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劫 修罗劫作者其他


修罗劫
作者:叶沧浪

  第一章 故人
  
  夕阳西坠,暮色笼罩了整座山坡。山道帝是一片乱坟岗,映着森然古木,料峭春寒中显出几分阴冷。
  一个青衣人跨坐在一头皮毛枯黄的驴子上,行进在山间小道上。
  驴上骑客头上戴着一顶斗笠,掩盖了眉目,只露出阴鸷的勾鼻与轮廓分明的下巴。此刻,他却似乎是睡着了,身子随着毛驴上下颠簸,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毛驴渐渐偏离了山道,他也恍若未觉。
  驴子踢踢踏踏走到一堆乱坟中,低了头啃草。
  那人缓缓挺起背,伸了个懒腰,轻抚毛驴的脖子,笑道:“好畜生,你也知道这地下的血肉滋养草木,故而挑此地吃草的吗?”说罢咯咯而笑,声音粗嗄难听,如鬼物一般。
  毛驴抖了抖耳朵,不理会他,继续埋头吃它的草。
  男子取下腰间挂的酒壶,翻身下了驴背,绕着坟地缓步而行,浇酒于地,朗声道:“亡者虽逝,英魂不远,一杯浊酒到黄泉,诸位英烈,请了。”晚风吹动男子衣袖、青草、树叶,飒然作响,似乎九泉下魂灵在回应一般。
  走了一圈后,男子在一座孤坟前坐下,伸出粗糙宽大的手掌,刷刷几下,拔掉数把半人多高的枯草,露出一块简陋的青石碑,碑上却是白的,空无一字。他凝望半晌,拊掌轻叹:“似这般肝胆如铁的真豪杰,生前藏姓,死后埋名,亦可一叹。世道如斯,夫复何言!若你地下有知,可曾悔过?”
  “他不悔。”一个冰冷动听的女性声音突然在头顶的树冠中响起。
  男子却也不惊,将酒壶送到嘴边喝了口,淡淡道:“哦?”
  层层叠叠的柏树枝中隐约坐着一条身影,冷峻峭拔,冷笑道:“他这样的男人,除了报效国家,还知道什么?他不但不惜别人的命,也不惜自己的命。他懂得的不过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果然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男子低头叹息,又饮了一口酒,“其实‘仁义’这些东西不名一文,有命时,还是应该赚些银两,逍遥快活地过日子,可惜世上多的是痴人,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树上的女子冷笑了一声:“上官先生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男子哈哈大笑:“过奖过奖,我只是个跑腿磨嘴皮、赚几两辛苦银子的小人物,明白不明白,也没什么打紧。”
  “若手里捏着数十位绝顶杀手、掌管着半个江南黑白两道人物生杀大权的上官澜也能称之为小人物,我们这些人也只好称为蝼蚁了。”女子落叶般纵身而下,落到上官澜身边。一袭黑纱从头至脚将她罩住,连手也被黑布裹了,只露出几根自如美玉的修长手指。她侧转脸庞,望着上官澜,冰冷声音中多了分嫣然笑意:“上官先生,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虚了?”
  上官澜却道:“若我猜得不差,此地应是衣冠冢吧。”女子一阵默然。
  上官澜叹道:“当年曾铣曾大人被严嵩诬陷入狱时,他身边的四位侍卫夜闯宫禁、进呈诉冤的陈情表,却只有令尊与丁校尉能闯过严嵩布置的重重围杀,杀人禁宫,但这一去却如泥石如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张状子也没了踪影。次日,曾大人便被斩于西市,妻子老小被流放,旧部被清洗。徐阶徐大人曾周旋过此事,宫内的回答是‘当夜并无人以武冒犯宫禁’,后来便不了了之。以严氏父子的奸猾,若我料得不差,那四位侍卫,应该是与那份陈情表一样落得个尸骨无存了。”
  女子俯首良久,抬起头,冷然道:“不愧是传说中的‘天听’,天下间的事没一件能瞒过上官先生的耳目。”“四年前,策划曾铣大人诬案的严嵩门客胡关泠暴死家中,妻妾、护院、家丁二十余口横尸院中,都丢了人头。想必那二十余颗人头便埋在此地吧?”
  女子悚然一惊,随即以手掩唇,放声大笑起来,声若银铃,娇美动人。她笑了半晌才停下,含笑揶揄道:“好一个上官先生,果然是手眼通天!我费了不少周折。以为办得多机密呢,没想你还是知道了。”
  “我们这一行,刀口上讨生活,眼睛和耳朵不机灵点。还有命在吗?”上官澜淡淡一笑,“赵南若赵姑娘,杀了胡关泠后,你可快意?”
  “严嵩不死,我便不能怏意。”沉默半晌,赵南若突然抬头,盯住上官澜,“三年了,他还活着!他为什么还活着!”
  “是我无能。”
  “‘暗流’三更欲勾魂,不留幽魂到五更——难道‘暗流’也有勾不了的魂?!难道那严贼的命这么硬,天不收地不留?!”
  “你若后悔了,我可以原封退回那五千两黄金。”上官澜淡淡道。“至于我手底下死的人。是我调教不力,与你无涉。”
  赵南若愣了片刻,苦笑:“你明知道……除了你们,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上官澜沉默片刻,放软了态度,饮了口酒,缓缓道:“赵姑娘,三年前,你求到我这里,我并不打算接这单生意。介绍你来的绍爷与我有点恩情瓜葛,看在绍爷的面上,我接了你的生意。三年来,共策划了三次行动,折了七名好手。生意是我接的,亏了本,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是生意场上的规矩。可有一点你也得明白,那个人活着,损失最大的是我,着急上火的也是我。”
  “我明白。”赵南若猛然昂首,“这一次……”
  “这一次——”上官澜接过话头,悠然道,“若再失手,‘暗流’就可以解散了,我也就不用在江湖上丢人现眼了。”
  赵南若肩头微微颤动,半晌方道:“上官先生,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我要见他一面。”
  “不行!”上官澜立刻反应过来,“主顾见杀手,没这样的先例。”
  “三次行动失手,‘暗流’也没这样的先例。传说中的司命杀手究竟强到什么地步,我想知道。”赵南若声音中有一份倔强的坚持,她涩然道,“练那个毒功,我的时日也不多了。至少让我见他一面,知道是谁替我报的仇。九泉之下,我想记住他。”
  沉默片刻,上官澜道:“如果他愿意见你,我会安排。”他饮了口酒,将酒壶放在草地上,翻身上了毛驴。
  “赵姑娘,”走出去数丈远,他头也不回道,“这次一别,你我应无再见之期。”“希望如此。”赵南若低声道。她注视着地上的酒壶,良久,弯腰拾起,撩开面纱仰脖饮了一口,将余下的统统洒在地上:?父亲在上,保佑女儿,这一次一定要成功杀了严嵩那老贼,为母亲和弟弟报仇!”
  其时,残阳如血,长风如歌。
  
  第二章 酣醉
  
  太白镇虽然是个镇子,却不比村庄大,只因为处在北去苏州的驿道旁,比一般农庄多了几分的繁华热闹。据说诗仙李太白曾在此地醉过酒,便有了“太白楼”,后来又有了“太白镇”,那虽是野话,可太白楼的酒却是口耳相传的醇香浓厚,醉倒了南来北往的旅客。
  三层高的楼上,酒香正随着春风漫溢,伴着红牙板儿与月琴柔媚的琴声,传来少女黄莺般婉丽的歌声。词意娇媚幽怨,将三分春愁、七分思慕揉作一团,扯成道不明、理还乱的曲折心思,咿咿呀呀地唱将出_来。
  “跟爷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怎样?”一张桌子上的年轻军官显然喝高了,醉醺醺地上来捏唱曲的姑娘的下巴。
  小姑娘只有十五六岁,明眸皓齿,肌肤如雪,挣也挣不开,俏脸涨得通红,连声喊:“娘!娘!”
  弹月琴的妇人上来赔笑:“官爷说笑了,我们只卖艺,不卖身的……军爷坐着,我们姑娘再唱首小曲给爷听……”却被一把拨开了。
  那军官拦腰将小姑娘抱了起来,扔在肩上,哈哈笑着:东倒西歪地往楼下走去。小姑娘惊得忘了哭,拼命挣扎,妇人连滚带爬地扑上来,抱住军官的腿哭喊:“军爷,我只有这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卖唱讨生活,你抢了她去,可叫我怎么活!”军官被缠得恼怒,一个窝心脚下去,妇人被踹飞出去,翻滚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一名中年豪客看不过眼,按刀而起,却被伙伴拦住,压低声音道:“你睁眼看看,他佩的是严嵩门下检骑尉的腰牌,惹得起吗?”中年豪客怔了半晌,咬牙坐回去,闷头喝了一大口酒。旁边的人连忙将酒满上。劝道:“喝酒喝酒。”满楼的人眼睁睁看着那军官掳了少女去,再无一人敢吭声。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巨响,众人伸长了脖子张望,却见那名军官滚倒在楼下,少女跌坐一旁,一名容貌秀雅、醉意醺然的少年正一面作揖,一面赔笑:“失礼了,失礼了,实在是军爷威风凛凛,我被将军威仪震慑,忘了让路,才连累军爷踩了我的脚,不小心摔下楼来,得罪、得罪。”说着,上前去扶军官,自己却也是醉得脚软身摇,扶了半天没扶起来,反而扑在军官身上,抱着那军官摔了个狗啃泥。楼上众人忍不住笑起来。
  军官气得大声叫骂,好不容易爬起来,刷地抽出腰间佩刀瞪视着少年,眼中凶光毕露。众人都为那少年捏了把冷汗。少年想是醉得厉害了,非但不怕,反而笑嘻嘻道:“军爷莫恼,怒气伤身损肝,实在无益,小人弹一支曲子给您赔罪,您消消气,可好?”
  众人这时才看见他手里的月琴,正是那卖唱母女的琴,刚才从楼上摔了下去,想必是恰被他接在了手里。
  少年说罢,也不等那军官回答,往地上一坐+,五指轮拨,只听一声苍凉刚劲的琴音铮然响起,如平地生雷,震得众人心头骤然一紧。月琴音质清越,常用来弹奏温柔昵声,今日却一洗俗媚,琴音拗折处,险若危崖,激扬处,如天风浩荡,到后来,少年十指如风,琴音如惊风骤雨一般,摄魂夺魄……不知过了多久,雨收风定,琴音缅邈,末了一缕极清淡的低吟,袅袅地散了,空留给听琴的人满怀惆怅。
  “好!”半晌,楼三上才响起喝采声。
  少年眼角笑意堆积,把琴递还给少女,望着军官笑道:“军爷,我这一曲如何?您的气可消了吧。”他秀逸醉颜上泛着微微的酡红,长身玉立,风致婉转,竟有种说不出的缠绵媚丽。
  军官目光呆滞,点了点头。少年点头笑道:“军爷的气消了就好,消了就好。”军官一语不发,瞪着少年呆了半晌,突然转身,噔噔噔地奔了出去,门外一声马嘶,蹄音响起,狂风般卷了出去。少年愣了下,哑然失笑:“好性急的军爷……连银子都忘了拿……”
  他俯身拾起军官遗落的荷包攥在手心,摇摇头,打了个酒嗝,将半个身子压在少女肩上,嘟囔道:“阿阮,我就说你这张脸太好看,容易惹祸,叫你抹了灰出来唱,你爱美,偏不听,你看看今日,要不是我的琴弹得好,这位军爷赏脸,你可就再也见不着你娘了……”
  那少女阿阮这时才回过神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少年慌了,连忙用袖子替她抹脸,哄道:“乖阿阮,莫哭、莫哭,来来来……掌柜的,再来一坛太白醉,我请阿阮妹子喝酒……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我们喝酒……”
  跑堂的伙计含笑迎了上来:“小沈公子,先前只知您笛子吹得好,连天香楼的头牌唱曲儿都要您的曲子衬,竟不知您还弹了手好琴。”
  “呵呵,小把戏、小把戏。我订的雅座还留着吗?”
  “那自然,小沈公子的吩咐,我哪回误过?您楼上请!”
  少年含笑点头,叮嘱道:“太白醉……一坛上好的太白醉,我今日要请客。”说着,半倚在少女的肩上往楼上而去。
  那伙计望着他的背影,不觉暗自摇头——这样的人物,怎么就流落在烟花巷中了呢?
  说起这小沈公子,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来历,都只唤他沈七。两年前的春天,也是这样半阴欲雨的天气,桃花将过,杏花初放,空气吸饱了花香和水汽,沉甸甸地透着润泽,有些闷闷的黏人滋味。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他就这样出现在太白楼里,穿一件旧白的衣裳,宽宽松松,闲闲淡淡,一双含笑的细长眼睛,幽幽发亮,看人时,有种说不出的温柔蕴藉。要了太白楼里最好的酒,喝酒时轻轻地咳嗽着,咳半晌,喝一口,一副宁可送命也要把那坛酒喝尽的架势。直到二更天时,他才离开,撇下一锭雪亮的银子。
  从那天之后,沈七便成了太白楼的常客。有时他会在楼上要一个雅座,一个人临窗饮酒;有时会派天香阁的小龟奴过来打酒——他是有旧疾的,似乎是肺痨,遇到雨天、风天就要咳嗽,往往在床上一躺几天,酒却不能断;也有的时候,他心情好,来了,也不去雅座,就在楼下大堂里坐下,抽出笛子吹上一曲,为唱曲的姑娘捧个场。
  大伙儿都说他辞赋绝艳、琴笛双绝,是个风流人物,可惜仕途不利,屡屡落第,无颜回乡,流落在了小小的太白镇,每日在烟花巷中流连。后来因为他琴技高超,笛子吹得出神入化,天香阁中才貌双绝的第一名妓紫云听他一曲而折服,端茶捧香,拜在也跟前学艺。那之后,他便落脚在天香阁,授曲为业,有时也登台献技,博个彩头。
  他似乎是安于这样的生活,完全忘了读书、功名、仕途、家乡……或许,是绝望了吧?世道艰辛,多少志士仁人报国无门,辜负才学,他沈七纵然惊才绝艳,也不过是其中落泊的一个。
  走到三楼的雅间门前,沈七突然顿住脚步,垂首凝思,仿佛是记起一件顶重要的事。阿阮红着眼睛说:“小沈公子,你快走呀,我娘被那恶人踹了一脚,我要和她去看大夫。”沈七这才回过神来,醉意蒙眬地打量阿阮两眼,突然伸手在那白嫩的脸蛋上捏了捏,含笑说:“红颜祸水……美人一笑值千金,怎不叫天下英雄尽折腰……”阿阮没读过什么书,也约略知道话里的意思,一把推开他,红着脸跑开了。
  沈七险些跌倒,踉跄了几下才站稳,笑道:“阿阮,你回来。”
  “小沈公子,你又拿我寻开心,我不理你了!”阿阮远远站着。
  “我有好东西给你。”
  “我不要!”
  “给你娘治病不要银子吗?”沈七微微一笑,摊开的掌心里露出一个苏绣的荷包,沉甸甸的,正是刚才那军官遗落在地之物。
  阿阮含羞接过银子,一溜烟地跑了。
  酒楼内早已恢复了热闹,碰杯斗酒声不绝于耳。目送阿阮抱着月琴、牙板,扶着妇人下楼而去,许久,沈七才转过脸庞,凝视雅间的房门片刻,唇角的笑意淡去,又满满堆上来,含笑推开门。
  门后有一间很小的厅,用一道屏风与里间隔开。转过屏风,只见红木桌旁已坐着一个人,一身藏青色长袍,头戴一顶斗笠,一直压到眼睛下面,露出半截阴鸷的勾鼻。正是那做杀手生意的上官澜。
  沈七在他对面坐下。
  桌子上有酒,上官澜却在轻啜一杯清水,然而看那模样,却像在品尝绝顶佳酿,喝得有滋有味。
  沈七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悠然道:“两年多了,我每天都会喝几杯这里的太白酿,此酒虽然比不上宫中的御液,比不得三姐亲手酿的女儿红,比不了五哥珍藏的九酝春酒,却也是天下难得的佳酿。滴酒如金,价格不菲,不可辜负。”上官澜道:“清水甚佳。”
  沈七笑道:“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真的从来没有喝过酒吗?”
  “酒伤身,且乱性。”上官澜口气淡淡的。
  沈七吸尽满满的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方才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你应该尝一尝酒的滋味,也许,你会喜欢上它。”
  上官澜这次未接腔,浅啜了口清水。
  “身为男人,如果从未试过大醉的滋味,简直就和女人从未被男人抱过、爱过一样遗憾。”沈七又喝了一杯酒,戏谑地看着他。
  “你呀,爱耍嘴皮子的毛病可一点儿没变。”上官澜放下杯子,抬起头,露出一双平淡如水的眼眸。柔和的眼光冲淡了勾鼻带来的阴鸷感,他的脸平淡而毫无特色,和最平常不过的生意人没什么两样。
  他注视沈七片刻,淡淡道:“能将摄魂大法用得这么出神入化,只迷惑当局者,乱其心智、裂其五脏,你的功力又高了一层。”
  沈七含笑谦虚:“见笑、见笑,是大哥调教得好。”
  上官澜却将话锋一转:“然而街头卖弄,暴露形迹,是我们这一行的大忌。”沈七微笑着低下头:“大哥教训的是。”
  “凡事小心点,才能活得久一点。”上官澜的眼光在沈七胸前略停了停,问,“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听到这句话,怎么觉得一阵恶寒呢!”沈七苦笑,“就像听到天香阁的老鸨对姑娘说,你吃了我许多年的米,今儿个可该接客了吧。”
  上官澜脸上露出一丝淡得几近于无的笑容:“将我比成老鸨就罢了,何必作践自己?”
  “哎呀,只是随便一比,深究可就没意思了。大哥,你这么揪着我的话头说话,真不厚道。”沈七连连摇头,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叹道,“好酒啊好酒,可惜有人对着你却不知道珍惜,空空辜负了你的香醇。”上官澜无声地笑了。
  沈七突然皱起鼻子嗅了嗅,推开了窗子。太白楼依水而建,窗下是一条不甚宽广的河道,穿过整个小镇,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水面上来往的是六、七尺长的深窄小舟与木筏,有时也有载着歌姬的画舫划过,将莺莺燕语、婉转歌喉咿咿呀呀地撒了整整一条水路,小舟与木筏上多是打渔的、运货的,偶尔也有摇着折扇的文人墨客坐在船头摇首晃脑、吟诗作对。
  此际正是一天中最闲的时候,夕阳将坠,熔金一般的云霞铺在水面,映得河水一半深碧一半赤红,四五只暗黄的木舟浮泛其上,如诗如画。
  沈七闭目深吸了口气,轻轻地呼出去。
  “你闻到什么味道了?”上官澜问。
  “血的味道。”沈七睁开眼,笑意浅浅地泛上来,喃喃,“两年了,我又嗅到了血的味道……”
  上官澜淡淡道:“我这样的人,注定是要带来腥风血雨的。”
  “你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你是怎样的人。我又是怎样的人?”沈七眼神微冷,看着水面荡起的涟漪,手腕略斜,倾了一杯酒下去,“谁为你注定,谁又为我注定?一个人的命是不可更改的吗?”连珠炮般问出一堆问题,他自己却先笑了,转头望向窗外,眼神中多了几分自嘲,长长舒了口气,轻轻摇头。“这是最后一次。”上官澜静静道。
  沈七眼中一亮,猛地回头,紧紧盯住上官澜。他眼中之光仿佛鬼火一般,亮得灼人,片刻后点点暗了下去。然而这暗不是寂灭后的灰暗,却是烛火熄灭后黑暗中亮出的刀锋,锐冷深沉,锋芒逼人。
  “这次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了。再也不会有人打扰你。”上官澜平静地看着沈七,“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可惜我身边人手不够,离不开你。你重情重义,我不说,你就死撑着不走,为我拼命,做那些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不能耽误你一辈子。这次之后,你就改名换姓,永远消失。”
  沈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道:“这次的麻烦很大吗?”
  “不大,也不小。失败了三次。雇主怀疑有内奸,我清理了三次,死了几个人,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雇主干净吗?”“绝对干净。”
  沈七沉默了片刻,眼中的锐冷寒芒沉潜了,又换上先前不羁的样子,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目标是什么来头?”
  “当朝首辅——严嵩。”
  沈七正在倒酒的手顿了顿,点头:“这个人,想取他性命的人可多了。‘暗流’的规矩,不是只接江湖黑白道的生意,不和朝廷打交道的吗?”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可知曾铣此人?”
  “雄兵伟略,胆识过人,可惜命不好。死得太早——曾铣后人不是死绝了吗?怎么,哪儿又钻出来一个要报仇的后人?”
  上官澜摇头:“曾铣身边的四名贴身侍卫,号称‘铁骑四卫’,你可知道?”“赵、梁、丁、张四卫,被称为剑胆、枪心、鞭神、刀绝,威震塞北,名扬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惜,曾铣败亡,他们也被斩草除根,全家死光光,怎么,有漏网之鱼成了气候,委托了‘暗流’?”
  上官澜点头道:“赵兰桦有一个女儿活了下来。”
  “哦——”酒送到唇边,又被搁下,沈七忽道,“我知道她。”
  “你知道?”上官澜有些惊讶。
  “我在三姐那里见过她。”沈七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五年前,我执行任务受伤,躲在三姐房中,隔着帘子见的,后来问三姐才知道那是赵兰桦的女儿。”时隔五年,他犹记着惊鸿一瞥、看见那一袭藕色纱裙包裹的丽人时是何等的惊艳。那双眼,凉若初雪,淡如秋烟,见过一次便终身难忘。那容貌神韵是一生仅见一回的冰雪之姿,是人世间难以言喻的美好,却也那般无奈地沦落在了风尘里。等他伤好后寻觅,那姑娘已失了消息,听说是被人赎走了,没想到竟是曾铣一案的赵氏遗孤,更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他们之间竟会再次有交集。
  上官澜打量着沈七思索许久,捏着杯子慢慢道:“她要见你一面。这不合规矩。”“见我?”沈七有些惊愕,抬头盯着上官澜看了半晌,忽然微笑起来,“如此佳人,见十面也不嫌多。”
  “你要见?呵……我来安排。你一切小心。”上官澜苦笑着起身。
  “不喝一杯再走吗?”
  “你留着自己慢慢喝吧。到了杭州,一切自有三娘为你安排……你三姐一直惦记着你呢。”上官澜把斗笠压低,消失在屏风后。
  夜幕降临时,对于勾栏歌坊恰是一天的开始,灯一盏盏亮了起来,夜也一点点热闹了起来,妩媚与妖娆都在夜色中活了过来,玉体生香,巧笑艳兮,织成一场纸醉金迷的大梦。天香阁也不例外,迷离的灯光下处处响起琴声、唱曲声、姑娘和客人的笑闹声。
  天香阁后面的大院子里套着一个小院,便是天香阁红牌姑娘紫云和她的教习师父沈七的住处。紫云正坐在院门前的长木椅上,听着远远的喧闹声。那些笑闹声和唱曲声伴着迷离灯光从天香阁上远远传下来,在这座简陋的小院子听,却有种恍若隔世的苍凉寂寞。
  门前这株杏树不知道何年何月便有了,足有一人合抱粗,枝繁叶茂。粉红的花朵稀稀拉拉缀了满树,在黄昏中像一支支惨艳的小火把。雨亦不知从何时开始飘的。黄昏时还是落日熔金的晴好天气,不知何时变的天,开始只觉得飕飕凉意,以为是夜气,直到鬓发微湿,脸上皮肤被水汽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才觉察原来是落了雨。
  江南的雨这么这么细,细得不易知晓,就仿佛女子的心意,那些婉转曲折幽微之处,是男子永不能读懂的。
  紫云叹了口气,再抬头时,眼睛却亮了,伸手轻轻一扶:“怎么又喝这么多?”沈七满身酒气,侧脸望着她,微微一笑,任她扶着往里走,走到门边时却将身子一沉,就在门槛上坐下:“紫云小姐,借宝琴一用。”
  紫云从房中拿琴出来,递给他。沈七将琴横在膝上,醉眼惺忪道:“紫云小姐,这一曲,你要仔细听。”紫云点点头,在他旁边坐下。
  沈七双眼微闭,双腕凌空虚抬,迟迟没有弹出第一个音调,他似乎在回忆什么,又似乎沉醉在什么缥缈甜美的境界里。雨点渐渐密了起来,打在杏花上发出啪啪轻响,风卷着白亮的雨珠扑进房檐来,打在沈七头上、脸上、衣襟上、长衫上、鞋上,他俊秀的脸微微仰起,微笑着,忽道:“紫云小姐,是三娘要你来照顾我的,是吗?”
  那微笑如云过青天淡而悠远,紫云却猛然一惊,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沈七点头道:“果然。我就知道,她这两年都没有来看过我一眼,怎么放得下心?紫云小姐,你很好。”
  紫云忍不住问:“小沈公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胸口中那一剑,伤到肺叶,一般人见了一定心存疑虑,你却对我的说辞毫不怀疑,抓药熬汤,殷勤备至,且从未过问我的身世来历。这不是寻常女子的做法。”沈七笑了笑,“三姐的人脉,能伸展到这样荒僻的小地方来,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三姑娘是风尘中的领袖,是女中豪杰。”紫云轻声说。
  沈七又笑了笑:“你也欠她的情吗?”
  “我父母被恶霸逼死,他们逼我做妾,是三姑娘救了我。”
  “可怜可叹啊,人世间最难偿还的就是恩情……”沈七摇头微笑,叹道,“紫云小姐,这两年是我一生中最平静最开心的日子,多谢你的照顾……要是一辈子就这么活着,弹弹琴,喝喝酒,可有多好……”
  他手指突然一动,一串清亮的琴音蓦地响起。琴声织成万里丝雨细如愁,关河冷落,一叶飘零,刹那间仿佛一阵风过,吹散满天云雨,春月当空,春花满枝,忽然间,日照春泉,飞珠溅玉,莺鸣柳阴……人世间一切的满足喜乐仿佛都在那空灵曼妙的琴音中了,然而一股莫名的感伤却从紫云心底泛出来,满满地堆在胸口,升上来,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吐不出……
  紫云渐渐觉得心神恍惚了,那已不是琴曲,而是一个女人所能渴望的最美好的梦。等她从琴声中回过神时,沈七已不在身边了。
  浓浓夜色中,清朗的吟诗声渐去渐远:“我有心曲欲传君,惜君远隔蓬山外……我欲飞渡重山去,奈何蓬山一万重……”
  紫云怔了许久,拾起被沈七抛在地上的琴。琴被雨水打湿了,微一勾动,发出一声闷响。她把琴抱入怀中,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她哭不是因为她知道他这次离开后就再也不会回来,而是因为忘了告诉他,她照顾他,一开始是为了报三娘的恩,可后来,就不是了。不是了,真的不是了,可是这句没来得及说出的话,是否还有机会说?她不知道,也没人能告诉她。
  
  第三章 梨香
  
  钱塘自古繁华,故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说,但今日的杭州城却不比往昔。开放许久的宵禁突然又严厉了起来,城中禁卫森严,人人自危,不时有官差闯入客栈、酒楼搜查,连娼寮都不放过。有流言说是巨盗窜入了城中,官差们奉了严令抓捕,也有流言说是巨户走失了姬妾,正秘密寻找——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没个准信儿了。然而夜色中,却总有憧憧鬼影一闪而过。
  今夜,明月如水,纤云如缕。一条清瘦的人影慢慢走进檐影里,没入黑暗的刹那,修长的身形宛如水滴人海,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七弯八拐之后,那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条窄巷中。
  一路都是矮垣,前面突然现出一段粉白的高墙,不一会儿就看见一座黑漆大门,就着清冷的月色,只见门匾上两个大字:“傅府”。也不见他脚下如何动作,身子一拔,轻飘飘地落在了墙头上,手在墙头一撑,去势如电,几个起落,把傅府里里外外探看了一遍。这里显然长时间没住过人了,院中荒草丛生,檐下结了不少蛛网。来到傅府的卮脘时,一眼看见碧沉沉的杂草丛中挺立着一株梨树,枝上系了条水红的纱巾,正随风飘动,他心下一叹,在梨树下落了脚。
  已是春末,梨花残败,一股子清香在空气中氤氲。他把手伸到面前摊开,掌心儿里躺着一朵梨花,是他刚才飘身落下时随手摘的,花已半残,撑着几片苍白薄削的花瓣,越看越觉得凄凉。一阵风过,梨花急雨一般飘下来,落了他一身。
  “杀手这行里传说中的‘大司命’,也会伤春悲秋吗?”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房中淡淡问,嗓音华丽中略带苍凉,仿佛一匹凉滑的绸缎。
  他的脸慢慢抬起来,正是沈七。他端详手里的花,淡笑道:“越是娇嫩的花越容易凋零,就像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难以长久一样。人见花落而伤春,伤的其实是自己。”“杀手也会为自己的身世处境伤感?”
  “能做到太上忘情的不多,只是有些人麻木了,有些人尚未麻木。卸下身份,我不过是一个男人,你不过是一个女人,偶然伤感也是常情。”
  女子沉默了片刻方道:“你喝酒了。酒能乱性,上官先生从不饮酒,他培养的杀手,竟然还有喝酒的?”沈七微微一笑:“我喜欢酒。”
  女子又沉默片刻:“你是个特别的人。”沈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眼前倏地一亮,却是房间里点起了灯,女子淡淡道:“请进来一叙,有件事儿我要向先生请教。”沈七刚犹豫了一下,就听她低笑道:“江湖上那些英雄好汉们听见你的名号就吓得半死,呵,他们若知道如此良宵,你空站在一个女子的门前不敢进去,可不要笑掉大牙?”这一笑嗓音低沉,颇有几分惹人遐思的味道。
  沈七微微一笑,走到房前伸手一推,门原是虚掩的,应手“吱呀”一声就开了。小方桌上搁着盏油灯,灯下,一名女子端坐着,正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定他。沈七的心轻轻沉了沉,又轻轻地飘上来。他仿佛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虚空中轻轻一劈,横隔在二人之间的洪荒壁垒轰然碎裂,时间洪流野马般任性逆转,将时间定格回五年前。也是这样的夜,也是这样的灯光,也是这样的一双眼,也是这样的一个人,清冷冷、寒凛凛,皎若云中月,净如枝上雪,清艳孤芳,丽绝人世。
  佛说色相皆空,可这般色相,又有什么可以替代?虽说空即是色,可怎样的空茫能与这样的色相匹敌呢?飞蛾投火时,所看到的,或许就是这样情难自禁的美好吧?沈七在她对面坐下,突然觉得有些荒谬。这样的夜色。对着这样的人,谈的本不应该是血腥,而应是风月。
  赵南若在灯芯上轻轻一剔,陡然炽烈起来的光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映出一抹嫣红:“这次老贼秘密南行,带的护卫并不多,要下手本来容易。可几天前杭州城中突然戒严,老贼从京城中秘密调来了十几名好手,昨天又有一批邪道高手到了杭州,在他帐前听用。我们要下手,难上加难。”
  她口气虽然温和,话里的意思却是含着刺的:这是在问罪了。沈七不动声色地道:“消息为什么会走漏,‘暗流’内部正在调查。上官澜既然收了姑娘的银子,自然会替姑娘办好事情。姑娘尽管放心。”
  赵南若摇头,微微冷笑:“‘大司命’,你好天真哪!你不觉得事情太过蹊跷?‘暗流’向来行事低调,筹划严密,竟然连续三次任务失败,这次,更是在刺杀之前就泄露了消息……你还不知道吧?严贼的人早已收到消息,这次来的杀手是号称杀手之神的‘大司命’——上穷碧落下黄泉,勾魂摄魄死不知,名动八方,人人闻风丧胆的头号杀手……严贼动用了所有力量,要在你的剑下守住自己的人头。”
  沈七笑了,心下却不由吃惊。嗅到杭州城的空气,他就知道事态不对,可是,连杀手的来头严嵩都知道了,这种时候再强行下手,无异于自投罗网,也许,暂时蛰伏、静待时机才是明智之举。但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上官澜会怎么考量呢?以上官澜的性格与做事风格,若没有十成把握,决不会贸然出手,这次,赵南若恐怕又要失望了。
  “你们……打算罢手吗?”赵南若望着沈七,幽幽地道。
  沈七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赵南若秀丽的脸庞在灯光下柔腻若玉脂,鬓发漆黑如墨,他看着,忽然鬼使神差般伸手,将一直捏在手里的那枝梨花往她鬓边插去。赵南若愣了下,欲要躲,终究是强自镇定了,端坐着一动不动,任他胡来。衬着乌黑的头发,越发显得那花瓣苍白得薄命,却也淡极而艳,绝艳得要命。
  院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响,赵南若眼光一寒,捻灭油灯便要扑出去,被沈七一把拉住。“是风。”沈七攥着她的手低声道。赵南若停在他手掌里,良久,僵硬的身子软下来。
  “是风?”她问。“是风。”他的声音镇静平和。
  窗子是关着的,房间里暗极了,饶是沈七眼力绝佳,灯光乍灭,有那么一刻眼前也是一片漆黑,只觉触手处柔若无骨,掺杂了梨花清香和少女体香的气息在鼻端萦绕。
  “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你们……你们在怀疑我吧!”赵南若忽道,却并不要沈七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三次刺杀,都失败了……这在‘暗流’中从未有过,不是吗?严嵩就算手眼通天,可还没神通广大到把黑道的天也遮了去,他为什么就死不了?我要他死的!我是要他死的!”
  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于透过窗纸洒进房中的星月微光中,沈七看见那女子双手掩面伏在自己身侧,肩头微微抖动,如一朵挂在枝头的梨花。
  “老贼害死了曾伯伯,害死了我父亲,烧了我的家……母亲死了,弟弟死了,只剩我一个,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一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为了杀他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们哪里知道!”赵南若压抑着声音低叫。
  “我知道,”沈七怜悯地注视着她,叹息,“我什么都知道。”
  上官澜曾给过他一份赵南若的资料,很详细,也很残酷。落难小姐,沦落青楼,遇到奇人异士,脱出苦海,学成武功一心报仇,孤掌难鸣,先是以身体为代价倚仗江湖豪客,几次失手后,转而投入严嵩门下卧底,并借助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暗流”的力量报仇——她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五年,漫长而短暂的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充满了耻辱、痛苦和血泪,那是一个女子所能遇到的不幸与酸苦。
  为什么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逃不过肮脏、污秽、欺凌?是这天地错了吗?他的手悬在她头顶,想要轻轻抚摸那漆黑的发,却知道仅凭这样的一只手绝抚不平她心头的伤。平展的手掌收起来,握成拳。他不能抚下去,这样廉价的抚慰毫无意义,就成了亵渎,他不敢给。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探进了沈七怀里。沈七身子一震,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赵南若缓缓抬头,任沈七抓着自己的手,用黑白分明的眸子瞪着沈七,静静道:“我看得出,你喜欢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自己。我把我自己给你,你要不要?”
  这句话仿佛一把狠狠插进心脏的刀,又仿佛一把塞进心脏的冰雪,骤然间,沈七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你不要?啊,你不要……我知道了,你是嫌我脏……”赵南若注视着沈七的脸,凄凉地笑了,“上官澜什么都告诉你了,是吧?我早该想到,我的事情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了,你当然也会知道。我生得再美,你也不会动心,因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你是个喜欢喝酒还会伤春的杀手,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要的女人一定是冰清玉洁的,而不是我这样肮脏下贱的……再美也没用……”
  她说的每个字都是一把刀,每一刀都刺在沈七心上。
  “你何苦这般作践自己!”沈七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世事翻覆,哪里由得人选?
  “自然是我天生下贱!”赵南若瞪着沈七,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一瞬间,那漆黑的眼珠似乎是湿了,但也许是沈七的错觉。因为她眼中充满的是火焰般的仇恨与狂热,恐怕焚尽三千世界之后,这业火也不能熄灭。她的软弱、屈辱都被这仇恨之火烧干了,只剩下复仇的狂热。
  该说的话说尽了,不该说的话也说了,突然之间,两人都不再言语了。窗外初时还只是呜呜咽咽的小风,过得片刻,风声越来越紧,渐渐变成了呼啸之声,再过得片刻,雨水“啪啪”打了下来,风声雨声汇成巨大的洪流,这小小的房间似是波峰浪尖上的一只小船,随着波涛漂向黑暗的尽头。
  “下雨了,又下雨了……江南的雨真多……我真怀念北方的秋天啊,那么高那么高的天,那么蓝,鸟儿飞得高高的……”赵南若喃喃低语,不知在说给谁听。沈七缓缓抱住她,发现她在发抖。
  “别碰我!”她低喊着挣扎。沈七却抱紧了她,低声道:“我去杀他,我替你杀他!”赵南若的挣扎缓了缓。
  “我只希望你记着,无论怎样的仇恨,都不值得你付出过分的代价。你还年轻,日子还长,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不要再糟蹋自己了。”沈七捧起她的脸,端详片刻,在柔嫩如花瓣的颊上轻轻吻了吻,起身大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却又忽然站住,静默了片刻,轻声道,“你练的那个毒功,尽早散了吧,那功夫是要命的。”说完这句话,他大步走出门去。
  沈七走时细心地把门关了起来,现在,门被风吹开了。
  急风卷着雨线恶狠狠地扑进来,疯狂地撕扯着赵南若的头发。脊背上掠过一阵寒流,她不由打了个哆嗦。突然,她唇边牵起一丝冷笑,拾起地上的斗笠扣在头上,在下巴处将丝带打好结,也走进了急雨中。
  粗而密的雨粒从黑沉沉的天空砸下来,结成一张大网,将整个天地都笼罩了进去。忽然一道闪电划过,映亮了伏在沉碧草色间的惨白梨花,也照亮了急雨中纷纷而坠的花瓣。陡然,墨色的枝叶间寒光一闪,随即消失。当第二道闪电亮起,一双嗜血的眼睛在枝叶间显露出来。
  在廊前站了片刻,赵南若缓步走到梨树下,停下脚步,抬头仰望。
  “这样凉的雨夜,却要麻烦鬼剑先生为我在外面守护,真让我过意不去啊。”她微笑着掠了掠头发,笑靥如花。
  就在她开口的刹那,一柄窄若手指的利剑沿着树干闪电般刺了下来。
  “贱人!原来你是相府内奸!”鬼剑低喝。
  赵南若笑着滑步移开:“你还能挥剑吗?”
  雨幕中的男子枯瘦如柴,面上覆了一张青铜面具,乖戾形貌如地狱使者一般。他没有答话,剑光疾闪,直取赵南若咽喉。赵南若两手空空,滑步游走在剑光中,险象横生,却谈笑自若。
  “你的剑慢了许多啊,鬼剑先生。”赵南若轻轻叹息,突然伸出右手,抓向疾刺而来的利剑。
  鬼剑心中一喜。他手中这柄剑锋利无匹,削铁如泥,就算对方练有佛门的拈花指,也势必要被一剑斩断手指。这小贱人,倚仗着他中了毒,胆敢如此出手,分明是找死。他腕上微一使劲,剑锋向赵南若手上削去,然而没有预料中切开血肉的质感,反而有一股拗劲自下而上扳了过来。
  “砰”的一声脆响,鬼剑只觉胸口仿佛插进了一把雪刀,而后一阵滚烫的灼痛。浓稠的血水从鬼剑胸口喷出,落在地上,染红了泥地,在雨水的冲刷下迅速变淡。雷电轰鸣,骤雨如倾,电光照在鬼剑的青铜面具上,森然可怖,面具上裸露出的眼睛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惊愕。
  “怎……怎么可能?”鬼剑身子晃了晃,把断剑插在地上,撑住险些跌倒的身体。“传说中的天丝手套,真是好东西。”赵南若淡淡道。
  鬼剑蓦地抬头,看着那暗银色的手套,失声道:“那个人……那个人就是传说中的‘大司命’?”“鬼剑先生博闻强志,江湖上有小道消息说,天丝手套是落在了‘大司命’的手里。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鬼剑怔了许久,道:“死于毒姬和……和‘大司命’的暗算,不算……不算丢人,我只想……只想知道,你是……是什么时候下……下的毒?”
  “毒并不是我下的,实在是你们太大意了。”赵南若淡淡道,“‘大司命’是个很小心的人,进这座院子时,他便觉察到你们的存在了,料定你们会偷听我们的谈话,进屋前就在院子里布置了迷药。”
  “是他?!”
  赵南若冷冷地看着他:“你和我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拖延时间,等你的同伙鬼影赶回相府调集人手。鬼影先生轻功超绝,但‘大司命’轻功想来也不差,不如我们来打一个赌,是鬼影快,还是‘大司命’快?——不过,看来你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她的话音尚未消散,鬼剑已跌进了泥水中。青铜面具摔在地上,露出一张长满皱纹的枯干脸庞。
  赵南若低头凝视鬼剑的脸。尸体湿冷的脸庞上有一点震惊,一点怀疑,还有一点……那似乎是一点笑意,带着蜂尾针毒般的恶意与诡异。赵南若心里升起一丝隐约的不安,她抬头看向夜空。夜色浓如泼墨,雷电轰鸣后,刹那的光明里,只见万点白茫茫的雨珠直坠而下,织成密密雨帘。暴雨击打在脸上,隐隐生痛,眼睛瞬间就模糊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盘旋不去。她茫然地想:那个人既然出手了,鬼影应该是必死无疑了吧!可是,鬼剑和鬼影是何时盯上她的?鬼剑说“原来你是相府内奸”,可见是听了她与大司命的谈话之后才知道的……难道只是凑巧?
  “你不能回去了。”平和的男子声音突然响起。
  赵南若猛地抬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墙下的浑身湿透的沈七,失声道:“鬼影他……跑掉了?”“他死了。”
  “死了?”喃喃重复了一遍,赵南若吐了口气,点头道,“那就好i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失手的。”
  沈七盯着她的脸:“你可能已经被怀疑了,回去的话太危险。如果你没有去处,我可以为你安排……”
  “为什么这么关心我?”赵南若突然问。沈七怔了下。
  赵南若笑得哀艳:“我宁可你看不起我,或者像上官先生那样冷冰冰的,也不要对我好。我已经习惯了绝望,你千万不要给我希望……因为希望之后的失望更让人痛苦。”她轻轻摇头,笑意酸苦,“你知道我最恨的人是谁吗?不是严嵩,也不是他派去灭我满门的人,而是一个陌生人……赵家被灭门的那天,一个黑衣人救了我。我求他带我走,可是被他拒绝了。他说,他只是个路人,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办,留给我几个铜板就走了。后来的日子里,每当痛苦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他,每次想到他,我就更恨他一点……当初如果他没有救我,我就不会受到后来的这些屈辱和痛苦。他救了我,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却又不管我……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一个人在世上讨生活,遇到形形色色的恶人,被欺辱、被伤害,这种希望后的绝望你知道有多可怕吗?”
  沈七怔怔看着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赵南若苦笑着,自顾自地说下去:“所以,你千万不要对我好……那会让我恨你……我这样的女人,已经没有办法爱人,也不配被人爱,这样很好……你千万不要让我误会,如果有一天你说你喜欢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沈七道:“你只为仇恨而活吗?”“是,我只为仇恨而活。”
  “你不打算放弃回严嵩身边的念头?那样做很危险。”
  “我这个线人还有利用价值,不是吗?”
  沈七沉默了。良久,他叹息一声,提起鬼剑的尸体,身子轻轻一拔,掠上墙头,湮没在了茫茫雨夜之中。
  赵南若望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慢慢地笑了,像是很开心的样子。
  “这样多情的人,怎么适合做杀手?若不是这么多情的人,又怎么能让你一直捏在手心?上官澜呀上官澜,你可真是一头老狐狸。”她自言自语道,扶了扶头上的斗笠,仪态万方地走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第四章 清洗
  
  清晨,杭州府尹的官邸大厅。
  八扇排窗都紧紧关闭,窗缝中透进的稀薄光线照在并排摆放的两张门板上,门板上各躺着一具尸体,尸体头部上方,各有一具青铜面具。
  尸体是不久前在府尹大门外发现的。当时,两具尸体被长剑贯穿胸口,钉在大门上。开大门的兵丁还以为是破布被吹到门上,挂在了上面,仔细一看,竟然是两具尸体,吃了好大一惊。
  尸体身上有一张短笺,短笺的内容只有一句话:“相爷尊驾来杭,无物以献,特奉小礼,敬请笑纳。”无抬头,无落款。
  总管余敬常手捏短笺,神色阴沉地站在大厅上方沉吟。他已年近五十,身材矮瘦,长脸瘦得可怖,一双眼睛却亮得灼人。严嵩的护卫一向由他负责,这次随严嵩南下办差,不几天就行踪泄露,被杀手一行中的头号恐怖人物盯上,已经是极大的失职。他调集了近处所有能调到的高手前来护卫,甚至连东瀛高手都调了过来,力求击杀传说中的司命杀手以将功赎过,没想到对手如此嚣张,在相府严密防范之下悄无声息地杀死了鬼影、鬼剑,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尸体钉在杭州府尹官邸的大门上。
  鬼影、鬼剑并称“祁门双鬼”,身法如鬼,剑法似魅,虽不算是顶尖高手,也是一等一的好手,竟然同时被击杀。对手的这份能耐、这份胆魄,真是可怕。这两具尸体,是战书,亦是挑衅,更是搧在他脸上的老大一个耳刮子。然而,颜面尽失还是小事,办事不力才是相爷的大忌。
  余敬常抬起下巴,冷冷扫视厅下所站诸人:“各位,意下如何?”摆放尸体的门板后面站了十几号人物,都是他此行从京城带来的高手。
  左首的矮汉肤色极黑,长得像一块木炭,多年前纵横塞北,人称“漠上飞鹰”,大家反而都忘了他原来的名字叫关东来。他旁边的男子年约四十,作青年公子打扮,是名动天南的风流剑客“凤眼”凤真郎。凤真郎身侧摆了两张凳子,一张凳子上坐着一个高瘦的老头儿,耷拉着眼皮,一副天塌下来砸不着的神色,另一张凳子上坐着一名寡瘦的老婆子,眼大而无神,却是个瞎子。这一对夫妇其貌不扬,却是比关东来和凤真郎更棘手的一对鸳鸯罗刹,老头叫崔沅,老婆子叫张秀儿,早年做江洋大盗的时候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后来进了死牢,被严嵩移花接木调出来,弄到身边做了护卫。
  余敬常眼光微移,看向张秀儿旁边的女子。女子黑衣裹体,面上罩了一张黑纱,露出洁白如玉的下巴和一段修长秀美的脖颈。能将这种黑寡妇般的衣裳穿得如此妖媚而风情万种——若天下真有女子可称尤物,恐怕就非她莫属了。“毒姬,你怎么看?”余敬常问道。
  赵南若双臂抱在胸前,轻轻一笑:“总管大人心里不是有答案了吗?”
  余敬常眼中寒光一闪:“哦?我的答案是什么?”
  “清洗。”赵南若轻轻吐出一个词。
  关东来等人未作表示,站在他们后面的川西四煞、川东六狼中却起了骚动。川东六狼的老大郭风冷冷地道:“毒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呢,”赵南若懒洋洋道,“脏了,就要洗洗,洗净了,才好办事。”“你怀疑谁是内鬼?”
  “郭爷,虽然你们川东六狼进府最晚,可我没说你是内奸,余总管也没说你是内奸,你急什么。”赵南若发出一声娇笑,绕着鬼剑、鬼影的尸体走了一圈,“相府这次秘密来杭州,才几天,就走漏了消息,总得查一查,万一是混进来了内奸,说不定哪天,躺在这板子上的就是你我了。”
  “毒姬姑娘言之有理。”川东六狼中的老二邓骄阳笑道。他比郭风要伶俐得多,向余敬常施了一礼,肃容道:“余总管,川东六狼是最晚投靠相爷的,资历最浅,却是忠心耿耿,请总管大人明鉴。”
  余敬常淡淡道:“诸位不必慌张,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冷冷一笑,展开手掌,露出一枚小蜡丸,“这是从鬼影口中发现的,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写下内奸的名字裹入蜡丸塞进嘴里。可笑‘大司命’狂妄自傲,把尸体送来官邸,若他毁尸灭迹,我们要查出这内奸,还要费一番手脚。”
  蜡丸已裂为两半,想必其中的内容他已读过。
  余敬常的目光从众人脸庞上一一掠过,寒光凛凛,杀意慑入。
  郭风手按鬼头刀,森然道:“余总管,这内奸的性命归我兄弟了。只要你话出口,郭某这把刀不见血不回鞘!”“不用。”余敬常冷笑一声,“远在西域有一种奇花,名叫天罗,毒姬,你精于用毒,应该知道。”
  赵南若强按心头的震惊,淡淡道:“我也只是在《五毒经》上见过几句记载,天罗无味无色,状如冰雪团簇,还有个名字叫天冰玉兰,只有在荒漠最深处的毒蛇老窟中才能采到,许多用毒高手穷尽一生也难得遇到一朵。据说因为这种毒太过霸道,绝无解药,又无色无臭,防不胜防,因此西域王派兵横扫大漠,将所有毒蛇老窟捣毁,以灭这毒花的种。”
  “不愧是毒姬,好见识。”余敬常哈哈大笑,脸上阴霾尽扫,一拍手掌,十几名青年侍卫各捧一盏茶从外面走进来。茶盏是上好的白瓷薄胎盖碗,淡淡茶香随着袅袅青烟送入众人鼻中。茶一共十六盏,一人一盏。
  本来就紧张的气氛没有因余敬常的一笑缓解,反而更加沉重得令人窒息。仿佛在不可知的角落里藏着一条毒蛇,牙口锐利,舌芯吞吐。
  谁会血溅五步、尸骨无存?一盏茶过,想必就是见分晓的时刻。
  余敬常先啜了一口,云淡风清地说:“西湖碧螺春,年年上贡的佳品,今年的茶刚刚下来,大家一起尝个鲜。”
  赵南若轻抚细腻如玉的薄胎,嘴角含笑,风情万种。眼前是祁门双鬼的尸体,余敬常手里是已掰开的蜡丸,手里是这杯要命的茶。
  这要命的茶,她是喝,还是不喝?
  醉红楼。曙光一脚脚地爬上窗棂,再漫长的夜也终将过去。
  “吱呀——”一声,门突然被一名女子推开了,桌上一盏油灯已经熬得干了,剩下的最后一口气被这股进门风一吹,顿时熄了。桌面躺着六七个空瓶,酒浆流了半桌子,沈七裹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枕着自己左臂伏在桌子上睡得香甜。
  “有这么不开心吗?”女子苦笑着,仿佛在问自己。她在沈七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伸出手,似乎是要摸一摸他的头发,临到头,却变成狠狠的一记猛拍落在他肩上。
  沈七被打得滚下桌子,挣扎着撑起身子,睁着一双惺忪双眼哀号:“疼死我了……三姐!一场好梦被你搅了。”
  “你这种人,也敢睡这么死!”程三娘恨得咬牙。
  “在你这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沈七笑得有些赖皮,爬起来,把桌子上的酒瓶扫到一边,用袖子抹了抹桌子,“三姐,坐。”
  “邋遢死你吧!这么个人,看起来模样也算好的,才学也算好的,可惜却是一堆糊不上墙的烂泥!我就等着看你打一辈子光棍,那才叫好呢!”程三娘拧着眉毛打量他。
  沈七嘿地一笑,手指门外,豪情万丈:“三姐,你这话就显得小气了!你手下三千佳丽,随便给我一个……”话音未落,额上已挨了一记爆栗。沈七以手按额,哭丧着脸说:“不给美人就算了,何必给我苦头吃。”
  程三娘瞪着他,终于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她本就生得美艳不可方物,这一笑,仿佛春风吹开了一树春海棠,艳丽绝伦。良久,她却叹了口气,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洗得泛白的衣裳扔给沈七。
  沈七去里屋换农裳,听程三娘在外面慢悠悠道:“你是生了铁肺吧?”
  沈七笑道:“非也非也,小弟我分明是血肉之躯。”
  “哟,不是吧?小烟跟我说,昨夜小沈公子淋得落汤鸡似的回来,喝了半夜的酒,咳得像要断气,小烟好心进来给你换衣服,被你杀气腾腾地给吓了出去。我寻思着,要不是长了个铁肺,怎么敢这么折腾身体?”
  沈七忙道:“小弟一时糊涂,以后不敢了。”
  “糊涂?我看你可不糊涂!谁要说咱们小沈公子糊涂,那才是猪油蒙了心,真糊涂了!”程三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咬着牙笑,“你呀……你就是活得腻歪了,哪天把自己整得没命了,就甘心了。”话到后面,狠劲儿没了,却透出几分酸楚和恨意。
  沈七没接话,好一会儿,从里面出来,走到程三娘身后,讨好地说:“三姐,我给你揉揉肩?”
  “这伺候人的活,你哪儿会啊?”程三娘翻个白眼,把他推到梳妆台前,按着他肩膀让他坐了,替他解开头发,拿毛巾一绺一绺地擦干。
  这里是程三娘的香闺。和一般女子一样,程三娘的梳妆台上胭脂、水粉、金银珠宝首饰摆得琳琅满目,最壮观的却是那面翠叶莲台的镂花铜镜,层层枝叶纠纠缠缠,片片莲瓣堆堆叠叠,那繁丽华美太过了,叫人觉得心惊,平白生出种惘然。镜中,少年俊秀的脸庞和女子艳丽的脸庞映在一起,有种恍似梦境的虚幻缥缈。
  程三娘望着镜中的影像,渐渐觉得心空了,像是被挖去了一块似的,半晌,缓缓道:“你小时候,风里雨里地练武,每回淋得湿透回来,我就是这么替你擦头发的。一转眼,就长大了……我也老了。”
  “可找看你此十六七岁的姑娘还年轻漂亮。”
  程三娘笑了一声,没理他,半天道:“好了。”
  沈七在出神,闻言往镜中一看,不由苦笑起来——程三娘竟给他梳了个童子的抓髻。沈三娘看着镜子中的沈七,微笑道:“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梳着这样的两个小髻,大雪的天儿,只穿了一件破烂的单衣,外面裹着上官澜的皮袄。上官澜一路把你抱进飞云堂,拿姜汤灌了两大碗,才算保住这条小命。”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盯着镜中自己用脂粉也掩不住的沧桑面容,幽幽道,“你长这么大了,我怎能不老?”
  沈七沉默了片刻,却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大哥和三姐收养我,教我武功,这份恩情我永生难忘。”
  “上、官、澜。”程三娘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倏地冷笑一声,折断了手中木梳,盯着镜中沈七道,“小沈,你听着,这次的行动已经泄露,那边已经设下天罗地网就等你去送死——这笔生意咱们不做了!”
  沈七哦了一声,问:“大哥怎么说?”
  程三娘双眉一轩,振出一派英朗之气:“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
  她这么说,沈七便知道上官澜的意思了。上官澜行事一贯谨慎,形势如此不利却肯冒如此大的风险也颇为出奇,难道前三次任务失败,让他也急躁了?不应该。上官澜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
  “你说话呀!”程三娘推了沈七一把。
  沈七道:“那个人出窝的机会不多,这次机会放过,不易再有。”
  三娘怒道:“机会?这是机会吗?这是要命的死局啊!”
  沈七微微一笑:“那就看看,死的会是谁。”
  程三脸色惨变,嘴角抽动着,颤声道:“小沈,你是真不要命了?严嵩为相多年,手底下能人异士多得去了,是好招惹的吗?是!你武功高强,惊才绝艳,论武功的确直追上一任‘大司命’的巅峰状态,可是,你知道吗?‘暗流’一脉传承至今近百年,没有任何一个‘大司命’活着离开‘暗流’……小沈,你是聪明人,该知道自己再怎么武功高强也不过是个人,你不是九命猫,你只有这一条命,还得自己珍惜才成啊!”
  沈七笑了笑,叹息道:“还是三姐对我好。”
  程三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勃然变色,甩给他一记耳光:“少跟我打哈哈,我说那些话可不是跟你示好的。你就乖乖给我在这儿住着,等严嵩回了京,你该哪儿还哪儿去。你敢出速屋半步,我先打折你的腿!”
  吃了一记耳光,沈七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忽然程三娘柔软冰凉的手就抚在了那火烧般的地方。程三娘叹息一声,扳过他的脸,盯住他说:“咱们过的是刀头舐血、鬼门关上挣命的生活,有些话说出来平白惹你耻笑,我这两天眼皮直跳,好好坐着,背上就忽然一凉。小沈,我……还从没这样怕过呢。”她近似哀求地看着沈七,“听三姐一句话,这笔生意,算了吧!你欠上官澜的,早还清了。”沈七也盯着程三娘看,脸上慢慢浮起一丝微笑,起身掩了个哈欠说:“三姐,我困了,你把小莲叫来陪我,半年没见,我想她了。”
  程三娘呆了呆,突然劈手掴了他一个耳光,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去,嘴里倒豆子般喝道:“小混账王八蛋,你去死吧,哪天叫人大卸八块了,老娘正好开那一坛子藏了三十二年的极品女儿红,就在这醉花楼上开三十六桌流水席,叫上全杭州城的人庆上三天三夜……”暴怒的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湮没在窗外的风雨声里。
  沈七颊上被掴得通红,只觉痛到极处反而木木的不知道疼了,一面伸手慢慢揉着,一面转过头去,盯着镜中古井般深邃平静的眼睛看,看了半晌,倏地一笑,起身去桌边把酒瓶逐个晃了一遍,却都是空的。
  他叹了口气,打开里间的暗格,沿着曲曲折折的楼梯下去。
  昏黄的灯照在两壁上,人影憧憧,宛若鬼影。他突然想到一句话:命如纸薄人如鬼。这就是他的宿命吗?这也是赵南若的宿命吗?昨夜将祁门双鬼的尸体挂在杭州府尹官邸前示威,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这么做,对保护赵南若究竟有用吗?自古红颜多薄命,他只希望,赵南若的命不要那么薄,无论怎样,活到看着严嵩死,活到能好好地离开吧!
  盯着水中根根直立的碧绿茶叶,深深一嗅,赵南若叹息:“好茶。”
  凤真郎淡淡一笑,饮了一口:“奇香入于肺腑,滋味更佳。”
  赵南若嫣然一笑,举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将根根悬立的茶叶吹到一边,凑到唇前浅浅饮了一口。——这一口饮下,会死吗?赵南若发现自己突然不恐慌了,反而从心底升起一股奇异的荒谬感。
  就在茶入咽喉的刹那,川东六狼中突然有一道身影弹身而出,踢碎紧闭的窗子掠了出去。关东来没动,凤真郎没动,鸳鸯罗蔷Ⅱ没动,赵南若也没动。川东六狼中剩下的五人惊得呆住,不能动,川西四煞惊喝一声,正要追击,却被急雨般的利箭破空声阻了脚步。很快,川东六狼之首郭风的尸首被抬了进来。尸体上插满了箭,犹如一头刺猬。
  “余总管,这……”川东五狼脸色雪白,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余敬常端详尸首半晌,挥手从尸体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诸位不必惊慌,郭老太已经身遭不测,此人正是混入府中的奸细。江湖中有一脉秘宗功夫叫‘习’,最擅长的便是学人言谈举止,扮得惟妙惟肖,据说这功夫练到极致,连对方的妻子都辨不出来,邓兄弟几位一时没认出来也情有可原。”
  尸体被搬下去,气氛却并没有变得轻松。“今天把大家聚到这儿,除了清除内奸,还要为各位引见一人。”余敬常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一个冰冷的声音道:“余总管好大的架子,见你一面就这么难吗?”
  余敬常神色一肃,连忙迎了出去,赔笑道:“玉公子说笑了,适才处理-了些小事情,劳公子久候,罪该万死。”
  一名面戴玉质假面的少年已经跨步进来。他顶多不超过十八岁,身材修长,气度沉静,举手投足间竟有宗师般的泱泱气度。白玉假面将他脸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眸光莹澈,像是嵌在玉板上的两粒水晶。
  “余敬常,你办事可是越来越不力了。”玉公子声音冰冷,义父前脚到杭州,后脚消息就走漏了,还招来了刺客。“是、是,老奴知罪。”
  玉公子冷笑:“知罪有个屁用!消息都传到京里了,闹得沸沸扬扬。公子收到消息,十分不安,要我骑快马昼夜赶来,陪义父尽早返京。”
  余敬常听得一头冷汗。比起严嵩,公子严世蕃是个更厉害的角色,心思玲珑,智计百出,御下也极为严厉,朝上许多事情,严嵩都要听这个儿子的意思后才决断,惹得他不快,自己在相府中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不知公子有何安排?”余敬常问。
  “公子命我见到相爷后,立刻动身回京。”
  “今日?相爷尚有些事……”
  玉公子微微冷笑:“你以为‘暗流’的杀手是好对付的吗?‘暗流’传承百余年,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一个组织,历代的司命杀手都是千里挑一的死士,从未有过一例失手。他们的老巢在南边,我们在人家的势力范围里,还想讨得了好去?义父那边,公子的书信已经送到,我想,义父已经准备好行装了。”余敬常不敢再多说,只得低头称是。
  玉公子对关东来等人视若无睹,一番话说完,拂袖而去。
  等他的身影消失了,一直端坐不动的张秀儿才冷冷一笑,道:“余总管,这就是你说的那位玉公子?好大的架子啊。”
  余敬常苦笑道:“玉公子是严相和公子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武功和心计都堪称人中龙凤,深得相爷和公子宠爱。既然公子已有所安排,必有其中道理,大家立刻收拾行装,准备护送相爷返京吧。”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路上衣食住行自有人安排。
  赵南若坐在窗边把玩着一把小银刀。直到这时,冷汗才一点点沁出来,背心、衣领处者湿了,掌心也是满把的汗。她把两只手掌在衣服上擦了擦,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余敬常那个老狐狸,果然是试探众人,那一把,她算是赌赢了,但江南之行的这整个局的输赢还未定,她能赢到最后吗?
  她眼前忽然浮现出沈七的脸。那少年有着一张书生般秀雅的脸,有着一双含笑的细长眼睛,那种笑意淡而远,像陌上墟里缓缓升起的轻烟。可就在那淡远的笑意背后,却埋着难以言表的沉郁压抑。明知这次的江南之局凶险异常,明知行刺的消息已经走漏,可是,他却对她信誓旦旦地说:“我去杀他,我替你杀他!”那不是敷衍,不是欺骗,因为,那声音里的痛惜是如此地鲜明。她知道,他这么说,就一定会这么做。这世上有贪生怕死的人,也有沈七那样重诺而轻生死的人。
  赵南若凝视手掌中的小银刀,无声地笑了。
  从赵家被灭门的那天起,这把小银刀她就一直带在身边,不离不弃。她要永远记住那个从血泊杀戮里将她带走的人。那人,那个孩子……呵,和她一般,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大孩子。那个孩子自己身上带着伤,竟背着她逃了十几里,自己饿得肚子咕咕叫,却把仅有的干粮给了她,分手前,还把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全部给了她。真的恨他吗?不、不、不,他已仁至义尽。只是今时今日,她必须利用他的善良,逼他为她报仇。
  沈七,原来你叫沈七。隔了近十年,你还是没有变,和九年前一样傻,为了不相干的人拼命。
  一只干枯的手从后面缓缓搭上赵南若的肩,滑进衣领,往下。
  “你呀,就是个老色鬼。”赵南若轻笑着往后一偎,隔着黑纱看那张令人恶心的老脸,“余大总管这会儿闲了,空了,想要找个人消遣了?”
  “美人,想什么呢?”“春风吹入罗帷,自然是想少年郎。”
  “难道你惦记那个玉公子?”
  赵南若嘻地笑了一声,勾住余敬常的脖子:“我进相府快一年了,怎么就没听过这号人物呢?这么标致的孩子,哪钻出来的?”
  “少打他的主意吧!玉公子是公子调教出来的……哼,用毒药养出来的,哪还是人啊,根本已是怪物了。”
  “药人?哎呀,我更有兴趣了,怎么办?”赵南若妖娆地翻了个身,仰脸望着余敬常嫣然一笑,“这培植药人之术我只在《五毒经》上看过一点皮毛,没想到公子还有这种手段,若不见识一番,岂不冤枉?”
  “嘘,这是相府绝密,也只是在尝试,那不过是个试验品……你这妖精的心思都收起来吧!”余敬常恨得牙痒,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此次江南之行凶险异常,你凡事小心些。昨晚,你是不是出去了?”
  “是啊,出去了。”“干什么去了?”
  赵南若横了他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练的那个毒功,每隔半个月就要饮人血才能压制身体里的寒毒。你答应替我找炽羲石配药,这都快半年了,还没有弄到,我说余大总管,您不是有通天彻地之能吗?”
  余敬常哼了一声:“我答应你的事,当然办得到,放心。从今日起不可再擅自走动,公子怀疑有内奸,你别引火烧身。”
  “内奸?不是已经查出来了?”
  “公子的心思,谁猜得到!”
  赵南若略一思忖,问:“什么时候走?”
  “现在。我们护送相爷前面走,玉公子和相爷的替身走另一条道。”
  “为什么不是玉公子护卫相爷?”
  “玉公子是相爷的影守,目标大,由他引开杀手当然最合适不过。”
  赵南若哦了一声,懒洋洋起身,手里忽地一松,却是那把小银刀被余敬常拿去了。她下意识地要夺回来,却听余敬常嘿嘿一笑:“不就一把小破刀,整天宝贝似的把玩,该不是哪个旧情人的旧物吧?”
  “那个人啊,是我心心念念忘不了的心上人。”赵南若一把夺过来,施施然走到门边,回头嫣然微笑,“你就好好地吃醋吧。”
  “妖女……”余敬常从嘴里吐出一句话,在房中停了片刻,才悄悄走了出去。
  
  第五章 离歌
  
  闲来无事,沈七喜欢坐在楼头朝下望。
  醉红楼占地极广,前门开在花斗巷上,后门开在一条叫狗儿胡同的小巷里,程三娘的小楼恰好在后院靠墙处,一面是醉红楼后院的千竿翠竹,一面正对着狗儿胡同。胡同里住的都是穷人家,清晨的时候有卖花儿的女孩儿提着篮子出去,然后是卖冰糖葫芦的、卖针线水粉的,也有干苦力的青年背着扁担出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习惯,他喜欢坐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看南来北往的行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不同的衣裳,从不同的地方来,怀着不同的目的,去不同的地方。茫茫尘世,人若蝼蚁,纷纷扰扰,熙熙攘攘,最终归于黄土,谁与谁有什么分别?
  但今天,他看的不是人,是楼下翠竹林旁的那株梨树。三娘楼下也有一株梨树,比傅府里那株年份要久,花开得要更繁盛,昨夜被风雨打落不少,枝头上剩的仍有六七成,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春光盛景里看去,没有风雨之夜的凄凉,倒显出几分素净淡雅之美。
  “七哥。”一个压低的声音在身后轻唤。少年眉眼平淡如水,是那种站在人群里仿佛一滴水滴进海里,寻不到痕迹的人。这韩九,他是听说过的,出手狠辣,一剑封喉,手下从不留活口。若是走在街上,谁会知道这个邻家小弟一般憨厚平实的少年会是杀人不眨眼的铁血杀手?
  沈七笑了笑,转头望着巷子里一个挑担子卖水粉针线的少年,淡淡问:“小九,你想过有一天像这些人一样生活吗?”卖水粉针线的少年袒着半边胳膊,露出结实的肌肉,正将担子卸下肩头,打开筐子给两三个少妇看。少年嘴里说着,手比划着,大概是在夸自己的货品物美价廉。
  韩九神色凝定不动:“大哥说,做我们这一行的,眼睛、耳朵和心思要是不能用到该用的地方,离死就不远了。”
  沈七不由笑了一声。韩九肃容道:“承接上命,口耳相传。”这是“暗流”的规矩,所有命令与消息只过一人之口,一人之耳,既不见之于纸张书信,也决不经任何人的转达。人在信在,人亡信失。
  “洗耳恭听。”沈七面容也随之一肃。
  程三娘回到小楼时,沈七闲闲坐在窗前,手里抱了个茶碗,碧莹莹的一盏西湖龙井,轻烟袅袅。沈七秀逸的面容浮在水汽中,宛若一幅水墨写意。听到脚步声,他的视线从楼下墙角里那株开满花的梨树上收回来,笑道:“三姐。”“上官派人来了?”
  “就知道瞒不过三姐的眼线。”沈七微笑,“大哥有一次感叹,江湖上说他通天彻地,没有不知道的事儿,传得神乎其神,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没有三娘这双眼睛亮着,他就是半个瞎子。”
  “少替他说好话!”三娘半点也不领情。
  沈七笑:“大哥的心思,三姐一点儿都不懂吗?”
  “那我的心思呢?你懂吗?”这句话来得突兀,沈七不由一愕。三娘对他沈七是什么心思,上官澜对三娘是什么心思,三人心里都明镜似的,但谁也不点破,这些年一天一天稀里糊涂也就过来了。此时三娘这态度,分明是拼着鱼死网破要把一切都抖开来。
  “三姐……”沈七低声唤道。
  “你怕什么呢,小沈?”三娘冷笑,“你怕我死缠烂打,怕我寻死觅活吗?你都装了多少年的糊涂了,嗯?这一回你怕是要死了,你自己也知道是不是……是啊,你是知道的,你分明就是去找死!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些,上官澜是你的恩人,兄长父亲一般,你怎么能抢他喜欢的女人,是不是!你死了就好了,反正你活得这么累,死了不但自己好过,也成全了上官澜!你真是有义气,真是好汉呀!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你谁也不为,只是看不上我,我已经这么……这么老了……”
  她猛地回头,脸朝窗外,只留一头秀发给沈七看。沈七不用看也知道她此时是什么表情,但他还是无话可说,除了末了一句是赌气的话,三娘那些话的确是点中了他的要害。
  “三姐……”良久,沈七长长地低叹一声,缓缓道,“当初你们把我拾回来,教我武功,为的不就是让我杀人吗?我是大哥和三姐最疼宠的小兄弟,可首先,我是‘暗流’的杀手,不是一般的杀手,是死士杀手。救我回来,为的不就是要我有天把这条命拿出去拼掉?”
  “小沈……”三娘身子一震,迟疑着回头。
  沈七看着窗外满树的梨花,神态沉静,仿佛嘴里在说的是别人的事儿,但越是这样沉静,越让人觉得那悲哀的沉重,他的声音是倦的,仍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他救我的命,其实是留着去送死的,有时候想想,会忽然觉得难过。”他突然低下头来,向三娘微微一笑,“半夜醒来想到这些,我恨过自己的命为何如此。我自小孤苦,本该是冻死街头的饿殍中的一个,是大哥和三姐收留了我,我才能活到今天。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要是大哥对我的好只是对我好,没一星半点儿别的缘由,那该多好。”
  这一回,轮到三娘说不出话来了。“三姐,只有你啊,三姐,只有你是一心一意、没半点杂念为我好的人。”沈七仍在笑着,不知怎地,三娘竟觉这笑容惨烈,看得人惊心动魄。
  “别去,小沈,别去!”三娘抓住他的肩膀,嘶声道。
  沈七微笑:“三姐放心,我命硬,死不了。大哥答应我,这笔生意做完,我和他恩义两讫。这些年我手脚虽大,也攒了几两银子,就藏在你柜子最下面的小匣子里,里面有只珠钗,是打给三姐做嫁妆的。我想好了,这次任务结束,就带着银子回岭南老家开个酒铺,养只狗,养群鸡,每天喝自己酿的酒,炖自己喂的鸡……三姐,到时候你会去看我吗?”
  三娘只觉满嘴都是苦涩,颤声问:“你赢得了么!”
  沈七点头:“已经失败了三次,大哥也容不得自己再输,他那性格你知道,不是莽撞乱来的。组织里面进行了一次清理。所有参与这次行动的都是绝对可靠的人。我武功如何,三姐也清楚,就算刺杀不成,全身而退也不成问题。”沈七的神色从容淡然,分明是深不见底的眼睛,却清澈得像水洗过的天空一般。女人的直觉告诉三娘,他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可她半点猜不出那是什么,女人的直觉感到那个秘密是危险的、可怕的、毁灭一切的……她,不敢问!问了就是一场伤心!
  “赵南若传来消息,严嵩要提前回京。关东来、凤七郎、鸳鸯双煞这帮人护送严嵩扮作商旅秘密南行,再折往北,走扬州道返京。玉公子和一批从京中带来的高手留在杭州护卫严嵩的替身,三日后也走扬州道返京。严嵩的正身两日后会去定慧禅寺,我们若要下手,那里是好地方。”三娘听到自己的声音疲倦亦如沈七。
  “有劳三姐了。”沈七微笑。
  三娘望着沈七,满腔话哽在喉咙里,终于咽了下去。
  沈七转头望向楼下的满树梨花,眼前一时是赵南若掩藏在淡定容颜下的凄美,一时又是三娘泼辣外表下的凄惶。是否世间的每个红颜都如这满树的梨花,开得再好,也敌不过人世的刀风剑雨?无论怎样苦苦地支撑,终究免不了萎落泥污身遭践踏或者随风飘零的命运?
  沈七捧起手掌中的茶碗,碧莹莹的龙井,仿佛把整个春天都装了进去,可这春天,就要到头儿了。夏天要来了,就要来了。
  沈七仰头,将满盏的冷茶一口饮尽,眉头不禁轻轻皱住。再好的茶,放冷了也是涩的。
  “三姐好坐,我去了。”沈七轻笑一声,转身下楼。三娘端坐不动,看着他一步步下楼,瘦长的身影消失在窄长的小巷尽头。他每走一步,三娘都觉得是踩在自己的心上。咚、咚、咚,分不清是心在跳,还是人在走。沈七的身影消失不见,那脚步声还未歇,仍一步步走着。三娘的视线渐渐模糊——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次,沈七不仅仅是走出她的视线,而是要走出她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一条纤丽的身影缓缓上楼,在三娘背后站定。
  “你回来,不就是想要见他吗?刚才不出来,现在他走了,你再出来还有什么用?”三娘轻声问。紫云伏下身子,半跪在三娘膝前,仰脸望着三娘:“三姐,你说一…-他会回来吗?”
  “傻丫头,”三娘苦笑一声,握着紫云的手把她拉起来,“我就不该把你送他身边去,那个没良心的……他呀……”“他会回来吗?”璨云追问。
  “我也不知道……大概天知道吧……”三娘抬头看看天。天空一碧如洗,几缕扯絮般的白云浮在那里,岿然不动。这天呀,蓝得叫人伤心;这云呀,静得让人惘然。“他会回来的,是不是?”紫云又问,仿佛痴了一般。
  这次,三娘没有回答。她把视线移往楼下的千竿翠竹。
  “紫云,你知道为什么‘暗流’有大当家,有三姐我,第二把交椅却空着没人坐吗?”良久,三娘缓缓开口。
  未等紫云回答,她自己接着说了下去:“九年前,朝廷上出了一件大事。曾铣被诬入狱,遭遇灭门之祸。那一回,江湖上有不少汉子暗中出手帮被株连的忠良遗孤脱难,‘暗流’也派了人去,可去了就再也没回来。”紫云问:“去的是二当家?”
  “他既是‘暗流’的二当家,也是上一代的司命杀手,还是我嫡亲的胞兄。”紫云一惊:“上一代的‘大司命’不是离开组织,带着夫人漂洋出海了吗?我听好几个姐妹这么说……”
  “那是骗人的。”三娘轻轻一笑,掩住紫云因吃惊而张大的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每一代的司命杀手都是终极死士,他们是万中选一的人。吃得苦,受得痛,接受最严苛的训练,拥有不可思议的刺杀手段,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有一天悄无声息地死去。没有人活下来,从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一番话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紫云第一次看到三娘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被吓得浑身瘫软。她脑中一片空白,三娘话中的字她都听得明明白白,意思却半点不懂——她也不想去懂,不敢去懂。“他会回来的,我等着他,我还有话和他说……”紫云喃喃。
  “云儿,苦命的姑娘。”三娘把紫云揽入怀中,眼角终于滑出了一滴泪。九年前,得知哥哥死去的消息时,她哭干了泪,几乎哭瞎了眼。她以为这一辈子也只得痛那么一次,不会再痛、不能更痛了,没想到今日为了小七,眼泪终于还是掉了出来。
  生前埋名忘姓,死后尸骨无存——这就是司命杀手的宿命,一代代,从未更改过。
  沈七,你会是那百年来的例外吗?你会是吗?
  
  第六章 绝杀
修罗劫 修罗劫作者其他
  
  虎跑泉位于西湖西南隅大慈山上的定慧禅寺里,风景秀丽,泉林犹胜,是文人墨客最喜欢游历之所。清晓的天,天空是蟹壳青儿的颜色。细细的风吹过院子里的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方丈室的窗子半开着,那客人坐的位置端好在阴影里,头上盖了顶压到眉骨的斗笠,又是半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只露出一小段阴鸷的鹰勾鼻。
  洗茶、烫杯等一系列复杂的工序后,静慈方丈亲手把一杯香茗捧到了客人面前,客人连忙双手接过。碧汤晶莹,雀舌状的叶芽根根亭亭玉立,一股淡雅的清香随着淡淡雾气缭绕。来客望着薄胎花瓷的杯盏默默无语,压低的斗笠浮在雾气中,越发显得不可捉摸,良久,他忽地一抬头,沉声道:“来了。”正是上官澜。
  静慈方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息道:“万物皆有其循环天理,何苦强出这个头?”
  上官澜淡淡道:“奸臣当道,苍生饱受荼毒,这浩瀚天下总得有个强出头的,别人不肯出这个头,只好我们来出。”
  静慈方丈叹道:“只怕是飞蛾扑火。”
  上官澜眉毛一挑,忽然微笑起来,眼底却只有苍凉与狠厉,瞧着推开院门一路走来的青年男子,一字字道:“今日这大慈山上,谁是飞蛾,谁是火,可不一定了。”他声音突然一沉,“只可惜要连累大师。”
  “方外之人,四大皆空,有什么可拖累的?只当为这天下众生尽一份绵薄之力吧。”静慈方丈知道话已说尽,合掌一礼出了方丈室,向来人道,“上官先生已等候多时,沈公子请进室内叙谈。”
  走进方丈室,沈七和上官澜对视了一眼,坐到刚才静慈方丈坐过的地方。几上有杯香茗,显然是为他准备的。沈七端起来,咂了一口,赞道:“好茶水,三姐那陈年雨水沏的也比不了。”
  上官澜看着他,淡淡道:“我昨儿个去见三娘,她没有见我。”
  沈七微笑:“三姐只是太重感情,以后会明白的。”
  “我做的事,能明白的人不多,三娘是一个,你是一个。”上官澜静静道,“她虽明白我,却未必肯原谅我。”
  沈七沉默片刻,轻声道:“大哥,三娘再强,也只是个女人。女人要的,也不过是一个知冷知暖的人陪在身边。这些年,大哥东奔西走,少有时候陪三姐,她的心是被冷落得太久,寒了。”
  上官澜眼底波涛翻涌,良久缓缓道:“国将不国,何以家为?”
  沈七淡淡一笑:“大哥,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如今这世道,也不是杀一个严嵩两个巨奸就能干净的。大哥一手经营‘暗流’,这些年来折在咱们手底的贪官污吏可有多少,但那又如何,死了那么多兄弟,活生生的人哪,一个个从咱们眼前消失了,可那又怎样呢!天下间冤假错狱、强抢劫掠哪一天少过,天下的百姓还不是在水深火热里苦苦挣扎?”
  “你说的不错,这天下,的确不是杀几个贪官污吏就能翻整清平的,我们的力量也的确是微乎其微。”抬头向沈七脸上看了半晌,上官澜叹息一声,低下头喝了口茶,淡淡道,“但这天下,总要有人出头,我能做的,也只有但尽我心,不求其果。”
  沈七心头微微一震——“但尽我心,不求其果”,就是这句话哪!即使是螳臂当车,该挡时仍要去挡!只论该与不该,不问得失!
  “这些年的确是死了很多人,死的都是我的好兄弟。”上官澜继续道。“失去什么,得到什么,究竟有没有后悔,此时你若问我,我当真不知。可有一点,要我眼睁睁看着天下这般腐朽下去,我做不到,飞蛾投火也罢,螳臂当车也罢,我上官澜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他突然微微一笑,抬头盯住沈七,“小沈,其实你也做不到置身事外、超然世情,你若做得到,此刻就不会在这儿了。牵绊你的难道仅有那一点狭隘的恩情?你是过不了自己那关。”
  这一番话他说得平淡,听在沈七耳中却字字刺心,只觉一股激昂勇烈之气在胸中翻涌,竟是久久不能平息。
  “大哥,我永远比不了你。你是不世出的英雄,而我,只是一个想要过平常日子的普通人。”隔了良久,沈七轻轻吐出这样一句话。
  “可惜,你天分太高,要做普通人,困难。”上官澜注视着沈七。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沈七,连三娘,也未必如他知沈七之深。这个常常微笑着的年轻人比谁都心胸豁达,却比谁都活得更不快乐。早在十六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酷寒清晨,他把少年的沈七拾回时,沈七的命运就已注定。这一生,他只能为杀人而活。他不但是“暗流”的杀手,还是“暗流”里修罗堂培养出的死士杀手!沈七的这一生,说穿了就是杀人或被杀,沈七的这一生,其实是毁在了他上官澜的手里。
  也许,像韩九那样,做一颗没有思想与感情的棋子,才能活得更好吧?太多想法和感情的人,并不适合做杀手。
  想到这些,上官澜不能不觉得愧疚,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世道倾危,生灵涂炭,为了救更多的人,牺牲总是不能回避的事。然而对于被选中的人。这又是多么地不公平!凭什么为了别人能更好地活,沈七就应该慷慨赴死呢?他是这样地年轻,这样地想要像普通人一样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风敲竹叶,呜咽声细。
  沉默良久,上官澜将一个小小的卷轴交给沈七:“川西四煞、川东六狼这些人不用提,姓严的身边儿,顶棘手的有四个人,一个是多年来纵横塞北的‘漠上飞鹰’关东来,一个是名动天南的‘凤眼’凤真郎,另外两个人估计江湖上没几个知道的,却是一对比关东来和风七郎还要棘手的鸳鸯。”
  “崔沅、张秀儿这一对儿吗?”沈七一面细看上官澜交过来的地形详图,一面问。
  “就是他们。”上官澜皱了皱眉,似乎颇感为难,“这四个人虽然棘手,却不可怕,最可怕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谁?”
  “几年前我就接到密报,严世蕃在培植一个药人,究竟是什么情况不得而知。他们把消息封锁得极严,赵南若藏身相府,多方探察都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一年前严嵩身边出现一名影守,我们先前的行动就是被他破坏的,不久前赵南若传来消息,那名影守名叫玉公子,脸上戴着玉质假面,是严府培植出的药人。”
  听到赵南若的名字,沈七胸中升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上官澜道:“我怀疑严府培植出的药人不止玉公子一个,严世蕃又是个老奸巨猾之人,大慈山上的严嵩和玉公子护卫的严嵩,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恐怕是个大谜局。这一处有你,那一处有韩九,两处杀局,都是我千里挑一挑出来的人。以严世蕃的狠辣,未必想不到两处设局以绝后患的杀招,今日此地是局中之局,凶险莫测,你一切小心。若不能一举成功,就全身而退。”
  沈七一愣。严世蕃将计就计、设局反歼是意料中的事,看到韩九出现在杭州城,他就意识到上官澜此次要在两边一起下手,可上官澜最后一句话却来得太过蹊跷。“暗流”执行的一向是铁血规矩,为完成任务不惜牺牲一切,否则决不回头,上官澜这次要他全身而退,难道是为了三娘——这不是他所认识的上官澜。
  “大哥?”“照我说的去做。”上官澜淡淡道,“怎么安排,自有我的道理。”
  “可是赵姑娘……”“她的委托我自有办法完成,你不用操心。”
  沈七刚要说什么,突然和上官澜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退到东窗后,东厢房有一条密道,一旦有异动便可立刻从那里离去。院门打开一条缝,闪进了一条瘦削的身影,禀报道:“严嵩的人已到山脚下!一会儿便到方丈室饮茶。”
  沈七望着窗外,嘴角浮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轻轻吐出一句话:“地狱无门他、自、来。”上官澜看了沈七片刻,似要说什么,最后却咽了回去。
  “这是最后的一次刺杀,无论成败,只要你能活着回来,便可脱出‘暗流’,从今往后随便你爱去哪里,做什么,都由你——记住我说的话。”这是离开前,上官澜说的最后一句话。
  方丈室北面的墙其实是一条夹壁,夹壁外挂着一幅画在竹蔑上的《一苇渡江图》,遮住了墙壁上的小洞。外围l的刺杀已布置好,由上官澜亲自负责,现在沈七就在那层夹壁里,恰好能透过小洞外竹蔑的缝隙观察到整个方丈室的情况。
  从脚步声听,一部分侍从被留在了院子外,到院子里之后,又有十几个人被撇下了,最后进方丈室的只有七个人,一个是静慈禅师,另一个是名清癯老者,神色淡然,偶尔一转眼,却隐隐透出种狡诈深沉,沈七知道这便是严嵩了。严嵩身后跟着五个人,左边是名身材极矮的汉子,肤色极黑,长得像一块木炭,想必是关东来;他旁边生了双似有情似无意的丹凤眼的男子自然是凤真郎;一旁的老头儿和瞎婆子必是崔沅、张秀儿这对鸳鸯罗刹,走在最后的——那是名全身被黑纱笼罩的女子,连面目也被遮了。
  提前已知赵南若今天在这里接应,沈七心中倒并没有任何波动。他神凝气定,将刺杀的过程默默在心中推演了一遍。
  他要等的是一个机会。一击必中的良机往往只有一次,稍纵即逝。而他要做的是抓住那个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否则等外面的大批侍卫进来,他纵有通天之能,也一切作罢。
  严嵩在蒲团上坐下,五个扮作随从的侍卫团团立在他身后。静慈方丈沏了茶,捧到严嵩面前:“施主请用茶。”
  严嵩接了茶却不喝,抬眼打量方丈室中的布置,最后落在竹蔑上的《一苇渡江图》上,微笑道:“好笔力,好风骨,可惜多了些杀伐之气。”
  静慈方丈道:“风吹幡动,非风动,非幡动,心动耳。”
  严嵩笑起来:“大师是说老朽有杀伐之气?”
  静慈方丈道:“施主骨相非凡,恐非常人,凡富贵权势者,捭阖风云,以一己之力掌天下于股掌间,积习日久,杀伐之气自成。在凡人耳目,为威严相,在老衲枯眼里,便是杀伐决断之相了。”
  严嵩哈哈一笑,低头饮茶,便在这时,院门外突然响起呼喝之声,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静慈方丈一惊起身,严嵩垂着眼睛,淡淡道:“些许鼠辈,岂可扰了说禅之兴?大师请坐。”说着,低头继续饮茶。
  静慈方丈宣予声佛号,闭目不语。
  严嵩的茶只喝了一日,外面一声巨响,院门生生被踹成了碎片,一条青衣身影闯了进来。似乎是对属下实力极为信任,严嵩面色虽然微变,却仍端坐不动,只静静望着墙上的《一苇渡江图》。来人剑法已臻化境,三尺青锋舞得剑气纵横,时而轻灵飘逸,时而大开大阖,时而又狠毒酷辣,专拣下三路撩、刺、削、斩!交手十八招,已冲到院中。
  严嵩平静地吩咐:“关先生,请一显身手。”
  那身材极矮的汉子低喏一声,缓步而出,扬声道:“阁下便是江湖传闻中上穷碧落下黄泉、勾魂摄魄死不知的‘大司命’么?在下关东来,一领阁下高招。”他走得极慢,说话低而快,可就这么一句话尚未说完,人已到院中,还刺出了十八剑。
  他刺得快,却也收得快——那青衣人并未封挡,只是原样刺还给他,剑剑攻到他破绽处,他若不收手,便等于把自己的要害往人家剑锋上送。两个人一来一往,攻得精彩,破得精彩。
  所有人目光都被门外激斗吸引了,就在这时,剑光陡然破壁而出。
  这一剑太过平淡,平淡得没有一丝杀气,平淡得让所有人防不胜防。然而当他们看到剑光时,却发现这一剑决不平淡——这道剑光是如此地轻灵缥缈,如梦似幻,仿佛是非人间所有的虚与实之间的一道绚丽银虹。
  剑光似乎并不快,凤真郎却发现自己拔剑在手时已太晚了,崔沅、张秀儿却发现自己集毕生功力的一击竟连对方衣角都碰不着。
  剑光是稳的,如绣娘熟极而流过指间的银针。
  毙命顷刻,严嵩双臂暴涨,抓过静慈方丈挡在身前——几乎是同一瞬间,那一剑的光华刺瞎了他的眼。毫无杀意的一剑,却比时光流转、万物生死迭替更无情,冰冷的剑锋平静地穿透静慈方丈的身体,准确无误地刺人严嵩心脏,将两个人钉在了一起。一击即中,沈七的肩也被严嵩抓住了,十指如刃,插进肩中。
  “原来是天魔手的传人,看来你不过是个替死鬼。”沈七淡淡说着,抽剑回身格开凤真郎击来的一剑。鲜血从他肩头的十个血洞中喷溅出来,溅得半张脸都是淋漓血迹,狰狞可怖如恶鬼一般。
  崔沅和张秀儿联手一击,一个使杖,一个使刀。
  沈七以左臂受了张秀儿一刀,他手里的剑却要了崔沅的命。
  张秀儿面色一惨,嘶叫一声直扑沈七,却已迟了。那一刹那的时间已足够沈七飘然离开。
  沈七人已到张挂《一苇渡江图》的壁前,只要走进去,一切就结束了。前面五尺之外便是岭南的秋月、冬雪、春光、夏花,便是醉眼看过的茅屋、田畦、烟雨、浊酒——可是,这五尺之路被一道峻拔的身影挡住了。
  女子空着双手;凝身立定,一袭黑纱肃穆中透着一股妖丽。
  疾奔的身形带着空气逆转而上,吹起了覆面黑纱,露出一张浓妆的艳丽面庞。那明明是赵南若,却又不像,但若不是赵南若,又会是谁?女子妖丽的面庞上,一双眼睛眸光莹澈,宛若嵌在脂粉中的两粒晶石,冷锐犀利,慑人心魄。她定定望着沈七,静静道:“闻名已久。今幸相逢。”
  冷酷低沉的声音,分明是出自男子之口。
  这变中之变太过离奇,沈七惊得呆住,小腹上骤然一凉,接着便是一阵滚烫的灼痛。好快的一剑,好狠的一剑!
  “你是谁?”沈七厉声问道。
  “你们不是一直在查我吗?我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玉公子。”“赵南若”微微一笑,不无嘲讽地摇头,“是穷碧落下黄泉,勾魂摄魄死不可……呵,不过如此。你想见相爷是不是?他老人家也正要见你。”
  伤口并不痛,麻麻的有些痒,那发出男子声音的妖丽面孔也渐渐模糊了。沉入黑暗之前,沈七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赵南若在哪儿?她还活着吗?
  
  第七章 死士
  
  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来,沈七打了个激灵,蓦地惊醒,发现自己卧在一座阔极深极的厅堂的地上,拇指粗的锁链穿过琵琶骨和腿骨将他牢牢钉在地上。左面一排刻花镂窗,淡金的光束穿过镂空处射进来,但卑只够映亮那小小的一片地方,沈七整个人都在黑暗里,身上湿淋淋的,痛到极处反而不知道痛了。鼻中一股异香,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这就是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大司命’么?”一个苍老的声音淡淡响起。沈七艰难地抬头,见严嵩手捧一个小香炉,端坐在三丈开外的檀木椅上,仍旧是那副清癯模样,只是举手投足间别有种雍容华贵,和大慈山上所见时的狡诈深沉别有不同。轻烟袅袅,从他手中的香炉兽口处冒出来,在半空中徐徐浮动。严嵩身后立着一名戴着玉质假面的少年,身材修长,只那么静静站着,却别有种渊浮岳峙的高手风范。
  “两处设反歼之局,两处的替身都毙命当场,‘暗流’的实力真是不容小瞧。”严嵩抚着炉壁微微颔首。
  “严相身居高位多年,想必也是凭着这份儿谨慎。”沈七点头,“本来还为没能杀到真身可惜,原来两处都是替身,那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严嵩奇道:“你不问我你的那些同伙如今怎样了?”
  “那还用得着问么?严大人有备而来,算计极精,自然早定下了一网打尽的好算计,而‘暗流’料到相爷有此布置,也早已布好退路,这一场自然是两败俱伤之局。”沈七淡淡一笑。强撑着坐起来,拱手道,“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听凭阁下处置便是了。”
  “你很镇定哪。”严嵩微笑,颇觉趣味地看着沈七,起身踱了几步,突然回头,盯着沈七冷笑,“多年来,你们屡屡与老夫作对,我不妨告诉你,经此一役,‘暗流’的势力已彻底土崩瓦解。”
  沈七微笑:“恭喜相爷,贺喜相爷,又逃过一劫。”
  严嵩盯着沈七瞧了半晌,忽道:“我不想杀你。”
  “天下之才,有可为你所用之才,有不可为你所用之才,只怕强求不得。”
  “宁肯死?”“生又何欢,死亦何苦!”
  严嵩默然片刻,坐回椅中,抚掌冷笑:“好一群孤胆义士!好一句‘生有何欢’!”
  他雍容华贵的容颜突然转为深沉冷厉,扬声道:“带她上来。”
  门外有人答应一声,不一会儿,听得脚步声响,门吱呀一声打开,走进一人,沈七猜不出严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向来人瞧去。那人逆光站着,沈七在黑暗里呆得久了,视物颇有些困难,一眼看过去,只蒙蒙眬眬看见一条窈窕身影。
  “毒姬见过大人。”是女子的声音。华丽中略带苍凉的声音再熟悉不过,这声音决不会错,是赵南若。
  沈七的心突然凉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不确定自己抓住的究竟是什么。
  “南若小姐,”严嵩淡淡道,“终于见到老夫,心中想必百感交集。”
  赵南若被这句话劈得身子一震,身子倏地拔起,闪电般掠向严嵩,严嵩身后那戴着玉质假面的少年低哼一声,拔剑阻挡。赵南若出剑极快,那少年的剑也是极快,两人以快打快,双剑相击,汇成一声长长的“叮——”。
  门外有数缕绵长深沉的呼吸,显见绝非庸手,却并不进来。厅堂幽微的光线里,两条人影惊电般腾挪转侧,严嵩的声音便在这剑影里淡淡响起:“赵姑娘入我严嵩门下已有三年之久了,这三年里,你从‘暗流’里共买通刺客分三次对付我,可惜,除了其中一次我手下的人打草惊蛇使得他们临时撤退,其余两次,次次失败。这一回当真是计划缜密。竟然还请出了杀手这一行的绝顶人物。你临阵倒戈,拿‘暗流’杀手的人头立功,以换取接近老夫的机会,做这最后一刺……可惜,你今日却要死在此地。”
  “南若小姐,可知你败在何处?”严嵩问道。
  赵南若被那少年的剑势压得死死的,已没有精力应付严嵩。
  严嵩体谅地笑了笑:“天罗花生于西域,无色无味,是天下间最防不胜防之毒,可惜许多人并不知道,天罗之毒的神奇之处在于可以在人身体里潜伏数十年之久,一朝遇到龙涎之香才会骤然暴发。南若小姐,你一身相生相克的毒血,现在被天罗之毒搅乱,却不知是何滋味?”
  赵南若额上直冒冷汗,显然已经不支。
  严嵩突然双掌一击。喝道:“中路弃捐、零落飘沦、尘埋无用、夜夜冲天!”
  伴着严嵩的喝声,那脸罩玉质假面的少年剑法忽变,剑招古崛激扬,剑意悲慨深沉。赵南若顺手接下,竟使出了相同的招式,两人不由都“咦”了一声。这南唐人郭震的诗作意境化来的宝剑篇剑法只四式,到最后一式便是两败俱杀的杀招。挟着前三式的慷慨勇烈,那一式“夜夜冲天”使出来便没有回头路了!
  “住手!”沈七大吼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然而身子被拇指粗细的铁链穿过琵琶骨和腿骨钉在地上,只起了一半就重重摔了回去!
  严嵩的声音闷闷地传入耳中:“张志远虽然得过赵兰桦的指点,究竟还差些火候,南若小姐,你看清了,这才是你们赵家真正的宝剑篇剑法。”
  沈七心中一声长叹,睁眼望去,赵南若已倒在地上,那脸罩玉质假面的少年提着长剑,站在旁边怔怔地出神,嘴里喃喃:“义父,你不是告诉我,这套剑法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不传之秘,她、她怎么会我的独门剑法?”
  沈七道:“玉公子,揭开她的面纱,便有你要的真相。”
  少年茫然地看了沈七一眼,却迟疑着不动。
  严嵩道:“玉儿,照他的话去做。”
  少年终于走到赵南若身边,俯身揭开了罩在赵南若脸上的面纱,面纱下是一张妆容艳丽的脸,虽然因痛苦而有些扭曲,却不掩其丽。少年凝视良久,缓缓取下了自己面上罩的白玉面具。
  虽然一张是少年男子的面孔,一张是青年女子的面孔,却是惊人的相似,宛若并蒂花开,镜外化身。
  沈七心中一阵惨然,猛咬钢牙,出手切断骨头,硬生生将身子从铁链中撕扯出来。虽然是受过特殊训练的身体,然而这样非人能承受的痛楚还是令他眼前一阵青黑。他提气纳息,抓住铁链,凭借着天生神力硬生生将铁链从地上拔出来,甩手砸向严嵩!
  少年正痴痴望着赵南若,听到风声,下意识地斜跨一步挡在严嵩身前,挥剑格挡,剑虽是好剑,但怎挡得了这粗铁链子的威力,当的一声,剑折作两截,少年顺手一捞,一把攥住了铁链。
  “认贼作父已九年,迷途尚不知返吗?”沈七厉喝。
  少年不由一呆。他失神的刹那,沈七放掉铁链,以手撑地,已越过他身畔冲向严嵩。严嵩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敢相信有人被穿了琵琶骨和腿骨,竟还可以用这种方法脱身出来,这样的痛楚,是一个凡人能承受的吗?
  “来人!快来人!”严嵩突然清醒过来,一面惊呼,一面向门外急退。
  沈七岂容他逃脱!
  “你难道仍然是替身吗?给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死士,上官澜给这一击起了个名字,叫‘修罗劫’!”沈七全身是血,双眼亦是血红的,瞪视着严嵩,嘴角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整个人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浴血修罗!
  突然,一缕寒气从后心窜进身体里,仿佛在身体里开了一个大洞,冰冷的、黑暗的风从那个缺口里灌进去,那寒冷在全身的血脉里奔流,和血脉里一些激扬的、热烈的东西冲突着。沈七仿佛没有看见从胸口透出的剑尖,反而仰天一声大笑,猛地一咬牙,咬碎满口牙齿,白光和着红光闪动,流星一般射向严嵩!
  “这一招叫‘毒牙’!”沈七大吼道。苦练了多少年的功夫,终于使了出来。那些和着血的牙齿仿佛一只只怨毒的小嘴,嘶鸣着扑向严嵩。一条身影斜掠过来挡在严嵩前面,挥袖裹走了那些毒牙,却被其中一颗毒牙射中,立刻痉挛着缩成了一团。
  微微的麻意在嘴里蔓延,沈七不由摇头苦笑——还是不行吗?严嵩何其命大!那冰冷的东西在他身体里搅动,搅得他全身的骨头都在酸楚地嘶叫,少年的声音在背后吼道:“好大胆的刺客!死到临头还敢嚣张么……”突然,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手给生生掐断了。
  沈七回头看去。少年暴怒的脸渐渐僵硬,身体摇晃了一下,忽然往后摔去。赵南若单臂抱住了他,缓缓抽出沾满血的宝剑,扔在地上,双手缓缓捧起少年的脸,端详了片刻,轻声道:“小风,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你知道吗?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她神情哀绝,仿佛是痴了一般。
  “你是谁?我……我不认识你……”少年嘶声道。
  “我是你的姐姐啊,小风,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你的尸体,原来……你在这里啊……小风,原来你在这里……”赵南若的手指拂过少年的脸颊,笑了一声,抬起眼睛看向沈七耀声道,“谢谢你,你已经尽力了。还有,九年前你救我,其实……我一直很感激,从没有……没有恨过你……”她眼光渐渐涣散,头软软地垂了下去,容颜上一抹惨笑犹在,仿佛是朵凋枯的花。
  “义父!义父!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我……我究竟是谁?”少年从赵南若怀中挣出来,满身血迹,求救般向严嵩爬去。
  侍卫们已冲了进来,团团把严嵩护在背后。严嵩怜悯地看了眼中了毒牙痛苦地滚倒在脚下的张秀儿,对身边的凤真郎摇头叹息:“当年曾铣入狱,眼看就要连带着把夏言拉下马,赵兰桦却夜闯禁宫面圣替曾铣送陈情表,险些坏了我的大事,我派卓远取赵兰桦一家人的头回来,他却抱了个孩子回来,说那孩子是练武的奇才,杀了太可惜,你可知那孩子是谁?”
  凤真郎何等伶俐的人,笑道:“莫非就是玉公子?”
  “不错。”严嵩点头,“后来发现赵兰桦还有个女儿给走掉了,老夫派人去找,得知那女孩儿沦落青楼,后被赵兰桦的好友张志远救去。”
  凤真郎笑道:“这么说相爷当年就留了心,要留着玉公子对付赵南若?”“不错。这些年来,我严令他不许取下假面,就是为这个缘故。”严嵩微微一笑,看向少年,“玉儿,老夫真要多谢你了,这些年替我挡了不少刺客,连自己的亲姐姐也下了杀手,若不是有你这张脸,我要认出赵南若的身份还真有些难。谁能料到,赵兰桦一世英名,生下个女儿,却人尽可夫,比娼妓还要下贱。”
  少年瞪视着严嵩,神态如癫似狂。
  “相爷英明。余下的事,交给小人们就是了。”凤真郎微微一笑,朝崔沅使了个眼色。他一步步逼向沈七,经过少年身边时,手轻轻一拂,扭断了少年的脖颈。沈七心中一阵彻骨之痛,紧紧握住了双拳。
  “‘大司命’,还能站起来吗?”凤真郎微笑道。
  “修罗劫一共三式,刚才仅用了一式,岂敢藏私,自当献技以博君一笑!”沈七微微一笑,剑眉轻扬,生生从左手上折下两节指骨,狠狠掷向凤真郎和在场的东瀛武士。众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这样以自身骨肉作暗器的惨烈还是吓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等想起来要躲闪时已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指骨没入了身体,异样的感觉在身体里流窜,叫他们觉得心惊!
  “这一招,叫‘舍身’!”沈七大吼,全身都痛得在抖,但还能忍受,多年的训练,那些苦不是白受的,眨眼间,又是几颗指骨激射而出。严嵩早已在侍卫的护卫下仓皇逃走,张秀儿口吐白沫瘫倒在地,凤真郎和几名被指骨所伤的侍卫全然不顾形象,满地打滚,张着双手在自己身上乱抓。剩下的人吓呆了,远远站着不敢近沈七的身。
  “忘了提醒你们,我全身都是毒,血里都是毒呢。”左手指骨射尽,沈七轻轻闭上了眼睛,“最后的一式是留给我的,叫‘无忧’。”拇指轻轻扣上食指,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微顿了一顿,张开眼睛看向窗外。
  窗子不知何时被推开的,阳光一泻而入,金色的,带着暖意,沈七伸了伸手,却够不到。他微微眯起眼睛。眼前有些洁白的花在摇动,宛然便是那夜的梨花,凄凉哀婉,带着不甘心,然而终于在人世的风雨里宛然飘零。他或者她,其实也只是像那些梨花一样,想要静静地开过一个春天……只是这人世的风雨呀,事事不由人。
  嘲讽地笑了笑,他轻轻一弹指,刺破了指尖的一粒小小的肉色凸起,淡黄色的粉末陡然散开,众人离得虽远,却也忍不住惊得退了几步。粉末落在琵琶骨处的血洞,“嗞”的一声,肌肉顿时迅速腐烂起来。
  “是化尸粉!”有人叫道。
  沈七仍是微笑着的,他觉得有些累,还有些解脱般的轻松快意。他微侧着头,静静望着窗外,耳边隐约是上官澜答应过他的话:“这是最后的一次刺杀,无论成败,只要你能活着回来,便可脱出。‘暗流’,从今往后随便你爱去哪里,做什么,都由你。”
  可惜,他的人生就要在此停顿了。岭南的春花秋月,酒酿、茅屋、烟雨……曾经做过无数次的梦,最后,也终于只能是梦了。
  
  尾声
  
  苏州的“别味兴”酒楼后有座小院,夜已深了,轩窗半开,窗下桌前坐着名长眉细目的男子,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他低头斟了杯酒,再抬头时,对面已多了一名黑衣男子,直压到眉际的斗笠下是张平淡面孔,不同于大慈山上的是,这双锐敏深沉的眼里倦意更深了。
  “这次多亏了你们。”长眉细目的男子低声道,忽然微微一笑,“杀手本应无名,做到‘大司命’那样名震天下,其实是一个杀手最大的失败,但名声这东西,有时候又是极其有用的。这次江南之局,要不是凭着‘大司命’的威名,怎能迫使严贼出动了秘密训练的东瀛武士?连多年网罗到的邪道高手也尽数现身了哪。”
  “我们付出的代价也不小。”上官澜声音极淡,却有一份刻骨的沉痛在里面。
  默然半晌,长眉细目的男子道:“勾结倭寇是大忌讳,现已引起圣上的疑忌。趁严贼防御你们无暇他顾,我们摧毁了他几个重要的秘密据点,还拿到了一些十分重要的文书,只须送到京城,夏、徐凡位大人便要上书弹劾严贼,势必将严贼父子的势力尽数拔除。”他蓦地抬眼,盯住上官澜,眼中精光闪动,“不管怎样,这局棋最后的赢家还是咱们,牺牲还算值得。”
  听到这个“赢”字,上官澜不禁一阵黯然,他想起了昨夜程三娘说的话:“大哥,我再没想到,放出‘大司命’刺杀严贼的消息的人竟是你。你们男人够狠,你也够狠!我不想懂你的天下,也不想管你为的是什么,拿小沈和小九做饵,定下这死中求胜的局中之局,你真是狠哪,真是狠哪……上官澜,我恨你!恨你!恨你!”
  伤心的怒叫声里,程三娘没入了夜色里,后来声音远了,再也听不见了。他坐倒在椅中,知道这个女子,他是再也见不到了。
  这局棋,或许真是赢了,可情爱这局棋,他却输得彻底。所谓的“牺牲还算值得”,觉得值得的是谁呢?家国大事的这一局棋里,沈七不过是个小棋子,舍车保帅是没什么了不得的事,而在沈七自己,牺牲掉的却是性命,是一个人的全部。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有什么是值得的?一念至此,上官澜心头轻轻沉了一沉。
  长眉细目的男子注视着上官滑,缓缓道:“非常人行非常事,有许多人许多事,是我们没法子顾全的,这道理你该明白。”
  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上官澜忽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问自己,死了这么多的人,究竟能换来个什么样的时局,清平天下,真的能有吗?”
  “我也不知道。”长眉细目的男子淡淡道,“要试了才知道。”
  “呵!”上官澜禁不住笑了一声。
  “后悔过吗?”长眉细目的男子忽然笑问。
  “不知道,也许有一点吧。”上官澜摇头,顿可顿道,“但不去做,又不行。”他拾起桌子上的一杯酒,朝着对面长眉细目的男子举了举酒杯,缓缓道:“你我共饮此杯,先为严贼授首之日作贺。”
  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削职罢官,被勒令回乡,严世蕃谪戍雷州卫。
  历史又翻过新的一页,旧的一页中的血泪、挣扎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那些曾经的壮烈、豪迈、梦想与歌哭再无人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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