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天】
行径红尘
一醒开眼,原来已离了浓咖啡也似的台北烟波。
顿然,碧空纵来一匹扬鬣飞蹄的雪驹朝我奔驰!这惊不小!赶忙倏坐探眼,一眨,可把眼睛眨清了,眼界霎时缩小,原来只不过是,南台湾某一个下午的堆云!
坐正之后,才看清人还在文明的跑道上逐流-逐的是车之水,那溯游的是波,溯洄的是浪,歧出的是旋涡。而我,一个背负行囊的我,在这澎湃之中,要何等萍踪?
醒后,再怎样深锁的记忆也都是马蹄尘、车后烟!我,一个背负未来之行囊的我,该如何行经这波涛也似的人生?如何?
要不要纵身如蒙昧的急湍,一头去撞礁石,飞碎成为散沫?
要不要胆怯就像款摆的水草,再如何的游姿都尽是原地的青春?
或者,算只是玩世不恭的寄萍,一路落花有意、流水无心!终究 是弦断曲残的歌者身世,如此只如此。
……
再探眼碧空的时候,眼界的边缘弛来雪驹的飞蹄,我仿佛听到仰 天的长啸,对我作无上的邀请!
若雪驹只是堆云幻象,我,亦不过是万丈红尘中的泥沤身躯!那 么,何妨它褪去山脉簪头,我解下一波九折的淋漓尘波,共邀共游?
如此一路行经,又何妨?
再一睁眼,眼前是山林掩映的小径,仿佛有叶飞声?有蝉嘶?已 经向晚了,暮风催人倦,不知道佛光山寺还有多远?真是不知!
蓦然行至石阶,正欲举步,迎面有师父而来,就姑且问个路,却闻到:“你们自何方来?”
自何方来?这话这么心惊!我想起一路行经了许久,那雪驹云蹄 呢?那水波萍迹呢?……一时心里害怕,因为不知道自何方来?
错身而过了,才猛然想起还未回答他,一回头正欲说:宜兰,宜 兰来的,欲又心酸。不是的,不是的,明明知道不是这个回答!
未入山门身是客,随云随波随泥沤;
甫入山门身是谁?问天问地问乾坤?
一样的日月,却异般心情,我心愿是一个无面目的人,来此问清 自己的面目。
能不能识得佛 光山的真面目,我不敢说了,但真的在随思随喜,只缘身在此山中。
山水之欸乃
清晨,薄如蝉翼的倾城,我不敢贸然去踩径旁一宿的躺叶,怕脆碎的声音太响,惊破这一匹尚未卷收的蝉纱。
深深地吸吮,沁入了山之闺女那冰清的体温,我不敢贸然地倾吐,怕隔夜的浊气污染了这灵秀的山间。
夹径,接引佛依然以不倦不懈的手,日夜垂念那迷了津渡的众生。我停伫、问讯,观他那不曾阖的眼,觉念他是这山这水这世间惟一的清醒者。而此时,醒着,看我,只不过一个愚昧的路人,敢来迢迢领这份山水之情。
迎坡之后,竹如帘。不是风动,也不是心动,是帘上湘绣的竹叶 不自觉地在翻梦。是否,有那样的灵犀与我相契,同梦游这山林的曲折?
凭栏,才知“登高可以望远”不是古人诗句,而是每一个欲归的心灵的高度!那山邈邈,如玉石镇里这世间的晨、夜,那茫茫的,是不是一匹清水要洗儿女情痴?
正凝眸,从山的背后探起一条光芒,满满地攀起山尖,方佛还不及扑尘,便滑落了时间这块裹帕,向人间掷来一颗七眩宝珠!一时,宝珠的颜色溶着,渲染出满幅的山水画彩。
高屏溪的身姿灵活起来,一如醒来的白蛇。溪太长,身子就 要婀娜,柔媚似的秀发,又安稳如绢帛。
山在水里,日又在山上,便倾倒了一筐金屑,浮动于水中。我正痴想,这不小心跌落的金屑该如何淘洗时,一叶扁舟划过。不见有钓竿,也不见有竹篓,过眼时,便被他拾去许多金沙。而他仍是悠悠一撑而过,仿佛不知自己沾染了一身金屑,真是得“无得之得”!这溪水顿时成了一部金刚经,而他,是好一个须菩提!我因而欣羡,他是这样富有的人。
有鸽群回天飞去,那蝉纱果然已被卷收。远远的山头,传来打板 的声音,我知道寺院的师父们又要挑起一担的工作了。
才回身,便感 觉竹叶如醒张的只只凤眼,只只把我看成一身壁上的游影。
月牙
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
夜中若渴,饮的是银瓶泻浆。那晚,本要起身取水浇梦土,推 门,却好似推进李白的房门,见他犹然举头望月;一如时在长安。
东上的廊壁上,走出我的身影,吓得我住步,怕只怕一脚跌落于 漾漾天水!
月如钩吗?钩不钩得起沉睡的盛唐?
月如牙吗?吟不吟得出李白低头思故乡?
月如镰吗?割不割得断人间痴爱情肠?
唉!
月不曾瘦,瘦的是“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关雎情郎。
月不曾灭,灭的是诸行无常。
山中一片寂静,不该独醒。
推门。
若有眠,枕的是月。
莲众
早晨,闲步宝桥过,有晨雾渺渺,有竹风徐徐,有莲韵隐隐,有水声潺潺!
宝桥,架起这边儿的清风,那边儿的朗月,架起天上的云影,水中的莲姿,我,合四方而立。
就如此步入一个清净境界,与莲独对。
许多时候,有一种特殊的属于自然的特质,在深深追寻我,让我与晨光月影之中,感受到那个本然的自我,仿佛正破过许多尘埃泥垢的沉积,正深深地在对我微笑,对大地微笑;从这样的晨光花影中回醒时,再凝眸望芸芸众生,总是通身升起一个心愿,愿将自己凝聚成一道甘泉,向人间尘土奔洒而去。
是不是莲华也有无限心愿,不止欲渡晨夜,更希望托掌如宝筏, 渡一双双泪干过的眼,到那清凉的浓荫彼岸。
我心悦于这样的宁谧,便深深走入莲华的世界。
从佛本行集经卷三的扉页落下七茎优钵罗华之后,云童子仿佛也来到宝桥,跂足探桥下绿水,只有一圈一圈的圆叶随波,翻姿成半,却已不见一朵朵托水而憩的莲。宝桥的那端,走来了一位清秀的青衣婢子,原来是贤者,手中正捧着七朵莲华,与一只陶瓶,要到桥下取水,好一阵清香而来,及她那款款的莲步!云童子眼睛一亮,上前有礼趋请,那贤者出语清脆:
“自然是要供养燃灯世尊的啊!”
云童子请求着:“姊姊,我这儿恰有五百钱,我跑累了整座城整片林子池塘,也找不到一支莲!姊姊,您愿不愿成全我,舍给我五茎莲华?”
青衣婢子低头俯视手中的莲,犹有睡露点点,一缕清香幽幽,她问道:“这位童子,您买莲华,要做些什么啊?”
云童子躬身一揖:“姊姊,我今日就实在向您说了:如来出世,难见难逢,我听闻燃灯世尊要来这莲华城说法教化,心里无限欢喜,便想买莲华恭敬供养,种诸善根,为未来世求成无上正等正觉!姊姊,您可愿成全我供佛的心?”
贤者连忙回礼,便缓缓地说:“我观你,内心智慧,外貌威仪,如此勇壮刚强,又有一片爱法精进的诚心,您一定会得成无上正等正觉的!您可愿意许我一个请求?…”
云童子关切地问:“姊姊,您请吩咐!”
贤者的脸上泛起了一酡微红,但她的眸子闪烁着更晶莹的光芒:“您可愿意许我,在您未得圣道之前,生生世世,做您的妻子?……若您得道,我亦剃度出家,做您的弟子。若您许我,这五茎莲华,便亲手与您!”
云童子迟迟接扶那捧花的手,一脸怜惜:“姊姊,我今发愿求于菩提,乃为了救济一切众生;若有人来索我的妻子,我亦应布施。您若一心爱恋着我,那么我为众生割舍的心愿便不成了,您能在那时,不阻难我的布施?”
贤者礼拜而答:“若有人,来向您乞求我的身命,我也不生悭贪 之心,又何况男女及财物?”
云童子俯身扶起:“如是!如是!来生来世,您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妻!”
童子持受五茎莲华,与她相对无言,便欲告别。贤者又将手中的莲华,递送到他手上:“这两茎,让我布施给您,一支是您,一支是我,同作未来因缘!”
……
合卷!空荡荡的宝桥上,已走过几世几劫的因缘?日已在竹梢, 醺红如醉,是不是也为甫时的一席话感动?
我俯身而探,好一池塘莲华大醒,雪白的分红的,却不知哪五茎 是“生生世世为我妻子”?哪两茎又是“同作未来因缘”?
只知,醒着的 一朵朵,好似一桩桩的无限心愿!
天泉
所以,第一声雷乍响时,我心便似虚谷震撼!
好一阵奔腾的雨,这山顿时成了一匹大瀑布,泉源自天!
从宝藏堂的冷气中出来,那一身封骨的冰,逐渐化去,仿佛化成了一摊水落地哗哗;重新披上山凉这件衣裳,筋骨也轻了几许,可以羽化了去的感觉。
奔雨如帘,有人正穿过,是哪一位戴着斗笠的师父?一袭长衫不 急不徐而过,仿佛宽袖里藏着好风,一行一履那么不轻易踏破水珠就去了。
急躁的是燕,忙着穿梭,惹得帘珠子摇撞不安起来,大约是收那 摊晒的羽翼的吧!雨线一断,雨珠更是奔洒了。
大悲殿,远远望去,犹如坐禅的禅师,在雨中净尘。也许,合该 要参一参这天泉,源自何方因缘?而这一身尘埃,又是自何惹来?
身上之尘易净,心上之尘却是如何净法?当年神秀的“朝朝勤拂拭”,虽是一番勤功夫,却想问他,既然朝朝勤拂拭,怎么又有朝朝的尘埃呢?
也许,尘埃就生自那一念“我身之执”,世人谁不喜光鲜亮丽地 把自己扮将起来,总希望走出街坊是一身出水的模样,引人赞叹、称羡……如此,就尘封了。
菩提非树的境界,我懂得,难就难在不肯承认自己也是“本来无 一物”,仿佛这一画押,就被判了死刑,往劫不复了。
其实,又有何不能认了的呢?就像眼前这雨,燕群是未到认取雨檐风宿的道行,忙不迭地就要往往返返,患得患失;那师父已是如风如雨了,也就任其自然,一路袖藏。
重新披上山凉 入髓,眼前这天泉,我是认或不认呢?
燕剪西楼
有一天,我走过东上廊子,突然,从古人的诗集里掉下来一句燕 泥!险些让我自惑这儿是不是王谢堂前?
这而不是王谢堂前,是女众的宿舍。
这儿也不是女众寝间,乃是燕子啊!燕子的南方。
我一下好奇如稚子,便回身从头把燕窝一个个地数:“一、二、三……”,我仰着脖子,如仰望天空的姿势,“十、十一、十二……”,难道不是天空吗?我自小只看过大漠漠的水田边,燕子在电线杆上拔弦而已,却从来找不着它们的家,它们是居住于天上的云霓仙子。“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原来居住在这儿!千里迢迢飞过那海洋或者大泽,越过暴风雨地带来这儿衔泥,来这儿织补那过了期的春季……“六十、六十一、六十二……”唉!罢了,我怎数得完这世世代代?
想问一问:燕子啊!是谁领你们来此改写那渡海的身世?又何以拣尽寒枝不肯栖,独独钟爱这寺院廊上,在此子子孙孙?
我正思着,石栏上飞来两只小燕子,蹬蹬跳跳地,仿佛在讨论什么?迎面正巧走来一位师父,就在燕子的脚旁拿起石栏上的书籍而去,两只眼儿定定地看着她,一蹬脚,又旋身定定地送她远离,一片上午的阳光也定定地温暖……唉!何等的错影不惊,物我两忘啊!
我便也趋前,为了这一桩感动,想伸出友爱的手,迎它们来啄我的掌肉,谁知,一扑翅,顿时它们化成两朵乌云散去!留下我小心翼翼的俗人,愣愣地不知所以!
我于是懂,燕子要住的地方,不是土壤丰厚、柳丝韧长的什么南方,南方只是人类的方向而已。燕子的家乡,应该是在那一块和平宁静、春阳处处的心灵净土上。那也是人渴望寻觅的国度,只是不如燕儿更勤居于此。
更多时候,我只是以遥遥的相对,来喜悦这一群燕雨落入绿茵上 的那一霎烟轻,我不懂燕子的言语,也只是随处谛听而已,这样,就已经安心了。
燕尾如剪,剪出了西楼的清净岁月,也剪去了我心头的些许落泥尘意。
在迷迷糊糊中微醒,夜好象掉到墨水里。
据说,十五年前,这片山是一园麻竹,兀自青翠于如此穷乡僻壤。
我想像,那时候的天色也很清朗,晨曦从竹缝中透来的时候,鸟儿早已啾啾,满山满谷都沸腾着一锅晨歌,鸟儿的,松鼠的,山猫的……唱得十分热闹,但这些是没有人知道的。
偶尔,有好事的人,顶着斗笠,提着柴刀,来山中寻几枝春笋回去。那时候,蛇很多的,绿粼粼地荡在竹枝上,稍一眼花,真要当成嫩竹绰约的呢!风一过,竹叶是“梭梭”地起涛,蛇族们是“滋滋丝丝”地协奏,真像管弦!因而,山下的孩子们,虽有爱打野果的,但也少到这儿来,怪荒凉的!
十五年前砍下第一根竹子的地方被埋进了第一根柱子。山石“哐啷”地碎着,参天老竹“咿歪”地睡着;日依旧升着,月依旧西沉。第一声鸟鸣啼出了清晨,这已是十五年后的大雄宝殿。
不只山下的孩子们,连更远的善男子善女子,他们也专程而来, 不是来寻笋,来听竹,而是三步一拜“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朝着心灵的净土。
如今,我寻着山路而走,深邃的溪涧两旁,还留着郁郁的古竹,在山岚里,有的如虔诚的信徒,参天而拜;有的如观世音菩萨,俯首垂听一切众生……肥嘟嘟的嫩笋迸地而生,一日日地抽壮,在空谷溪声的回音里,交付了成长的声音。
竹,长成了一节节的立姿,也应是记载了一节节开山辟境的传奇,我极力欲触出竹管所见证的辛苦岁月,但我掌上尽是一径的溜滑感觉;我希望探看地上凝固的斑斑血汗,但那血汗已渗入春泥更护花,只留着一条条平坦的道路,供后人在此闲步、在此静思、在此嬉笑……
但,当我闭目,听风起涛,仿佛一波一波的浪,涌动着一年又一 年的艰辛,流入于我的呼吸与胸臆之中,为此,我不禁微湿……
再细细听,竹 涛不再是竹涛,而是远远近近的声声梵唱。
醒石
她醒时,天在将夜未夜之间。
屋子里暗幕已下,没有点灯之故,更有一种淹没人的沉重。她的眼睛四处流转,回响自己躺下时,屋外尚有一个白花花的太阳,怎么一盹,就把天色睡黑了?而太阳不见了,这突然变成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天空既没有缺陷的痕迹,大地亦无突起的山峦,太阳何去?她的思绪像是磨刀石上的锈刀,一使劲,便涎出一滩胡里胡涂的锈汁……这时候,窗格上的风铃开始响起,叮铃、叮铃铃、叮铃铃叮……啊!时间的倦蹄来了,驮着旷夜的问卷,掷给不能眠的人,垂手坐在床沿的她,像个拒答的囚者。
她把所有的灯打开,屋子里出现光影:首先蒙在那一帧5×7彩色照片上,她的侧面特写:黑发像瀑布刚要起跃、少女的媚眼正想下睫帘、鼻钩如上弦的月、红唇已用舌尖润了一圈口水合上、脸色是栀子花初开、衣衫如翼,背影是某一个春天,那些花容啊树色啊都溶成一缸斑斓的釉彩,乃她一手推翻。这是多少年前的事她不记得?只知道每回一看这照,总想唤醒那张侧脸,让她正视一下饱满多汁的自己的神采。她的手指感觉着玻璃垫的冷、摩挲着木框的细,似想似不想。任何的人物照一落了框,就宿命。
书柜是空的,因此长春藤漫爬,蔓叶的影子投在白墙上,像四五 个人纷纷要跳下悬崖--总也跳不下去,反惹了浮烟游尘,这大约就是做人的艰难。茶几上倒趴着一本《圣经》,已被灰尘精装起来,上帝给人们讲了一则则的故事,每一则都于事无补。一串琥珀念珠戴在长颈台灯上,她眯着眼瞧去,可不是一个枯僧?她不习惯把生命交给谁保管,总希望自己去拿捏。因此,也就能够很友好地去听道、祷告、持斋、朝拜……唯其无住故无所不住,只是这颗心愈来愈不能安。她早就不祷告,也不随喜称诵了,自从那一次她甫念到:“主啊!我在天上的父”,一只蚊子正巧叮住她的膀子,她抽手反身一掌,死蚊子粘着膀肉,她起了一阵耳鸣,听不到上帝的声音。
餐桌上残存着一锅一碗一筷,几罐张牙舞爪的荫瓜、菜心都半空。玻璃水瓶上灰印密布,霉渍积在瓶口,水也浊了。而杯子里的水还在等待被饮,旁边躺着数十方薄纸,药片、药粒散着,像五色彩珠。她现在已能分辨每一粒药在她体内造成的反应了,唯其如此,更厌恶拿她自己的身体当作战场。她想起她曾经很乐观地对主治医师说:“是的,药是我的上帝,让我重生。”医师既不唱和也不拆谎,任她自言自语。现在的她到了该吃药的时间,只是:坐下来、倒水、打开药包、数一数药粒看配药的人有没有漏了,确定无误后,喝一口水润喉、吞下,习惯地在薄纸的右下角写“X月X日”,然后离座,远远地看每日每日的薄纸很规则地放着,看不懂事的药粒常常乘着风从这日滚到那日去,看纸角也扇呀扇呀地凑热闹不去抓它们,风一走,诸物静息,看人事已尽。
她轻微地咳了几声,呼吸有点促,环着客厅走了几圈。那藤椅上散了几张报纸,都落了期的,不知是世界在牵拌她,还是她在叨念世界,两者之间有一种不痛不痒的冷战气氛。她习惯看昨天的报纸,看到强暴致死、歹徒枪战、弊案、污染、矿灾、战争、饥荒、注水猪……就摇摇头叹:“日子不能过了,日子不能过了!”说完也就罢,不会猴急地去翻今天的报纸追踪消息,好象这些事儿都与她无关。今天的报纸像一条卷心饼,霉在桌上,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蹭,就是不去翻,故意凌迟它。
墙壁上挂了一方彩色的印着大眼睛少女的镜子,她走上前去,看镜中的自己:乱发、眼神滞涩、嘴唇泛苍、颧骨高突、脸色如恹了的昙花,最主要是枯瘦,显得镜子过大了。她痴痴地凝视镜面的少女,看久了,也觉得那少女换了一副凶狠的眼光在逼视她,暗藏玄机,仿佛已派出看不见的千手千脚慢慢逼近她,她双手环抱胸前,抗拒地往后退,目瞪口呆地嘟囔:“你们来了吗?”她不敢呼吸,也不敢眨眼睛,一闭就认输的,在心里问:“你们来了吗?”一抬头看见空气中有千万只手在摸索、刺探、抓攫、戳破、掠夺、要一起锁她的咽喉,她张着口、唇齿交颤,看到一只毛茸茸的黑手正从空中劈头攫来,她反身撞到墙壁,捂着脸哀哭:“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哭声在光影之间穿梭、回荡于水泥墙壁之间:“……要……过来……”她惊醒,一切静止。回头远望那镜面少女,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她发觉这都是灯光太刺眼的关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她也有过相同的激动,光影太容易骗人了。她把大灯关掉,只留一盏浅浅的壁灯,世界很柔和、夜也温顺了,她觉得累,摸到藤椅上歪着身子,总算嘘了一口气。又不放心,索性把镜子卸下,捂到抽屉里去。
在迷迷糊糊中微醒,夜好象掉到墨水里。
屋外传来琮琮的琴声,似远似近,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散发着女性般甜美安静的鼻息;热夏之际特有的蛙鸣既雄壮又高昂,时有时无。她歪在藤椅上聆听屋外的合奏,心里有柳絮因风起的荡然,也有了另一层的睡意。躺酸了,换一个姿势,便闲闲地用手去抚摩藤椅的曲线:时起时落、时起时落……藤皮粗干,藤色枯黄,藤干嶙峋而瘦长,藤味掺着蜡油的辛辣……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去感觉藤的存在,啊!梦来了,想象这藤身尚缠绵于森林树上的温柔;那时侯春天多么让人惊奇啊!树干又是过么雄伟!这蔓藤便舞着莲步去探测数的阔足、去攀爬树的腰、去避讳树的陷阱、用千片叶万片叶去保温树的身体、终因忍不住又回头缠绕在树干与树枝之间去聆听树洞内山鸟的眠声,藤的蓓蕾也颤抖了,不是为了夜凉。一轮山月白皎皎地升起,山鸟惊醒,飞出洞外,扑翅,扑翅,扑翅,为夜起了一个高音,藤的蕾感动地开出一朵薄红色的花,长夜立刻破晓。远处传来婴啼。
远处真的传来婴啼,她惊醒来,一座森林瓦散,山鸟藤花都轻轻地凋去,也没落半点灰。婴的哭,要把夜哭破似的,琴声断了,蛙们已哑,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个初生儿在闹事。她想,什么时辰了?
壁上的老式挂钟马不停蹄地响了十二,好似缁色的长步上,滚落 了十二颗玻璃珠,轻碰、轻碰……静止。像一群告密的精灵来摇耳朵:嘿!时间那贼刚走。
什么日子呢?现在。她追问。
壁角上,日历翻到“8月1日”,恐怕也十来天没撕了,日子终究无法腌渍,她心里清楚,也就任它们堆积,等到要找,就得撕一叠;那心情好比她接受放射线治疗,头发一撩就是一撮下来,病友们说:“哪儿话!会长的!”日子也会再长吗?
她盯着日历看,一堆空壳罢了,却又非常眷恋过去的血肉。她后 退几步审问“8月1日”那天她做了什么事没有?吃药了没有?看书了没有?洗澡了没有?逼供似的,但完全无迹可寻。她愤怒起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别想瞒我!”她不自觉地猛剥指甲,剥得尖尖刺刺地,一握拳,锥心的痛,干脆用牙齿去啃,一面啃一面瞪着日历来来回回地踱,“少风凉,你们!”
屋内的家具饰物都不想理她,她气得发狠,一页一页去撕,日子们是孪生兄妹,死了一个再来一个,她撕溜了劲,去了半本日历。纸页在地上翻落、堆叠、破碎,变成灰尘的一部分,几乎淹了她的脚踝。她猛一醒,停了手,都快撕到年尾了。“什么日子呢?现在。”才懊悔,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她没找着此刻的那一页。
像赶走宾客的主人,又一一把客人拉回来。她蹲在地上用胶水把日历粘回去,用手心去抚平皱折、去熨贴撕痕,好不容易保住了摇摇欲坠的日子,功过相抵。“我翻得完今年的日历吗?”她问过医生。“也许,会有奇迹……”“如果翻不完呢?……”她没有问。
日历不经意地溜到某个月日,“是这一天吗?”她坐在地上想, 身子静得如第五道墙壁,隔着一阴一阳。
她推开门出去,依歪--依歪--依歪--纱门在哭,一群露水包围着她,抬头看,月明星稀。她深深地呼吸着、呼吸着,夜凉如水,水气中偶有桂花的清香。她拣一块路边石坐下,用脚尖闲闲地踢石头,说:“天!给我时间!”却不看天。
天开始亮,她的确在石上静眠了一回。麻雀的叫声吵醒了她,她跟随雀声下了山路,往溪水处行去,想净一把脸。雾的纱帐虽然未揭,山鸟成群地穿帐不动。溪唱十分悠扬,如远村传来的笛声,又似近处水牛的饮咽,晨曦尚未来汲水。她脱了鞋,弯腰,掬水,净了净,饮了数口,腑脏洞开,天色便清朗了。
夜垢都洗净,她忽然有了童心。好几日未沐浴,尘埃覆身,给自己解个围也好。便一一宽裳,叠好,交给石头保管,把枯瘦的身子托给水去润泽。水温清冽,水中的石子嫩滑,她无忧无虑地随着水姿行走,也不挣扎,也不吵闹,觉得生命在自然的韵律里成长、绽花、传香、结实、成熟、萎谢,都平安无恙。她感念天色渐渐转晴,有阳光来访,使她冷静的身子起了一丝丝温暖的情感,她觉得像一条游鱼,就学着游鱼,去聆听水的耳语、去分辨云影天光溶在睡眠上的那些密密意,去大量地吞吐叶子们所释放出来的空气。她流了泪,水都温暖起来。
有一粒尖石刺了她的脚肉,她一歪身,硬是把它从大地的手里拔了出来。
一看水淋淋的黑石上绕着几圈似有似无的白丝,像石的筋血,本有几分美意,但细细一审,着实像骷髅的速绘图。她按了按自个儿的额沿、眼凹、鼻柱及下颏,人于石不近情,却似空印空。她微叹,又不能释手,遂紧紧地握在掌中,像得到一个灵犀。
她水淋淋地从溪里走上来,沧浪之水自去。着了衣裳,赤足去亲近大地的肤体,风都来拭干她的眉发,她平平静静地走着路,也不哀伤日子已逝,也不反悔燃烛将尽,也耽溺这艳夏薄晨的花叶,只是走着,感触到碎石子在她脚肉下一再一再的提醒,人不亲土亲。路很弯曲,像人的一生,路旁的小凤凰吐着一树的火舌,蝉的早课是肃穆的,她停住,感觉自己将走入夏日的框,如一张人物照,永远成为天地心情的一部分。“我来了”。
正要举足,迎面走来一个不相识的孩童,他看了她,她也回看 他,错肩之际,她喊住那孩童:
“昨晚,是你在弹琴吗?”
他点点头。
“是什么曲子呢?我真喜欢。”
“致爱丽丝。”
她笑了,点点头,十分深情地。
孩童转着骨噜噜的大眼睛,问:
“昨晚,是你在哭吗?”
她羞赧地承认了。
“为什么哭?”
“因为,”她望望天,说:“因为,我……生了一种可怕的 病……”
“哦?”孩童十分不解,努力地想象,问:“像毛毛虫那么可怕吗?”
她闻言一楞,然后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当然不!比不上毛毛虫 可怕!”这童子救了她的悬崖心情。
孩童很放心了,看到她手上的东西:“这是石头吗?”孩童拿着 黑石在手上把玩,正面瞧,反面瞧。
“像什么?”她问,那幅骷髅线条正对着她。
“嗯,有一个小朋友。”
她惊觉,一看,果然像。原来她把世界看反了。百年视水与三岁 观河,谁的视野深阔?她既惭愧又喜悦,有一种前嫌尽释又被纳入怀里的感动。
“送你。”她说,告别,便落入夏的框。
回到屋子,她把凌乱的家具重新擦拭、摆置,让空屋有了秩序,不卑不亢地。累的时候,就坐在窗台边,风铃仍旧挂着,她随手去拨弄,时间是清脆的、亲切的、如一段童话。她觉得该休息了,往藤椅上躺着,叮铃、叮铃铃、叮铃铃叮……时间的健蹄驮着她,开始了生命的过程里令人难以阔步的梦游,她把这个世界的重量都托付给那一颗小小的黑石及那个孩童。自己却无忧无虑地远行着。
有一天,世界来不及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