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5岁那年才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吃下了奶酪。那之前,或许我吃到过,却没有印象。小时候看Tom and Jerry,不懂他们争抢的黄色的,有洞的东西是什么。蛋糕吗?或许老鼠喜欢吃坏掉的蛋糕也不一定哦?
25岁那年在瑞典,和好多朋友为晚上的party准备吃的。我的好朋友,胖胖的Cecilia从冰箱里端出一大块黄色的,切成三角形的奶酪——也不知为什么,尽管并没有看见有洞,但是“奶酪”这两个字像拿着门票那样径自蹦进我的脑子——她拿着铲子形状的,靠近手柄那里横着留开一道缝隙的小工具,在奶酪上均匀地刮下来薄薄地一片。黄黄的,有些地方厚,有些地方薄一点。
她递给我,一边说,这真是最好吃的东西啊!
我说,这可是我第一次吃奶酪哦。说的时候,并不觉得吃惊。不过现在想起来,大概能体会到她感觉到的不可思议吧。这是个吹牛的傻家伙吧?第一次吃奶酪!
从此以后,每次我打开冰箱,总能看见Cecilia的周而复始,不断缩小又突然变大的奶酪。她喜欢一种口味,既然价钱合适,也就懒得变动。宿舍里的其他人也都有自己的奶酪,有的喜欢莫得细细碎碎的奶酪粉,撒在意面上面,“味道好很多哦!”——我怎么就察觉不出来呢?也有人喜欢机器切成细条的奶酪渣,铺在披萨上面,黏住好吃的胚根肉或者水果。
于是,两个月后,我终于第一次自己买了奶酪,那种最便宜的,一公斤不足30元人民币的奶酪条。Cecilia看见我终于买了奶酪,仿佛看到西方文明战胜东方巫术。不过就在她欢天喜地,保证教我20种不同的奶酪菜时,也不忘神秘兮兮地说,“你买的奶酪很差哦,做出来不好吃可不能怪我。”
“那么,哪一种奶酪好呢?”
“我的那种还不错啦。不过最好的,是很臭的一种哦。有一种带着蓝色的斑点的也很棒哦!”
“那我们先用这袋不怎么样的做实验吧!”我说。
很可惜,那一袋奶酪我还没有动,就忘在冰箱里坏掉了。我搬去了另外的地方。一天,另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嗨,哥们,我说,实在不好意思,你的奶酪臭了,我们把它扔掉了。”
什么什么?奶酪还会坏掉?——坏掉的奶酪是什么样子呢?会变成液体吗?而且而且,奶酪还会变得更臭吗?
现在回想起来,奶酪就是一股咸咸的味道。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奶酪,直接刨上一片,饿着肚子的时候觉得很好吃呢。曾经我一气吃下很多片,连晚饭都顶掉了。直到当我知道奶酪含着多高的热量时,我便决心再不吃它。过了一刻钟后,我想,还是再不空口吃它比较现实。毕竟我不能保证再不去必胜客,要是朋友非去不可,我可不是扫兴的人啊……等等等等。
即使Cecilia告诉我说,臭的奶酪很好吃啊,我还是想象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拜托谁能买一块臭的奶酪给我尝一尝呢,不是我冰箱中丢掉的那一种哦。
不过我们这些穷学生都不很有钱。几个瑞典男生的生活费都花在了买酒上,女孩子则需要买衣服。Cecilia最注重吃的东西。冬天的时候,她换了一种奶酪——可是仍然一点都不臭!
望着超市里小小的那种传说中的奶酪,表面有蓝色的斑点(好像剁碎的青菜末?),每100克都是7、80块人民币呢!我还是买冷冻的瑞典肉丸子和鸡腿吧!价钱只是这种奶酪的四十分之一呢!我还是更喜欢吃肉多一些的人。
“要是遇到那种特别好吃的奶酪,你怎么吃呢?”我问Cecilia。
“可以夹在汉堡里面。不过我可能更喜欢直接吃吧,毕竟好吃的东西总是很有限。”
她仍旧从冰箱里取出大块黄色扇形奶酪,刮起薄薄一片,从尖的那一头吃起。
于是,臭臭的奶酪,我在瑞典一直无从吃起。
直到26岁那年,我去法国下萨伏伊省的Yovire,住在朋友Paddy的家里。Yovire是个很小的镇(小到没有自己的肉铺),坐落在日内瓦湖旁边。每天,除了工作之外,我们还要在日内瓦湖中游游泳,划划船,逗一逗鸭子。每隔三天,我会跟Paddy的86岁的妈妈去临镇买菜。她直到现在还保留着20年前在中国生活的习惯——慎用冰箱。具体来说,就是宁愿勤快一点,多跑两次菜市,也不把菜搁在冰箱里太久(这跟瑞典人是多么不同啊)。而她天然地觉得,我肯定是喜欢逛菜市的,因为我是中国人嘛。
在周末的菜市上,我第一次闻到了真正的臭烘烘的奶酪。真的是很臭呢!闷闷的味道,好像憋坏了。每个人都笑嘻嘻地凑上去闻闻,鼻孔距离外壳硬硬地奶酪切开的小口子那么近。然后一个接一个满意地点头,叽里呱啦要求切多大一块,两手比划。Paddy的妈妈叫我也去闻。我凑上前。哇,好臭!像……像马桶的味道(可惜不能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坏的?”“因为好的奶酪就是这个味道啊!”她也笑盈盈地比划道,“给我切这么大一块吧!”
此后一个星期,我们都有臭烘烘的奶酪吃。这一块奶酪除了臭以外,看上去还真跟Cecilia的没有区别。从切口看去,黄黄的,有些很深的洞。如果切成三角形,想必是Tom和Jerry的大爱。Paddy的妈妈把奶酪加热,拌在蔬菜里面,或者抹在面包上(有时候混着黄油)。可是我不喜欢吃蔬菜。而那奶酪的味道,依旧是咸咸的。
几百年来,萨伏伊地区一直是以满足口腹之欲闻名的。比亚兹莱画过一卷以Savoy为主题的版画,看得出这里享乐主义盛行。回瑞典之前,想到给朋友带礼物,没有什么比送一盒臭臭的奶酪给Cecilia更合适的了吧。
可惜的是,臭臭的奶酪装不了密封袋。我买了一盒漂亮的,装在密封口袋里的扇形奶酪,上面带着传说中的蓝色斑点。保质期3天,如果冷藏,一个多星期都没有问题。不过不是在集市,而是在离Yovire十多公里外的家乐福,盒子上面写着大大的Savoy,画着憨态可掬的奶牛。
第二天,Cecilia一边说谢谢,一边直接拿勺子抠出来吃。可是,它竟然一点都不臭!她安慰我说,臭的她已经吃过了,可是带有蓝斑的可很新鲜哦!
带着蓝斑的,好咸!我庆幸没有给自己带一盒——那可并不便宜啊。
此后一年,我又买过好多种不同的奶酪,价钱也是越来越贵(在一个不离谱的范围之内)。我学着自己做披萨,大家都说好吃(虽然并不那么可信)。我也学着往意面里放奶酪粉,看起来煞有介事。有时候,我会抱着“管他呢”的心态,刮下一片奶酪直接下口。后来,我开始买超市里切割成50片装的正方形奶酪,偶尔一片,价格还很便宜,也不怕刮得不漂亮。夹在两层面包里,配上两片火腿。这样的自制汉堡,那年我吃掉起码200个。
即将离开瑞典,前往日本。之前,我问朋友Marie,你想念瑞典的什么。她前思后想,“日本买不到便宜又好吃的奶酪!”
决心告别超市,特地前去Lund市中心的奶酪店。奶酪店摆满了各色奶酪,五花八门,五颜六色,好像南瓜博物馆,圆乎乎地放在墙上。这么小的店,顾客也不多,竟然还需要排号。到了我的时候,我挨个询问,从左往右。50多岁的店主特别和蔼,几乎每一块奶酪都刮一小片任我品尝。其实呢,我虽不想假充内行,可三种之后,除了咸咸的味道,别的再也尝不出来。
“要那种,臭的哦!”我点了一种瑞典南部产品,外壳是纯黑色,内里黄得通透,好像水彩漾在纸里。减压,密封,打包。这块1公斤重的瑞典奶酪跟着我从哥本哈根到上海,在青年旅舍的冰箱中待了三天两夜后,飞去了东京,在新宿最终易手。
第二天一早,电话打来。
“妈妈和我都好喜欢你带来的奶酪!奶奶也破例吃了一大块!”Marie总是夸张的大笑,让人高兴又怀疑。
“真的吗?”
“千真万确!”
“那就好!对了,臭不臭?”
“哈哈!哈哈!好臭好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