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上海的红颜遗事》阅读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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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姚姚与上官云珠
“试将理想的父亲和理想的母亲对比一下。父亲以宠爱孩子为好,而母亲在必要时要牢牢管束孩子,有时也要加以严厉的斥责。父亲老是吵吵嚷嚷,过于严格,孩子就会对他敬而远之。而母亲怎么严厉,只要出自于一片爱心,孩子仍然寸步不离跟着她。”
池田大作是日本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和宗教思想家,想必对事物的感知会更敏锐、更透彻也更理性一些,诸如他的这段感言,细细品味一下,似乎从另外的角度印证了许多家庭的亲子状态,而纵观《遗事》中的种种亲子篇幅,女主人公姚姚的成长环境和过程亦就此得到了高度的契合。如果说,她在程述尧那里曾经享受过一个慈父的博大情怀的话,那么上官云珠所给予她的除了严苛的母爱外,还有一种无可替代的缔造,其势头,犹如种子破土而出般的不可阻挡,其结果,就像基因再生一样的绝妙和神奇。
都说女儿是母亲的翻版,或许所指内在因素居多,就物质的交叉遗传而言,似乎父系的基因对于女儿的影响会更强烈些。从不少儿时的照片上看,女儿姚姚并没有母亲上官云珠漂亮,眉眼微微下挂,没有母亲俏丽,轮廓略显粗旷,不如母亲娇媚。直至成年之后,才由弱渐强,由浅至深,由内及外地逐渐渗透出越来越多的貌似上官云珠般的气质来,想来除去DNA的作用外,必然与耳濡目染和言传身教密切相关。
姚姚是上官云珠的第二个孩子,她的爸爸姚克是妈妈的第二任丈夫。在姚姚的生活里妈妈是那么强大,是她让女儿两次失去爸爸,是她让女儿学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是她在家里立下很重的规矩,要把女儿培养成从小教养严格的淑女,甚至连玩的时候摔了跤都不可以。作为电影界的翘楚,上官自然不会忽略对女儿在艺术上的培养,像上海有钱有教养的人家那样,五岁的姚姚就在妈妈的安排下开始学钢琴。上官有空在家的时候,会检查女儿的学琴进度,如果琴弹得不好,她就用佣人做针线的竹尺打手,更有甚者,还会抬手狠狠打女儿的耳光。
“妈妈脾气不好。要打的。”姚姚常对自己的小朋友说,但她并不在挨打的时候哭闹。或许,在那样一个复杂家庭背景里生存的孩子,早就习惯了接受上苍所安排的一切,就算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过大人争吵的声音;就算她知道妈妈在盛怒之下打爸爸嘴巴;就算爸爸走了,弟弟和会讲故事的弟弟的奶妈也走了,自己只能跟着不敢撒娇的妈妈留在原来的房子里,放学后一个人上楼梯回家;就算成年后因一时青春萌动丧失自尊而遭到妈妈的痛斥和痛打后,还需忍饥挨饿站在饭桌前给吃饭的妈妈打扇,在姚姚的眼里,也只是大海里的一朵小浪,她都不会哭。她就是这样一个把自己的心情紧紧关闭在心里的孩子。然而,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常常垂着眼帘,让别人看不到自己的眼睛。这个动作,一直跟着她一辈子,帮助她经历了一个又一个难堪的时刻。
其实,哪个母亲不宝贝自己的女儿呢?医生查出姚姚肺上有个小点,上官云珠在家里哭得一塌糊涂,还在很长时间里都逼着姚姚每天必须吃两个当时属于昂贵食品的鸡蛋。姚姚很怕妈妈,即便对鸡蛋已经腻烦到深恶痛绝,常常希望奶妈帮着代劳,可只要妈妈在身边就二话不说立马乖乖送进嘴里。上官云珠脾气不好,却由衷希望后来的丈夫对姚姚好,看到姚姚可以对程述尧撒娇,用长泾话叫他“爸爸”,尾音长长地卷上去,她心里非常甜蜜。姚姚在音乐学院附中上学时,因钢琴成绩不理想而未能晋升本科,又是靠有本事的妈妈出面,想办法将其转至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深造。
其实,哪个女儿不眷恋自己的母亲呢?姚姚内心深处怎能不为妈妈骄傲!上官不仅带幼小的女儿参加过电影《三毛流浪记》的拍摄,还经常带她出入万人注目的电影圈,就此,有诸多合影为证。乖巧的姚姚,五岁时就知道维护妈妈的虚荣心,在由邓颖超亲自主持的她与周恩来美丽干女儿孙维世的盛大婚礼上,配合妈妈在镜头里做出一个幸福的样子来,跟江青和李纳母女争芳斗艳。她靠着美丽的妈妈站着,抿着嘴唇,像一个端庄的洋娃娃。如果说,当时的姚姚不光是为了讨妈妈欢心,其中不乏还有些小小的虚荣,毕竟能与众不同的比较风光地生活,即使是小孩子也会本能地追逐这些光彩的。那么,在妈妈已经被逼跳楼身亡后的艰难岁月里,有人在餐馆的饭桌上认出了姚姚是上官云珠的女儿,即使即刻,她的心里依然会升腾出一种自得的情绪,无疑就是那种叫作血肉相连、休戚与共的情感因素在作祟了。
成年的姚姚出落得亭亭玉立,在外形上终于可以用一个成熟女子的身体标准和美丽如雕的妈妈做比较了。她的身材和妈妈一样娇小、匀称,皮肤和妈妈一样白皙、光滑,连额头都和妈妈一样,在发际线的中心有个别致的美人尖。。。然而,由于生存年代的缘故,在很多方面她们的比较会产生逆向的结果。诸如,姚姚和妈妈一样爱漂亮,却不得不丢下中国传统的审美标准,去选择中性的衣着;姚姚和妈妈一样有讲究的生活习惯,却不得不以艰苦朴素为尺度,而时时克制自己的奢华欲望。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里,她们母女就象一根藤上的两个瓜,既一脉相承,又难脱迥异。一方面她们有相同的世界观,都在为自己所信守的“事在人为”而天真地努力着,她们天真地以为,靠自己的努力就可以最终改变一切,就可以不被社会抛弃,不被亲人抛弃而安定地生活。
那个从旧上海的明星路上趟过来的母亲,那样一个靠自己奋斗出人头地,却始终保持着单纯的理想主义世界观的女子,她一直在拼命努力,要做一个能够上戏的红色演员。而她的女儿姚姚,一个看上去和妈妈感情上那么疏离,又进入反抗期的女孩子,居然继承了母亲积极乐观的世界观和对命运与社会的倔强。她到底是跟着妈妈长大的孩子,也许她们不亲,但是她们很像。因而,女儿也一直在拼命努力,要做一个红色青年。拳拳赤诚之下有所不同的只是,上官云珠曾经把姚克从香港托人带给女儿治疗肺结核的英国奥丝滴灵钙针上交组织,从而以示自己的阵线分明,而姚姚所秉其后尘的表现是,以参加妈妈的批斗会当众表示与之划清界线,并揭发其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为代价,赢得了共青团员和“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光荣身份。。。
“三生烟火,一世迷离”,可叹滚滚红尘之中这一双母女,她们虽身处两代,却一样的红颜薄命,一样的饱经风霜,一样在尝尽人间冷暖后惨烈地英年早逝,但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不尽相同。一个惨遭摧残后,走投无路地愤然一跃,了断残生,一个倍受煎熬后,前途在望地撒手人寰,死于非命。就此,《遗事》中有如下记载。
“上官云珠跳楼的时候,正好跳到楼下正在歇脚的菜农的菜筐里。那时候是凌晨,小菜场还没有开门,送菜的农民在她家楼下等着。你记得我们小时候小菜场用的那种大菜筐吗?用粗铁丝编的,有圆桌那么大。她正好跳在一筐青菜里。11月份,那种一烧就酥的小棠菜,碧绿生青的小棠菜。那筐菜里全都是她的血。跳下来的时候她还能说话,告诉人家她住在哪里,还没到医院就死了,死在一张从小菜场借来的真正的黄鱼车上。”
那一天是1968年11月23日,逝者上官云珠,终年48岁。
“1975年9月23日上午,下着小雨,秋天就要在雨中回到上海。。。10点45分,姚姚经过南京西路时,一辆长江航运局的载重卡车突然出现,驾驶楼门上的钩子挂住姚姚的塑料雨衣,她立刻被拉倒在卡车后轮下,两个结实沉重的黑色橡胶后轮,碾过她的胸和头,将她的上半身压扁在南京西路上。”
逝者韦耀,年仅三十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