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刚认识不久的一次,在月夜里两地电话热线,我向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中国人关于千里共婵娟,把情意寄予明月的想法,并请他跟我一起体会,我说我们虽然身处异地,可是当我们看到同一个月亮的时候,思念的人也就如同在身边一样,我说我看到的月亮如此这般,又大又圆,半边一块云好像一只骆驼,你呢,你看到了吗?他那边没了动静,想是跑出去认真找月亮,半天跑回来很沮丧地拿起电话,唉,我这里阴天,月亮和骆驼都没看到。
这个不懂月亮的人,另一次我跟他路过一大片雪后的田野,正是早春的季节,傍晚的太阳斜在天边,我看到一辆大拖拉机正在田里工作,视线望得到的地方,一半是翻起来的黄土,一半是白雪皑皑,非常诗情画意的一个场面。我于是很感动地抓起他的手说,你看,若你我并肩坐在这样的拖拉机里,在这样的田野里耕种,过如此闲云野鹤的生活,才是此生无憾呢。啊?他面露难色,这恐怕行不通,我,我不会开拖拉机呀,再说我们也不具备这个身体条件的。
还是这个人,海誓山盟缱绻缠绵之时我说,嗨,你在遇到我之前有没有期盼过我?没有! 他老实回答说,没见过你,没办法期盼你。
我们之间经常是这种鸡同鸭讲的对话,有的时候我神游天外,对他讲经布道,跟他谈诗和花,这时候望过来的两只大眼睛里就会有无助和茫然的神色。他是个只说大实话的人,抱怨我的话云遮雾罩拐好多弯弯,总是让他在信与不信之间两难。唉,爱上一个不懂浪漫的人,我只好安慰自己。
不懂浪漫的人有的时候也会突然开窍做点努力,下班堵车的路上发一条彩信,照片上是路边看到的一道彩虹,下边文字注解,美丽的彩虹,很浪漫。回家以后请教老师,好太太,你收到我的短信了吗,浪漫吧?喜不喜欢?我就耐心地启发他,能发现美是一大进步,但是要放在心里,美是要意会而不需言传的,大白话说很浪漫就一点都不浪漫了。他好像听懂的样子。下一次我兴致大发,教他写诗,我告诉他,诗的妙处在于借物抒情,但凡中外好诗都是在这个物上找的精巧。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有无数种说我爱你的方式,我可以说,我需要你,就像鱼儿需要水。你只照着这个句子套一个来看看。我需要你,就像直升飞机需要螺旋桨。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啊呦,老师险些跌坐在地上,我说你是不鸣则以,一鸣惊人吗,不仅意思有了,借的物里还隐着你的工作,你都会影射了你,你通啦。
我说我博客上表扬你一下如何,他说不要啦,你们这种艺术家很可怕的,我们做科学工作的人是靠逻辑思考问题的,有严密的推论,结论都不能保证全是实话。你们有那么多想象力,加上你的想像我肯定要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说的对,我们是不一样的两种人。我是一个对傍晚7点的万家灯火和湖畔落叶的嚓嚓声患有过敏症的文艺青年,理想的情况下,懂我的那个人应该是我的患友,患友之间同感了才能同情,火花才会噼里啪啦地擦出来。
可是缘分神奇,这位先生不仅不是我的患友,还是打了防御疫苗来的。
被我的病传染不到也并不全无好处。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在身边也有諸多实惠。一辈子永远在丢三落四的迟到,可每次跟他出去,总能带全东西准时赴约。在把所有文件夹翻个底朝天还没找到近三年的报税单时,也总是问了他就找到了。每年2月29日,汽车保险到期日,挡风玻璃上的绿纸头总会准时被换上新的。玛丽小姐从受精卵开始的所有验血报告,超声波,检查结果都按照时间类别整理的规规矩矩,医生要看什么,都可以一秒钟之内抽出来。每到了这些事情上面,我,只有自觉瘪了气看他的小宇宙一点点膨胀起来。
绵绵情话他听不懂,也不会说。但条理、步骤、效率、这是他最明白的三个词。
还有,他很厉害的一件事,就是在我最紧张最不冷静的时候,也能让我坐下来听他说两句。
最近经常跟这个不懂浪漫的人讨论,玛丽小姐将来会像谁多一点呢?他为了讨好我,就说一定要像妈妈。我说还是算了,像你比较好一些。如果玛丽小姐三岁就能井井有条,六岁就会统筹安排,十岁就能给她妈咪做秘书了。那么划算的事情,不会写诗也罢了。
今年41岁的马克,老成的很。
找到这么一张照片,17岁的他,我说没想到,您也年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