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询“弃老俗”,寻访“弃老洞”5 谦逊的探询

探询“弃老俗”,寻访“弃老洞”(5)

黄绍坚

湖北丹江口市官山镇:这里的“弃老洞”,就是“弃老俗”传说的实物遗址

在探询“弃老俗”、寻访“弃老洞”的旅途中,有惊喜,有感动,有遗憾,有失望,我真切感受到人生百态。在陨县的公路边问路时,一位正在等车的大嫂,告诉我花栎湾的事儿,我才有机会发现花栎湾对岸“北崖山‘弃老洞’群”。可是,还来不及问她的姓名,她等的车到了,大嫂匆匆上车,埋头记录的我甚至来不及对她说声“谢谢”,这让我抱憾至今。而在十堰市区,另一位学者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误导我白跑了一百多公里。结果,到了他活灵活现所说的那个“‘自死窑’很多,很壮观”的地方,啥也没有,只剩下一脸的苦笑。

意外的发现,意外的失望,耽搁了我的行程。我早该前往十堰市丹江口市官山镇,那里,有刘守华教授提到的那座著名的“弃老洞”——“寄死窑”。

结果,还没到官山镇,又有新发现。在从十堰市区前往官山镇的209国道旁,很容易就能发现2座“弃老洞”,不知为什么,学术界从来没人报道过。这2座“弃老洞”,位于丹江口市官山镇官亭村大官亭自然村的官山河西岸,距当时的官山河水面不足1米。由于官山河涨水,我过不了河,只能隔河观察一下,这2座“弃老洞”差不多大,洞口都呈正方形,长、宽各约1米,深度及洞内情形不详。1933年出生的官亭村村民江学林老人告诉我,这里的人们管它叫“寄死窑”,“人到了60岁以后,就把老人送到那个里头,就送3天饭,就把那个老人饿死了。”不过,江学林老人强调:“这是往年的事情,解放以后就没得这回事,我们这儿也没得这回事。”

继续前行。

在著名的“民歌村”官山镇吕家河村中,我见到官山镇里主管文化、旅游的冯万众主任,他对官山镇的情况非常熟悉,连“武当山后花园”这个提法都是他想出来的。我在来这里的209国道边见过那块“武当山后花园”的大石碑,没想到他是发明者。

谈起“弃老洞”,冯万众主任说,当地有两种叫法,“一种叫‘寄死窑’,就是子女把老人寄放在那个地方;另一种叫‘自死窑’,是指老人自己在那儿等死。”他告诉我,官山镇现存9座“弃老洞”,其中官亭村2座(就是上文提到的)、赵家坪村店子河2座、西河村2座、铁炉村观音堂1座、镇政府所在地五龙庄2座。他还帮我找来官山镇西河村支书胡世勇,带我前往距离官山镇13公里的西河村。

前往西河村的山道就在武当山南麓,高低起伏,蜿蜒逼仄,惊险万状:脚下是悬崖,身旁是峭壁,头顶上不时还有巨石悬空,看着都令人捏一把汗;路上有两段公路漫水,车子只能像船一样,在激流中划水而过;还有一段公路塌方,我们等了半个小时,推土机才推走那块垮下的巨石和大堆烂泥。对于这一切,高大魁梧的胡世勇书记早习惯了,并不在意,始终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倒是我和司机都紧张得不行。

终于到了西河村,终于见到刘守华教授论文中提到的那座“弃老洞”(“寄死窑”)。它位于武当山南麓丘陵的南面陡坡上,下距“村村通”小路约30米,为长方形竖穴洞窟,底部略窄。我测量了一下,洞口呈长方形,高0.8米,宽0.6米,深2.3米,洞口朝向南偏东20°,洞内未见尸骨,也没有任何随葬品。值得注意的是,距洞口约30厘米的洞壁左右两侧处上半部,各有一段长25厘米、宽5厘米、深3厘米的凹槽,很像插门槽。凹槽外靠洞口处,还各有一个高9厘米、宽7厘米、深3厘米的长方形小洞,很像门栓洞。不过,哪有门栓洞在外、而插门槽在里的呢?

我忽然想起那个将老人送进洞中后封闭洞口、仅留一个小洞、送3天或7天饭后彻底封死小洞的“弃老俗”传说。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插门槽在里、门栓洞在外倒对了。

位置颠倒的“插门槽”和“门栓洞”不是孤例,在官山镇五龙庄1座“弃老洞”里也是如此。冯万众主任把我带到了这座“弃老洞”,它离官山镇也就1公里左右,位于官山镇前往西河村的山道旁崖壁上,下距地面约4米高。崖壁上有条窄窄的小道,勉强可供一人通过,该是当年开凿时的工作通道,我便是通过它来到洞口。

这是一座形制独特的“弃老洞”,为长方形横穴洞窟,但洞口却类似于长方形竖穴洞窟的洞口,高0.9米,宽0.7米,洞口朝向西偏南10°,下距崖壁上的小道约80厘米。洞口以内横向开凿,深2.5米,宽约3米。洞内同样无尸骨,无随葬品,但洞壁靠底部一侧上半部有一处小石龛,该是当年放置油灯之类东西的。洞口右侧石壁往里约40厘米处,有一道从顶至底的凹槽,但洞口左侧石壁却只剩一道浅槽,不知是不是岁月消磨的结果?两侧凹槽外靠洞口处,上中下各有三个类似于“门栓洞”的小石洞。又一座插门槽在里、门栓洞在外在洞窟。

我推测过官山镇西河村和官山镇龙王庄这2座“弃老洞”的其它可能用途。比如说“避匪洞”,但真想避匪的话,门该往里顶死才对,而不是门栓洞在外,何况洞内高度也不够;比如说,羊圈猪圈或鸡圈,但有谁会把家畜家禽养在高高的绝壁和陡坡上呢?比如说“仓库”,但它根本没有任何通风设备,又在崖壁上,这种推测可以直接排除。比如说“崖墓”,但它的形式绝不像我们已知任何一种形式的“崖墓”,何况哪有“崖墓”会有门槽在里、门栓洞在外的?比如说“石屋”,但90厘米的高度,人在其中,连坐直都不可能。

这趟丹江口市官山镇的寻访之旅真没白跑。我已经确认过这一带“弃老俗”的传说,现在,借助官山镇西河村和龙王庄这2座插门槽在里、门栓洞在外“弃老洞”,我可以肯定,这里的“弃老洞”,就是“弃老俗”传说的实物遗址。只是,它的建成年代等问题,还有待考古队的发掘。

湖北红安县何田村:“古椁”,应该也是“弃老洞”

寻访之旅的下一站,是湖北省红安县何田村。这原本不在我的计划内,是武汉大学宫哲兵教授送给我的惊喜。

迄今为止,国内学术界关于“弃老洞”的讨论,都围绕着鄂西北一带进行。大家都以为,只有那一带才存在“弃老洞”。从历史上看,鄂西北山区位置偏僻,交通不便,长期以来在中原文明的边缘徘徊。直到明朝初年,明成祖朱棣决定修造武当山金顶之后,今天的十堰市一带才真正开始开发。有这样的背景,在鄂西北保存着某些非常古老的习俗或遗址,从逻辑上是可以理解的。

突然之间,有人说,在中华文化的核心区,在离武汉市区仅仅一百公里的地方,也可能存在“弃老洞”,这可能吗?

事情要从头说起。在我踏上寻访之旅第一站武汉时,我去采访了武汉大学的宫哲兵教授,他是宗教人类学家,因发现瑶族“女书”、瑶人圣地“千家峒”和巴人发源地“武落钟离山”而在学界颇有影响。我采访他的原因,则是他发表过一篇《野蛮“弃老”俗的见证——武当山寄死窑》的研究论文,提到鄂西北丹江口市盐池河镇的叶家垭和两河口也有“寄死窑”,提到官山镇五龙庄那座“寄死窑”到民国初年还在使用,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信息。出于学术慎重,我希望找他本人当面请教。结果,采访后闲聊时,宫哲兵教授说起湖北红安县也有“弃老俗”传说,当地还有“古椁”,据说也是“弃老洞”一类遗址。他说,他还发表过文章,建议开发“古椁”的旅游价值。

这太让我吃惊了。在中华文化的核心区会有“弃老洞”?学术敏感性立刻让我兴奋起来。我请求宫哲兵教授提供论文让我看看,并请他亲自带我们前往红安。幸运的是,他都答应了。

出发前,我翻阅了宫哲兵教授2007年发表在《湖北档案》上的文章《红安大城关的旅游开发价值》,其中有三段提到,红安县何田村一带有“古椁习俗”:“‘古椁’即古代的墓葬……此墓葬用青砖做成石棺,长约二米,宽与高约一米,顶为穹形。石棺中间是尸骨,有一头半是石砖,半留着口。”“(何田村一带)农民普遍传说,这里古时有‘弃老俗’。人过60以上,没有劳动力,也没有多余的口粮,就自动走进古椁里躺着。子女头一两天要送饭,从古椁没有封死的一头送进去。过两天就不送了,等老人饿死后,再将古椁一头用砖封死。古椁里的罐子与碗,就是老人临死前子女送饭用的。”宫教授认为,“这些奇特的民风民俗,会引来游客参观,具有旅游开发的价值。”这是学术界迄今为止对“古椁”的全部了解。

第二天,宫哲兵教授开着他的车,亲自带我们前往红安县华家河镇何田村。

何田村地处鄂、豫两省交界处附近,是一个拥有1200多人口的普通村庄,东南距红安县城约25公里,南距武汉市区约100公里。这儿属于大别山南麓丘陵地带,坡岭连绵,沟涧纵横,土地贫瘠,但这一带地形地貌具有隐蔽性,自古以来就是中原进入江汉平原的军事间道之一。由于历史上屡遭兵燹,十室九空,何田村的历史并不连贯。村民们说,他们并非世代长住此地。在村民们的记忆里,他们来自“江西筷子巷”,但具体是什么时候迁居到此,大家都说不清。据我所知,明末清初,张献忠屠蜀之后,清廷采取“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的大规模移民政策,“江西筷子巷”的传说逐渐传开。或许,何田村村民的祖辈们,也是那时候搬来的吧?

我们先来到何田村武家冲垸北塝。时值数日春雨之后,坡地上的田埂泥泞湿滑。踉跄其间,鞋底很快沾上厚厚一层泥巴,感觉仿佛穿了雪地靴在冰面上行走似的,又高又厚又沉又滑。多亏武家冲垸自然村主任武文珍和村民武文发的帮忙,我才没有一路滑下坡地。

在北塝,目前能确认的“古椁”共3座,都位于红安县上新集镇通往华家河镇何田村武家冲垸的“村村通”小路西侧,第1座位于小路路基下,第2、第3座位于在距小路边高约5米的坡地上,其中第2座在坡地上的田埂间,墓口已毁,只露出拱形券顶和小半个洞口,第3座现已被麦地完全覆盖。

我测量了一下现存相对完整的北塝第2座“古椁”。这是一座长方形竖穴洞,有拱形券顶,洞口宽0.85米,最高约1.3米,现存深度约2米。“古椁”下半部为竖井式,由10至12层青砖横叠而成椁壁(椁底有大量淤泥,无法准确判断青砖层数),椁壁砖厚度不一,在5厘米左右;“古椁”上半部由14层青砖砌成拱券,券顶砖比椁壁砖厚一倍以上。

就在北塝第2座“古椁”旁,已经79岁的何田村武家冲垸村民武世乡老人告诉我,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一种说法:“六十岁,入古椁。”他还说,当地有个流传已久的民谣:“有病无病,都要入椁。”说的就是60岁的老人都要被送进“古椁”中,子孙们只送上3天饭,然后老人就在“古椁”中饿死了。武世乡老人的侄儿、56岁的武文发补充说:“老人六十入古椁,大概有上百”。武文发指的,是他所知道附近一带“古椁”的数量。侄儿的话,更引发出武世乡老人的感慨万千:“惨啊,60岁的老人,活着送进去。”

1965年出生的、壮实敦厚的何田村支书董伟,向我讲述了当地流传的“弃老俗”的传说:“也是听老人讲,过去有个年代,人到了60岁,就送进那个‘古椁’。但是还留个口,送上7天饭,7天后就把那口封上,然后里面的老人就死了。但‘古椁’是主人是哪个,现在搞不清了,听说是明朝的。”1968年出生的何田村武家冲垸自然村主任武文珍补充说:“那时候把老人送进‘古椁’那个里面,好像是说送7天饭。听说有个朝廷为官的人,他送了7天(之后),就一直坚持着,他的老人就在那个‘古椁’里面活着。外国,可能是个小国,送来个蛮大的东西,好像是老鼠吧?他说,你要不把它降了,那你就要向我进贡。那个为官的就把这个向他老人说了,老人说,好像有个猫子,几大?好像是9斤。老人就说把那个猫子饿几天,猫子它不饿几天它就降不了老鼠。后来,猫子就把老鼠吃了。后来朝廷说,老人还是有用的,就把那个‘古椁’取消了,老人就不进‘古椁’了。”

董伟还告诉我,村里的“古椁”至今没有准确的统计数字,但在“文革”期间,村民们挖砖盖厕所,“古椁”已陆续现身,“目前被挖开的大约有40至50个。连我现在种的地下面都有。”

董伟的承包地,就在何田村董家自然村祖坟山的坡地上。来到这里一看,位于田地中央的1座“古椁”已墓顶塌陷,大半现身;位于田地西南角的2座“古椁”因地势较高,虽经雨水冲刷,仅现出几块券顶砖。通过那座墓顶塌陷的“古椁”观察其内部,看得出,祖坟山上的“古椁”与北塝“古椁”形制相似,但仍有两大区别:一是椁中青砖烧制的质量显然更高,尺寸也更为整齐划一;二是椁底深处底部有一处小凹槽,似乎是用来摆放油灯或碗罐之类的所在。

热心的董伟本想请人帮我们挖开一座“古椁”看看,但被我坚决地谢绝了。我觉得,发掘的事还是留给专业考古队来做才合适。我踏上寻访“弃老洞”之旅的目的,是希望引起学术界对“弃老俗”和“弃老洞”的重视,并非想替代考古队的工作。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当董伟将我带到何田村董家自然村后头岗的一处猪圈时,一眼可见,9座“古椁”一字排开,洞洞相连,并立在4米高的土崖上。我测量了一下,每座“古椁”的形制基本相似,均为长方形竖穴带券顶,内墙高1米,宽0.9米,深2.5米。椁砖皆为青砖。椁壁砖厚4厘米,宽15厘米,长30厘米;椁顶砖厚得多,厚10厘米,宽16厘米,长32厘米。我注意到,每个“古椁”洞口至少封砌了2/3至4/5的砖块,仅留下一小块空间,似乎供人喘息而已;而在“古椁”深处内壁上,则有青砖竖摆垒起了2-3个小方格,制成“仿窗棂”格式。此外,这9座“古椁”的椁壁砖,皆呈横竖杂摆,显然是为了能承受更大的墓顶压力。我还注意到,虽然9座“古椁”椁壁相连,但它们彼此间的青砖颜色不同,可见,这些“古椁”并非同时所建。

家就住在这排9座“古椁”边上、1963年出生的何田村董家自然村村民董正义说,这里的“古椁”原来每排有12座,一共3排,因为周围大家盖房子和盖猪圈,已经被毁了两排,现在能见到的是最上面的一排。他还说,在每一座“古椁”中,老人的遗骨仍在里面,遗骨下还有木板,只是因为年代久远,“一捂就灰了。”

“古椁”到底是什么?从洞口乍一看,它的确有些类似于小型汉魏砖室墓,但它内部竖井带券顶式一统到底的结构却与汉魏砖室墓有着本质的不同。而且,当地民间广泛流传的、附着于“古椁”上的“弃老俗”传说又该如何解释?

探询“弃老俗”,寻访“弃老洞”(5) 谦逊的探询

但“古椁”真是用来将六十岁的老人送进其中等死的“弃老洞”吗?迄今为止尚未经过系统的考古发掘,绝对肯定的结论只怕谁也不敢下。

总体来看,我个人倾向于支持“古椁”就是“弃老洞”。因为根据民俗学的调查方法,当地民间广泛流传的“弃老俗”传说,都直接指向“古椁”。而且,这些“古椁”最初都修建于土崖上,修建极为精心,但椁内无墓志、无彩绘、很少或没有随葬品(只听说当地村民从中找到两只粗制瓷碗,但无法确定是否真的来自“古椁”),与我们目前所知的各朝墓制都不相同。

最重要的是,在中华文化核心区域中,像“古椁”之类附带着“弃老俗”传说的“弃老洞”遗址,并非只有湖北红安县一处。只是,以往大家都有意无意地忽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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