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诗意地栖居……”
时胜勋
这是一句被引用无数遍的话。在我看来,与其在这里提出一些所谓诗意地栖居的方式方法,不如和广大读者一起去思考什么是诗意地栖居。其实,诗意地栖居不是抽空儿去阅读一部小说,或者吟唱一首诗,或者看场电影什么的,诗意地栖居往往在艺术创作之前或艺术欣赏之后。诗意地栖居不是回答如何创作或如何欣赏艺术的问题,而是在追问什么样的生活是有意义的生活,什么样的人生是有意义的人生,人到底该如何生活。
1.诗人之诗与思者之思
这里既然要探讨诗意地栖居,那首先就要说说是谁提出了“诗意地栖居”,它到底是什么意思。这里我们要关注两个人,一个是诗人荷尔德林,一个是哲人海德格尔。
荷尔德林这个名字在“西方诗歌艺术精神”一章中就已出现。荷尔德林是德国伟大的诗人,至今为人们所纪念。因为,“在一个思想贫乏而技术占统治地位的时代,荷尔德林为人性(人的居住)奠定了诗的本质。”[1]荷尔德林和海德格尔分别是一位诗人和思想者,这两个不同时代,不同领域的人,他们怎么会有着深刻的联系呢?为了领会这种联系,我们首先来看下面一节诗:
……如果生活纯属劳累
人还能举目仰望说:我也甘于存在?
是的!只要善良,这种纯真,尚与人心同在,
人就不无欣喜地以神性度量自身。
神莫测而不可知?神如苍天昭然显明?
我宁愿信奉后者。神本是人之尺度。
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
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那缀满星辰的夜影
我是否可以说
也不比人更纯洁,
人乃是神性之形象。
大地上可有尺度?
绝无。……
这是荷尔德林《在柔媚的湛蓝中》一诗中的一部分,哲人海德格尔曾根据他自己的思想对这一诗节做了非常精彩的阐释,对我们理解诗与思的亲密关系和何谓真正的诗意地栖居很有裨益。海德格尔是德国当代著名的存在哲学家,对人的生存状态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作为思想者,他同时钟情于荷尔德林笔下的诗意世界,对大自然无比热爱,这位行进在山中和林中小路上的哲人,似乎要在诗歌和自然那里为世界和为人类寻觅一线生存的希望。
既然是诗意地栖居,那很明显我们应该首先弄清楚什么是栖居。栖居并不意味着“占用住宅”,或“对住所的占用”。栖居不是居住,不是安顿在某个处所之中,也不完全是“家”。一句话,“栖居”是“人类此在的基本特征”。如果栖居就是找个房子住,找个家,我们还有必要在这里谈论诗意地栖居吗?诗意,或者作诗与栖居是什么关系呢?海德格尔旗帜鲜明地认为“作诗是本真的让栖居。”“作诗,作为让栖居,乃是一种筑造。”作诗以神性尺度建造,从而达到本质之栖居。诗意之栖居乃人生此在的基本特征。唯由此,非诗意的栖居才可能。但是,为什么如今是非诗意地栖居呢?如何出现的呢?又该如何返本归真抵达本质的诗意栖居呢?为了获得些许消息,我们来倾听诗歌本身道说了什么。
如果我们细细地阅读这节诗的话,我们会感到这里在讲“神”和“人”的关系。人“以神性度量自身”,神“昭然显明”,神又“本是人之尺度”。这样,人尽管“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人是纯洁的,是神性的形象。人、神、大地、天空构成这节诗的四维时空。充满劳绩是人生的辉煌成就,但人能否因为洋洋得意而不屑于“存在”呢?诗人坚定地否定了。充满劳绩的人生是否就意味着善良和纯真呢?答案并不绝对,因为人以神性度量自己,神所具有的善良这种纯真必将与“人心”同在。与“人心”同在的善良这种纯真就已经让人“不无欢喜”,虽然人生依然溢满功劳和伟绩。那神在哪里呢?是不可知的,还是显明的?诗人说他相信是显明的。神如果是不可知的,那人也就无法获得尺度,无法获得欢欣的生活。神就在我们虔诚的心灵之内。
神是人的尺度,人通过神度量人可得到的真正内在的幸福和欢乐。但是,正因为神的庇佑,人才在短暂的人世中体会到一切幸福和快乐,以及对死亡和痛苦的超越。“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神性在何处呢?为什么我们要仰望?神性在天空之中。天空是黑暗的吗?是光明的吗?神性的天空是光明和蔚蓝的。黑色的天空期待着明朝旭日的东升。黑色的夜虽然有星光璀璨,但无法与人心的纯洁相比,因为心灵向往光明和日出。在夜色中,我们向何处获取尺度?是星光?是大地?只有神性敞亮的天空。星光璀璨无法与朝日相比,大地广阔无法与天空相比。人生在世,不能没有神性的启示。大地不能成为尺度,因为它并非本源;人不能成为自己的尺度,因为人没有善良这种纯真。没有了神性的照临,人就如苍野生命一样碌碌无为朝生暮死,无法体会有限中的无限,痛苦中的幸福。神与人交相辉映,使人在苍茫的大地上仰慕太阳的光辉与明天的力量。“只要善良,这种纯真,尚与人心同在,人就不无欢喜”。
“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海德格尔作为诗性哲人对人的本真的生存状态的沉思殚精竭虑。人的栖居环绕了天、地、神、人四个纬度。从我们东方思想说,我们注重“天人合一”,这只有天和人两重世界,当然这里的天指的是自然世界。虽然我们也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民族精神,但仍然没有“神”的纬度。这是为什么呢?其实,具体而言,西方的天和地更为具体切实,而中国的天与地则具有一种形而上学的意味。中国的“人”更倾向于超越自我而融入天地之中,而诗意栖居中的人却是“终有一死者”。
西方浸润了基督教,在精神深处一直对上帝抱有无限虔敬。然而,诗意栖居中的神决非上帝。海德格尔说的很清楚,诗意栖居乃是沟通天地神人四重整体的纽结,具体说就是“接受天空”、“拯救大地”、“期待诸神”和“护送终有一死者”。[2]如果从20世纪以来的世界发展来看,它的意义极为深刻。随着技术化社会的发展,地球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外在物质环境的极度恶化,内在精神环境的日渐衰竭,使得人既丧失了存在的物质居所,又丧失了精神的家园。在反思技术社会本质的同时,海德格尔深切地将栖居的本质归结为对天、地、神、人的保护。有此保护,人成为精神自我和自然世界的“守护者”和“守望者”。诗意地栖居不仅仅关涉个体小我,物质本我,更关涉的整体的世界大我和精神超我。如果不将诗意栖居同人类、同世界联系起来,任何追求诗意地栖居的行为只不过是一种动物活动而已。
“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这句诗成为我们本章的主题,也成为我们生活的主题。诗意栖居本就是人类生存的本质方式,但这种方式被劳绩所限制从而难以彰显。生活充满着劳绩,科技发达而精神萎缩,心灵全无幸福和快乐可留驻。但是,神性的天空给予人希望、善良、纯真、高尚和超越的勇气。神性也没有让人脱离大地与土壤,没有让人走向彼岸的天国而忘怀尘世。“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诗意来自神性,神性来自天空,天空就在头顶仰望处。诗意栖居呼唤着人对天空、大地、诸神和终有一死者的保护。诗意栖居本质上将个体生存同整体生存联系在一起。
我们不得不诗意栖居,这是我们的本质归宿,非此,我们只能成为无家可归的人。但,无家可归状态乃是走向诗意栖居的基本条件。我们是否生存下去?每次的仰望与每次俯察,你有如何的新的体验?只有靠我们自己去领悟。诗意栖居是一种召唤,或者说是一种天籁之音。这种召唤这种声音在人的内心激荡回旋,使人担当责任与义务,追求纯真和善良,充满爱心和希望。天空清明,大地苦涩,人在生存,神作尺度。这种处身性经验使得我们不能脱离它们。天空擦亮了我们的双眼同时需要我们的虔敬,大地磨练了我们的双手双脚同时渴望我们的回报,诸神照耀了我们的一颗成长健康的心灵同时需要我们的期待,人就在这个过程中成为历史同时成为永恒,成为我们自己。
[1] [德]荷尔德林《荷尔德林文集》,戴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译者前言”第1页。
[2] 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孙周兴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192—11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