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中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意思是论画只求形似,那是儿童幼稚的见解;作诗只停留题面上,也不能算是好的诗人。他认为,作画赋诗不能仅仅是“形似”,更要表现事物或人物的精神精神求得“神似”。对苏轼这一见解,必须全面领会,有人理解为诗无须“形似”,这是片面的。为此,苏轼的友晁以道作了补充:“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①王若虚对苏轼的看法进一步加以阐述。他说:“坡之论……论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②清代“杨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善画兰、竹,他有一段经验总结:“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故板桥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瘦戏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生也。(《题画竹》)这里所谓的“生”,就是指描述对象的具体特征,也就是“形”。
形和神的关系是辨证统一的。形,指外形相貌;神,指精神气质。诗歌既要写物,更要抒情。因此,不能象一幅照片那样,仅仅是“写真”,更应显示其精神风貌,做到既“逼真”,又“传神”。
杜甫非常重视以形写神,形神俱足。他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这首诗中,赞扬曹霸画马“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意思是曹霸只用片刻的功夫,宫廷内的骏马便如真龙一样出现在他的笔下,把亘古以来的凡马淘汰一空。曹霸画马,之所以达到如此境界,关键是画出马的气质和精神。杜甫还将曹霸和他的弟子韩干作比较,虽然,韩干“亦能画马穷殊相”,有一定的功底和才能,但他“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意思是只重视形体而缺乏精神,使得骅骝马的气派丧失殆尽。
杜甫对画家如此评说,在他自己的作品也是努力做到形神兼备。试以他的《饮中八仙歌》为例: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
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这首诗以诙谐的笔调,明快的节奏,维妙维肖地勾画出一幅“饮中八仙”的群像图。这八位带着“仙气”走进杜诗之中的有皇族、丞相、名士、诗人和平民。他们的共同点是以嗜酒为乐,表现了清狂高傲、愤世嫉俗的性格特征。他们和杜甫同处一个时代,因而,诗人熟悉他们,了解他们,为他们塑造了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
首先登场的是贺知章。他在“八仙”中年事最高,资格最老。他性格豁达,自称“四明狂客”,他不仅“骑马似乘船”,醉态可掬,面且“眼花落井”,井底而眠,杜甫用夸张的手法,活画出贺知章的神态。其次出现的人物是汝阳王李 。他是唐玄宗的侄子,才有喝了三斗去朝拜天子的胆量。他嗜酒如命,甚至看到载酒的车便流口水,恨不得“移封”到盛产美酒的酒泉。第三个人物是李适之。他曾任左丞相,生活奢侈,日费万钱,饮酒则如长鲸吞吐百川之水。由于他和李林甫有隙,曾赋诗“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杜甫在诗中直接引用李适之的语意。第四位是崔宗之。他曾任御史,后谪居金陵。“举觞白眼望青天”,七个字似乎抵得上一篇“崔宗之传”,他那举杯望天,白眼阅世的形象十分鲜明、生动。紧接着,诗人描写另一位名士苏晋。这是一个特殊的人物,既斋戒,又饮酒,酒醉之后,只好“逃禅”了之。李白是“八仙”中的中心人物,诗人写他酒后的狂态着意刻划他桀 不驯的性格特征。最后两位是张旭和焦遂。一个在酒后挥毫拨墨,被称为“草圣”,在王公面前放肆而无所忌惮;另一个平日口吃,不出一言,酒后却高谈阔论,妙语连珠。他们二人的才华都得益于酒。
杜甫笔下的“八仙”之所以天真可爱,是因为诗人通过简单的叙事和生活的细节,不仅描画出他的“形”,还表现出他们蕴含在醉态中的那种高尚的品德,突出了他们的“神”。由于杜甫将这些人物写得形神毕肖,千百年来为人似津津乐道。
试然,“传神”并非凭空刻划,要在生活中对人物或事物认真观察的基础上,抓住其本质特点,加以描画。因此,“形似”是“神似”的基础,离开了“形似”,“神形”就成了空中楼阁。试看唐代诗人描写少年形象的几首诗,先看王维的《少年行四首》其三: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这首诗从几个侧面写少年的英雄气概。首句写少年左右开弓,勇武有力;次句写他单枪匹马,冲入敌营,如入无人之境,表现其胆大无畏的性格。末句写他擒贼擒王,战功卓著。第三句描写最为传神。少年骑在疾驰的骏马上,不断地变换姿势,调整着弓箭发射的角度,既烘托其鞍马功夫的娴熟,又突出他从容不迫,指挥若定的风度,人物形象呼之欲出,可谓盛唐少年英雄的传神写照。
再如施肩吾的《少年行》:
醉骑白马走空衢,恶少皆称电不如。
五凤楼头闲勒辔,半垂衫袖揖金吾。
此诗的少年则不同,当属豪门贵族的纨绔子弟。前两句写他竟敢在车水马龙的京城大道上策马狂奔,行上纷纷躲避。恶少为之喝采,那趾高气扬的神态跃然纸上。后两句写少年驱马到了皇宫禁地,才勒辔停鞭。尽管他不可一世,见了执金吾(负责京城治安的官吏),不得不作揖施礼,和刚才骄横跋扈的神态对比,判若两人。
《少年行》是乐府旧题,多写任侠、征战、游乐,或歌颂,或讽刺,或叙其志,或鸣不平。李白、杜甫都有佳作。上述两首诗虽然写的是两种类型的少年,但形神兼备是其共同的特色有一首《少年行》:“千点斑斓玉勒骢,青丝结尾绣缠鬃。呜鞭晓出章台路,叶叶春风杨柳风。”这首诗仅仅描写少年鞍马的华丽、服饰的轻薄以及呜鞭跃马,在长安章台街上驰骋的情景,由于全诗未写人物的“形”也就谈不上传其“神”了。
古人将形神兼备的诗称之为“神品”。严羽说:“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③谢榛也强调指出:“诗无神气,犹绘日月而无光彩……”④只有创造形神兼备的艺术形象,诗才能有神韵,有光彩,才能形成情景交融的动人意境。因此,形神兼备是深化作品主品题、提高艺术感染力的重要前提。
【注释】
①见董其昌《画旨》;
②王若虚:《滹南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68页;
③《沧浪诗话》,转引自《中国历代诗话选》,岳麓书社,1985年版,808页;
④《四溟诗话》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