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黄花闺女池塘》 黄花大闺女什么意思

京剧舞台上,坤伶扮女人,反倒演不过男旦。男旦以假乱真,竟比本身就是女人的坤伶更能表现女性特色。
何以如此?一是用心,二是用功。
男人本是雄性,即便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儿,各方面跟真正的女性差异也很大。然而,他在舞台上演女人,首先要像女人,要经得住台下男观众和女观众从不同角度的观察,挑剔和认可。因而,光是形似一个或某几个女人是不够的,还必须集众家之长于一身。这就需要用心观摩和用功模仿最富有女性特征的形态与神态,在丰采和魅力上比女人更女人,遂使真正的女人相形见绌,黯然失色。
文坛上,也有类似现象:当今以京味小说鸣世的几位作家,都不是北京人。而我这个北京伏地娃娃竟成了“老外”,正宗本工反倒像个唱票的。
我在北京出生、上学、工作。划右、劳改、复出、病倒……五十多年没有动过窝儿,可算是“真正老王麻子”牌的北京人。这五十多年时光,我一半时间住在乡下——京门脸子,一半时间住在市内——城圈里头。头一趟从乡下进入市内,是四十七年前我七岁的时候,那一年北京正吃混合面。
一九四二年秋季,八路军来到我的家乡北运河东岸。开头,白天是日伪军的地盘,黑夜是八路军的天下。到一九四三年春,日伪军便全部撤退到北运河西岸,在京津公路上构筑炮楼,与八路军隔河而治。但是,日寇不甘心失败而垂死挣扎,每个月都兵分几路,从北运河西岸到北运河东岸烧杀抢掠。我是家里的娇哥儿,念书的小学又散了摊子,便被送到在北京城内做生意的父亲身边。
当时我父亲是个经营布匹的领东掌柜,只做内局生意。也就是不挂招牌,没有门面,只批发而不零售。这个内局设在前门外玄女庙胡同的一座民宅内。玄女庙胡同小而且弯,弯而且窄,很不起眼儿,但占地利。它南临珠市口,北靠鲜鱼口,出胡同过马路,对面便是大栅栏,正是商业中心的寸金之地。而且,闹中取静,别有洞天。
这是个小四合院,北房三间,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我父亲领东的内局,租赁了南北六间房。房东住东厢房,是个未老先衰的女人,一天到晚粘在床上吸鸦片烟。首如飞蓬,面如灰土,声音喑哑,满嘴黑牙,衣衫不整却是红袄绿裤,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最怕她龇牙一乐,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根根汗毛倒竖。
她原是一位南方富商的外室。
那位南方富商,每年都到北京做两回买卖,每一趟要在北京住上一两个月。住旅馆饭馆花钱多,嫖妓宿娼得不到真情实感;不如找个贫寒人家女子,省钱而又能享受家庭温暖。包占的女子一身不二,不会染上花柳梅毒。
外室的身份比姨太太还低下,见不得人,上不了台面。
女房东的爹是个破落户,嗜赌如命输得精光,把女儿押了注。骰子掷亮了点儿,南方富商没有破费分文,把他的女儿赢到了手。南方富商还算怜香惜玉,给这个外室买下这座小四合院。女房东也曾插金戴银,穿绸裹缎,鸡鸭鱼肉,呼奴唤婢,享乐了几年。不料卢沟桥一声炮响,南北交通阻隔,那位富商一去不回,女房东只得靠出租房屋吃瓦片子(房租)活命。
悒郁寡欢,苦闷无聊,便以吸食鸦片烟解闷儿。几年工夫,花容月貌萎靡凋残,三十出头便早衰得像五十多岁;一口糯米白牙被烟熏黑,好似油漆墨染,丰腴的体态也一变而骨瘦如柴。
每天吃过早饭,我父亲和跑外的伙计便分头外出,招揽生意。柜上只留下账房先生和打杂跑腿的小徒弟,我跟他们无话可说,自己又无事可做,感到非常冷清寂寞,常常坐在台阶上手托着腮,呆望着女房东窗外的花草发愣。
女房东拉开窗帘,点手叫我到她屋里去玩。我不爱看她的黑牙,更怕闻她屋里的鸦片烟味。但是,她三请四叫,我只得硬着头皮捏着鼻子而入其门。
其实,我到女房东屋里去,也并不是完全被动。这个烟鬼女人的幽室,古怪离奇,对我自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两间房隔成里外间,紫檀的雕花隔扇,挂着湘绣门帘,里间有花梨木的合欢床,红木的梳妆台。我只进过里间一两回,觉得很像《西游记》里蜘蛛精的盘丝洞。她的外间虽然也气味难闻,但是养着花、鸟、虫、鱼,使我能忍耐逗留。花是一盆文竹,一盆吊兰,鸟是铜丝笼里的一对鹦鹉,虫是竹蔑笼里的蝈蝈儿,鱼是蓝花瓷缸里的几条金身凤尾。这些花、鸟、虫、鱼引起我的乡思,想念家乡那些天上飞的,地上蹦的,水里凫的,豆棵里叫的,撒欢野味的花儿、乌儿、虫儿、鱼儿。
最令人纳闷的是女房东的这些心爱玩艺儿,也有烟瘾。
只有女房东抱起烟枪,烧着了烟泡儿,喷云吐雾,弥漫全屋时,花草才挺直了腰,昂起了头,鹦鹉才欢啼跳跃,蝈蝈儿才清脆地叫个不停,鱼儿才上下左右游动。这股烟劲儿一过去,花草打了蔫,鹦鹉睡了觉,蝈蝈儿变成了哑巴,鱼儿半死不活,连墙上的苍蝇也懒得飞起来。
女房东最爱向我炫耀她扮演四大美人的古装照片和模仿四大名旦的戏装照片。四大美人是西施、赵飞燕、貂蝉、杨贵妃。她身穿古装,那位南方富商却是长袍马褂或西装革履;两人勾肩搭臂合影,奇形怪状,不伦不类。戏装照片她模仿的是梅兰芳的《洛神》、程砚秋的《哭冢》、荀慧生的《红娘》和尚小云的《出塞》,眉
眼发呆,表情造作,没有一点神采和灵气儿。
我最欣赏她那张小家碧玉处女照,神态娇嗔,喜眉笑眼,梳一条大辫子,穿一件印花布褂子,像一枝带着朝露的鲜花,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我把照片上的少女跟眼前这个女烟鬼两相对照,远瞧近看也找不到一星半点儿共同之处。
我一片童真,不会心口不一,便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说:“照片这个姑娘,倒像您那个使唤丫头。”
“她也配!”女房东啐了一口,却又一声哀叹,“人无十年少,花无百日红,我人老珠黄不中看了。”
这个时候,我心里又有点可怜她。然而,虽有恻隐之心但是眼里不揉沙子;我还是爱看那个使唤丫头,而且目不转睛,不愿在这个烟鬼女人身上停留我的目光。

女房东虽已穷愁潦倒,却是瘦驴不倒架子,还雇着一个从早到晚服侍她的使唤丫头。这个使唤丫头姓金,小名褥子,住在小四合院的对门。
金褥子的娘生她是难产,折腾了三天三夜,人困马乏在热炕头上睡着了。梦见一个光屁股的婴儿,躺在麦秸垫子上,好像是三伏天却天降大雪;一惊之下醒来,女儿呱呱坠地。身下的麦秸垫子是铺金,身上的白雪是盖银,便给女儿起名金褥子。金褥子的爹,街面上人称打鼓儿的老金。每天短衣襟小打扮,肩头却搭着一件油渍麻花的打补丁长衫,敲打小鼓儿走街串巷收买破烂。打鼓儿的虽发不了财,但是有眼力而又走时运,碰上几宗巧货,也能赚不少钱,养家糊口不犯愁。打鼓儿的老金本是行家里手,财路挺宽;怎奈他又是个馋痨酒篓,挣多少都酒肉穿肠过了。十八岁的金褥子为了挣出自己的一口饭,不得不到女房东家当使唤丫头。
她一大早就蹲在小四合院门外,等候内局扫院子的小徒弟打开街门。她哧溜闪身而入,便在女房东窗外站班。
“褥子来了吗?”女房东早已醒来,不出被窝先抽一个烟泡儿;伸个懒腰沙哑着嗓子,在床上问道。
“早就侍候着哪!”金褥子儿答应得清脆悦耳,像春三月白云中的鸽哨。
于是,金褥子走进屋去,把女房东从被窝里轻轻抱起,靠在自己胸前,然后一件一件给她穿罗衫、绸裤、丝袜、绣鞋,又侍候她漱口洗脸,梳妆打扮。金褥子手脚不停闲,直到大晚老黑,给女房东擦净身子洗了脚,上床捶腰砸腿哄得酣睡,才能回家。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女房东的残汤剩饭。我一想到金褥子要吃女房东那黑
牙咬过的饽饽,就忍不住一阵阵翻胃,心里难受而又忿忿不平。
我只盼快到礼拜六晚上,谷秸大哥来到小四合院,金褥子那整天喝苦水的嘴,才有人喂一口枣花蜜。
谷秸是我的本村乡亲,在北京市立男二中念书。
鱼菱村南,有一口池塘,远看圆中有方,近看方中有圆,很像一个砚台。北岸有一座雕花青砖砌成的小庙,供奉的是北运河河神爷的黄花妃子,所以又叫黄花妃子庙。年月一多叫走了嘴,黄花妃子庙便成了黄花闺女庙。相传,北运河的河神爷每年春。夏、秋三季出巡,给他管辖的二百八十里水域送雨。这位河神爷的老爹,便是战国时代的西门豹曾与之对抗的河伯。有其父必有其子,北运河的这位河神爷也好色成性。出巡每到一处,都要游龙戏凤打野食,拈个花惹个草儿。河神爷一日路过这口池塘,看见一个身穿杏黄衫子的少女,正在水边洗绣花兜肚,不禁为之心动。河神爷眼毒,一眼就识破这个少女的原身是一条黄花雌鱼,便一爪把她抓在手中,揽在怀里,沉入水下入了洞房。从此,河神爷每年驾临这口池塘一趟,跟黄花妃子欢度一夜。黄花妃子一年三百五十九天守空房,患上了弗洛伊德学说中的性压抑症,便在鱼菱村人身上发泄出气。每年立夏以后,鱼菱村的大小伙子们到池塘凫水,至少也要淹死仨俩的,四五天才漂上尸首。原来是充当黄花妃子的面首,缓解了黄花妃子的性渴,才被放回。村人大惧,求神问卜,又重金礼聘能工巧匠,精雕细刻青砖,在北岸砌起一座高二尺、宽尺半的小庙。正中彩画黄花妃子神像,两厢站立四名虾兵蟹将;名为护卫,实为看守,防止她不守妇道,给河神爷戴绿帽子而又祸害村人。
这口池塘三个姓,我家、谷家和高家。东西三十丈,南北十丈多,占地五六亩。我家住南岸,谷家住西岸,高家住东岸,有如魏、蜀、吴三分天下。
谷家世代单传,都是念书人。谷秸的父亲是个小学教员,丧妻之后便把儿子带在身边上学。谷秸念完了小学升中学,考上了北京市立男二中。他父亲望子成龙,不惜血本,把几亩地卖给了高家,卖地的钱在我父亲领东的内局入了股,红利可供儿子念书的花销。
谷秸原名保邻,是他父亲给起的名字。民谚:“好汉保三村,好狗护三邻。”古人有云:“不能为良相,但得为良医。”谷秸的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当不了好汉也要当一条好狗。谷保邻又字吉和,拆大改小拼成个秸字,进京上学因以为名。
北京市立男二中只有男学生,也没有女教员,校规森严,像座古刹。住宿生每周放假一天,礼拜六下午就可离校。谷秸不坐叮当车,全靠两条腿,从东四牌楼走到前门外,在我父亲领东的内局住一夜。他每周准时正点到来,有三个目的。一个是吃两顿好饭,见一见荤腥儿。一个是这座小四合院有个住户,在鲜鱼口内的华乐戏院卖票,每天都带回几张后排角落的戏票送人。谷秸是个戏迷,跟此人交上了朋友,此人每个礼拜六都给谷秸留一张。礼拜六夜场都是好角儿登台,贴出的戏码也硬;谷秸虽然坐在后排角落看不清晰,却也大饱了耳福。一个是跟金褥子亲热亲热。谷秸的生活圈子很小,眼界也就很窄,看了才子佳人戏,不能不产生“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的联想。才子是自己,佳人是哪位?马上跳进脑海映入眼帘的便是金褥子。
金褥子粗手大脚,目不识丁,跟窈窕淑女沾不上边。但是她宽肩、蜂腰、肥臀,胸脯子高而衫子瘦,不能不令人瞩目。她弯眉吊眼角,高颧骨薄嘴唇,本是一副穷相;然而人面桃花,口如咧嘴石榴,又秀色可餐,风韵迷人,谷秸和金褥子眉目传情了一些日子,便渐渐动手动脚起来。有一回,两人正在影壁后面的灯影里亲嘴儿,被我看个正着。我大惊小怪叫道:“谷大哥,你怎么咬人?”金褥子慌忙从谷秸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仓皇逃窜。
谷秸望着金褥子的背影怅然若失,舌舐嘴唇很不满足。
“你这个井底之蛙,少见多怪!”谷秸怒形于色,”一犬吠影,惊飞彩蝶。”
我听他咬文嚼字,只觉得很像戏台上的小生念白,便嬉笑道:“你是不是教金褥子唱《拾玉镯》?”
“然也。”谷秸转怒为喜。
我怕他是逢场作戏,急忙点醒他:“傅朋后来娶孙玉姣当媳妇了。”
谷秸满脸正色,说:“我也要把金褥子娶回鱼菱村。”
“可不能接演《豆汁记》呀!”我还不大放心。
“兄弟,大哥不是薄情郎。”谷秸见天色不早,跟我挥手而别,急回学校报到。

日本鬼子的武运并不长久,从硬逼着北京人吃混合面那天起,就头朝下走了背字儿。眼看着气数一年不如一年,一月不如一月,一天不如一天,一会儿不如一会儿,一阵儿不如一阵儿。鬼子临死还要拉北京人垫背,大大减少了混合面的配给,却又瞬息万变地涨价。街有饿殍,路有倒卧;打鼓儿的老金空了三天肚子,灌下两瓶烧酒,醉倒饿死在便宜坊烤鸭店门前。巡警拿块席头一卷,埋在了城南陶然亭的乱葬岗子;坟坑太浅,黄土都这不住脸。
女房东也讲不起排场把金褥子解雇。穷途末路,身陷绝境,只有依靠谷秸搭救她了。
谁都愿意花常好月常圆,千里共婵娟;可惜,此事古难全。
一个星期日的清晨大早,金褥子在小四合院门外站立多时;小徒弟刚拉开街门的门栓,她就破门而入,抢步跨进来。
“谷先生醒了吗?”金褥子顾不得口羞,心急气喘地问道。
小徒弟左瞧瞧右看看,才掩上街门,压低嗓子,说:“谷先生……犯了案,逃回……老家了。”
北京市立男二中有个日本教官,野蛮粗暴,专横霸道;学生有一半以上挨过他的打,老师有二分之一挨过他的骂。这一天的日语课上,他不但大骂谷秸“巴格牙鲁”,而且抬掌直劈谷秸脖颈。叫嚷“死啦死啦的!”谷秸忍无可忍,从课桌里拿出裁纸的折刀,直刺日本教官的胸窝。他见日本教官杀猪般在血泊中滚叫,便一刻也不敢停留,跳窗逃回老家。
金褥子叫了声天,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找他去!”
这时,我父亲也起了床,走出屋来,说:“金姑娘,今儿初一,高留住要给我送粮,你就搭坐他的骡驮子,到鱼菱村去找谷秸。”
这个小四合院家家吃混合面,只有我父亲和他领东的内局吃的是净米纯粮。
北运河东岸建立了民主政府,实行二五减租,年年谷秀双穗,穗如凤尾,地里插根筷子都能开花结果。鱼菱村是个米粮仓,我父亲和他领东的内局也就俄不了肚子受不着罪。
每月赶着骡驮子送粮来的人,是住在黄花闺女池塘东岸的高留住。
高留住喜欢穿一身紫花布裤褂,戴一顶表编尖顶草帽子,走路不声不响,坐下不抬眼皮,却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他半夜从鱼菱村起身,一副驮子两只筐,每只筐里装一石小米,到我父亲领东的内局正赶吃早饭。吃过饭睡个大觉,醒来又填一回肚子,就赶在关城门前出去。他往返都走夜路,为的是避免在路上碰见日伪军的哨卡和巡逻队。
金褥子坐在高留住的骡背上,心情有如孟姜女千里寻夫。高留住却是一张冷脸子,从面皮上看不出喜怒哀乐,金褥子心中暗骂他比石头人多一口气。出了城天就大黑,高留住把骡子赶进青纱帐,不走大路走小道。晚风吹得高粱叶子沙沙响,金褥子抬头只见星星鬼眨眼,月牙弯弯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刀。她一阵阵心惊肉跳,冷汗从脊梁上淌下来,湿透了裤腰,顺腿而下。
“大哥,快到了吗?”她哆哩哆嗦问道。
“闭嘴!”高留住粗声恶气,一脸凶相,“鬼子地面,不许出声。
金褥子只得把眼泪咽进肚子里,牙咬紧嘴唇。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死活听天由命了。
一路上,深夜犬吠,吠音如豹;炮楼洞眼,常打冷枪,枪声震耳,划破夜空。金褥子吓得趴在骡背上捂住耳朵,欲哭无泪,追悔莫及。
水声哗哗,河风阵阵,昏昏迷迷中好像坐上小船。忽然,小船打了个旋转,她失足落水,一声惊叫睁开双眼,只见满河闪烁月影星光,骡子漂行水中,水齐了她的胸。
“救……命!”她两手乱抓着叫起来。’
“坐稳!没有过不了的鬼门关。”身后,高留住揪着骡子尾巴,哈哈大笑。
“轻声!”她反倒百倍小心了。
“已经到了八路地面,你该笑就笑,想哭就哭吧!”高留住解下盘在头上的鞭子,抽了个声传十里的响鞭。
骡子上了岸,金褥子像一只落汤鸡,凉风一吹连打寒噤,上牙磕得下牙咯咯响。
“大哥,哪儿是谷秸家?”金褥子恨不能一步扑进谷秸怀里。
“前边就是鱼菱村。”高留住的口气又不冷不热起来,“只是你想见的那个人,见不着了。”
“谷秸他……”
“找他爹去了。”
“他爹在哪儿?”
“在山里的八路小学教书。”
“你怎不早说?”
“说破你就不出城了。”
“你拐骗良家妇女!”
“难道你想在城里等着饿死?”
两人拌着嘴,从河边上了河堤。
“谷秸不在家,我睁眼一团黑,到鱼菱村投奔谁?”金褥子在骡背上抹起眼泪。
“这二年我家的日子好过,饭桌上不怕多双筷子。”高留住嘿嘿笑道,“棒子渣粥管你够,豆馅团子你敞口吃。”
“黄鼠狼给鸡拜年!”黑夜中,金褥子脸色惨白。
“狗咬吕洞宾!”高留住鼻孔里喷出的热气,烫金褥子的后背。
骡子走到池塘西岸,月光下只见有一座柳条篱笆小院,满院子半人高的苍耳秧子和蒺藜狗子,三间泥棚寒舍坍倒了两面山墙,窗口像两个黑咕隆咚大窟窿。
“下来吧!”高留住抓住骡子的笼头,骡子四脚立定。
“这是……哪儿?”
刘绍棠《黄花闺女池塘》 黄花大闺女什么意思
“你的婆家!”
突然,一只夜宿荒宅的野兔受到惊吓,钻出柳篱裂缝,夺路而逃。金褥子惊叫哎呀,滚下骡背;高留住抢上一步,张开双手把她抱住。
“到你家……歇歇脚吧!”金褥子哼哼唧唧,有气无力。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高留住心中欢喜口气冷,“你迈进我家门槛就拔不出腿,跳到大河也洗不清了。”
金褥子已经山穷水尽没有退路可走,高家又不是火坑,跳下去或许死里逃生,也就半推半就了。
连吃了三天饱饭,金褥子便开了脸,剪下辫子梳圆髻,地地道道是个小媳妇了。

市井女子并不比柴禾妞子娇贵多少,金褥子嫁给高留住没有几个月,就入乡随俗;入木三分的明眼人也分不出她是进口货,还是土产品。
婚后,金褥子跟着送粮的高留住回过一趟玄女庙胡同。她走东家串西家,好比一个活广告:嫁到乡下吃饱饭。十多个玄女庙胡同的市井女子,被金褥子带回鱼菱村。几年后,北运河东岸土改,金褥子又回过玄女庙胡同一趟,又到过去的左邻右舍转了转。嫁到乡下去,每人三亩地,一阵风吹进玄女庙胡同的穷门小户。“地心引力”的作用更大,玄女庙胡同市井女子嫁到鱼菱村的又有十多人。
二三十个市井女子改变不了鱼菱村的村风民俗,却也带给鱼菱村两大文明习惯。一是爱干净,二是好打扮。
爱干净表现在清早起来刷牙上。鱼菱村男女老少干百年来不刷牙,艳如桃李的大姑娘小媳妇,明眸而不皓齿,张嘴满堂黄牙板子,大煞风景,美中不足。金褥子来到鱼菱村,随身推带牙粉口袋牙刷子,清早开门头件事,就是把牙刷得满嘴吐白泡。高留住讥讽她是掏茅厕,她也不争不吵,只是嫌高留住嘴臭,不许高留住跟她亲嘴咂舌。高留住很想跟金褥子做个百字,也就掏起了茅厕。好打扮反映在衫子、褂子、小袄的腰裉上。鱼菱村女人衣裳,千百年来都是上下一般粗,不掐腰,不抱身。金褥子和那些市井女子,件件衣裳都有腰很,穿起来胸高腰细,像人挂秧葫芦,十分惹眼好看。
金褥子两年一胎,三胎正赶上北京和平解放那一年。这个女人生一回孩子便俊俏一倍,桃花脸鲜艳夺目,石榴嘴湿润红嫩,腰不见粗而胸脯子更高。这一年我已在北京市立男二中上学,学生的暑假正是农家的挂锄时节,我回到鱼菱村。刚到黄花闺女池塘,就见金褥子在水边洗衣裳。我喊她留住嫂子,她不愿意,偏要我叫她褥子大姐;我也就随风转舵,赶忙改口。
我下午到家,上炕歇息,一觉睡到太阳压山。
傍晚的鱼菱村,家家户户的烟囱好像一声令下齐步走,眨眼之间咕嘟咕嘟冒炊烟;争先恐后,直上直下,像在天地间倒挂一匹匹白布单子。但是,炊烟一过树梢,便四外飘散开来,笼罩了长堤,弥漫了大河,合围了田野,串进了地垄。炊烟被豆丛草棵撕扯成一缕缕一片片,运河滩被包围在香甜的饭香和辛辣的烟味里。
我走出柴门,只见西山落日红又圆,东南月上柳梢像小船。我在画中,画在我眼,黄花闺女池塘令人心醉神迷。
东岸,金褥子向我连连招手,笑嘻嘻喊道:“接风的饺子送行的面,今晚上我管你饭。”
好吃不如饺子,恭敬不如从命,我招之即来。
天已大黑,金褥子还舍不得点灯;满灶膛的柴禾点着了火,火光照得半屋子明半屋子暗。金褥子叫我坐在门槛上,跟她贫嘴。
“真的有秧不愁长。”她直勾勾地盯着我不转眼珠儿,“兄弟,你个子高了。”
我躲闪她那火辣辣的目光,嘿嘿一乐,说:“豆芽儿菜,细长。”
“你这个模样儿,叫我想起一个人。”金褥子掀开锅盖,把饺子一个个下到开水锅里。火光、热气、身影,声音迷离徜徉。
“你想起谁?”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他……”金褥子还是不捅破这层窗户纸。
“他是谁?”我仍然猜不出这个哑谜。
金褥子又给灶膛填上一把柴禾,盖上锅盖,背过脸去,说:“你的个子快赶上当年的谷秸,行动坐卧也越来越像当年的谷秸,看见葫芦想起了瓢。”
“我跟谷秸大哥是一个师父传授。眼下我念书的学校,当年谷大哥也在那里坐科。”
“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他在军管会工作,天天带着几个人道大街,整顿市容。”
“多大的官?”
“遛大街的头儿,够不上品。”
金褥子双手抱着膝头,沉吟了半响,说:“兄弟,你哪天回北京,我跟你搭伴,进城看看。”
这个有夫之妇,竟想扮演潘氏姐妹(金莲、巧云),我忍不住大叫起来:“你是有主儿的人啦!”
“我进城是为了寻找我娘!”金褥子急色白脸,“前年土改,我顶着雷进城,本想接她到鱼菱村吃口饱饭,谁想她不知搬到哪儿去了,这两年我老是放心不下。”
“顺便也可以找一找谷秸大哥。”我又心软了,“他一走六年多,理当衣锦还乡回村看看,挂锄时节正该歇伏。”
金褥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站起身揭锅捞饺子,跟我不过话了。
我装满一肚子饺子回家,爬上炕倒头便睡;鼾声响如旱天雷,整夜回响在黄花闺女池塘上。我哪里知道金褥子这一夜的煎熬难过,睡不着觉在炕上翻饼,鸡一叫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
睡到傍响我才起炕,跳下炕跑出柴门,到黄花闺女池塘凫水。三圈两转我克到东岸下,只见高留住正在冷灶上烧火。青柴没有干透,光冒烟不起火苗子;高留住撅着屁股趴在灶膛口,呼哧呼哧大口吹气,呛得一阵阵咳嗽。
“留住大哥,当上大脚老妈儿啦?”我踩着水问道。
高留住转过熏黑的脸,瓮声丧气地骂金褥子:“那娘儿们不是鬼迷心窍就是中了邪,头遍鸡叫穿衣下炕出了门,我只当是到院外倒她肚子里的泔水,谁知她一走就像肉包子打狗,到这个时候还不照面。”
我似有所悟,满脸三年早知道的神气,说:“十有八九,八九不离十,她是进城寻她娘去了。”
“我那个文母娘,早就找到啦!”高留住哼道,“前年土改,她下乡嫁到京北;四十八还结个晚瓜,给我养了个小舅子。”
“那就是……”我没敢说出“找谷秸去了”,便急忙扎了个猛子,水遁而去。
溜溜一天,高留住当爹又当娘,没有摘奶的小三哭得声嘶力竭要断气,急得他全身起满痱毒,生出一嘴玉米珠子大小的口疮。
我的起急,也不在高留住以下。入夜,高留住在东岸转磨,我在南岸绕影壁;活像两头蒙住眼罩的噘嘴骡子,拉着碾子轧麦场。
三更时分,金褥子回来了。我跟高留住都没想到,她带回了那个烟鬼女房东。

金褥子出城下嫁鱼菱村,不多不少三年整。我父亲领东的内局关了张,到东城的一家纽扣商行帮账(助理会计),我也就斗转星移来到东城上学。等到我考上北京市立男二中时,搬出玄女庙胡同的小四合院已经两年三个月了。
我虽年幼,却很念旧。虽然我念书的学校跟玄女庙胡同相距甚远,我还是坐上叮当车来到前门外重游旧地。
然而,我敲开小四合院的两扇街门,看见的却是一张生脸儿。开门的女人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妖冶风骚;我向她打听女房东,她勃然变色,砰地一声将街门紧闭,叫我碰了一鼻子灰。
我从这条胡同的一位老住户那里知道,两年前那个南方富商又来北京做买卖,出现在玄女庙胡同。这座小四合院的房契上,产权人的名字写的是富商自己。富商见女房东色相已衰,便收回房产赶走了她,另找了个外室,仍然藏娇于此。这个新收的外室便是刚才飨我以闭门羹的女人。
我父亲给人家帮账,收入上比当领东掌柜大为减少,我念书全靠勤工俭学。经人介绍作保,交了押金,我投在报把头门下,当上一名报童。数九隆冬刀子风,我凌晨三点亘了报,便九城奔走叫卖。穿大街过小巷,每遇到路边躺着冻饿而死的倒卧,我都要走过去看一看,看看是不是女房东的尸首。
想不到她竟活下来,而且被金褥子带回鱼菱村。
原来,她流落街头,白天沿街行乞,夜晚在鸡毛小店栖身;命中该有救星,活到了解放后。被谷秸整容队送进游民收容所,戒了毒,治了病,身子胖起来,脸蛋也有了血色。像一只上锈的铜壶又被擦得锃亮。她才三十九岁,过去的娇媚依稀可见;每天拼命刷牙,牙齿一白更为增色。收容所常开政治报告会,有一回她认出作报告的是谷秸,从此更加严格律己,为身为顶头首长的老相识争光。谷秸大悦,也千方百计树立她当典型。收容所的游民受训完毕,就要被动员到京郊的荒地开垦稻田。女房东虽然说不上“士为知己者用”,但是谷秸的动员报告话音刚落,她就高举双手,当场头一个报了名。报名之后领取一笔生活补助,到街上买些女人的日用品,巧遇在街上拦人打听谷秸的金褥子。她花光这笔生活补助费,请金褥子吃了两盘子锅贴,便不辞而别,跟着金褥子私奔了。金褥子拐走了谷秸的典型,哪里还敢跟谷秸见面?
女房东心甘情愿跟随金褥子到鱼菱村来,是因为金褥子应许给她找个称心如意的男人。
这个男人便是鱼菱村旱船班子领作的,一个年过四十还没有娶妻,整天在娘儿们堆里出来进去的家伙。他家的祖产,不够个地主也够富农;传到他手里,几年花个寸草不剩,土改竟被划为贫农,可算是歪打正着。他分得两间房四亩地,自己却不耕种,租给了高留住,秋后对半分粮。平时,他挑着货郎担,摇着拨浪鼓,专卖女人的脂粉、针线、花袜。洋胰子,也是赔本赚吆喝。他最上心的是跑旱船,出风头。走起会来,他像狂蜂浪蝶满场飞,不少轻浮娘儿们为了看他,眼珠瞪出眼眶子,不住手揉眼睛才没掉下来。
旱船班子十几名演员,有男无女;领作的男扮女装,演的是驾船摇橹的船娘。我是领作亲传弟子,扮演拉船的纤女——纤女共有四人,我是其中之一。有人考证,旱船虽是地上行舟,却是扮演隋炀帝乘龙舟、下运河、游扬州的故事。
鱼菱村跑旱船,全年两起。一回是正月新春到关帝庙进香,一回是挂锄时节到河边祭河神。
领作的跟女房东相见恨晚。“孤王酒醉桃花宫……”领作的沉溺酒色,忘了安排旱船班子准时登场。
我趁机篡位,挂头牌挑班。男的演男的,女的演女的;我的这项改良虽然算不上出奇制胜,却也在运河滩引起轰动。
金褥子起带头作用,抛头露面扮演船娘;我从京剧雉尾小生身上偷艺,扮演调戏船娘的花花公子。
胭脂红粉上了脸,簪钗珠翠上了头,彩衣彩裤上了身,金褥子摇身一变换了个人,鱼菱村男女老少都说她像黄花妃子投胎转世。不但我目瞪口呆,连高留住都直了眼。
锣鼓一响上了场,金褥子就像跳大神的被黄鼠狼附了体,手舞足蹈,眉飞眼动,虽没有领作的真功夫,满身的花活儿却逗弄得观众一声接一声喊好,黄口小儿都喊哑了嗓子。我跟她配戏,也不甘示弱,一会儿使出三姓家奴吕布的身段,一会儿是顾曲周郎的儒雅,一会儿又是马前先锋罗成的雄姿勃勃,跟金褥子争个高低,分个上下。气得站在人前背后偷看的高留住,脸色一阵紫一阵青,身上出汗散发着腌酸菜气味。
忽然,金褥子好像中了暑,又像被寒霜打蔫;慌手忙脚,目光散乱,三魂出窍走了神儿。我急忙一挥手中泥金扇,命令文武场停锣煞鼓。金褥子扔下旱船,没有卸妆就奔家跑。
我收拾了残局,才离开旱船班子。
出村走在到黄花闺女池塘的小路上,冷不防从路边的柳丛中跳出了高留住,吓得我一连倒退几步。
“兄弟,救我!……”他哭眉泪眼,满面愁容。
我只当他看金褥子跑旱船走红,打翻了醋缸,便铁青起脸,怒喝道:“你想扯褥子大姐的后腿吗?”
“本主儿来了,本主儿来啦!”高留住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谷秸……找我报夺妻之仇,我不敢见他,有家难回。”
我扔下高留住,跑到黄花闺女池塘,只见身穿军管会粗布制服的谷秸,在他家的废墟四处转来转去。
“大哥!”我一步三跳扑过去。
“兄弟!”谷秸张开双臂迎上来,“我就是为了跟你见个面,才磨蹭着没走。”
“那就多住几天。”
“我回村是因公出差找个人,不是休假。”
“找谁?金褥子……”
“女房东。”
“你反倒挂念这个烟鬼?”
“她是我管辖的游民收容所学员,我应该亲眼看到她有个好下场,才放心。”
“你怎么知道她嫁到鱼菱村?”
“昨天我收到她托人写的一封信。”
“见着金褥子了吗?”
“我刚才一直看她跑旱船,鱼菱村的水土把她养得比过去更好看了。”
“怪不得她忽然慌神走板哩!原来是看见了你,跟你对了眼。”
“城里见!”谷秸转身推车,“明天上午还有个会。”
我抓住车把,说:“你得见一见金褥子,叙一叙旧,才不枉久别重逢一场。”
“对了眼还不算见过吗?何必多此一举。”他凄然一笑,“不要惹得金褥子心酸,更不要搅得高留住心烦。”
我听他说得占理,相约等我过完暑假,到北京再见,便撒手放行。
他骑上车走出不远,突然,紧急刹车,翻身落地。我追过去一看,才知道是女房东横躺路面,挡住了自行车的前轱辘。

过多少年我都忘不了金褥子家那顿酒饭。
金褥子杀了一只鸡,炸了一锅油豆腐,从篱笆上摘下一篮豆角,从小菜园又摘来顶花的黄瓜。手艺高明的女房东上灶掌勺,炒了一桌子菜;饭桌摆放在炕面,当中一锡壶酒。
“刘大公子,咱们走吧!”女房东朝我挤眉弄眼努嘴儿,见我一点不识相,便动手扯我的胳臂。
“他不能走!”谷秸慌忙抓住我的膀子。
谷秸前来赴宴就有言在先,叫我陪王伴驾不离左右。
金褥子也只得留下女房东,说:“没有您陪客,不咸不淡没滋味儿。”
女房东嘴馋而又好酒贪杯,金褥子开口挽留她,她正得就坡下驴。金褥子给她满上一盅又一盅,她嗞一口酒吧一口菜,半锡壶酒入肚便溜了桌。金褥子把她像一
袋麦子扛走。
金褥子扛着女房东出去,谷秸忙咬我的耳朵,说:“看见了吧?你可要少饮。”
我恍然大悟,说:“她是想把碍眼的人都灌醉,淘干了水塘捉的是你。”
金褥子去而复返。在金褥子死说活劝下,我虽然步步设防,也被迫喝了三盅。三分酒醉七分作戏,我歪倒在墙角落;虽然睁不开眼皮,耳朵却没有失聪。
“谷秸,你有家眷了吧?”金褥子给谷秸的碗里夹了一条鸡大腿,颤声问道。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谷秸当了几年八路,仍然书生气十足,“现在国家百废待举,还顾不上个人小事。”
金褥子哭了,说:“你等着我,我没等着你,骂我水性杨花吧!”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不怪你。”谷秸心平气和,“民主政府有规定,已婚夫妻三年音讯皆无,也可以男婚女嫁悉听尊便。”
“我忘不了你过去待我的情意。”
“那是才子佳人旧思想,不必看重。”
“我跟高留住睡在一条炕上,心里想着的是你。”
“多谢!今后可不要一心二用了。”
“好个酒色不沾的大侄子!”窗外,女房东的新郎,旱船班子领作的,高声叫好,“正牌八路,十分成色,一众不缺斤短两。”
他推门走进来,身后跟随着高留住;两人在窗根下偷听多时了。
吃过酒饭,谷秸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深夜十二点;他要连夜赶回城里,明天早八点的大会才不会迟到。
女房东已被领作的背走,谷秸叮咛金褥子道:“新社会将鬼变成人,女房东就是一例,有劳你替我在她身上操心了。”
金褥子含泪点着头,说:“有我吃的,她就俄不着,你把心放进肚子里!”
当着高留住的面,谷秸又说:“你们两口子,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走你的吧!你就甭牵挂我了。”金褥子强忍着泪水,把谷秸推出门外,“难得有谁活上三万六千天,阖眼就是一辈子。”
我送谷秸到桥头,他推着自行车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我早已犯困,催他上路,他猛跺一脚,飞身上车,头也不回而去。
一去三十几年没有重返鱼菱村,其中二十二年是因为划了右,无颜见鱼菱村父老,更没脸再见金褥子。金褥子后来又连生三子,生一胎脸上多几道皱纹;日子又过得锅里缺米灶下少柴,三十老得像四十,四十老得像半百,进城怕被人当成叫化子,想到城圈儿里看看就犯怵。这几年过上好日子,承包了黄花闺女池塘,又忙得分不开身。做梦也只是旧景重现,而且一年比一年少。一个走不出城圈儿,一个离
不开京门脸子,竟三十几年难相见。
谷秸已是花甲之年,打报告离休,当即照准。离休干部有的学书画,但是他的字写得能将颜、柳、欧、苏化为一体,作画能将花猫放大变成虎,一只葫芦破成两个瓢;上不上下不下,老年大学不收他。离休干部也有的练气功’:他偏跟气功格格不入,像榆木疙瘩不导电。想跟我学写乡土小说,这两年进口货和仿洋牌吃香,土特产行情大跌,他又不愿做无效劳动。
恰巧,有人送我一套上等渔具,我便借花献佛转赠给他。
京郊有很多养鱼池,不少养鱼池被辟为官钓塘,专供有权势的高官假日垂钓。于是,以鱼为诱饵,换来紧俏物资供应的批件;所以,官钓塘又名钓官塘。谷秸没有权势,也不够级别,官钓塘哪有他的席位?只能扛着鱼竿寻寻觅觅,找个窑坑水注子坐下来,钓几条草生儿,聊胜于无,自我安慰而已。
高不成低不就,谷秸想起了黄花闺女池塘;可不知道黄花闺女池塘已被金褥子承包,养鱼种藕放鸭子。他骑着那辆三十年一贯制的自行车,吱咯乱响,星夜动身,到北运河边,太阳还没有拱嘴儿。
肚子饿了。大桥头公路边,有个小饭铺亮着灯。
叫开了门,开饭铺的是老两口子;男的跑堂,女的掌灶。
一碗绿豆稀饭,两个细罗白面馒头,一盘凉拌黄瓜,一盘热炒鸡蛋,一碟卤煮花生,一碟香油臭豆腐。吃完一算账,没零没整儿二十元!谷秸出门,身上从不带着十元以上现金,以免被扒手偷走而感到肉疼。但是,不交足饭钱脱不了身,他只得把手表押给掌柜的。
一传一递之间,他认出了老头儿是旱船班子领作的,老太太正是女房东。他没有点破,走出饭铺不免一阵凄凉。处处向钱看,难道乡情也变得薄如纸?
谷秸跟金褥子在黄花闺女池塘的见面,他一直守口如瓶,详情细节我都不得而知。不过,从此他每个星期跑一趟鱼菱村,每趟都满载而归,带回一网兜子草鱼、青鱼、鲇鱼、白鲢子,打电话叫我到他家吃全鱼席。有时他一不留神走了嘴,三言两语藏头露尾;我虽不敏,也猜出这些美味来自何处了。
这一天我又到他家吃鱼,穿堂过室如入无人之境。来到桌旁坐定,挽起袖口刚要动箸,谷秸劈手把我的筷子抢走,黑沉着脸子欲言又止,一副心烦意乱景象。
“插足了,是不是?”我低声嬉笑着问道。
“本人早已不惑知命,没有这个雅兴了。”谷秸鬼鬼祟祟,颇像做贼心虚,”
“兄弟,你台面大,眼皮子杂,能帮我买三千米平价铁蒺藜网吗?”
“想当官倒呀?”
“为了投桃报李。”
“此话怎讲?”
“我不能白拿金褥子的鱼!”谷秸一拍桌子,紫了脸红了眼,大嚷大叫,“你也不能白吃我的鱼!”
金褥子想买铁蒺藜网,是要把黄花闺女池塘圈起来,成为铁打江山自家天下。
谷秸拿人家手软,我吃人家嘴短,敢不俯首帖耳,供人驱使?
金褥子,真有你的!你不但放长线钓大鱼,而且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一条线拴俩蚂蚱。

一九九○年四月——五月蝈笼斋

《黄花闺女池塘》获90年代优秀小说奖。中、短篇小说多种被译成英、法、德、俄、日、西班牙、泰国、孟加拉、阿尔巴尼亚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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