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下好围棋的人,脑子都很聪明,但要下到高手境界,除了聪明,还必须有性格特质。简言之,内心纯净者更易于脱颖而出。
尤其是现在围棋道场如同流水线一样生产职业棋手的今天,但凡不笨,通过定段赛、成为职业棋手并不难,难在于如何从众多千人一面的职业棋手中挣脱出来,成为一流高手乃至世界围棋大赛冠军。能走到这一步的,在性格上总有特立独行的成分,否则只会淹没于前人的脚印,却不可能趟出一条新路。
朴廷桓是个棋痴,一天几乎有10个小时以上在下棋,除了下棋,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爱好,所以他才会出现2013年应氏杯决赛第四局当天早上仍在网上鏖战的极端情形。其天赋甚高,基本功扎实到无懈可击的地步。老聂在回答当今围棋三强谁属的提问时说:第一朴廷桓没有争议。
但何以才华出众、被广为看好的朴廷桓频频倒在决赛门槛呢?远的不说,只说2014年,他先后倒在亚洲电视快棋赛、百灵杯、三星杯以及韩国名人战、GS加德士杯半决赛中,对手既有唐韦星九段这样的90后新锐,也有95后柯洁四段、李东勋三段这样的超新锐,还有80后中坚崔哲瀚九段、河野临九段。输给各个年龄层次的对手,这本身就很不正常,不能用纯技术原因来诠释。
朴廷桓似乎有一道心坎总是未能迈过,那种内心的抵捂无法化解的话,他以后还会遭遇更多的“半决赛之劫”。比如,本届三星杯半决赛首局,他明明知道,即使以“刀把五”之形杀死唐韦星的大角,肯定将得不偿失,而且作为职业高手来说,使出“刀把五”之形收气吃本身即难以忍受,何况外围还要送吃两子棋筋。但实战中,朴廷桓执着地以此形杀黑角。唐韦星回顾,他非常坚定,落子很快,其实过程中他还可以选择打劫,没必要下出“刀把五”这样的丑陋棋形。
(三星杯半决赛第一局,黑:唐韦星九段,白:朴廷桓九段)
明知结果不会好,但仍要选择这段苦旅,这不是内心纠结又是什么?这样一幕在第三局中亦重现,明明知道退一步吃唐韦星数子将吃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余味,但他硬是要撑得最满,结果被出棋了,一举败势。在吴清源、藤泽秀行、聂卫平这些棋界大家的世界里,棋是自由自在的,不会因为内心的纠结、抵捂而行棋,刻意行走一条苦旅。
“功夫在棋外”,既然朴廷桓在棋上已经是一流高手级别,那么在此层面上,内心修为、境界养成将是决定棋力高下的因素。吴清源沉浸于对弈时,对面的木谷实鼻血喷出他都一无所知,他神游于棋盘上时,棋盘外的世界不复存在。而那个纹枰世界一如浩渺宇宙,他的神识在其中遨游。他如何去构建棋局、如何运子对杀不得而知,但那一刻,他的内心世界肯定是自由的、愉悦的,而不是自我纠结甚至斗气。
棋界大家中,赵治勋颇似苦吟诗人,在棋盘上会给自己选择一条治孤苦旅。当他遇到天马行空的武宫正树九段时,两人总是合力围出大模样,而后赵治勋深入其中破空。武宫九段的杀力固然极大,但比起赵治勋来说还是略逊一筹,因而当年他们在棋圣战、本因坊战等决战中,最后的胜者多为赵治勋。曾有人将他们之间的胜负形容为“理想终归不敌现实”。
然而,比起技术近乎完美无缺且内心强大如佛的李昌镐,赵治勋的“苦旅”选择真的成为苦旅,变得毫无意义,竟然赢一盘都难。时至今日,李昌镐的棋依然难以使用公式化的定义,但肯定是“风乎舞雩,咏而归”似的自由而自然,与棋上的苦旅无关,更与内心的抵捂无关。
朴廷桓这样技术全面、各种招法都熟之又熟的“熟练工”惯于杀熟,何以至此,与其拥有自信后内心不再纠结、变得自然畅快有关。他与棋风相似的周睿羊九段至今交手9次,他赫然8比1领先。早些年,陈耀烨是朴廷桓的克星,但朴廷桓近来似乎摸到了陈耀烨的脉搏,已取得对陈耀烨的3连胜。
唐韦星的棋力并不会超过周睿羊与陈耀烨,但能赢朴廷桓,盖因他的棋是一个另例。他生于贵阳,自小习惯野路子,2006年时还在为参加晚报杯业余棋赛的资格而奔波,而此时的周睿羊、陈耀烨已是围甲绝对主力,周睿羊更是围甲北京海淀队的台柱子。只是短短数年间,唐韦星即完成了从围甲联赛替补到绝对主力再到三星杯冠军的历程。
棋手们将唐韦星的棋称之为“怪力”,有一种他们道不明、说不清的力量,佐以磨王邱峻式的坚忍顽强,成就为一代“逆转之王”。他不属于本格派,在棋上的一些着法还常常令时越、陈耀烨这些正统清流棋手“看不懂”,甚至不屑。在他们的对局中,绝少出现唐韦星那种近乎极端的草莽下法。
在布局、定式以及大局掌控上,唐韦星整体上肯定逊于朴廷桓、陈耀烨、时越他们。此次三星杯半决赛第一局,短短数十手之间,唐韦星在左上角即亏了一手棋,接着又在右上角失于大局,棋局已经濒临绝望。第三局,类似开局那样的大转换,换做其他任何一位科班出身的职业高手,都不可能做出那样的选择。主动送死一大块,大转换明显吃亏,甚至于那样的大转换不能称之为转换。
(三星杯半决赛第三局,黑:朴廷桓九段,白:唐韦星九段)
然而,正是唐韦星这样出身草莽的“边缘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亦最终从这样的想法构思中一举得利,赢得棋局。正如以李昌镐式的着法无法打败李昌镐一样,打败朴廷桓,也不能仰仗朴廷桓似的中规中矩着法。
类似唐韦星这般乱拳似的着法需要强大的自信支撑,而他正是这样一个自信得近乎“没心没肺”的棋手。韩国媒体采访他,问他半躺着下棋、比赛中打饱嗝这样的刁难问题,他只是一笑:“真的有过吗?我都忘了。”他不是说说而已,真的是忘了。因为在下一盘对朴廷桓之战中,他的对局姿势亦高雅不到哪儿去。
1比1战平后,7日要进行最终局决战了,前一天晚上唐韦星还与带队的邵炜刚九段一起去打乒乓球,回来后,在走廊里即大声自言自语:哎,打不过啊,连输三盘。第二天,在韩国媒体记者们大大小小的镜头前,他照常昂着头、大步流星走向赛场。
每次比赛回来,他的第一件事都是睡觉,“太累了!我要睡觉。”打进三星杯决赛的那天亦如此,但晚上他不睡了,过足了电游瘾,问他打到几点才睡?他瓮声瓮气地答道:早晨6点。而我们早上9点出发到韩国仁川机场。
回到北京首都机场,他第一件事就是将行李箱一放,去取他出发赴韩时被安检没收的一盒牙膏。理由是:“我回到棋院了还得买,不如现在就去取回来。”牙膏取回来了,其实已经用去了一大半,显然已用了不少时日。
唐韦星再进三星杯决赛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