜的是，无论朱洪武怎么杀，贪官前赴后继，汹涌澎湃，前任刚死，后任接着贪，大概是觉得反正早晚会被你整死，不如多享受吧。类似鱼塘里的鱼，尽管必定面临会被捕捞上去杀掉，但鱼不能不吃饭，这个鱼塘就是“明代政坛”。
大明一代，尽管监视体系登峰造极，但吏治腐败，皇帝表现也最差。前后出现过纪纲、汪直、王振、刘瑾、钱宁、江彬、严嵩、魏忠贤等权臣阉竖把持朝纲，十六个皇帝中（含建文帝），出现过被俘虏的皇帝一个（英宗）；两个三四十年不上朝的神奇皇帝（嘉靖与万历）；一杀就杀几万人，一屠就是十族、杀过上百个省部级以上干部的三个变态皇帝（太祖、成祖、崇祯）；一个专宠保姆妃子（万贵妃大他17岁）的皇帝宪宗，孩子一个个被万贵妃灭掉（甄嬛传脱胎于此）；一个与乳母上床的变态皇帝（天启皇帝，乳母客氏同时又是魏忠贤的对食）；一个到处在民间猎艳连大肚子孕妇都要沾上一沾的明武宗。
大一统时代的皇帝，自隋代开始小结吧。杨坚杨广这两皇帝实际创造了很多巅峰，大运河、科举制，将星如云堪称中国传奇，富庶程度直到唐开国150年后才赶上；大唐在安史之乱前还是出了不少好皇帝，起码周边朝贡；宋代积弱，好歹皇帝没这么多变态吧，它的监察制度到现在也还算优秀，开国即规定不杀言官，可以弹劾皇帝，出了寇准包拯这样的名臣，政敌之间私下却是朋友，如王安石与苏轼，苏轼与章惇；元代皇帝的战斗力就不用说了，即使被明朝赶走，也继续在塞北作战了好几代；清代十帝，完全昏庸的真数不出来，扰乱朝纲鱼肉天下的大奸臣也没有出现，和珅也就是个贪而已，李莲英更谈不上乱政。惟有大明皇帝，叹为观止。单单朱棣一位，屠杀3000名宫女，他亲自下手；为惩罚方孝孺，灭其十族共873名亲朋门生，每杀一人必引至面前；割下铁铉耳鼻煮熟，塞入铁铉口中，问铁铉“甘否”？朱棣心理已然非人类所能想象。
整肃吏治，帝国清明，明太祖和他的子孙们从没有做到，派出的亲信络绎不绝，倒下的尸体在贪腐的沙漠中前后相望。恰在同时代，正值弘治、正德、嘉靖三朝，远在万里之外，英格兰岛上有个叫托马斯.克伦威尔(1485—1540)的人做到了。这个克伦威尔建立起现代民主国家的模型，剥离教权，提高君权，建立脱离宫廷的政府机构枢密院，克伦威尔的这项改革使枢密院成为独立于国王宫廷之外，治理国家公务的常设性行政机构，使国家向着制度化规范化转变。
说穿了，朱家挠了276年头也没整出道道的监督制约机制，也没什么复杂。朱家的思维定式：国是朱家的，治国与谋利出发点都必须是绝对朱家（且须帝系），所有外人都可能是来朱家偷东西的贼（例如燕王）。势必分权，但分得不是三权，而是一模一样的事权。比如，巡抚这个官职就很可笑，原是明代各部副部长或御史挂职巡抚巡察各地，类似中央巡视组，不是常设官职。省长的正主原是布政使，到后来挂职巡视的却变成了常设的省一级长官。
而让你傻眼的是，朱元璋立国之初就搞过三权分立！帝国分设都指挥使司（地方军事），承宣布政使司（省级行政），提刑按察使司（司法监察），差点就变成“三权分立是中国创造的”。可为何到了后来全不是那么回事？本质上：家天下的体系产生不了现代共和制的监督体系。
明代的公务员（包含太监）架构从横切面看是非常憨拙的：不断套圈，前后相叠那是相当壮观。但若从纵切面看：每级都是好几个并列蜘蛛网，是一个“层级干掉”制度。每个细胞核（如布政使）手里都扯了很多根线，而与其平级的细胞核（如巡抚）手里同样抓着这些线；细胞核外还有些超级细胞（厂卫），可以没有任何理由地干掉细胞核。让朱家皇帝没料到的是，这个体系，被各级“细胞核”克隆了。每一级都是一个“小皇上”，各级分支子细胞（州县官员小吏）为了保证不被“小皇上”干掉，完全俯首帖耳。
结果令朱元璋气得诈尸：精心设计的制度，变成了各级官员都对“九千岁”忠心。每级“细胞核”只要理顺皇帝下面的“顶级细胞核”，仕途可保无虞，每代都不例外，各省督抚都要孝敬王振、刘瑾、严嵩或者魏忠贤这样的权奸，连袁崇焕都不能免俗，要拍魏忠贤的马屁。为什么？作为“层级干掉制”的最顶层，皇帝不能随时干掉刘瑾或者严嵩，那就没人帮他干活了。设计原理是信任与权力成正比，“无私”为皇帝干活的近臣被赋予最高权力，这怪不得谁。
朱元璋设计的两大缺陷，其一是指望所有子孙都能像他那样，成为终极杀手，但，很遗憾，他的后代没有能力与精力去做这样的事情；其二，作为国家行政体制总设计师，朱元璋只考虑了单向度：即奴才一定会感激涕零地接受皇帝的信任，没想过奴才会不识抬举。
大明亡国便亡在这条单向车道上，崇祯死前留书：“皆诸臣误朕”。
当大顺军兵临城下，“细胞核们”抛弃了大明的主子，不谈迁都不论议和，崇祯让他们拿主意，死活就是不说话。因为，此前有过兵部尚书陈新甲奉崇祯密旨与后金和谈，不小心走漏消息，舆论大哗；崇祯恼羞成怒，推卸责任，枭首陈新甲示众。崇祯在位期间杀过两位首辅，换过三十一位正部长及五十位大学士（包括流放、处死、下令自尽），杀督师总督11人，杀巡抚11人。国之长城袁崇焕都惨死在他手中，确实百官都不懂他。
顺便扯句，明朝皇帝杀人狠是出了名的，且喜欢凌迟，就是杀千刀。朱家皇帝都有这个特点：信任时千尊万崇，翻脸后千刀万剐。这也许与淮右之军（朱元璋在濠州的造反部队）起家即以人肉充当军粮有关。方孝孺被凌迟，仅仅不愿为朱棣写推荐信；刘瑾捱了3357刀，杀了三天，割肉每块指甲大小，当年他和明武宗的关系那叫一个铁啊！袁崇焕也是凌迟，被渔网包裹住游街，北京百姓争食他的肉，而三年前，崇祯召见赐尚方宝剑准予一切便宜行事。权奸们最后也是不得好死：王振被锤杀，马顺在朝堂被殴死，江彬被斩、刘瑾凌迟，严嵩流放时被锤死在厕所，魏忠贤自杀后尸体寸磔。甭管奸臣权臣，风光越大死得越惨。
说了这许多厂卫的故事，也没说到正题上。据说《绣春刀》电影里，锦衣卫沈炼起初贪财并没杀了魏忠贤，东厂督主继任者赵靖忠还想让老上级移民海外。而历史上真实的魏忠贤，是被迫流放去明皇陵自尽；时隔17年，崇祯在大顺军攻破北京城前夕，突然下密旨收葬魏忠贤的遗骸。
17岁刚即位就亲手灭了魏忠贤阉党的崇祯，从此自视英主；在34岁自缢前夕密令收葬魏氏，可真是意味深长。
流传崇祯听了太监曹化淳说的那句“忠贤若在，时事必不至此”的话之后，终于领会到了皇兄临终前强调魏忠贤“恪谨忠贞，可计大事”的深意所在。1644年3月19日凌晨，崇祯自尽，再次回到了276年前朱元璋立国的原点。信任与不识抬举，这套私人情感用词，始终与明代国事相伴，并被崇祯作为帝国最后的陈词：“然皆诸臣之误朕也…百姓不可杀，百官不可留。”
吊诡的是，几乎与崇祯一朝吻合，又一个克伦威尔，奥列弗.克伦威尔奠定了英国乃至西方世界的议会民主制及君主立宪制的基石。当时的英国国王查理一世遭遇与崇祯也极似，被反抗军处死。查理一世对苏格兰用兵滥政税收、实行宗教迫害，引起国会强烈抗议，克伦威尔在1642——1646年率领国会军作战，打败了王军，其后处死国王，成立共和国。
立法、行政、司法互相监督，这套现代政治的术语，在甲申三百七十年之后，仍然不在我们的语境中，遵纪守法仍然是道德的代名词。微信中流传酷酷的白衣男人在会场冷不丁地出现，也不说抓谁，让各级官员吓尿那是虾扯蛋的，再狠能狠过把前任领导的“皮草标本”放在你办公楼大门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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