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语文故事
文/曹勇军
故事可以传递知识吗?它传递怎样的知识?又是如何传递的?……这些是我近年来一直思考的问题。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在《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一书中,梳理了人类知识的发展,认为人类知识有两种,一种是科学知识,一种是叙事知识。叙事知识是人类最古老的知识,从远古时期的歌谣、童谣、神话、口耳相传的传说和故事,一直发展到今天。它包含丰富的情感价值,比如,正义、善良、高尚和美德;兼容各种游戏规则,如指示、描述、质询和评价;构成广泛的社会交往和人际制约。科学知识指的是阐释、解释、阐发真理的知识,它不具备社会交往的特征。本来这两类知识可以互相补充,可是西方自柏拉图以来就强化科学知识,贬低否定叙事知识,使之丧失了作为知识的合法性。也正因为如此,从尼采到海德格尔以来一系列的西方哲学家,都在试图恢复人类叙事知识表达的传统。
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现在产生了融合的趋势,而且越来越明显。2014年,世界医学界的权威杂志《苏格兰医学杂志》刊登了这样一则故事,叫作《神奇的小猫》。故事讲的是在一所医院里有一只小猫,这只小猫经常到病人的床头,但到哪位病人的床头便带去厄运和灾难,这位病人就会去世。为什么会这样,该故事的作者提供了各种解释。医学是实证的科学,可这篇文章以故事的形式展开,想探讨的是临终关怀的问题,希望通过故事传递更多有用的知识。
一、故事所表达的知识
人进行决策依靠两个系统,一是人的智力,二是人的情绪。从事教育的人比较排斥情绪,我们常说不要情绪化,我们要理智。其实,现代心理学、进化论、生物学的研究都说明情绪很伟大,很重要,具有竞争优势,尽管它很古老。北京大学郑也夫教授在《吾国教育病理》中曾指出,情绪是一种元认知能力,是一种深刻的认知,其参与决策的作用相当于下棋的人下快棋,很快就能知道怎么做,有对策;情绪强烈的人在复杂的人生博弈中往往有解,过分推崇理性的人在复杂的人生棋局中往往无解。而故事最能传达情绪。按照利奥塔的观点,故事不只是有起伏变化和一定时长的过程,它包含着情感价值,反映人类交往的各种各样的游戏规则。
大家知道,教高三年级是个力气活儿,如何让高三学生学得更快乐,让我也稍微解脱一点,我采用了课前时事演讲的方式,对高三语文课堂结构进行改革。具体的做法就是让学生针对当前的热点问题,按座位顺延下去,每个同学事先撰写演讲稿,在课堂上发表自己的看法,师生现场进行评价。这一活动我们一直坚持到高考前夕,当时还有五位学生没有讲完,最后他们约定高考结束后再回到课堂,把要讲的内容讲完,最后我们如约完成了“最后一次演讲”。为什么学生如此热爱课前演讲?因为他们深深地体会到“成长”一词的含义。在当前价值近乎混乱的现实面前,学生跟我们一样处于同一社会,充满困惑,他们希望对很多问题谈出自己的看法,可是他们欠缺较好的分析能力,通过这一活动,学生独立思考得出自己的结论,这种快乐不是获得满分所能替代的,是人真正成长的快乐,是成为一位年轻公民的快乐。有时看着最后一次时事演讲结束后我跟学生的合照,我会突然会感觉从前消逝的生命再次复活,觉得重又变得年轻,对生活充满渴望。其实,这些活动其他教师也在做,但都没有变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形成较为完整的经验和知识。
由此可见,故事最擅长表达的是一种行动性的知识,是一种行动中反思的知识,一种在路上、没有完结、一种充满价值情感的知识。我相信,听过上面故事的人都会受到感染和触动,不是讲得好,而是故事本身感人,如本雅明所说的,故事“从远方带给我们一些亲身经历”,让我们超越表面,触摸到人发展的精神、人格。这是故事最擅长表达的知识。
二、为什么要说故事
这里,我想和大家探讨一个问题:理论和实践的关系。理论是说的,实践是做的,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教育是做事,不是说理。可很多人不懂得两者之间关系的丰富和复杂。我认为,理论有时候是指导实践,有时候是解释实践,如“事后诸葛亮”;有时候理论是对实践有益地丰富和补充;而有时候当我们教条主义地看待理论时,它又会束缚实践;还有的时候,理论和实践没有特别的关系,理论只是满足我们的知性愉悦,让我们觉得自己的理性得到满足。理论是后知后觉,总是实践在前,理论在后;与丰富多样的实践比较,理论又都是简单化的,甚至是卡通化的。
两者到底是什么关系?陈向明教授在《教师如何作质的研究》一书中引用了现象学两个有名的比喻。一个比喻是敲核桃。从古到今,我们一直都在透过现象看本质,想敲碎现象的坚硬外壳,把里面本质的内核取出来,所以思维的过程就是从现象到本质,由个别到一般地敲碎外壳取出内核的过程。另一个比喻是剥洋葱。你剥洋葱皮,把最后一层剥完发现洋葱不见了。什么是洋葱的本质?什么是洋葱的现象?什么是洋葱的理论?什么是洋葱的实践?我们会发现一层层洋葱皮既是理论又是实践,既是现象又是本质。离开洋葱皮的现象,就没有洋葱的本质。不是透过现象看本质,而是现象即本质,实践即理论。根据现象学这一认识,我们可以说理论和实践是一种互相交融、互不可分的关系。过去,我们把外壳砸碎取出核的做法本身可能是一种机械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而把理论和实践结合在一起的方式,应该是理论与实践的互相形塑——有了这样的理论才会有这样的实践,而有了这样的实践,反过来会让人对这样的理论有更深刻认识。
实践性知识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知识?陈教授将其概括为教师用身体“做出来”的知识。我从中西方文化中提取两个意象来加以补充说明:一是“目击道存”。目之所及之处都是内在的规则。其实,教师的实践性知识就是这样,教师在“做”的过程中,不断地通过具体的情境反思,提炼形成自己的实践知识,即为一种非理性化的目击道存的状态。这是中国文化提供的一个意象。二是西方文化提供的另一意象“道成肉身”。“上帝”虚无缥缈,基督教认为上帝三位一体,“道”是由“肉身”体现的。除去其中的宗教意味,我认为教师的实践性知识也是如此,要有一种发展目标,有一种培养学生的理想,最后让学生在一种具象的课程中得到发展。课程是具体的,师生互动是具体的,学生发展也是具体的,而目标、理想就在这些具体之中。
什么是教师的实践性知识?当一篇课文讲完后,我常常加上一个“尾巴”,或组织学生周末看相关电影,或写出一篇观后文章,这是画蛇添足吗?不是。这会让课程得到延展,对孩子的人格塑造有价值,而仅依靠课文是不能完成嫁接的,因为课文内容不会与个体的成长连接起来,需要教师架设这个“桥”。教师的实践性知识也许就是对学生的每一次发展需求作出恰当的、专业的应答。
在全球化的今天,我们的生活有两个危机。一是媒体全面覆盖,生活经验同质化,我们经验资源的多样性被削弱。二是流行意识形态洗脑,什么都有共识了,对现实不再有陌生化能力,不再有问题意识。照说,一个一线老师在学校工作十年二十年,应该不缺经验资源。其实不然。不信,你找个一线老师问问,你会发现他的内心很粗糙。他的经验被流行的偏见篡改了,许多想法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大话空话罢了!说故事可以让人回归到本真的生命状态中去,让职业生命有活力。
说故事可以表达我们的专业精神和专业信仰。我曾带领学生读《瓦尔登湖》,70天的时间读完,写出读书笔记,很辛苦。最后,写的最好的10名同学,我带他们到南京城墙上开设一节别致的读书课。我们坐在城墙上,诵读各自喜欢的精彩片段,交流讨论阅读体会和心得。这是我和孩子们站在城墙上的合影:蓝天之下,城墙之上,阳光明媚,春意盎然,空气芬芳,天风鼓荡,我和10个孩子站成一排,高举右手,手心向上,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更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当我把这个故事说给其他同行听时,他们眼中闪耀的是羡慕的光芒。为什么?因为这个美丽的语文故事表达了我的专业经验和信仰。
三、说什么故事
我们要寻找美丽的故事并完成美丽的故事。教师实践性知识也许是这样开始生长的:一种美丽的生命形态储存于我们的生命中,它会不断地给我们一种召唤,呼唤我们不断去探索,所以每一位优秀教师都会在内心塑造出自己喜欢的课堂的形象,塑造出自己内心伟大教师的形象。每个人的形象不同,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寻找。我找到的第一位老师是孔子,找到他的最伟大的文本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心中将其幻化成一幅美丽的画卷,沂水春风,春风化雨。这是东方语文教育最美丽的原型,传递着一种温暖,有一种穿越岁月的人格力量,千百年来,不绝如缕,化成无数语文教育故事。我找到的第二位老师是柏拉图。在拉斐尔《雅典学园》中,两人似在争辩。柏拉图手指着天,意指研究天上的思想;旁边是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手指着地,意味着要把天上的思想和地上的实践融为一体。
什么是好的语文课?除了知识的维度外,我们还可以找出许多认识评价的维度。好的语文课一定是生命的感发;好的语文课一定是生命的徜徉;好的语文课一定是一种生命的表达;好的语文课一定是一种生命的锻造;好的语文课一定是基于规则而又超越规则的自由——仅仅基于规则,一定不精彩,还应该超越规则获得自由,也就是目击道存,道存肉身。找到这些伟大的意象,让我们有学习的榜样。通过与这些伟大老师学习,希望自己也成为一位有故事的老师。
当我们内心建构一个新的、美的意象时,我们就会带着这些意象在教育教学的职业中去做,参与教学,不断实践,在教学情境中做中学,提取相应的知识。做得好,会将个体经验传达出来,变成大众的共识,进一步传播,变成大家的常识,让教育教学不断发展。参与这些美丽的故事,很重要。我校有一个传统语文活动,在学生刚进校时,为配合教材“向青春举杯”的专题学习,会组织诗歌朗诵会,但都在报告厅组织。一次中秋国庆时节,我就想青春诗会为什么要在报告厅中举行,可不可以将学生带到操场,面对一轮皓月,吟诵诗歌,将诗歌和明月融合?进而又想,为什么要在学校呢?我们可以到玄武湖边上去,这该多美好呀!我能想象到学生的快乐。我的设想得到同事和领导的支持,我们将语文课堂搬到玄武湖边上,让每班同学选取最能表达青春激情的诗篇来诵读表演,用感性、口耳相传、震撼人心的方式进入学生生命。在《我的中秋明月诗会》一文中,我用叙事的方式,将自己的职业经验提炼出来,传递给同行。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倡导要把生活语文化,把语文生活化,将语文基本课程训练的内容和生活联系在一起,而这种生活化语文是一种全新的职业生存方式。
四、怎么说故事
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科学知识像河流,有上游和下游,我们在下游,所以要溯流而上,弄明白概念演变的来龙去脉,才能进行研究。可是叙事性知识不是这样的。它是花园,是百草园,很不规则,具有个性,是一种对个体生命的关照,是一种“地方性知识”,而不是一种类型化的、必然如此的宏大知识。当然我们也不能仅仅把它看作个性化的东西,它在更高的层面更真实地揭示另一种真实的存在。讲故事,其实不是用故事来包装,它应是一个故事,事后还要能经过住理论折腾,特别经典,具有普世意义,可以传递,又具有理论意义。总体来说,说故事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最大的困难是我们怎么通过线性的文字把立体的情境表现出来,还原教育生活的真实状态。
现在的论文书写问题很大,最大的问题是对我们教育经验的遮蔽,使许多教育经验成为边角废料被抛弃。这种过于理性的文字,不再是完整的经验,让我们疏远教育生活,无法重视、进而开发我们的专业知识。我写过一篇文章《豁蒙楼的读书风景》,讲的是我一次带学生到豁蒙楼读书的经历,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情境,有历史,有日常生活的画面,不仅给人感染,更给人行动的启示。如果按一般论文格式怎么写呢?大概有两种写法。一是“例证式”,成为“怎样开展读书活动”这类上位概括的一个支撑性事例,成为抽调了细节的理论概述的例证。二是“归纳式”,说明这类活动的学理价值、操作步骤、实施策略,但是抽掉了细节,过于条理化、体系化,使职业经验成为碎片。两种写法背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写作范式。
又比如,写教师如何备课的故事。备课本身的事件性意味不强,不容易说好,要动脑筋。我曾经写过《写在备课笔记本上《<葡萄月令>的故事》:天气逐渐暖和,我们开始上汪曾祺的散文《葡萄月令》,听完年轻教师的公开课,我们开始议课,看汪曾祺的文本。我认为这位教师在文本解读上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也有很多需要进一步深化、挖掘的地方,将这与前面的事件联系起来,最后把备课这件事在叙事结构中做了阐发。我做过一些探索,发现这些东西其实蛮难写的,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
故事的最大特点是感性,即看得见、摸得着,生命就是需要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感觉,才会有安全感、依赖感。这么多年来,我做了三件事,对我的职业成长特别有意义。第一件事是录课。我录过80节课。当大规模影像出来时我很感动,很骄傲,也很受启发。第二件事是写反思笔记。在每堂课上完后,我都会写反思笔记。第三件事是让学生写语文日志,记下学生眼中的这节课。于是就有三只眼睛注视我的课堂:我的眼睛是反思之眼,学生的眼睛是课堂之眼,摄影机的镜头是同行之眼。三只眼睛,不同的视野,聚焦在一起,让我对自己的课堂有了更深的认识,推动我不断进步。
我的写作方式可以用三个关键词来概括:非虚构、介入式、叙事化。解释一下“介入式”“非虚构”。是指我写的都是我的事,写的是自己的教学改革和探索。每个人解决自己眼前一点问题,会让中国的教育变得更美好。所以,我要介入,讲自己做过的故事,通过讲故事让自己的教学实践变得更美好。而要做到这点,先要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
怎么说好故事呢?我以为,可以从以下三点来探讨:行动化表达、影像化表达、叙事化表达。第一种是行动化表达。陈向明教授在做教师实践性知识研究中提出两个核心概念:“实践”和“知识”。知识基本的外在形式有:意向隐喻、叙事案例、行动公式。我校的戏剧节会在石榴花开的五月底六月初举行,我们宣传口号是“石榴花开的时候,一年一度的戏剧节拉开帷幕”。在戏剧节,学生自己设计海报,每班组织一个演出团队,导演的节目是学生自编或者改编的。我记得,我的学生曾表演过《家》的片段——“鸣凤之死”。他们自己制作道具,排练,制作活动指南,全程投入。他们很快乐——不是考试得满分的快乐,而是灵魂舒展开来的快乐。在做的过程中,学生获得的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这就是“行动化表达”。
第二种是影像化表达。在高二时,我成立了跨班级的经典夜读小组,大概20个学生跟我一起读书,利用星期五晚上的时间。我们读《1984》《沙乡年鉴》《瓦尔登湖》等,让学生在读书中质疑、讨论、研究,写出读书笔记和报告,培养他们热爱读书、严谨踏实的精神。有时,我们也会开设“情境读书课”,利用南京丰富的历史文化现象,带领学生到文化现场去读书。我曾带他们到王安石的半山园开展“走进王安石,了解王安石和他的时代”主题阅读活动。后来,我萌生出这样的想法:想把这些阅读课程做成超越现实时空的东西,于是把读书课的内容、步骤、问题和心得提取出来,将其制作成展板,放在学校大橱窗中展出,引来师生的围观,产生辐射、引领和推动作用。我把这种方式叫作影像化表达,将其介入教学生活。这也是一种独特的知识表达,使用了很多视觉的、空间的、美学的呈现策略。
第三种是叙事化表达。以班级为记录样本,用大量的文本、照片和录像,具体记录行动过程,作为学生校本课程的资源,也作为课程开发校本研修的资料,以保障活动的高质量。我编的《石榴花红——高一(10)班戏剧节全记录》,里面收集了我班戏剧节的过程性资料,如海报、脚本、服装、照片……可以说,是我们参加戏剧节的行动路线图。我对繁杂的资料重组编排,使之结构化,编成一本书。这样可以给下一届学生看,老师也可以看。这样就使活动保持高质量。很多人以为教师搞教科研、专业发展、不写文章就不行,其实“做”出来的东西更有价值。
故事体也有局限。它比较善于表达场景与过程,而不擅长表达条分缕析的、系统化的知识。因此,为了弥补局限,我们在讲故事的时候,要注意选材的典型性,有时还要添加必要的知识链接与现场图片,将各种东西聚合起来,扬长避短。
我编了一个顺口溜来指导自己的教育生活:参与生活,完成故事;/右手叙事,左手论文;/当叙则叙,当论则论;/大料大做,小料小做;./人生故事,相互辉映。
教师实践性知识给人一种“职业引路人”的感觉。我希望大家都用美丽的语文故事改造自己的语文生活,让师生享受高质量的语文生活,让故事越来越多,越来越精彩。
(本文根据曹勇军老师2015年3月27日在北大教育学院的主题演讲整理。经过作者审阅修订。)