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躺在床上,我不知怎地想起一连串的问题:班上的同学放学之后去了哪里?早上来到学校之前,他们又在何方?我此刻在想他们,他们是不是也在想我?他是谁?我又是谁?
多年后,我苦读文史哲学,才发现当年的胡思乱想,无意中触碰到人类哲学的终极问题:
我是谁?来自哪里?去向何方?
有人笑话说:每一个门卫都是优秀的哲学家,因为面对每一个来访者,他们都问:你是谁,哪来,去哪?
门卫问,自有他的职责所在。而于我,认识张师时,他已经七十了。七十岁之前,他在哪,做些什么?
我曾多次套张师的话,想让他讲讲年轻时候的事情,但基本上都是以失败告终。
有人说,共产党员的口风很严;有人说,经历过反右和文革的人口风更严。张师兼而有之,口风严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但就算他不说,我也有办法。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何况是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
老外有句名言:自从上帝创造货币以来,就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将这句话改了一下,运用于作研究:自从互联网开通以来,哪还有什么秘密?这也是为什么在我和张师见面之前,就很了解他的原因。
我常和研究生们说:只要网络不断,科研就不能停止。不要觉得没人带,不要觉得困难大,只要网络还通,一切都好解决。
搜索也是需要积累和技巧的,并不像某些人所想的那样简单,打开百度或google,输入关键词即可。
譬如关键词的选取就十分重要,否则网上信息泛滥,让人如同置身于茫茫大海,无可适从。
这一次,我打算以《人民日报》和张景中为关键词。因为我想起了大学时在图书馆读报的日子。
1.大学在图书馆读报的日子
大学的班团活动,常常要学习各种“文件精神”,同学们自己看自己的书,任凭班干部照本宣科。等系里派学生会干部来检查时,就需要有积极分子发言,谈谈你对文件精神的感想。
于是我变成了主力。在我看来,这是很好的锻炼机会。事实证明,到了大四,我已经能随随便便讲一两个小时。任意给定教学内容,多少时间讲到哪一个地方,都能控制自如。而有些同学,平时很少在公开场合发言,初登讲台,难免怯场。
而在某些同学看来,我是个异类。一个数学专业的学生,喜欢在政治学习时大放厥词,动不动引经据典,从马列恩毛到孔孟老庄,之乎者也讲上半天,这人是不是有病!
我演讲喜欢引用鲁迅的话,所以大家都知道我是鲁迅的粉丝。我喜欢五四时期的作家,鲁迅著作用功尤勤。人民文学出版社16卷版的《鲁迅全集》,从小说散文诗歌,到书信序跋日记,一本都不放过。
但很少有同学知道我还喜欢看老报纸,譬如申报、大公报。大学图书馆馆藏不算丰富,这些二三十年代的报纸已经算是珍品了。喜欢旧闻的人不多,因此安排在最高一层也有其道理。我常去,慢慢地和管理员熟了,偶尔也聊聊天。
毛泽东、沈从文、莫言、扫地僧的成功秘诀:他们四个都曾是图书馆管理员。
1.图书整理时,须了解编目知识,要有跨学科理解力,对各学科必有所涉猎。
2.图书馆讲究信息集成和信息素养,而信息获取方法是学习之本。
3.可碰到不少文化人和高人,容易知识碰撞。
4. 面对书山,征服难度,磨练意志。
有一次我照旧去看老报纸。她问我,你拿图书证给我看一下。我问:都认识了,还需要看么?她说:你这么用功,我把你名字记一下,哪一天你们系的老教授来了,我帮你推荐一下。于是我拿给她看。她看到我是数学系的,很吃惊,感慨道,我以为你是中文系的,数学系以前也有个学生喜欢看这些老报纸,不过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喜欢看老报纸的大学生少,偶尔有几个人来看,也看不长久,进来翻一翻,下次就不来了。有些人甚至翻都不翻,怕脏。其实我也怕这样的人来,老报纸脆弱,很容易损坏。
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天龙八部》中扫地僧出场的情景:
慕容复道:“不错,我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计算,过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脸上现出歉然之色,道:“我……我记不清楚啦,不知是四十二年,还是四十三年。这位萧老居士最初晚上来看经之时,我……我已来了十多年。后来……后来慕容老居士来了,前几年,那天竺僧波罗星出来盗经。唉,你来我去,将阁中的经书翻得乱七八糟,也不知为了什么。”
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看五六十年代的《人民日报》。
记得有一次,我考问一位党员同志,《人民日报》是哪年创刊的?他说,应该是1949年建国的时候吧。我提示他:共产党的宣传工作是很出名的。他说,那是30年代?我说不是。猜测多次之后,我告诉他,是1948年,由多家报纸合并而成。
正因为我自认还看过一些资料,所以偶尔也会吹牛:我虽不是党员,但对党的了解,未必比党员少。
如果说看《申报》、《大公报》是抱着一种好奇心,那么看《人民日报》心情就格外复杂。譬如有一天看到偶像张景中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
2.《人民日报》1957.08.23:做一个社会主义的大学生——北京大学反右派斗争中的重要教训
经过了两个多月群众性的反右派斗争,北京大学学生受到了深刻的教育,也得到了共同的认识:必须提高社会主义觉悟,加强政治学习,站稳无产阶级的立场,才能做个社会主义的大学生。
5月里,右派分子谭天荣、龙英华等开始向党发起进攻,打着帮助党整风的招牌,大量贩运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货色,向党进攻,挑起阶级斗争。
在这一场斗争中,每一个学生特别是党团员和群众中的社会主义积极分子,都受到了严重的考验。他们之中除去有个别人,在右派分子猖狂进攻中站不稳无产阶级立场,分不清敌我,消极动摇,有的党团员甚至投敌叛变。但绝大多数党团员及社会主义积极分子,都经得起这一场斗争的考验。右派分子每贴出一张大字报,他们就贴出了十张、二十张的大字报来揭露和驳斥。右派分子企图出版《广场》等反动刊物,他们就出版《浪淘沙》、《五月》、《争鸣》、《啄木鸟》、《论坛》、《思想战线》等更多的革命刊物,对它展开围攻。右派分子在广场上到处设立讲坛,大事造谣诬蔑,他们即登坛驳斥。右派分子在这一讲坛遇到对手,转移阵地站到另一讲坛,他们就跟踪追击。
全校右派骨干分子集中的中文系(全校右派分子的核心组织《广场》编委会,为谭天荣、龙英华、刘奇弟、张元勋、沈泽宜、陈奉孝、张景中、叶于泩等十五人组成,中文系即有六人),在党团员的带动下,全系同学都积极行动起来,和右派分子展开斗争。
在辩论会上,在批判会上,在所有舌战和笔战的场合,各系都不断地涌现出成批的富有战斗力,长于说理,又善于掌握战略战术的思想战线上的优秀战士。
我曾问张师关于右派的问题。
张师说:你应该看过《原上草》这本书吧?
我说:看过,不过《原上草》只记录了您三篇文章(《在1957年6月26日报告会上的发言》、《与段、江、程、丁四位先生谈话的内容摘要》、《急流勇退》),我曾看过一本1957年出版的《北京大学右派分子反动言论汇集》,更全,除了这三篇,还有四篇(《在百花学社成立大会上的发言》、《给5506136的一封信》、《在6月7日中文系一年级举办的辩论会上的发言》、《在6月14日中文系一年级与谭天荣辩论会上的发言》)。我觉得那些言论不算什么啊?
张师说:现在看来确实不算什么,只是些常识性的讨论。经过这些年的思考,我认为如果从数学公理体系的角度来看社会,是很有意思的。社会这个体系是基于哪些公理?或者说,一个社会是按照什么原则来运转的?如果你触犯了这些原则的话,你很可能是要倒霉的。我还想,个人不可能改变整个国家已经形成的公理系统,那就必须找到适应这个公理系统的方法。马克思说过,一个人能对社会产生的影响是非常有限的,因为你在对社会产生影响之前,社会首先要影响你。
永远只求克服自己,不求克服命运,只求改变自己的愿望,不求改变世界的秩序。
——数学家兼哲学家 笛卡尔 《谈谈方法》
我问:夏衍先生有一首诗:“敢想容易敢说难,说错原来非等闲,一顶帽子头上戴,搬他不动重如山”描述右派之苦,您有没有觉得责罚太重,命运不公?
张师说:当时我就觉得自己发表那些言论,不应该受到那样的处理。但同时又觉得还是应该去劳动,因为劳动也是建设,也是必需的工作;而且,到了农场我看到周围的农民可能比我们的生活还要苦。有一次我们在一个村庄附近挖沟,有一个农民就找到那个领着我们的队长,说我们劳动教养能吃饱,让他们也劳动教养好了。整个国家有这么多人生活这么苦,我们的苦也就算不得什么。只是没有想到会有20年那么长。
历史链接:对右派的处理
1957年8月4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
对于这些坏分子,一般地用说服教育的办法是无效的;采取简单的惩罚措施也不行;在机关、团体、企业内部也决不能继续留用;让他们另行就业又没人愿意收留他们。因此,对于这些人,就需要有一个既能改造他们,又能保障其生活出路的妥善办法。根据人民政府长期的研究和考虑,把他们收容起来,实行劳动教养,就是最适当的也是最好的办法。”
1958年,中共中央对划定的右派分子按照罪行的轻重作出六种处理,由重到轻依次为劳动教养、监督劳动、留用察看、撤职、降职降级、免于行政处分。被处以前两类处罚的右派分子被迫离开原来的工作,到边疆、农村、监狱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由于超负荷的劳动和不久之后到来的全国性的饥荒,这些被发配的右派分子大量死亡。
丁石孙先生的《我在北京大学的前期经历》回忆:
1957 年6 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这是为什么?》。这篇社论明确指出大鸣大放中的很多意见是向党进攻,并不是为党好,于是很多同学被打成右派。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些人政治上并不复杂,实际上是很天真,也比较狂妄。
学生被打成右派后,情节较轻的,还可以上学;但比较严重的,如张景中就不能上学了,他被发配到新疆劳动。其实,被打成的右派的学生多数是有头脑的。但他们在反右运动刚开始时不明形势,也不知道后果的严重性,还一肚子的不服气。有一次,系党总支要段学复、江泽涵、程民德和我4个人去和张景中谈话。这次谈话是在他被打成右派之前进行的。我们跟他从上午10点一直谈到下午2点,结果也没有能够说服他。当时,系党总支的意思还是想挽救张景中,希望他认个错就过去了,但他坚持不认错。张景中被打成极右分子,后来的经历很惨。他被发配到新疆,干强体力劳动,好在他身体不错。经历了这么沉重的打击,他能够再起来很不容易。
当时找张师谈话的四位老师,丁先生较为年轻,只比张师大9岁,刚从清华毕业来北大教书没几年,其余三位都是数学界的大佬级人物。可见数学系对张师的重视,希望他能转过弯来。若干年后,却是丁先生做官最大。
段学复(1914~2005),数学家,中国群表示论的奠基人。1943年获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哲学博士学位。1946~1952年任清华大学数学系教授。1952年起,任北京大学数学系主任近40年。1955年当选为中科院院士。
江泽涵(1902~1994),数学家,我国代数拓扑学的开拓者。1930年获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学位。1934~1952年,任北京大学数学系主任。1955年当选为中科院院士。
程民德(1917~1998),数学家,从事多元调和分析、多元三角逼近论的研究,并在中国倡导开展模式识别、图像处理的研究。1955~1966年,任北京大学数学系副主任。1980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1978~1988年,任北京大学数学研究所所长。
丁石孙(1927~),数学家,主要研究领域为代数学。曾任北京大学校长,民盟中央主席,中国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
至于丁先生说张师身体不错,我记得张师曾提起:劳动教养20多年,身体肯定是有所损伤的,平反后国家发了200多元,说是对20多年劳动教养的补偿,全买了吃的,补充营养。
在胡伯威先生的《青春·北大》书中,有这样一段:
我记得数学系张景中也来参加过我们的会议。他也在“大鸣大放”中出了名,是他和谭天荣共同发起“黑格尔——恩格斯学派”。虽然他本人的大字报说了些什么我已完全不记得,但知道他在数学系也是一个天才。此人瘦小、光头、其貌不扬,“卫道士”曾经揭露他在辩论时情急动武,有一张漫画上画着他用自己的光头去撞人家的肚子。到反右进行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发表了一个声明,说他现在才深深体会到这样的政治太肮脏,没有意思了。当然后来他绝对逃不脱一顶右派帽子。
很多回忆文章都提到张师除了数学厉害,文学功底也甚为深厚。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由于勤奋好学和极高的数学天赋,张景中和他的同班同学王选,不仅成为全校公认的全优生,被评为北京市三好学生,还被学友们冠以数学力学系“十大才子”的雅号。
王选在《回忆北大数学力学系的大学生活》时写道:
54级新生共200多人,在数学系历史上是空前的,新生的水平也是空前的,54级后来出了6名院士:张恭庆、周巢尘、胡文瑞、张景中、朱建士和我。
5班中最突出的是张景中,他不仅成绩好,文学水平也不错,发表过诗作,他的政治课读书报告曾作为范本张贴在墙上供大家学习。可惜的是1957年他被划为极右派,发配到新疆。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他仍不忘业务,与人合作,得了一个国家发明二等奖,后在机器定理可读性证明方面做出重要成绩,当选为院士。
2001年我患病住院治疗期间,一位1957年曾任北京团市委负责人的干部来医院探视,谈起张景中,她说:“当时划右派时就十分犹豫,因为他的功课太好了,很舍不得。” 王选(1937~2006),中国工程院院士,是汉字激光照排系统的创始人和技术负责人,被誉为“当代毕昇”,2002年获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曾任北京大学计算机研究所所长、全国政协副主席、九三学社中央副主席和中国科协副主席。
(1999年,张景中和同学王选、苏少华在广州)
对于张师的文才,偶有不同看法。马嘶先生在《负笈燕园 1953-1957:风雨北大》中写道:
龙英华、谭天荣、刘奇弟、陈奉孝、杨路等人,我不认识他们,也从未听说过这些名字。对于张景中,我倒是很熟悉。他是河南人,一口河南腔,他生得其貌不扬,矮个子,推着光头,衣着朴素。但他却很有才华,他似乎在数学系二年级时,就在《数学通报》上发表过数学论文,在数学系学生中是出类拔萃的。令我佩服的是,他还是个积极写诗的人,他写了大量的诗,在《北大诗刊》、《红楼》上都发表过。他是学数学的,长于逻辑思维,他的诗终是缺乏诗的意境,不很美。
在印象中,我好像未曾看到张师写诗。
我曾问张师:假设没有1957年反右,大学毕业后您打算从事文学还是数学?
张师说:我很喜欢文学,甚至超过数学。不过也难说,数学系毕业做数学工作可能更适合一些。
张师因言获罪,劳动教养20几年,之后哪还有写诗的兴致。或者说,张师在大学时已经把一辈子的诗歌都写完了。
有一次,我无意中找到张师的一首诗,不知道是不是张师最早发表的诗作。拿给张师看时,他说:这你都能找到?不过还有几首,你肯定找不到。
张师在某次简历中写道:中小学时在家乡汝南县度过,曾作为学生剧团成员到农村宣传演出,因而对美术、音乐及文学产生兴趣,并在河南省《翻身文艺》月刊发表过诗歌和歌曲的习作。
《翻身文艺》是1950年由河南省文联筹委会创办的半月刊,虽然目前我还没找到,但相信以后能够找到。
目前找到的这首诗名为《好光景》,主题是歌颂土地改革,1951年发表于河南省文联主编的《河南民歌选》。这一年,张师15岁。
好光景
红的花儿绿的草,光景过的真正好。
土地改革分了地,封建势力连根倒。
土地证,拿到手,小黄牛,拴上槽,
多掏劲,多打粮,一年四季吃不了。
日子越过越有劲,光景越过越是好。
注:掏劲,河南方言,使劲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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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翕成读者群(306162497)
本着对读者负责的态度,决定建立QQ群(306162497)。有几条原则说明一下:
1:本群主要讨论我文章中、书上、博客上的问题。由于本人不是专门从事数学教学研究,而是有另外的工作,所以没有时间和能力帮大家来解其他的题。请谅解。
2:进群者必须实名制(地点+姓名),我个人很不喜欢匿名的人。或许你编造一个看起来像真名的名字,也可以。反正我也不知道。
3:在群里,我会介绍我的一些研究心得,讲解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